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心祝由

調露二年(680年),春末時分,天皇天後同治大唐,天下太平。

洛陽南市千肆,有個隱秘之處名叫“鬼街”,其中售賣之物千奇百怪,奇花異草、獸爪鳥喙,甚至還有人眼人皮。而今日,鬼街之中格外熱鬧,竟是有人帶了一枚仙丹來此地出手。

王元寶乃是家中獨子,家裏開了間裁縫鋪,日子過得倒也殷實。隻是前些日子父親不知為何患上了一種怪病,郎中找了七八個,要麽就是無計可施,要麽就是隨手甩個無用方子走人。眼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精神頭也一日不如一日,胖乎乎的王元寶急得頭發都白了幾根,體重也瘦了好幾兩,直到有天偶然聽說南市之中藏有鬼街,其中有人在賣仙藥。

都說酒壯人膽,聽到消息後,王元寶喝了二兩小酒,不顧父親勸阻,居然真就單槍匹馬地殺入了鬼街。

出乎意料的是,所謂仙藥不過是一枚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藥丸,通體呈深紅之色,嗅起來帶著一股非比尋常的甜香之氣。至於賣藥的人則穿了一身白袍,麵容也藏在白色兜帽之下,看起來神神秘秘。但也並未讓人覺得有多麽奇怪,畢竟鬼街中人大多都是這類打扮。

白袍賣家開口說話,聲音清澈,帶著一股讓人情不自禁去傾聽的魔性:“這枚仙丹源自蓬萊,說起蓬萊你們可能不熟,但說起秦始皇一生苦苦追尋的長生不老藥你們肯定聽過……”

聽白袍人說了半天,王元寶將信將疑,心想:既然有這種神藥,為何始皇帝不自己吃了?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有個粗獷漢子聲若洪鍾地說道:“囉囉唆唆沒完沒了,這仙丹五十貫錢爺爺要了!”

白袍人聽後微微一笑,“也罷,想必這位兄台必定是位有眼界的高人。這仙丹隻此一枚,今日便賣給……”

旁邊有人一聽仙丹這就賣出去了,頓時大急,吼道:“且慢,我出六十貫!”

“徐瘸子你半隻腳都過奈何橋了,還跟爺爺搶仙丹幹什麽!”

“你懂個屁,有了這仙丹,老夫不僅斷腿能長出來,連邁進陰曹地府的那隻腳也能收回來!”

“我呸,這藥爺爺勢在必得,七十貫!”

“我出八十貫!”

王元寶目瞪口呆,聽著那節節攀升的價格,看著周圍人一臉狂熱,忽然覺得這仙丹應該不會作假,不然這麽多人肯定早就識破了賣家的陰謀。

“一百貫!”

“我出一百零一貫!”

王元寶眉頭擰巴在一起,猶豫著要不要出手。倘若那仙丹是真的,自家父親就有救了,可這一百貫小數目,真要花出去還是有些心疼。結果幾個眨眼的工夫,仙丹的報價又高了不少。

“一百九十貫!”

“爺爺和你們拚了,二百貫!”大漢氣得一跺腳,仿佛地麵都抖了三抖。

從五十貫到二百貫,仙丹的價格翻了數番,但也到了盡頭。這次再沒有人往上抬價,大漢冷哼一聲,虎目掃過王元寶,帶著輕蔑之意。

眼看著白袍人就要將仙丹交給大漢,王元寶一咬牙,狠下心來喊道:“我出三百?貫!”

此價一出,頓時無人作聲。不過鬼街的買賣向來講究一錘定音,既然王元寶出了價,就再也沒了反悔餘地。

“我隨身帶不了那麽多錢,這塊家傳玉佩先放在你這裏做個抵押如何?”王元寶從腰間解下一塊成色上佳的雲紋玉佩。

白袍人眼前一亮,點頭道:“也好,既然如此,仙丹你先拿去救人吧,稍後我自會去貴府取錢。”

王元寶顫顫悠悠地用玉佩換過仙丹,然後將其揣在心口,一想到父親能夠健健康康,這心裏便熱乎乎的。

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渾渾噩噩的王元寶已經記不大清了。他隻記得鬼街陰森森的,周圍人看向他的眼神大都不善,仿佛盯著一頭嗷嗷待宰的肥豚。王元寶越走越急,路上還摔了一跤,衣衫破了不說,臉上都掛了彩。

王元寶一路跌跌撞撞,身後隱約有人跟蹤。他回到家後,立刻衝到父親床前,跪在地上說道:“父親,孩兒為您求來了仙丹,您吃了之後病一定……”

話還沒說完,就被父親開口打斷,聲音虛弱,“我都知道了,老仆怕你出事,一直在暗中護著你呢。他把你的事全都跟我說了,三百貫買粒仙丹,居然還用家傳的玉佩做抵押!你啊,簡直胡鬧!”

