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雙魂奇症

天色剛亮,洛陽城便隨之緩緩蘇醒,修行坊也逐漸熱鬧起來。起得早的喜歡沿著坊周走上兩圈鍛煉身體,稍微懶些的迷迷糊糊起床,洗漱之後趕緊開灶,免得耽誤了活?計。

今兒一大早坊裏又傳出了鬧鬼的消息,據說昨晚修行坊的裏正著了鬼魂的道,居然光著屁股在某個犄角旮旯睡了一宿。醒過來的時候,身上一絲不掛,腦袋和屁股還隱隱作痛,也不知道造了什麽孽才會遇上這種怪事。

小寶住在張少白家正對麵,本來做著美夢,結果被娘親提溜著耳朵硬是揪了起來,此時此刻正往嘴裏塞著一根柳枝條子,無精打采地清理著牙齒。

他眯著小眼睛,隱約看見對門出來一道人影,那人把自家大門仔細關好,又檢查了數遍方才離開。

咦,這人倒是有些眼熟……貌似是張先生……

小寶情不自禁地瞪大雙眼,嘴巴也逐漸張大,口中的柳枝“吧唧”摔在地上。

“娘呀,今兒張先生又把自己打扮得怪裏怪氣!”

不僅是孩子這副模樣,不遠處的劉三娘剛出來倒完水,一見張少白便癡癡傻傻的,還不小心摔了手裏的盆。

張少白和街裏街坊打了個招呼,臉上笑嘻嘻的,然後便大搖大擺地往北邊走去,一路上不知道驚呆了多少眼球。

少年今日穿的依舊是昨天的白袍,隻是外麵掛了不少零碎東西,有雞毛、銅鈴、小鼓,還有根奇模怪樣的骨頭。而且不知抽了什麽瘋,居然把頭發綁成了無數細長辮子,乍一看髒兮兮的。南市的胡人有不少也是這個發型,甚至還有人把胡子也編了起來,據說這樣不長跳蚤,真是一幫不講衛生的懶蛋,這可讓唐人鄙視不已。

“先生怎麽打扮成這樣?”有街坊好奇問道。

張少白故作高深,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噓,天機不可泄露。”

“還能正常說話,看來沒中邪……沒中邪就好啊!”有個老漢寬懷大笑,他還以為張少白這是和裏正有了相同遭遇,所以才變成這樣。

張少白翻了個白眼,繼續招搖過市,沒過多久終於到了病人家裏。

據說這家人的宅子不太幹淨,所以那三個月大的嬰兒總是哭鬧不停,尤其是到了半夜,哭喊聲簡直響徹方圓一裏,在這原本就鬼裏鬼氣的修行坊顯得瘮人無比。

小娃娃這般哭鬧,不僅家中父母睡得不好,就連鄰居都受了牽連,據說旁邊那戶的老母雞都被孩子哭得不下蛋了,真是邪門。

張少白身為祝由世家傳人,自然是相信鬼神的,卻不信邪。他抱過娃娃,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娃娃身體健康,沒什麽毛病。

“張先生,都說咱們坊鬧鬼,我家孩子該不會是看到鬼魂了吧?”孩子他娘小心翼翼地說道。

“肯定是看到了,那天吹進來一股怪風,然後咱家孩子就開始哭個不停。”孩子他爹一拍大腿。

這一拍不要緊,又嚇到了原本安安靜靜的孩子,結果小娃娃咧開大嘴又開始哭號起?來。

張少白哄了幾下,然後將孩子放回床榻,“你家宅子的確不太吉利,嬰兒含著一口先天之氣而生,對這些自然比較敏感。”

孩子他爹是個急性子,粗聲粗氣地追問:“那可咋整?”

“好說,給你家請個神仙。神仙一來,孩子自然也就不怕了。”張少白從身上解下一枚鈴鐺拿在左手,又解下小鼓拿在右手,“來來來,給我騰個地兒。”

孩子的爹娘一看先生要作法了,趕緊退到屋外。

下一刻,隻見張少白居然跳起舞來,舞姿笨拙,卻透著一股玄乎意味。他身上掛了不少雞毛,隨著身子晃動而左右輕搖,顯得整個人越發像隻大白鴨子,而且他跳得越歡,手中的銅鈴和撥浪鼓就響得越大聲。

繈褓中的娃娃頓時止住了哭聲,瞪大眼睛看著麵前的鈴鐺,心想,這是個什麽東西,怎麽響個不停?

