第三章 牝雞司晨

僅此而已,茅一川把這四個字說得雲淡風輕,但是落在張少白耳中卻重逾千斤。

他和茅一川算不上至交好友,隻打過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道。即便如此,張少白深知茅一川內裏是個極度驕傲的人,他有著屬於自己的做人準則,任何人都不能強迫他改變。這一點兩人其實是有些相似的,所以才會有那麽一丁點的惺惺相惜。

如今他居然放下身段,直接說有事相求,那就說明他肯定遇到了難題,而他的請求也絕對不是簡單的事情。

想到這些,張少白果斷說道:“不幫!”

茅一川似乎早就料到張少白會這樣回答,臉上神情沒有絲毫改變,隻是低聲說道:“五年前,太子弘離奇暴斃於東都洛陽。”

張少白眸中有光,亮得瘮人,“你什麽意思?”

茅一川語氣平緩,語速不緊不慢,“事發之後,太醫署的咒禁博士因辦事不力下了大獄,而後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不明不白……”

“如果我沒記錯,咒禁博士名叫張雲清。”

張少白聞言深深吸氣,努力平複心情,但攥緊的雙拳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世人都說太子弘乃是死於鬼祟之事,而張雲清身為當時最擅祝由之人,居然都對案子無可奈何,隻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害死太子弘的那股力量太過強大,以至於張雲清都對付不了。其二,張雲清作為祝由傳人,本身就和太子弘之死有所牽連。”

茅一川繼續說道:“張少白,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逃過那場大火的。不過既然你現在活著,而且還來到了洛陽城,就會有很多人在暗中盯著你。包括薛家找你治病,看中的也不是你張少白,而是張氏一脈的祝由之術。”

“我知道,所以我要治好很多人,我要重振張家的祝由之術,我還要查清當年的真?相。”

“可是這條路並不好走,事到如今太子弘之死仍是皇家秘辛,至於你們張家為何慘遭劫難更是無人知曉。你這次來洛陽,或許還沒來得及弄清楚這些,就會先把自己的小命也丟了進去。”

張少白鬆開緊攥成拳的雙手,指尖仍有些發白,他說:“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茅一川盯著麵前白袍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幫我,我也幫你。”

張少白搖了搖頭:“你把我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

“能讓你知道的,終歸會讓你知道。你現在隻需要明白一點:我和你一樣,都是對真相異常執著的人。”

白袍和黑衣四目相對,展開了一場看不見的交鋒。此時天色已晚,天空仿佛蒙了一層黑紗,一下子便暗了下來。有了黑夜的幫助,最終黑衣稍占上風。

張少白瞪了半天眼睛,終於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吧,你要我幫什麽忙?”

茅一川也仿佛鬆了口氣:“昨日,舞女灼灼於溫柔坊墜亡,你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話音剛落,一隻碗便墜地了。天天趕緊蹲下身子,收拾著地上的一片狼藉,隻是臉上的淚珠不停落下,和那些沒人吃的黑麵條混在一起。

張少白回答:“當然知道,而且灼灼的背上還顯現出了‘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

“沒錯,若是沒有這八個字,她的死也不至於攪動整個洛陽,可那八個字的意思實在是太過沉重。”

“如今天皇天後同治大唐,看似兩者相輔相成,但其中有多少鉤心鬥角隻有自己知道,”張少白戲謔道,“牝雞司晨……恐怕武後現在已經坐立難安了吧。”

茅一川點頭:“不少官員士大夫早就認為武後插手政事有違祖製,現在已經借著此事陸續發難。原本灼灼的案子隻是交給洛陽地方的縣衙處理,今天便又轉給了刑部。”

張少白擺了擺手,“你憑什麽認為我有辦法破了這樁案子?”

“在場有很多人目睹灼灼墜亡,說她貌似失了神智。刑部的人已經查勘過桃夭樓,並未找到什麽機關之類的東西。這般看來灼灼要麽是自殺,要麽是失誤……也可能是中了邪。”

“嘿嘿,居然能從你口中聽到‘中邪’二字,看來你們是真的拿這個案子沒有辦?法。”

茅一川說:“此案疑點眾多,一個是撿了灼灼鈴鐺的許見鴻,據說他回家之後便重病不起,終日瘋瘋癲癲的,嘴裏一直念叨著灼灼。另一個則是灼灼的妹妹,名為夭夭,灼灼死前隻和她有過接觸,或許留下了些許線索。”

“啪嗒!”又有一隻碗壯烈犧牲。

張少白沒好氣地喊道:“家裏總共兩隻碗,你全都打壞了拿什麽吃飯,明兒就給你買隻出家人化緣用的銅缽,讓你總是摔摔摔!”

茅一川對雜事毫不在乎,又說:“可是在灼灼死後,夭夭便不知所終,似乎是遭人追殺,這更加說明灼灼之死大有蹊蹺。當務之急,是找到夭夭並且保證她的安全,其次是治好撿了鈴鐺的許見鴻,他或許知道一些事情。當然,如果你能直接找出灼灼的死因,以及背上八個字為何憑空出現那就更好了。”

這邊剛說完,天天突然跑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開始不停地磕頭。

“民女夭夭,求兩位恩人找出謀害姐姐的真凶。”

茅一川早已看穿天天身份,站在原地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張少白則看著心疼,趕緊把少女拉了起來,埋怨道:“夭什麽夭,記住你叫天天,是我表妹。”

天天知道張少白這是要她隱瞞身份,以免引起那些惡徒的注意,於是抽泣著點了點?頭。

張少白轉而問茅一川:“你早就知道她逃到我這裏了?”