王元寶取出仙丹,眼中含淚,“以往是孩兒不孝,忙著賺錢,忽略了父親的感受。前些日子父親倒下的時候,孩兒終於明白,比起您老人家的健康,什麽錢財通通不重要。從今往後,隻要您身體安康,孩兒一定常常侍奉在您左右。”

老爺子已是老淚縱橫,艱難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兒子的服侍下將仙丹一口吃掉。許是這仙丹真有奇效,老人家的臉色居然頓時紅潤了許多。

而後父子二人又說了許多貼心話,漸漸地倦意湧上老人心頭,眼睛一閉,老人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王元寶為父親掖好被角,悄悄離開了屋子。他拭去眼角淚痕,徑直向著自家宅子門外走去。

想不到在門外,身穿白袍的神秘人負手而立,仰頭望天,看樣子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王元寶恭敬地說道:“張先生果然守信。”

白袍人聞聲緩緩轉過身來,摘下兜帽,露出真實麵容,居然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他的眸子極亮,笑容中帶著三分老到七分天真,讓人一看便會不由自主地心生親近。

張先生微笑著問道:“老人家可好些了?”

王元寶答道:“好多了,與我說了許多話,臉色也好了不少。”

“那我就放心了。”少年從懷中掏出玉佩,原封不動地遞了回去。

王元寶接過玉佩,隨後取出一貫錢遞給少年,隻是臉上神情變了又變,似乎有話想說,猶豫許久之後終於咬牙說道:“張先生,您一枚山楂丸賣一貫是不是太貴了些?”

少年一抖衣袖,那一貫錢不知道被藏到了哪裏,瞬間消失不見。麵對王元寶的討價還價,他不慌不忙,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第一,在你看來那枚仙藥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山楂丸而已,但在我的咒力加持之下,已然成了仙丹。再說了,你明明喊的是三百貫,其實卻隻花了一貫,這簡直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第二,祝由之術治病救人向來分文不取。你那一貫錢給的不是我,而是我家祖師爺,這個咱倆要說明白,免得壞了我的名聲。”

王元寶才不管這筆錢到底給了誰,麵露難色道:“要不……五百文?”

少年翻臉如翻書,氣呼呼地說道:“休想!你以為我雇了一大堆人在鬼街跟你演戲,硬是把山楂丸說成仙丹很容易啊!”

“真不能便宜些了?”

“不可能!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這心誠則靈丸乃是曆經七七四十九天由我親手煉製而成,雖然不是真的仙丹,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山楂丸子。你這般反複無常,當心藥效失靈!”

王元寶慨然一歎,“罷了,之前找了許多庸醫都沒能治好父親。張先生的祝由之術雖然貴些,但也值得了。”

少年一抖衣袖,長發不羈於風中輕搖,“對令尊而言,再靈驗的丹藥符咒也比不上子孫承歡膝下。我言盡於此,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少年伴著春風離去。王元寶怔怔地看了許久張先生的背影,表情先是疑惑,顯然不明白張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突然,一道靈光閃過,王元寶猛地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時他仍是孩童,患了風寒之症。因為父親在外行商,家裏隻有老仆,他又是煎藥,又是喂藥,可王元寶卻始終沒有好轉跡象,直到有天父親急匆匆地趕了回來,親手喂了他一碗水,風寒居然不藥而愈。

他至今仍然記得那碗水的滋味,如悶熱傍晚的一縷清風,沁入心脾。

王元寶似懂非懂,眼眶有些發熱,他衝著張先生離去的方向行了一禮,隨後便趕緊轉身回了宅子,想著好好陪伴父親一番。

許是感到身後傳來的目光已經不見,方才還春風得意仿佛得道高人的少年頓時麵目一新,隻見他咧嘴露出幾顆牙齒,眼睛笑得眯成了兩道月牙,每走一步,便從白袍裏傳出一陣悅耳的銅錢聲,“一貫錢啊一貫錢,哈哈!”