他正看鈴鐺看得起勁,忽然又聽到了一陣鼓聲,於是微微轉頭看向另一邊,又發現了一個圓滾滾的小玩意兒,更加好奇。

張少白時而搖鈴鐺,時而搖鼓,小娃娃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見到此情此景,張少白蹦躂得更加來勁,沒多久終於把孩子給哄睡著了。

孩子他娘輕手輕腳進屋,抱了抱娃娃,眼中滿是慈愛。孩子他爹則在屋外給張少白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張少白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然後遞過去兩枚鈴鐺:“一個掛床頭,一個掛床尾,孩子若是哭鬧,你便依次搖響鈴鐺,記住一個一個地搖。”

孩子他爹又問:“我用跳舞不?”

“胡說什麽,那可不是尋常舞蹈,而是我祝由與神靈溝通的密咒。”

“哎呀,瞧我這張破嘴。”

張少白懶得計較,接過孩子他爹遞來的錢袋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差不多有四五十文吧。

他衣袖一抖,錢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後便頗為神氣地走出了宅子。孩子他爹一路送到門口,臉上滿是恭敬和感激。

“行了,別再送了,以後孩子若是睡著你便動靜小些,免得連孩子帶神靈全都嚇?著。”

“記住了記住了,多謝先生。”

張少白逐漸走遠,孩子他爹目送到看不見先生背影方才回屋,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念叨著:“以後說話可小點聲,冒犯神靈了那可咋整。”

昨日套麻袋的兩個漢子不知何時也來了修行坊,把這一幕看在眼裏,然後跟在張少白身後。張先生倒也是個聰明人,找了條隱秘的巷子,轉身便對那二人說道:“說好今天不許套麻袋了啊!”

為首的大漢依然冷著臉,不愛說話,但看向張少白的眼神裏卻多了幾分信服,他抱拳說道:“今日準備了黑布條子,還是要辛苦先生了。”

張少白極不樂意,但也沒別的法子,隻能老老實實被綁上雙手,遮住雙眼,然後再一次被扔到了馬車裏。

馬車一路顛簸離開了修行坊,駕車的人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盯著張少白一言一行的時候,還有個人同樣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一襲黑衣的茅一川摸了摸腰間佩刀,腳下生風,居然寸步不離地跟在馬車後麵。

跟了十幾裏路,馬車終於停下。茅一川深深看了眼那個宅子,發現沒掛門牌,估計是某位達官顯貴在偏僻處置辦的別院。這麽看來張少白應該沒什麽危險,想到這裏茅一川放下心來,轉身便走。

與此同時,張少白已然被帶到大廳,摘去眼罩,迎麵而來的依舊是老管家。

石管家恭敬道:“今日小娘子心情很好,我覺得是個治病良機,所以便派人早早請先生過來。”

老人家明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對於張少白的一腦袋辮子絲毫不多看,也不覺得好奇。他隻覺得祝由之術高深莫測,先生如何打扮都是有玄機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治不好病,那麽下場也都差不多是一樣淒慘的。

張少白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帶我見一下病人吧。”

他說的是病人,而不是小娘子。少年雖然心性跳脫,有時看起來不太靠譜,但是在治病救人一事上卻出奇地認真。

石管家一邊引路,一邊說道:“先生也要做好準備,此番見到我家小娘子,可就抽不了身了。”

“瞧你這話說的,就好像我不見你家小娘子就能抽身一樣。你倒是和我交代些實情,那些沒治好病的醫師最後都是個什麽下場?”

“沉塘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家主人麵慈心善也做不出這等事來,無非是花些錢財把人打發到偏僻鄉下,換個地方度過餘生也是好的。”

“總而言之就是不能讓他們留在洛陽城唄,以免壞了你家小娘子的名聲。”

石管家:“先生肯定知道,有些醫師一旦遇到治不好的病,往往不喜歡說自己醫術不精,而更喜歡誇張病人的病情,算是給自己找個台階,若是讓他們在外麵肆意宣揚,恐怕我家小娘子的名聲算是徹底毀了。”