茅一川搖頭:“我也是剛剛知道,看來老天都認為這個案子應該找你幫忙,把最關鍵的線索全都給了你。”

“屁,這哪裏是什麽線索,壓根就是個大麻煩!”

天天抓著張少白的衣袖,淚水漣漣。

茅一川罕見地說了句安慰人的話:“還請放心,我定會找出真凶。”

天天一聽淚水頓時止住,攥著衣袖的手也立刻鬆開,看向茅一川的眼神中滿是崇?拜。

張少白用兩聲咳嗽來表達不滿,可惜沒人理會。

茅一川問道:“你應該是最清楚案發當日狀況的人吧,能否仔細描述一下?”

天天努力地回憶著,她記得那天溫柔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台上隻有跳舞的姐姐,台下距離最近的是一眾樂師,那些樂師大多專心致誌地演奏曲子,自己則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姐一舉一動,這樣才好擊鼓配合拍子。

後來,姐姐不小心扔出去一枚鈴鐺,再後來,姐姐就好像看到了什麽恐怖至極的事物,打著胡旋兒墜了下來。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灼灼墜落的畫麵仍曆曆在目,天天的身軀情不自禁地打著戰,聲音中也帶著哭腔。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這才止住了眼淚。

待到天天說完,茅一川又問:“除了灼灼,你還有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人或事?”

天天搖頭,“沒有……但是姐姐死前曾對我說過四個字。”

“她說了什麽?”

“其中兩個字是快逃,還有兩個字貌似是……龜車。”

茅一川緊皺眉頭:“龜車?”

張少白更正道:“是鬼車。”

茅一川和天天全都疑惑道:“這是什麽東西?”

“一種不祥之兆,鬼車一現,小則家宅不寧,大則天下紛亂。”

茅一川冷聲說道:“又是天下大亂的征兆!”

張少白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關於鬼車的傳聞極少,隻有少數古老家族才聽說過,這東西又叫‘九羅鬼車’,還有一種說法,說它是上古時期的姑獲鳥。”

茅一川說:“這世上當真有鬼車?”

“不知道,反正我沒見過。我之所以知道鬼車,還是因為一段故事。”

茅一川和天天頓時把心思全都轉到了張少白身上,少年郎明顯很享受這種感覺,悠悠講了起來。

傳說有一個怪人,他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每次遇見生人就會瑟瑟發抖。後來這個怪人為了逃避外麵的世界,便隱居在一個極為偏僻的地方。整日捕魚、劈柴,自給自足倒也活得自在無比。

有天他在林子裏射殺了一頭長脖子巨鳥,還找到了巨鳥的巢穴,沒想到裏麵有九隻小家夥嗷嗷待哺。或許是因為寂寞太久,怪人把九隻鳥兒帶回了自己的家中,每日悉心照料,居然把它們養大了。

那九隻鳥兒也非凡物,竟然還會模仿人語。它們本身並不會說話,但是怪人每說一句,它們便會學上一句。怪人開心不已,他沒法和人交朋友,卻可以和鳥兒成為摯友。從那之後,怪人便和九隻鳥兒一起生活。

直到一日,有個身受重傷的人不請自來,暈倒在怪人的家門口。怪人雖然害怕和人打交道,但也不願意看著那人就這樣死去。於是他又是上山采藥,又是熬魚湯,總算是把人救了回來。

怪人花盡心思照顧,怪鳥陪著說話解悶。受傷的人很快便痊愈了,他叫羅,非常感激怪人的救命之恩。然而羅看似無害,實際上卻動了將九隻鳥兒據為己有的心思。在他看來,若是帶著九隻會說話的鳥出去演出,定然能夠掙到不少錢。

可憐怪人絲毫沒有察覺,有天羅在飯裏下了迷藥,將怪人迷暈。然後他用繩子把九隻怪鳥綁在一起,扔到了一輛木車裏。羅走了幾步,忽然擔心怪人醒來之後會追出山林,為了杜絕後患,他一把火點著了怪人的屋子。

火勢越燒越旺,屋裏的怪人因為中了迷藥卻醒不過來。鳥兒們看到大火,仿佛一下子有了智慧,它們知道自己的親人還在屋裏,而且馬上就要被燒死。於是它們大聲地叫著:“死!死!死!”

羅聽後害怕不已,推著車打算離開,但鳥兒脖子頗長,雖然頸部全都被綁在一起,卻依然靈活。它們發瘋般地攻擊著羅,讓羅完全無法靠近。羅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帶九隻鳥兒離開了,所以他幹脆一把火又點燃了木車。

大火越燒越旺,最後還是蔓延到了鳥兒身上,羅慌亂而逃,他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九隻怪鳥的身子已經與木車融為一體,變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九隻頭顱狂亂地左右搖擺,口中還不住地發出“死”的叫聲。

講到這裏,張少白便停了下來,重重地歎了口氣,“這就是鬼車的由來。”

天天聽得又傷心又憤怒,追問道:“那個羅最後怎麽樣了?”