青石路,楊枝簌簌。

白袍少年伴著春風前行,臉上帶著笑意,說不盡的瀟灑。

少年正盤算著今日去哪裏好好消遣一番,忽然看到有一人影正由遠處走來。

那人一襲黑衣,腰間佩刀,刀身細長,盡管鋒芒鎖於刀鞘之中,卻依然透著幾分壓?抑。

他緩緩向少年走來,在兩人距離約莫十步遠的時候突然停下,說道:“一粒山楂丸賣了足足一貫,張少白你可真有出息!”

白袍見到黑衣,頓時如臨大敵,雙手緊張地護著腰間,“茅一川!又是你這棺材臉,小爺在哪兒你就在哪兒。這洛陽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你卻偏偏咬著我不放!”

少年名叫張少白,對麵的人則叫茅一川,乃是洛陽縣衙的人。這兩人一個眉清目秀,一個橫眉冷眼,之前已經打過數次交道,每次都是難解難分。

茅一川冷著臉說道:“我公務繁忙,若不是有人告你涉嫌欺詐,我是懶得理會你的。”

張少白心思流轉,頓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明白了。他和王元寶演了一出三百貫買仙丹的好戲,目的是把假藥做成真藥,治好老爺子的怪病。但這期間王元寶要將傳家玉佩抵押給張先生,他定是不放心,於是把此事告上了衙門,這才引來了茅一川。若是張少白想要帶著玉佩跑路,那必定是跑不了的。

想到這裏,他啐道:“王元寶這個陰人!”

茅一川悠悠說道:“王元寶的確多疑,但你這番行騙,做的也不是什麽好事。”

張少白怒道:“什麽行騙,我用的是正統祝由之術!”

茅一川:“祝由?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

張少白:“王元寶的父親身患怪病,七個大夫都看不好,你以為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他患的不是尋常傷寒一類的小病,而是心病!”

茅一川明顯不信:“他家境殷實,兒子也算爭氣,能患上什麽心病?”

“王元寶這些年一直無後,自己又忙著打理鋪子賺錢,久而久之就冷落了自家父親。他爹這口氣上不來,就是想讓自家兒子多關心關心自己罷了!尤其王元寶又是個吝嗇鬼,花錢小氣得很。他這次願意花三百貫買仙丹為父治病,父親知道之後自然老懷甚慰,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胡說八道,你所說的心病看不見摸不著,如何證明?”

“正因為心病看不見摸不著,才需要用尋常人同樣看不見摸不著的祝由之術來治。那山楂丸子,呸,那心誠則靈丸我煉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你知道嗎!我為王元寶的父親念了多少‘祛病咒’你知道嗎!念得我嘴唇都禿嚕皮了!”

茅一川看了眼少年嘴唇,紅彤彤的且富有光澤,臉色不由變得更差。

張少白越說越來氣,轉身拂袖便欲離開,心想這次他大人有大量,就不斤斤計較了。

沒想到僅僅一息時間,茅一川便跨過兩人之間十餘步的距離,一把抓住了張少白的手腕,“想走?沒那麽容易,把那一貫錢交出來!”

“要我說多少遍,祝由治病分文不取,否則藥效就不靈了。”

“我再說一遍,交出來!”

“沒法交,那錢是王元寶孝敬我家祖師爺的,我用祖師爺傳下來的祝由之術救人,總要有所回報吧?”

茅一川懶得和他糾纏不清,用手中刀鞘輕打張少白腰間,結果發現白袍中空空如也,稍一受力便癟了下去。

“你什麽時候把錢藏起來的,藏到哪兒了?”

張少白梗著脖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這是祖師爺顯靈了!”

茅一川冷著臉:“既然如此,那就給我去牢裏住上幾日,看看你家祖師爺能不能再顯靈把你救出去!”