張少白撇了撇嘴,他自然知道石管家說得沒錯,而且自己也打心底瞧不起那類醫師。他張少白就從來不做這種事情,遇到治不好的病,他無非是埋怨兩句祖師爺罷了。

又一次來到後院,其中景致和昨日沒什麽不同,有假山、池塘、涼亭,還有數不盡的花花草草。

唯一的變化,是一抹鵝黃色的衣裳。

她蹲在池塘邊上,把裙擺抱在懷裏,還挽起了一隻衣袖,正饒有興致地撥著水花。池塘裏養了些許小魚,紛紛聚在指尖,癢得她臉上笑意盈盈。她的容顏不算驚豔,更談不上絕美,卻透著一股韻味,夾雜著靈動與溫柔,讓人見了便想到兩個字,那就是“和?美”。

最為特殊之處,則是她的一對眼眸。不知為何,她的眸子泛著碧藍之色,眼中仿佛蘊著一池春水,分不清是池塘倒映進了她的眼中,還是她眼中的池水化成了外麵的春?光。

望著那道身影,張少白竟出奇地愣了一下,自詡見過大風大浪的少年郎情不自禁地出神,有那麽一刹那腦海中全是鵝黃衣裳和那雙稱得上是“勾魂攝魄”的眼眸。

但這種心思無關欲望,隻是欣賞。張少白隱隱覺得,那位出身高貴的小娘子並不是尋常意義的名門閨秀,反而在許多方麵和自己相似,所以才會有種親近感。

石管家輕輕咳嗽一聲,那道身影被嚇了一跳,急急忙忙站起身來,趕緊放下衣袖,又整理了裙擺,臉上滿是羞澀,仿佛一個偷吃灶糖被人抓個正著的孩童。

石管家對張少白再三叮囑:“實不相瞞,我家小娘子身份實在是太過特殊,主人把她安排在別院,一來是為了養病,二來也是為了掩人耳目。這院裏的下人不多,但都是親信,先生在此處給小娘子治病不必拘泥,有什麽需要隨時說。但您若是做出傷害小娘子或是有損小娘子名節的事情,也休怪老仆不客氣。”

說完,石管家便轉身離去,不願在這後院中多待一刻,就好像這裏真的有邪祟一?般。

張少白覺得有些好奇,偌大一個後院,旁邊還有小娘子的臥房,居然沒有丫鬟在此伺候。這戶人家的奇怪之處真是數不勝數,到處都透著詭異。

不好意思讓病人多等,張少白先是行了一禮,然後說道:“張少白見過小娘子。”

她仍然有些緊張,回了一禮,猶豫半晌方才說道:“靈芝見過先生。”

靈芝?是個好名字。她不願意說出姓氏,自然也是為了保密,張少白能夠理解,故而也不放在心上,隻是覺得“靈芝”二字有些耳熟。

他覺得名字耳熟,靈芝卻看他有些眼熟。

靈芝盯了張少白許久,小臉紅撲撲的:“我似乎見過先生。”

張少白疑惑不解:“什麽?”

“應是五年前的上元節,我在燈會上見過先生。”

“怎麽會,五年前你我不過十多歲,就算見過也不可能是現在的模樣,更何況我以前從未來過洛陽。”

“不是洛陽,是在長安。”

“長安?那我就更沒去過了。”

靈芝仔細想了想,無奈說道:“雖然樣貌有變化,但總有很多地方是變不了的。不過先生既然這麽說,那個人就肯定不是先生了。”

張少白有些好奇:“你怎會對那人記得如此深刻,難道是之前認識?”

他到底有沒有去過長安,或者壓根就在長安土生土長,隻有謊話連篇的自己心裏清楚。當靈芝說他似曾相識的時候,張少白心跳有些加速,這倒是相當罕見的事。即便昨日他被套了麻袋,在車上擔心自己清白不保的時候,也未像現在這般。

靈芝搖頭說:“我隻是記性好些,並不認識他。”

張少白既失落又驚訝:“五年前的陌生人也能記住,你這怕是過目不忘!”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還算投機,後來站著說話太累,幹脆在涼亭尋了個地方坐下,亭子裏有石桌石凳,還有事先備好的熱茶點心。張少白邊吃邊問,他的問題很多,幾乎把靈芝愛吃什麽,喜好何種顏色,甚至是愛用哪家的胭脂通通問了個遍,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個頭上插花的老媒人,而不是一位祝由先生。

故而靈芝看向先生的眼神透著古怪。

張少白以為她是在好奇自己的一腦袋辮子,於是解釋說:“這隻是一種裝扮,將自己弄得像古人一些,也好效仿古人和神靈溝通。”

靈芝說:“我不是好奇這個,我隻是覺得先生和之前請來的先生都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他們大多嚴肅,不會問我這麽多事情,而且也不像先生這般……隨意。”