“他回家之後,每到夜裏耳邊都會響起車輪滾過的聲音,還有仿佛從遙遠之處傳來的‘死’聲,而且羅經常能夠看到一道怪影,下半部分像是木車,上半部分則是九個長頸鳥頭。沒過多久,他便被活生生嚇死了。”

天天小臉煞白:“難道姐姐她……就是因為看到了這個,所以才會失足掉落……”

張少白和茅一川對視了一眼,茅一川說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早再來找你,你今夜可以再好好想下案情。至於天天,請你務必藏好身份,我會盡力將你是張家表妹的這個身份坐實。”

“怎麽破案那是你該操心的事,我才懶得想。”張少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天天則滿臉感激地行了一禮。

“若是此案借助你的祝由之術破解,遠比你治好百十人更能重振張家名聲,說不定帝後也會有所耳聞。”茅一川知道對方的脾性,也不再叮囑,提著刀便離開了院子。結果他在外麵剛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側身看向張少白家牆頭,方才那裏隱約有道黑影一閃而過,沒入了旁邊的老槐樹中。可惜現在夜色如墨,實在是看不清樹上是否藏了?人。

他拾起一枚石子,手腕一甩,石子便如離弦之箭射了出去,重重打在牆邊的槐樹上,然後驚起了數隻飛鳥。茅一川心想看來是自己多疑了,若是真的有人在那裏藏身,一定早就嚇得鳥兒飛走。於是他搖了搖頭,向著修行坊外走去。

老槐樹上,有道身影借著枝葉藏匿身形。他手裏提溜著一個酒壺,懶洋洋地坐在一根頗為粗壯的樹枝上,背後靠著樹幹。有隻雀兒落在他的膝上,滴溜溜的小眼睛甚是可愛,他輕輕地“噓”了一聲,沒想到雀兒絲毫不怕他,反而無比親近。他看著茅一川身影漸漸消失,卻絲毫沒有離開槐樹的意思。

事實證明他沒有任何行動是正確的,因為茅一川忽然去而複返,站在不遠處又深深看了槐樹一番,方才真的離去。樹上的男子喝了一口酒,又看了一眼張少白居住的院子,裏麵密密麻麻布置了不少牽線銅鈴,看來昨日家裏進賊之後,張少白便又加了些新鮮玩?意兒。

他打了個酒嗝,雀兒嫌臭,飛走了。

男子的聲音低沉且富有滄桑感,他感慨道:“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謹慎嗎?”

謹慎,當然謹慎。

張少白費了好大的勁才在石榴樹下挖了個大坑,將那口錢箱子埋了進去,正在箱子正上方蹦蹦躂躂,努力把泥土踩實。

藏好之後,他看向仍然杵在院子裏的天天,大聲說道:“這箱子藏在哪裏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丟了就是你拿的!”

少女終於回過神來,懶得和那個窮酸樣子鬥嘴,開始整理地上摔碎的碗,還有硬邦邦的麵條。

張少白跟在天天身旁,也不幫忙幹活,隻是沒完沒了地嘮叨:“以後家裏開銷一人一半,你也不能隻花別人的錢,自己一分不掏吧。”

天天沒理他。

張少白又說:“從明天開始,你就和街裏街坊說你是我表妹,他們全都熱心得很,有什麽事我不在家,你就找他們幫忙。”

天天忽然放下手裏的東西,說道:“我想回趟溫柔坊。”

“你瘋啦,別以為你換身衣服就沒人認得出來了,連茅一川那個蠢貨都能認出你是夭夭!”

“我要去取姐姐的東西,她還給我攢了不少嫁妝呢。”

“哦?那倒有必要回去一趟,”一聽“嫁妝”,張少白頓時來了興趣,“不過要找個苦力護送一下,我看茅一川就不錯。”

天天想起姐姐的死,實在是沒有和張少白鬥嘴的興致,收拾完之後便去了柴房休?息。

張少白仍不死心,總想著逗一逗小丫頭,“柴房也有老鼠!”

天天恍若未聞,“咣當”一聲關上了門,聽聲音裏麵還上了鎖。看來她還是沒法信任張少白,盡管現在那個人名義上是自己的表哥。

張少白自討沒趣,隻得撇了撇嘴,自行收起院裏晾曬了一天的被子,抱著它回屋睡?覺。

費了好大工夫終於解開滿頭辮子,張少白疲憊至極地躺在**,想到今天遇到的薛靈芝和薛蘭芝,還有茅一川帶來的牝雞司晨案。

他想著想著便睡著了,在夢中發出輕囈:“爹……孩兒一定會……重振張家……”

張少白做了一場夢,算是美夢。

那是五年前的上元節,不在洛陽,而在長安。那夜長安百姓走街串巷,到處玩樂。張少白隻有十三歲,他緊緊拉著父親的大手,生怕自己被擁擠的人流衝走。

張雲清是個嚴肅的人,比茅一川還要嚴肅。他一手牽著兒子,肩膀上扛著張小丫,即便是一夜魚龍舞的長安城也無法讓他露出笑容,這個男人的眼中仿佛隻有無盡的哀、無限的愁,沒人知道他到底是為何鬱鬱,即便是最親近的夫人晏柳蘇對此也一無所知。

張少白伸手指了指一方紅燈籠,上麵綴著蝴蝶的花紋。張雲清搖了搖頭,顯然不打算給兒子買一個玩耍。張少白早已習慣了父親的脾氣,也不著急,隻是衝著小妹擠了擠眼睛。

忙著左顧右盼的張小丫一下子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於是也伸手指了指那方紅燈籠。張雲清把兩個孩子的舉動全部看在眼裏,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去買來燈籠,直接塞到兒子手中。

張少白把燈籠提溜得老高,臉上滿是欣喜。透過紅色燈籠,他隱約看到了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她似乎也在看向自己這邊。

父親也看到了那戶人家,牽著張少白向著那頭遙遙行了一禮,便不再理會。

張少白碎嘴問道:“爹,那是誰呀?你認識他們嗎?”