說罷,茅一川便拖著張少白往縣衙大牢走去。路上張少白仍不安靜,一個勁吵吵“衙門錯抓好人”之類的話。茅一川板著臉,我行我素,絲毫不把周圍百姓的反應放在心上。

“衙門又亂抓人啦?”

“噓,你說話可小點兒聲,讓那幫活閻王聽到了有你好受。”

“被抓那人我認得,是住在修行坊那邊的祝由先生,據說有幾分本事的。”

張少白耳聰目明,周圍人群低聲輕語被他聽了個一字不落,終於停止了吵吵嚷嚷,他向著茅一川問道:“你們衙門的名聲居然這麽臭?”

茅一川說:“律法不嚴,何以治國。”

張少白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律法嚴明應該名聲極好才對,隻怕你們是少了一個‘明’字吧……哎喲!”

手腕之處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茅一川的那隻大手在暗中發力。

“你這人真是毛病,聽不得真話不成?”

巨力突然消失,張少白看了眼茅一川,發現他依舊是棺材臉,隻是眼中似乎多了些東西。

“你是屬鴨子的嗎?”茅一川快步前行,“聒噪。”

張少白嬉皮笑臉:“錯了,小爺我屬雞。”

眼看著茅一川耳朵都要被嘮叨出繭子,總算到了縣衙大牢。穿過陰森暗道,茅一川尋了間偏僻安靜的牢房,把張少白一把扔了進去。然後又對身旁的牢頭囑咐說:“三日之後放人,平常時候不用理會他。”

牢頭恭敬領命,張少白眼珠一轉,終於意識到茅一川應當不是尋常捕快,怕是在縣衙有著一官半職。想到此處,少年頓時覺得前途一片黑暗。

這牢房陰暗濕冷,而且容納之人大都不是善類。張少白忽地打了一個冷戰,發覺旁邊有人看著自己。他扭頭看向隔壁牢房,隻見有個大漢蓬頭垢麵,一隻手正掏著鼻孔,雙眼色眯眯地盯著自己。

張少白頓時心生悔意,心想自己若是在這裏待上三天,怕是清白不保。正想著,大漢把鼻屎往這邊用力一彈。

張少白忍無可忍,大聲喊道:“要不我還給王元寶五百文如何?”

茅一川懶得回頭:“晚了。”

張少白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歎了口氣,看樣子是聽天由命了。

已經走到門口的茅一川忽然覺得那隻大白鴨子出奇地安靜,心中略有不忍,於是身影微微停了片刻。

他剛想回頭看眼張少白,隨即便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

“我冤枉啊!”聲音洪亮,於陰暗地牢中久久縈繞不散。

茅一川額頭青筋猛跳,一手搭上刀柄,花了好大工夫才按捺住心頭殺意。

張少白心想反正豁出去了,張嘴就又要再吼一聲。結果剛喊出第二聲,對麵牢房忽然傳出一陣更加可怕的……

“我們也冤枉啊!”

張少白頓時愣住,張大嘴巴看著對麵,心想這是有多大的冤情,居然比自己還冤。

茅一川轉向那間牢房,隻見裏麵關了四個人,他想到這樁案子,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說道:“你四人當中必有凶手,一日找不出此人,你們便一個也別想走。”

那四名男子一聽神色各異,有個直接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嗚咽道:“我家中有八十老母,若是我一直未歸,隻怕無人照顧啊……”

有個蹲在牆角,沉默不語,神情悲傷。

有個抓著鐵柵欄,吼道:“我不服,你無憑無據憑什麽抓我們!”

還有一個努力擠出一張笑臉,恭敬道:“煩請快些破案。”

茅一川深感焦躁,回想起這四人所牽連的那樁案子,卻毫無頭緒。

另一頭,張少白看著那四人的一舉一動,忽地想出個兩全之法,於是喊道:“我有法子破案!”

茅一川問道:“你能有什麽法子?你那祝由術說白了不過是個‘騙’字,難道還能騙得凶手自首不成?”

“你先放我出去!”張少白站起身來,一甩衣袖,“區區小案,我祝由術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這般姿態,臉上神情雲淡風輕,倒也真有幾分讓人信服的意味。

茅一川略加猶豫,還是讓牢頭把人放了出來,然後帶著張少白去了牢房外麵。

隔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終於重見天日,張少白伸了個懶腰,不由得讚歎道:“還是外麵舒服啊!”