張少白咧嘴一笑:“這你就不懂了,你家的那個老仆可是個人精。他把你我孤男寡女扔在這裏,看似完全不在乎男女之防,甚至不安排個丫鬟小廝過來盯梢,卻讓人感覺更加緊張,認為這是一種考驗,所以那些給你看病的先生也就更加謹慎了。可惜這招對我不管用,我給人看病向來隨心所欲。”

“或許石管家他們是真的不在乎。”

張少白的笑意頓時凝固,靈芝卻露出一絲苦笑,似有難言之隱。

“咱們還是說一下你的怪病吧,我聽說你是三年前落水,而且就是腳下的這方池塘,之後便患上了怪病?”

“是的,那次落水之後,我變得嗜睡,經常一覺醒來不知時辰。”

“我還聽說你的脾氣古怪,經常變得異常暴躁,甚至有時候還會打罵下人。”

靈芝麵露難色:“這個是最奇怪的地方,我絲毫不記得自己生過氣,隻是偶爾會做夢,夢見自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但行為舉止卻大相徑庭。”

張少白神色嚴肅:“之前請過的祝由先生,是否有人說你這是邪魂入體?”

“有的,我記得他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甚至還請了道士幫忙作法。可我沒有任何感覺,隻是依然困頓。”

按照靈芝的描述,那日落水之後,她便時常不分晝夜地嗜睡。可是按照石管家所說,小娘子經常徹夜不眠,屋裏點著油燈不知道在做什麽。

張少白將這二人的話稍一結合,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難道在這個靈芝睡著之後,便會有另一個靈芝蘇醒,占據並使用這副軀體?至於發瘋還有打人之類的事情,都是那個靈芝的所作所為。

他隱約記得曾聽父親說過一種異症,名為“雙魂奇症”。說的是人有三魂七魄,本是一團和氣。當軀體受到重創之時,三魂七魄便有可能分離,甚至外泄,一旦發生這種情況便會患上“失魂症”。然而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軀殼破損,自身三魂七魄依然完整,卻有遊**在外的孤魂野魄從破損處侵入人體,這樣一來身體之中便藏了不止一副三魂七魄,被稱為“邪魂入體”。

父親還說,“雙魂奇症”,可遇而不可治。不過張少白就是不信邪,好不容易遇見這樣的病人,他很想通過治好她來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祝由之術。

張少白曾見過邪魂入體的病人,時而冷靜,時而暴躁如雷,然而這類病人並不嗜睡,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所作所為。父親說那是有一魂或是一魄借著邪風進入了病人身體,隻要借助藥石之力,或是用祝由之術借神力將其驅散即可痊愈。

唯有靈芝與眾不同,她在睡著的時候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麽,取而代之的另一個她也不僅僅隻是一味地發瘋發狂,而更像是變成了脾性完全不同的人。這便應了“雙魂奇症”的描述,在靈芝額頭受創的時候,有一副完整的三魂七魄進入體內,故而靈芝現在是一具身子兩副魂魄。

張家世代行醫,祖父留下的筆記中曾記載過一位病人。那人在夫人去世當日以頭撞梁,想要生死相隨,但被醫師救了回來。男子醒來之後,居然把自己打扮成夫人模樣,言行也與夫人生前一模一樣。時而一覺醒來,便又恢複了正常,再度陷入失去愛妻的痛苦之中。從那之後,他說不準何時便會發病。最後祖父並未將其治好,並不是治不好,而是男子不讓治。

仔細想來,靈芝和那名男子的症狀相似,且更加嚴重。她既不是尋常醫師口中的“失魂症”,補一補精氣神便能恢複,也不是普通祝由先生所說的“邪魂入體”,把邪魂趕走便大功告成。

在靈芝的體內有兩個“靈芝”,一個睡著時一個蘇醒,兩者除了樣貌相同,處處不同,這正是傳說中的“雙魂奇症”!

生平頭一次遇到這種怪病,張少白的神情中不禁多了一些緊張,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狂熱。如果父親遇到這雙魂奇症,該如何去做呢?