張雲清麵無表情地回答說:“那是薛家,他家主人蒙大赦回朝,一番劫難之後身上居然帶著金紫之氣,頗有宰輔之相。”

“哇,好厲害!”

“不過那個女兒不太對勁,身上竟然有玄黃二色縈繞不散,且玄色被黃色牢牢壓製。真是奇怪,一個人身上怎會出現兩種大相徑庭的顏色……唉,平日裏叫你勤加練習‘望氣之法’,你就是不聽!”說著說著就成了訓斥。

張少白癟著嘴:“可是孩兒真的看不出顏色啊,我隻能看到一個個大活人。”

“唉……”張雲清歎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不爭氣的兒子。

玩樂了一夜,小丫抱著父親的頭居然打起了呼嚕。張雲清這才帶著孩子回家,他家住在長安城的永和坊,一座三進的大院。

這就是張少白的家。

他提著燈籠站在門口,看著父親扛著小丫進去,不知為何自己卻邁不動步子。忽然一陣邪風刮來,吹掉了張少白手裏的燈籠。

燈籠落地摔出一捧火花,隨風漸漲,最終成了一團野火。

初是孩童的張少白悄然長大,手裏拿著一根光禿禿的燈籠杆,他眼中含淚,目睹衝天大火。

回憶裏的那場大火轉移到了夢境之中,將這場美夢燒得幹幹淨淨。張少白站在空****的朱雀大街上,在他麵前,仿佛整座長安城都化成了灰燼,在蒼白無力的天空下盤旋不去的,也隻剩灰燼。

他至今都記得那些灰燼的味道,那是一種混雜著人肉、脂肪、木頭以及數不盡的腐朽之氣,最奇怪的是,這味道中竟然還藏著一抹異香。

張少白閉眼,再一睜眼。

已經天亮。

夢醒之後,少年又變成了那個沒心沒肺的張少白,那個嬉皮笑臉的張少白。

茅一川來得很早,張少白洗漱完畢之後,原本打算在修行坊裏溜達兩圈,順便逗逗小寶。沒想到院門剛一打開,就看見茅一川在門前站得筆直,身上掛著露水。

“醒了?”閉目養神的茅一川睜開雙眼,“很好,那就走吧。”

張少白當然不樂意:“一大清早就出去破案,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話還沒說完,身後便傳來一道聲音:“我也準備好了。”

張少白扭頭一看,隻見天天已經裝扮整齊,頓時無奈:“又一個有毛病的,好吧好吧,你倒是說說咱們先去哪裏調查?按理來說,應該先去大牢看一眼灼灼的屍體,或許我能有些發現。”

茅一川搖頭:“不行。”

天天搶著問道:“為什麽不行?”

茅一川麵露難色,忽然抱拳行禮,“這……實不相瞞……朝廷喜歡重賞祥瑞,即便是一頭豬身上掛滿金銀也能說是麒麟,但也相應地對凶兆極為看重,畢竟這會影響皇家在民間的名望。你姐姐死後背上出現那般凶兆,‘牝雞司晨’,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是在說誰,更何況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弄得盡人皆知。”

張少白搶過話頭,雲淡風輕地說道:“所以說啊,現在灼灼的屍體更代表著大凶之兆,早就被嚴密控製住了,咱們這種小人物是不可能想見就見的。”

天天將信將疑:“真的是這樣?”

當然不是“真的”。灼灼背上的那八個字影響惡劣,誰都害怕受到牽連,所以刑部的人早早就燒掉了灼灼屍身,這也是茅一川感到為難的原因。他不想說謊,但也不想傷害到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天天。

幸好張少白擅長察言觀色,幫著茅一川說了個善意的謊言。

張少白瞥了茅一川一眼,後者臉色鐵青,隻是眉毛**了兩下,沒有說話。

天天拍了下手:“茅大哥這是默認了,那咱們就先把案子破了吧,說不定破了案子就會允許咱們去看姐姐了。”

穿著水綠衣裳的少女看起來天真無邪,臉上找不到丁點親人故去的悲傷,隻是悄然攥緊了一隻拳頭。她強忍著心頭的酸楚,想著為何姐姐明明已經死了,自己卻依然不能看她一眼。突然,她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強行掰開拳頭,露出掌心的指甲印。

張少白笑著對她說道:“那就先去找許見鴻吧,我倒要看看他撿到的鈴鐺到底有什麽古怪。”

這與茅一川的想法不謀而合,於是他在前頭帶路,張少白和天天則跟在後麵。走了許久,終於到了許見鴻的住處。

許見鴻是個窮酸書生,家中隻有老母親健在,苦苦盼著孩子中舉光耀門楣。隻可惜,窮書生今年又落榜了,從那之後便時常出入溫柔坊,然而兜裏沒幾個錢的他壓根無人理睬……畢竟身在洛陽,溫柔坊的小娘子們眼界不是一般的高。

至於灼灼,更是不可能認識許見鴻,鈴鐺落在他的手裏也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茅一川亮出洛陽縣衙的身份,老婦人便趕忙帶路去了兒子的房間,隻見許見鴻隻穿了一身裏衣,披頭散發,狀若瘋魔。

婦人行禮之後便匆匆離去,似是不忍多看兒子一眼。張少白則把天天護在身後,讓她躲在屋外偷看兩眼就好。

茅一川冷聲問道:“你就是許見鴻?”