茅一川說:“你若是信口胡說,還是要被關回去的,而且這次不是三天而是三個?月。”

張少白輕輕一笑,胸有成竹道:“我便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祝由術,你且去取來那四人的鮮血,不多不少,一滴即可。”

“你要做什麽?”

“問那麽多幹什麽,以後和我搶生意啊!”

茅一川瞪了白衣少年一眼,但還是乖乖去牢房取了四滴鮮血回來,分別放在茶碗之中。牢頭把茅一川送出牢房,臉上盡是無奈,應是在心疼自己的杯子。

張少白將茶杯放在地上,呈“一”字排列,然後從懷裏掏出來一枚火折子和一根怪模怪樣的樹枝。

“你這是要……?”

“噓。”

張少白忽然原地轉了個圈,然後麵向北方,嘴裏念念有詞:“鹹天廣祝,不問來由。氣血之精,瓷木可留……”

茅一川挑起眉毛,很想打斷那個裝神弄鬼的白袍人,但心底又隱隱覺得他並非胡鬧,於是便按捺著性子,看他能耍出什麽花樣。

念完咒語,張少白蹲在地上,點燃了手裏的古怪樹枝,吹了吹,然後將樹枝燒出的灰燼分別點在四個茶杯之中。

下一刻,茶杯中的血液一遇見草木之灰,瞬間起了變化。

第一個茶杯,血液隱隱有了流動之意,發出輕微顫動。

第二個茶杯,血液仿佛沸騰,如同火苗。

第三個茶杯,血液無任何變化,隻是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苦味。

第四個茶杯的異象則與第二個茶杯相同。

張少白仍低頭仔細觀察著血液變化,說道:“給我講講案情。”

正午的陽光有些曬人,茅一川略微往前走了半步,為張少白遮住些許灼熱,然後開口講道:“這四人都是劉郎的家仆,昨日劉郎因瑣事心情不好,將他們通通責罵了一頓。今日巳時,其中一人發現了劉郎已經死於臥房,然後報案。仵作判斷劉郎的死因乃是顱後受到重創,結合現場來看,劉郎應是與凶手有過肢體接觸,過程中顱後撞到桌角。這期間宅子裏隻有四名家仆,再無他人進出。故而我認為這四人當中必定有個凶手,於醜時和劉郎在臥房中發生衝突,結果失手將其殺死。”

總而言之,就是無法確認凶手。

張少白說道:“第一個茶杯中的鮮血來自四人中唯一保持些許理智的那個,就是勞煩你盡快破案的那個……第二個對應著大喊大鬧的那個,第三個對應著哭啼不休的那個……至於這第四個,隻能是蹲在牆角不說話的那位仁兄了。”

茅一川瞪大雙眼,沒想到張少白的推論居然絲毫不差。

張少白站起身來,揉了揉發麻的雙腿,得意道:“這是祝由術中的‘望血之法’,可根據血液形態推測人之秉性。”

“怎麽講?”

“人血分為烈、沛、黏、苦四種,第一杯乃是沛血,第二和第四杯則是烈血,第三杯是苦血。”

茅一川追問道:“那黏血是什麽樣子,身有黏血的人又是什麽樣子?”

張少白深深看了茅一川一眼:“黏血一遇瓷木灰便會變得更加黏稠,直至凝固。至於黏血之人是什麽樣子,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了。”

茅一川聽後一愣。

“不信?要不要試上一試?”

“不必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誰才是凶手?”

張少白用腳尖點了點第四個茶杯。

茅一川又問:“為什麽?”

張少白答道:“劉郎是在與人爭吵的過程中發生意外而亡,按理來說四名家仆都有嫌疑。不過血液呈現烈性的人嫌疑最深,烈性血者性子直爽,但也大多急躁,在爭吵或是悲傷之時往往失去理智,會更容易做出傷人的行為。”

茅一川邊聽邊點頭,但還是有一絲懷疑:“可是呈現烈血的人有兩個,哪個才是真凶呢?”