靈芝生於庭院深深,自幼便沒有朋友,平日裏說話也很少。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年齡相仿的少年,並且相談甚歡。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很久,還一起用了午膳,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

張少白走南闖北許多年,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腦袋裏裝了不少趣聞,讓靈芝聽後不禁哧哧發笑。出乎意料的是,靈芝居然還懂醫術,故而在聽過趣聞之後還能提出許多自己的獨特見解。

比如今早張少白用祝由之術止住小兒哭啼一事,在靈芝看來並沒有什麽神奇之處。她不認為張少白是借助了神靈之力,那純屬無稽之談。靈芝記得自己曾在醫書上看到過一段描述,說嬰兒天性好奇,凡是有動靜的東西都會引得他們聚精會神。然而嬰兒精神有限,一旦出現多個新奇事物,嬰兒便會目不暇接,不久後更會感到困倦異常,於是睡?去。

所以說,張少白的一手鈴鐺,一手小鼓,正是起到了讓嬰兒目不暇接的作用。聽完靈芝的話,張少白苦笑著回複道:“假如你是個男兒身,出身再低微一些,讓那些祝由世家遇到肯定會搶破頭。”

“為什麽?”

“收你做傳人唄!”

靈芝坐姿乖巧,受到誇獎之後臉頰微紅,但眼眸中仿佛有星光閃爍:“這麽說來,先生認為我說得有道理?”

“豈止是有道理,你說得已經八九不離十嘍。”

“既然道理這麽簡單,為何先生不把它直接傳授給他人呢?”靈芝剛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於是補充說,“是靈芝唐突了,它看似淺顯,但其中蘊含的道理卻是至深,自然不能隨意傳授他人。”

張少白倚在亭邊,輕輕搖頭道:“你看過醫書所以懂得這個道理,但世人沒看過醫書的卻更多。他們沒讀過醫書,可是內心卻對神靈敬畏,所以我借助神靈的說法幫助他們,效果反而更好。”

靈芝想了片刻,終於恍然大悟:“先生之所以綁了一頭辮子,又在身上掛了許多奇怪東西,就是為了讓他人不解,而他人一旦不解就會把答案托付給滿天神靈,從而認為先生能夠與神靈溝通。先生這是假借著神靈的旨意,實際上做著治病救人的事。”

“噓!”張少白看著晶瑩池水,似乎想起了什麽,嘴角噙著笑意,“可不能亂說,我自然是相信鬼神一說的。隻是除此之外我更相信一點,那就是鬼神即便有神力,也需要通過人來施展。”

張少白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傳授自己祝由之術的時候,貪玩的他不願學習,故而對父親說,世上沒有鬼神,祝由之術隻是打著鬼神的名頭招搖撞騙罷了。

父親聽後重重地揍了他一頓,邊打邊說,做人最大的忌諱就是狂妄自大,你以為你什麽都懂,你以為你知道的就是對的。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原本以為的神靈根本不是神靈,你鄙夷的祝由也壓根不是祝由。

他不服輸地問,那到底什麽是祝由?

父親沒有回答。

張少白假裝眼睛酸痛,用手指揉了揉眼角,在靈芝看不到的那側臉頰,一滴清淚不小心逃過指尖,滑落,滴入池塘。

“叮咚”一聲,小魚以為是有人投食,紛紛聚攏過來,縈繞在水花旁,久久不肯散?去。

靈芝用衣袖遮住臉龐,似是打了個哈欠,忽地悠悠說道:“先生,靈芝有些倦?了。”

張少白回過神來,看向靈芝說道:“那就休息一下,說不定你睡著之後我就能碰到另一個靈芝呢,正好有些事情想要問問她。”

“希望她不要傷到先生……”靈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隨後感到倦意如潮水湧上心頭,自己居然毫無阻抗之力,就這樣趴在麵前的石桌上,漸漸失去了知覺。

張少白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發現靈芝之前所言非虛,她的確嗜睡,即便身邊有個尚不能完全信任的陌生男子,她也能趴在桌上睡著。

亭外風聲窸窣,偶有鳥鳴,張少白發現靈芝的睡容有種靜謐之美,不知不覺看得癡了。那一刻他回憶裏的大火終於熄滅,他那顆一直籠罩在過去陰影之下的心髒得到了短暫的清涼與安寧。

可惜這樣的舒適隻持續了片刻,靈芝的身子依然趴著,但眼睛卻忽然睜開,與正看著她的張少白四目相對。

刹那間,張少白如臨大敵。

他難以形容靈芝的眼神,與之前的羞澀完全不同,這對眸子冰冷且深邃,居然令他的後背驚出了不少汗水,被春風一吹涼得仿佛滲入骨髓。

張少白知道,此靈芝,已非彼靈芝。

靈芝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就好像睡了許久終於醒來,頓時鵝黃色的衣裳勒緊,勾勒出一副曼妙身軀。張少白厚著臉皮看著,也不知道避諱。

靈芝忽然問道:“你是誰?”