許見鴻恍若未聞,嘴裏不知道嘟囔著什麽,他時而癡癡盯著某處不放,時而目光左右搖擺不定。

“我問你,你是否認識灼灼?”茅一川連珠炮般地發問,可惜許見鴻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隻有聽到“灼灼”二字的時候,書生的眼中會掠過一縷神采,但也轉瞬即逝。

嚐試了半天一無所獲,茅一川隻得轉而問張少白:“這是什麽病?”

張少白雙手插在袖子裏,一臉的無所謂:“色授魂與,心愉於側所致的中邪之?症。”

“什麽?”

“俗稱相思病,”張少白懶洋洋地解釋道,“他早就傾心於灼灼,那夜他接到了灼灼扔下去的鈴鐺,自然以為灼灼這是對自己芳心暗許,於是大喜。可是沒想到下一刻心上人便墜落而亡,這樣便又成了大悲。大喜大悲之下,心神難免受創。”

“能不能治好他,我有話要問。”

“好說,你先去屋外,把你想問的話全都告訴天天。”說罷,張少白抽出一隻手,向著門外的方向一指。

茅一川瞪了他一眼,可是有求於人,隻能無奈遵從。

屋裏頓時變得清靜且寬敞下來,隻剩下許見鴻粗重的呼吸聲,以及張少白的哈欠?聲。

他緩緩走到許見鴻麵前,說道:“看著我。”

許見鴻當然不聽話,腦袋晃晃****,就是不願意看著張少白的眼睛。

“唉,麻煩。”張少白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古怪麵具,將其扣在自己臉上,整個人的氣質瞬間變得陰森起來。

麵具似是木質,通體呈幽藍之色,頭上雙角,雙眼處留有兩個黑漆漆的小洞。除此之外,麵具上畫著七七八八的線條,乍一看亂糟糟的,仔細看來卻發現隱隱透著規則。其中有兩條猩紅豎線最為顯眼,從眼睛孔洞開始,向下流淌,直到嘴角。

這個麵具名為“山鬼”,乃是張家世代傳下來的治病法器。戴上“山鬼”的張少白仿佛換了個人,一襲白袍搭配上藍幽幽的麵具,恍若從傳說中走出的,一尊真正的山?鬼。

看到“山鬼”的那一刻,許見鴻變得更加驚恐,他一下子跳到床榻之上,蜷縮在牆角處瑟瑟發抖。他害怕山鬼,卻不得不去看它,因為如果不親眼看著山鬼,心頭的那份恐懼就會變得更加深刻。

這次張少白不用說“看著我”,許見鴻便已經看著他了。

當許見鴻表現出一種恐懼的冷靜,癡癡看著“山鬼”一動不動時,張少白再次有了動作,隻見他又從懷裏取出一方巴掌大的龜甲。也不知道他的白袍之下到底藏了多少東西,就像是百寶袋一般。

龜甲上麵拴著一根銀索,但表麵已經有些發黑。張少白握著銀索一端,龜甲隨之墜下,待到銀索伸直之後方才停下。他輕輕彈了一下龜甲,於是龜甲開始旋轉,他又左右晃了一下銀索,龜甲便跟著搖**。

許見鴻的視線逐漸發生改變,從令人恐懼的山鬼麵具上轉移到了……不停移動著的龜甲之上。

張少白麵向北方,輕聲說道:“鹹天廣祝,不問來由。魂兮魄兮,神人靜候……”

龜甲分為陰陽兩麵,陰麵鑲嵌著一枚滴溜圓的珠子,不知是何材質,隱隱透著紫色。陽麵則刻了一個杏核狀的標記,比珠子要大上一圈。

當龜甲旋轉起來,陰陽兩麵的圖案便巧妙融合,仿佛杏核狀的標記裏麵裝著一顆珠子,仔細看去竟像是隻栩栩如生的眼球!

許見鴻先是看到一個古怪的龜甲在眼前晃來晃去,隨後便發現那不是龜甲,而是一隻人眼。那眼睛中蘊含著紫氣,仿佛可以洗滌他的心智,讓他前所未有地清醒……也可能是,前所未有地糊塗。

他的身子逐漸放鬆,整個人無力地靠在牆上,雙眼緊盯著龜甲,透著說不出的神?采。

張少白摘下麵具,重新揣好,然後轉頭給門外的茅一川使了個眼色。茅一川已經把自己想要問的通通告訴了天天,看到張少白擠眉弄眼之後便將天天送入房中。

“一會兒他可能會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你別害怕,我和棺材臉會保護好你的。”張少白在天天耳邊輕聲說道,隨後手中銀索一收,龜甲頓時沒入袖中。

許見鴻微微張開嘴,表情癡傻,他不明白那隻邪異至極的眼睛為何憑空消失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來不及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看到了一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那道身影就俏生生地站在門口,她的背後溢滿陽光,恍若重返人間的鬼神。

灼灼!

許見鴻哪裏還有病懨懨的感覺,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卻並未太靠近那道身影,擔心唐突佳人。

他癡癡說道:“灼灼……你穿紅衣還是這般好看。”

茅一川瞪大雙眼,他和張少白都站在屋外,屋內隻留有天天一人,哪裏來的灼灼?更何況天天穿的是水綠衣裳,哪裏來的紅衣?

難道許見鴻不辨紅綠?