張少白微微一笑:“你又是誰?”

“我當然是我,不然還能是誰?”

“那我也是我,不然還能是誰?”

靈芝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應是從來沒見過張少白這種無賴,不禁有些生氣。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番手腳,又望了一眼天色……嗯,天氣大好。

“外麵有點冷,你跟我進屋吧。”說完,靈芝便離開了涼亭,向著自己的臥房走?去。

張少白覺得腦子有點亂,一時間還無法接受現在的靈芝,他能夠感受得到,這個靈芝是真的不認識自己。這說明兩個靈芝進行交換之後,她們不會記得之前的事,就像是過著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是既然如此,靈芝為什麽還要張少白去她臥房?這是女子極為隱私的地方,尤其是對尚未出閣的女兒而言。

張少白心中經曆了一番不為人知的鬥爭,最終還是“色”字戰勝了理智,哪怕是龍潭虎穴他也決定去闖上一闖。

靈芝已經回了屋子,而且留了一條門縫,說明裏麵沒鎖。張少白走到門前的時候,莫名的一陣緊張,不過還是鼓起勇氣推門進屋。

“麻煩把門關緊。”

“哦。”

“沒想到你還真敢進來。”

張少白轉身看著靈芝坐在床邊,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靈芝臉上帶著戲謔,冷冰冰地說:“現在好了,你信不信隻要我喊一句非禮,石管家能把你當場打死,埋在後院當肥料。”

張少白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心想果然色字當頭一把刀,自己這番算是中了圈?套。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誰?”

張少白乖乖回答道:“張少白。”

靈芝眼睛一瞪:“誰想知道你叫什麽,我問的是你來我家幹嗎!”

張少白委屈巴巴:“我是你家請來的祝由先生。”

“哦?又是個好玩的先生。”靈芝上下打量著張少白,隻是神色不善,仿佛小貓玩弄著老鼠。

“我都和你說這麽多了,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你又是誰?”

“明知故問,我當然是薛蘭芝啊。”靈芝不以為然地說道。

原來她姓薛,張少白趕忙在心中記好。

等等!

她剛剛叫自己什麽?薛蘭芝!

張少白心中驚駭不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外麵豔陽高照,屋裏卻門窗緊閉,甚至透著一股陰森寒意。兩人一個坐在**,心思千回百轉,一個站在門邊,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沉默許久,自稱薛蘭芝的她眼睛一亮,心中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開口說道:“你要是願意幫我個忙,我就放你一馬。”

張少白一聽趕忙答應:“你盡管說。”

“我可以配合你的治療,甚至可以裝成被你治好,這樣你肯定能領到不少賞錢,但你必須按照我的指示行事。”

“我好歹也是個祝由先生,殺人放火的事我可做不來。”

“放心放心,你絕對做得到。”

張少白進退兩難,隻能點頭,“你先說說看。”

薛蘭芝“嘿嘿”一笑,說道:“我要你告訴石管家他們,後院鬧鬼鬧得厲害,叫他們平時盡量不要過來。就算來了,隻要我不應聲,誰也不許進屋!”

張少白撇嘴,“就算我不說,你這後院也沒啥人願意靠近吧。”

“那是因為我經常扮鬼嚇唬他們,如果你幫忙再說一下,他們肯定更不願意來?了。”

後院鬧鬼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自家小娘子?

張少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平日裏裝瘋賣傻就是為了讓他們遠離你這後院,然後你就可以……”

薛蘭芝拍了下掌,“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

張少白心中頓時有數了,又做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既然如此,要我幫忙沒問題,但你也要配合一下。”

薛蘭芝爽快地說道:“怎麽配合?”

“一會兒你在屋裏繼續裝瘋賣傻,順便再砸點東西,然後假裝被我治好,我會跟他們說是我用了祝由之術讓你昏睡,並且勒令他們不許過來打擾。”

“妙極妙極,石管家肯定要問你是怎麽治好我的,正好你再解釋一番,幫我拖延一些時間。”

兩人四目相對,居然生出了一絲知己難遇的感覺。

隨後,薛蘭芝忽然拿起枕頭往地上重重一摔,同時大聲罵道:“滾出去!”

張少白嚇得一個激靈,趕緊大聲喝道:“何方孤魂野鬼,安敢在此作祟!”

“滾啊!”薛蘭芝一邊罵著,一邊隨手扔著屋裏的東西。

外麵的石管家等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聚到後院,有些膽小的隻敢遠遠看著,還是老管家膽子大,居然站在門外,時刻留意著裏麵的動靜。

屋裏“叮叮咣咣”鬧騰了好一陣子,伴隨著張少白的一聲怪叫,終於停歇。

許久,隻見張少白瀟灑之極地走了出來,他反手將門關好,還不忘在門縫上貼了一道符籙。

石管家趕忙問道:“請問先生我家小娘子情況如何?”

張少白挺起胸膛,回答道:“方才邪魂作祟,又欲占據靈芝小娘子的身體,現已被我鎮住。隻是靈芝小娘子沾染上這等邪物時間已久,若想驅除得幹幹淨淨絕非一日之?功。”

石管家聞言心中大定,連連說道:“鎮住就好,鎮住就好。”

張少白又說:“我在門上貼了‘清心凝神符’,你們勿要摘下,隻要按時將飯食放在門口就好,等到靈芝小娘子清醒之後,此符自會脫落。”

“記住了,老仆一定叮囑下人。”

“既然如此,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吧,以免打擾到靈芝小娘子。”

石管家原本還有幾分倨傲,懷疑張少白是個假把式,現在算是徹底服氣,趕緊帶著先生回到了客廳,又是上座,又是奉茶。

張少白說後院有邪祟之物興風作浪,乃是被鎮壓在水中的一隻鬼魂。後來靈芝小娘子墜入水中,這才驚動了邪物,使其附身。此病名為“雙魂奇症”,治療起來極其困?難。

老管家忙說,隻要治好小娘子,酬金便漲到三百貫。

張少白繼續說著,這隻水鬼本就是後院主人,趕是趕不走的,隻能把它分離出靈芝小娘子的身體。這段時間閑雜人等盡量少靠近後院,否則孤魂受到驚嚇,便會導致小娘子發狂傷人,事態更糟。

這邊張少白侃侃而談,那邊靈芝臥房早已空空如也,隻留一地狼藉。

嚇唬完石管家,張少白忽然問道:“還有一事要請教管家,那個邪魂自稱為薛蘭芝,這是何意?”

沒想到“蘭芝”兩字剛說完,石管家的臉色變得比剛才更加糟糕,他說:“這事不是先生可以打聽的,您隻管治病驅邪,別的就莫要管了。”

這也不說那也不說,這病可怎麽治?張少白腹誹道,但看石管家神情驚恐,知道自己追問也得不到答案,隻好作罷。

可憐石管家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自家小娘子居然會和祝由先生聯手設局騙人。他千恩萬謝地把張少白送上馬車,還事先支了一百貫錢作為診金,生怕先生治到一半便突然反悔。

張少白的眼睛依然被布條遮住,不過雙手卻再沒被綁起。車廂裏頭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他也不必繼續裝高人,不停用手摸索著那口沉甸甸的箱子,齜牙咧嘴笑得極其難?看。

這可是足足一百貫啊!

活了小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多錢咧!

不過財物帶來的喜悅總是短暫的,張少白的思緒很快回到了薛靈芝的身上。那個性情溫婉的薛靈芝一旦睡去,便會變成性格截然相反的另一個人,且自稱為薛蘭芝。這其中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石管家也不會露出那種神色。

可是,若要治好雙魂奇症,他就必須弄清楚薛蘭芝是誰,以及她為何會在薛靈芝頭部受創之後出現。

人逢喜事精神爽,時間也仿佛過得快了不少。黃昏時分,依然是那兩個大漢駕車,將張少白平平安安送回了修行坊,還幫忙將錢箱子抬到了院子裏,然後才風風火火地離去,連口水都沒喝。

五百文租的小破宅子空空****,張少白坐在錢箱子上,看見院裏綁了一根麻繩,上麵晾著昨夜自己“施舍”給天天的被子。

忽然間,心頭的愉悅一下子被衝淡了不少。

也不知道那個穿著水綠襦裙的小丫頭怎麽樣了,早知自己今天能賺這麽多錢,其實多留她住上幾日倒也無妨。張少白心想自己也算是“腰纏百貫”的富家翁了,找個丫鬟伺候自己的飲食起居不算過分。而且天天力氣奇大無比,還能當半個護院。