天天初時有些慌亂,不過隨即便冷靜下來,輕聲說道:“聽聞許郎心神受損,所以我來看看。”

許見鴻自以為盯著的是灼灼,實際上看著的卻是天天,他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你最擅長跳舞,怎麽可能真的從台上墜下。”

天天微微一笑,用手撥弄一下額前散落的發絲,舉手投足間居然真和灼灼極為相像。她並沒有說自己是否真的墜亡,轉而問道:“那日我給許郎扔了一枚鈴鐺,不知許郎可還留著?”

聽到“鈴鐺”二字,許見鴻的表情忽地變得極其猙獰,他努力掙紮了一番,表情方才重新變得正常下來,“不瞞灼灼,我沒能保護好鈴鐺,隻是拿了片刻便被別人搶去了。”

屋外的茅一川和屋裏的天天有些失望,他們原本以為鈴鐺之上會有些線索,畢竟灼灼死後,撿到鈴鐺的許見鴻便隨之瘋掉。這種驚人的巧合之下,往往掩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沒想到許見鴻忽然又說:“不過你藏在鈴鐺裏麵的紙條,我是發現了的,而且看完之後就把它吞入了腹中,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它的內容!”

鈴鐺裏麵竟藏有紙條!

天天的聲音一下子拔高許多:“紙條上麵寫了什麽?”

許見鴻若有所思:“當時我被鈴鐺砸得七葷八素,不過好好的鈴鐺卻發不出聲響,這讓我頗為好奇,於是我便看了一眼鈴鐺內裏,發現塞著一張紙條。可惜不久周圍的人便回過神來,發瘋般地搶奪鈴鐺。待到鈴鐺被他們奪走,沒人再注意我之後,我才偷偷打開紙條,看見上麵隻寫了兩個字……”

“救我。”

天天忽然淚流滿麵。

“我當你是厭倦了溫柔坊的生活,想要嫁到好人家相夫教子,所以心中無限欣喜,隻想著等你跳完這最後一支舞便帶你遠走高飛。”許見鴻說著說著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力氣,眼中神采不見,變得愈發空洞,“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從桃夭樓墜落,死得那樣……不明不白……這都是我的錯,既然是我撿到了鈴鐺,看到了紙條,便應該由我救?你!”

他忽然變得激動,伸出手臂想要抱住天天,“若不是我撿到鈴鐺,而是由他人看到紙條上的字,會不會真的就能救你一命呢?說白了,還是我許見鴻沒用,我讀書不成,連心愛的女人也救不了!我活著還有何用啊!”

眼看著許見鴻理智不再,張少白和茅一川趕緊衝進屋裏,吩咐茅一川從背後抱住許見鴻,使其動彈不得。隨後張少白用手蒙住許見鴻的雙眼,輕聲說道:“人世凡塵,如鏡中花,水中月,望其朦朧,欲求不得。好好睡上一覺,醒來之後便忘掉灼灼吧。”

話音剛落,許見鴻腦袋一歪,居然真的沉沉睡去。

將昏睡的許見鴻安頓好,張少白又和許母說了許多,囑咐說家裏這些日子盡量避免紅色,免得許見鴻觸景生情。還順手開了一副安神定心的藥方,讓許母按著方子去抓?藥。

許母手裏攥著藥方,表情卻有些為難。

張少白歎了口氣,掏出一個錢袋塞到了年邁婦人手中。

“多謝恩人!”婦人撲通一下跪倒,開始用力磕頭,沒幾下額頭就隱隱有了血色,看得出來是真心實意地感激。

張少白側身避過婦人的大禮,說道:“祝由向來不沾銀錢這些俗物,治好許郎君的是我家祖師爺的神通,這錢也是祖師爺給你的。你若是要謝,便謝謝他吧。”

“敢問祖師爺尊姓大名?”

“黃帝軒轅。”

在老婦的千恩萬謝中,一行三人緩緩離開,各懷心事。

走了許久,茅一川終於率先開口問道:“你平日裏恨不得一枚山楂丸子賣一貫錢,怎麽今天卻大發善心,不僅分文不取還倒貼了不少?”

張少白麵帶微笑:“我是按照祖訓來做的,用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叫‘劫富濟?貧’。”

茅一川心思複雜,一時間也分不清對錯,他心想,所以你在王元寶那裏使勁騙錢,到了許書生這裏又大方慷慨嗎?

“這就是祝由的規矩,套用佛門的話說,祖師爺是為了讓我們不沾因果,所以和銀錢有關的事情都由他老人家大包大攬,當然恩情香火也都算他的。”張少白看了眼遠方,心神也隨之飄遠,仿佛回到了和父親出外行醫的那段時光,“祖宗說了,隻有這樣祝由才能一身逍遙。”

茅一川從不知道祝由的條條框框居然還有如此深刻的用意,即便他依然有些看不起張少白,卻不得不為祖師爺的廣闊心胸而讚歎。

不過感慨歸感慨,茅一川最為在意的,還是張少白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能讓瘋瘋癲癲的許見鴻開口說話,“你方才做了什麽,為何許見鴻會將天天看成灼灼?”

張少白伸了個懶腰,悠悠說道:“那是‘攝魂之法’,借由我張家傳下來的龜甲神器施展。許見鴻害的是相思病,一旦中了攝魂,眼前便隻能看得到自己最想見的人了……當他的眼裏隻有灼灼,也就會對麵前日思夜想之人知無不答嘍。”

茅一川仍是將信將疑,他總覺得張少白說得簡單,可實際卻遠遠不止如此。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想,祝由術中的“攝魂之法”看似輕巧,實則蘊含著無數玄機,其中但凡出現丁點差錯,許見鴻都不可能將天天看作灼灼。

張少白歎了口氣,說道:“其實許見鴻也是個可憐人,本就對灼灼心生愛慕,奈何一直隻能仰望。想他接到鈴鐺的時候一定欣喜異常,尤其是發現紙條的時候,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就是能夠幫助灼灼脫離苦海的人。可惜,灼灼從台上墜下的那一刻,許見鴻就像是炎熱夏日裏被人潑了一盆冰水,大喜大悲交替刺激,再加上心中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恨,終於一病不起。”

天天從得知紙條上的信息之後便一直魂不守舍,臉上的淚痕也沒有擦幹淨。

張少白問她:“怎麽蔫頭蔫腦的?咱們這次也不算一無所獲。”

茅一川也看出了天天的低落,附和道:“沒錯,至少可以確定灼灼絕非自殺,而且她早在遇害之前就已經有所察覺。”

天天眉頭緊皺:“溫柔坊開始建桃夭樓的時候,芸娘便讓我專心練鼓,姐姐專心練?舞……”

張少白不合時宜地說道:“原來你會擊鼓,難怪力氣大得嚇人!”

天天沒理會他,繼續說道:“我與姐姐幾乎形影不離,姐姐到底在我不知曉的情況下經曆了什麽?而且如果她早有不祥預感,為何不告訴我呢?”

茅一川說:“因為你一旦知道此事便會引火上身,甚至可能有人利用你的安危威脅灼灼。”

天天想到姐姐臨死前讓自己快逃,而後又有神秘人追殺自己,認為茅一川說得的確有理。姐姐一定是不小心落入了某個圈套之中,為了保護自己才一直不說,從而越陷越深,最後還丟了性命。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想回玉脂院看看。”

張少白一聽來了興致:“去溫柔坊?是要拿你姐姐留的嫁妝嗎,好呀好呀!”

溫柔坊是洛陽城極為別致的一個地方,這裏的空氣混雜著脂粉氣與女兒家的淚滴,所以呈現出一種濕潤的香味。如果說洛陽城的每一處街坊都是一個妙齡女子,那麽溫柔坊絕對是名副其實。

與往常一樣,白日的溫柔坊是冷清的,街道兩旁的樓院就像是帶著倦意的小娘子,慵懶地躺臥在床榻之上,眼神迷離,若是有人試圖靠近想要一親芳澤,便會有一道嫵媚至極的聲音回複說,別急,天還沒黑。

張少白也得到了這樣一句話,但興致絲毫不減,忙不迭地左顧右盼,簡直看花了?眼。

天天的臉色很差,沒想到“表哥”這麽丟臉,但是一看到茅一川目不斜視,甚至腰板挺得更直,心情便好了幾分。可惜尚不夠了解男人的天天並不知道,有時候男人越是克製就越是緊張。

溫柔坊有三個大院,分別名為“玉脂”“春風”和“怡紅”,三者之間的關係頗有當年魏蜀吳三足鼎立的味道。玉脂院乃是魏國,兵力最盛,尤其麾下大將灼灼更是名滿洛陽。

隻可惜,灼灼不僅死了,而且雪背之上還帶著大凶之兆。玉脂院受到牽連,隻能閉門停業,靜靜等候上麵發落,就連斥巨資建起的“桃夭樓”也因此被封,除了灼灼之外再無第二人能夠在上麵跳一支舞。

天天看見玉脂院的前樓大門緊閉,牌匾上甚至落了一層灰,以往芸娘每天都會讓人把它擦拭得幹幹淨淨。少女的心情不禁有些忐忑,她知道是姐姐連累了大家,或許那些平日裏和姐姐本就關係不好的人,現在會更加痛恨姐姐和自己吧。

天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芸娘!”

叫作芸娘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穿了身華麗且暴露的衣裳,臉上的妝容也甚是厚重。她把天天的小臉放在露出的胸脯處,用手不住地輕輕拍著少女的背,嘴上不停地安慰道:“平平安安的就好……”

張少白看著眼前一幕,很是感動地咽下一大口唾液。

天天哭了半晌,終於平複,臉上滿是愧疚:“芸娘對不起,是我和姐姐害了你們。”

芸娘用力地搖了搖頭,白花花的脂粉簌簌落下不少,她說:“不怪你,灼灼她死得莫名其妙,這事怎麽能怪你們呢。”

天天癟著嘴,眼看著又要哭出聲來。

“別哭了,好孩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年流落到這溫柔坊的女人哪個沒遭過罪,這世上的無妄之災太多太多,所以才苦了咱們女人家。現在院子破落了,據說這裏麵的人還有可能會被當成製造凶兆的惡徒,那些小娘子們一聽就全都跑了,”芸娘啐了一口,“倒是便宜了那兩家!”

“對不起,對不起……”

芸娘早就看見天天身後還帶著兩名男子,她的身子一轉向男人,臉上的笑容便瞬間變得風情萬種,“這兩位郎君是……?”

張少白一咧嘴,“我是她表哥!”

“您可真會開玩笑,夭夭和灼灼都是我從雪地裏撿回來的,哪裏會有表哥。”

“嗨呀,這就是緣分嘛!”

茅一川懶得看張少白扯皮,冷冰冰地開口說道:“查案!”

芸娘一聽頓時眼眶含淚,“您是官家的人?終於有人要還灼灼一個清白了嗎?”