那個小娘子看起來水靈靈的,應該不是窮苦人家出身,更不可能是什麽窮凶極惡的暴徒。張少白還記得昨夜敲門的假裏正,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天天若是落到他手裏肯定下場淒慘。

少年郎歎了口氣,掐指算來自己孤身一人在洛陽城闖**也有大半年了。

還真是,有些孤單。

張少白正忙著顧影自憐,不料突然有人推門進來,還挎著一個菜籃子,裏麵裝了不少食材。

少女麵露為難,語氣中帶著哀求,“以後我給你做一日三餐,你多收留我幾天行不?行?”

張少白麵色嚴肅,罕見地說了重話,“你怎麽敢出去買菜,若是讓那些對你不懷好意的人抓住怎麽辦!”

天天吐了下舌頭,“沒事沒事,我這一路上很小心的,而且我換了身新衣裳,就是真的撞見他們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張少白臉色稍緩,“做飯去吧,我正好肚子餓了。”

“對了,我還有件事想要和你說……”少女的目光左右躲閃,一看就是心虛。

“說。”

“我買了一床褥子,鋪在柴房了。”

張少白看了眼柴房那頭,發現裏麵的雜物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有很多東西被挪到了院子裏。他知道天天這是要睡在柴房,所以沒說什麽。

天天又說:“可是我出來的時候太急,沒帶錢。”

張少白一瞪眼睛:“新衣裳、床褥,還有那一籃子菜,是你賒的?”

“唔……我在你枕頭底下摸到了一個錢袋……”

張少白頓時氣得好似一隻脹氣蛤蟆。

“你別生氣嘛,等我避避風頭就回去取錢,姐姐給我攢了好多嫁妝呢!”

“少在這兒胡吹了,趕緊滾去做飯!”

“哦……”

張少白屁股底下坐著三百貫,卻還是止不住心疼那幾十文錢。天天心裏雖然嫌棄張少白小家子氣,但也知道自己現在寄人籬下,受點氣也沒什麽。把飯做好才是要緊事,姐姐說過,要想拴住男人就要先拴住男人的胃。

事與願違,天天不僅沒能拴住男人的胃,還差點氣炸男人的肺。

兩碗黑黢黢的麵,上麵撒了一大把嫩綠蔥花。

張少白老臉拉得比麵條還長,臉色比鍋底還黑。

“我記得姐姐就是這麽做的啊。”

眼看著兩人又要展開一番唇槍舌劍,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天天頓時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嚇得俏臉煞白。

張少白倒是淡定,先是打開一條門縫,一看外麵的人長著一副棺材臉,這才把門完全敞開。

“案子破完了?”

茅一川板著臉,“破完了,凶手就是你說的那個。”

“那你還來找我晦氣!”

茅一川沒說話,隻是眼睛往院子裏一掃,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口錢箱子,還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少女,於是問道:“她是誰?”

天天趕忙喊道:“表妹!”

張少白同時說道:“丫鬟!”

茅一川單手扶刀:“嗯?”

張少白趕緊解釋說:“遠房表妹過來投奔我,這些天在我家當丫鬟用。”

茅一川鬆開佩刀,深深看了張少白一眼,然後便自行進了院子。張少白一邊關門,一邊不出聲地說了幾個詞,看嘴型不是什麽好話。

棺材臉用刀挑開那口箱子,頓時露出一堆銅錢,還沒等張少白主動交代,他便說道:“這是診金?薛家倒是大方得很。”

“豈止是大方,這隻是三成而已……”話說到一半,張少白忽然回過神來,“等等,你怎麽知道是薛家?”

“你也知道是薛家了?”

張少白和茅一川說話沒頭沒腦,天天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懂兩個人在聊什麽。她隻是很認真地看著那個捕快打扮的男子,心想這人長得可真俊。

“張少白,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這個薛家可不是尋常人家,和他家打交道有掉腦袋的危險。”

“用不著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張少白把箱子重新蓋好,然後一屁股坐上去,生怕茅一川又找個理由要沒收財物,“比起薛家,我覺得你才更讓人懷疑。你既然知道我是去薛家看診,那說明你肯定在暗中跟蹤。”

茅一川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我的確跟蹤那輛馬車了,而且還花了一天時間調查那戶人家,這才知道他家姓薛。”

“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千萬別說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危!”

“有事找你幫忙,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