“她到底是否清白,現在誰說了都不算。”

芸娘賠著笑臉,“灼灼這孩子心地打小就好,一定是清清白白的人。您說怎麽查吧,隻要是在這玉脂院裏頭,我一定全力配合。”

茅一川轉頭看向張少白,後者趕緊說道:“我要看一下桃夭樓。”

“好,跟我來吧。”說完芸娘便帶著張少白往桃夭樓走去,後院有道門可以直接通往那裏,原本是為妓子們演出準備的,誰想到隻用了一次。

天天依然很低落,自行去了姐姐的閨房,一來整理一下遺物,二來取走姐姐給自己攢了許多年的嫁妝。

唯有茅一川哪裏也沒去,隻是站在門口,抬頭仔細觀察了一番玉脂院。發現玉脂院分為前樓、後院和桃夭樓三部分,這裏的空氣中仍留有散不盡的餘香,他大概能想到數日前的喧嘩熱鬧。

如今桃夭樓上綴滿的紅紗盡數撤去,前樓的燈籠也沒了顏色,玉脂院就像是一個卸了妝的女子。褪去紅妝之後,徒留的隻不過是冷冷清清。

突然,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了茅一川的沉思。

茅一川抬眼一看,三個穿著刑部官服的人正向著自己走來,為首的那人長得滾瓜肚圓,笑起來就像隻脹氣蛤蟆,極其惡心。

“卓不凡。”茅一川輕聲說出那人的名字。

卓不凡似是自言自語:“可我聽說玉脂院的姐姐們已經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老鴇一人,難道茅兄喜歡的便是此人。”

說罷,三人哈哈大笑,左右兩人笑得尤其大聲,簡直震耳欲聾。

茅一川不羞不惱,握刀的手也沒有攥緊,在他看來,旁人的冷言冷語並不足以讓自己失態。隻有張少白是個例外,卓不凡這人隻是惡心,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張少白卻是可惡,明明胸有錦繡卻偏要裝神弄鬼,明明是一頭猛獸卻非要扮豬。

越想越生氣,真是可惡。

“茅兄不要生氣嘛,小弟也不是針對你。你現在雖然已被大理寺革職,但好歹還是個縣衙的捕頭,娶個老鴇也沒人敢說三道四。”卓不凡不依不饒地取笑著,不過隨後便發現茅一川似乎並未聽到自己的話,於是問道,“茅兄?你生氣了?”

茅一川抬頭看了一眼桃夭樓,隱約看到一襲白衣已經走了上去,居然還蹦了幾下,似乎在測試樓頂結不結實。茅一川心中暗道,真是個十足的蠢貨。

卓不凡就像是蓄足力氣的一拳捶在了豆腐上,把自己氣得臉色煞白,他本以為茅一川會被氣得雷霆大怒,沒想到從始至終那個棺材臉都好像沒有在意過某些“無關人等”。卓不凡也是奇怪,別人生氣是臉紅,他生氣卻是臉白。

他怒喝道:“茅一川,你現在隻是個捕頭而已,這個案子不是你能碰的,給我趕緊滾蛋。”

茅一川搖頭:“雖說刑部和大理寺向來不和,但我現在已經不是大理寺的人了,你為何還是咄咄逼人?”

“你當大理寺丞的時候可沒少讓刑部的弟兄受氣,如今你落了難,我們不踩你兩腳已經不錯了。”

茅一川輕拍刀把,說道:“原來在你眼裏,方才的冷嘲熱諷不算是……踩。”

看到茅一川握著刀把,卓不凡嚇了一跳,趕緊藏到兩名屬下身後,那兩名屬下臉上也沒了笑意,嚇得瑟瑟發抖。

卓不凡指著茅一川,小聲說道:“你敢公然襲擊刑部官員?沒坐過大牢是不是!”

這話越說越沒有底氣,因為卓不凡知道,茅一川真的敢拔刀,他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如果不是做過這樣的事,他也不至於淪落到縣衙。

茅一川沒理會他,轉而問道:“這個案子刑部作何打算?”

談起案子,卓不凡變得嚴肅起來,他用肚皮拱開身前的人牆,回答說:“此事陛下已然知曉,且天後聽聞後雷霆大怒,下令要刑部盡快解決。”

“是,在你眼裏這是個案子,但在天下人眼裏,這就是個針對天後的不祥之兆。”

茅一川歎了口氣:“我明白了,所以你們要做的事就是盡快銷毀和灼灼有關的所有事物,最好讓洛陽百姓盡快地忘記她。我今早去過刑部,聽仵作說灼灼的屍體已被焚為灰燼,看來就是你的手筆。”

卓不凡說:“沒錯,而且刑部會說灼灼賊人乃是自盡而亡,死前在背上刻下了那八個字,意在玷汙武後聖名。”

“她一個人怎麽自己在背上刺字?”

“灼灼有個妹子,名為夭夭,一定就是從犯,可惜現在不知逃到了哪裏。”

茅一川臉色鐵青:“第一,我已經見過了許見鴻,得知灼灼死前便有預感,於是扔下鈴鐺求救,裏麵暗藏著寫有‘救我’二字的紙條。第二,灼灼之妹遭歹人追殺,下落不明,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從犯。”

卓不凡有些心虛,但隨後一咬牙,理直氣壯地說道:“天後要的真相是灼灼蓄意中傷,而絕對不是無辜。現在我隻要查封玉脂院,一把火燒了桃夭樓,然後在暗中抓捕逃犯夭夭,這案子就算結了!”

“若是我不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