張少白故態複萌,再度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說道:“這四人都是普通人,殺人之後不可能保持正常心性。這麽說來,牆角不說話的那位應該就是殺人凶手了。他明明是烈性血,但表現得卻十分反常,與另一位烈性血截然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好好查一查他吧。”

茅一川心中已經大致有數:“我這就去提審一番,希望你所言非虛。”

張少白:“虛又如何,實又如何。你打心底覺得祝由之術乃是騙術,卻不知有上古神醫,以菅為席,以芻為狗。人有疾求醫,但北麵而咒,十言即愈。”

茅一川看著白衣少年,說道:“我並非懷疑祝由之術,我隻是懷疑你的祝由之術。”

少年撇嘴:“那我不管,按照祖宗規矩,剛才我用祝由之術助你破案,你得給錢!”

“給錢?”茅一川的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

“這是規矩,既然受惠於古人智慧,就要付出一些代價,才能常懷感恩之心。”張少白說這話的時候十分正經,絕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方才我點燃的那根瓷木可謂一兩千金,不過看在你破案心切的分上,就不和你計較了……給我一文錢,咱倆兩?清。”

茅一川沒興趣和一個財迷糾纏不休,從錢袋掏出一枚銅錢扔了過去,“錢給你,但還不到兩清的時候。你在修行坊給我老實待著,若是找錯凶手,我定要把你抓回來。”

少年接住銅錢,笑嘻嘻道:“隨時恭候!”

張少白住在洛陽南邊的修行坊,不知何時開始便傳言此地鬧鬼,不過這事在張少白看來,無非是有人借著“鬼祟”名頭暗中興風作浪罷了。難道誰家鬼就喜歡偷劉三娘的肚兜,或是拿李老漢家裏一隻雞嗎?

不過倒也多虧了這些流言蜚語,使得修行坊的地價大不如前,這才讓他撿了便宜,居然隻花了五百文就在坊南租了間“鬧鬼”的宅子。

大搖大擺地離開洛陽縣衙後,張少白並未按著棺材臉的叮囑立刻回家,反而是沿著原路返回,找到了一棵大楊樹。

張少白站在樹下,看著腳下泥土濕漉漉的,且散發著一股臊氣,不由得在心中罵道:“哪個殺千刀的隨地尿尿!”

原來他早就發現茅一川一直跟蹤自己,於是得了一貫錢後便立刻將其埋在樹下,等著打發掉那個瘟神之後再回來取錢。

可誰能想到……

張少白撅了根樹杈,用力刨著自己埋錢的那塊地方,臉上的表情時而厭惡,時而欣喜,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忙活了半晌,他感覺樹杈子戳到了一個堅硬的物什,心中大喜,終於要把那些浸過尿的銅錢扒拉出來了。

張少白正喜滋滋的,沒想到忽然眼前一黑,隨後身子一輕,雙腳離地,居然是被人套了麻袋!

“好漢饒……”他本能地想要張嘴叫喚,結果屁股挨了重重一腳。

有人說道:“要想活命就把嘴閉上。”

張少白趕忙閉嘴,隻不過頭上雖然套著麻袋,耳朵和鼻子卻依然好使。聽呼吸聲給自己套麻袋的應是兩名男子,腳步聲沉悶有力,多半都是練家子。不過他們身上沒有汗臭,反而有股香火味道。

這般說來,這倆來路不明的人多半不是匪類,那又會是誰呢?張少白想了又想,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和大門大戶扯上過關係。

他倆把張少白扔上馬車,順手將他雙手也打上死結,隨後馬車便動了起來,不知要把車上的祝由先生帶去哪裏。

馬車顛簸,張少白的心隨之忐忑。這種心情持續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少年郎終於冷靜下來,想到自己七歲便隨著父親四處行醫,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所謂搶劫,無非劫財、劫色、劫命。自己一貧如洗,他們肯定不是劫財,如果劫命的話又無冤無仇,這麽想來也就隻剩下最後一種可能了。

馬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停了下來。張少白端端正正地坐好,麵不改色,可惜腦袋讓麻袋套著,別人看不見他裝出的鎮定模樣。

還是那二人把張少白抬下馬車,然後左右架起,走了許久,方才把人放下。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你們怎能如此無禮,還不快快鬆綁!”

雙手一鬆,緊接著腦袋上的破麻袋也被人拿去,張少白感覺有些刺眼,趕忙眯起眼睛。他簡單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被帶到了某處宅院,而這間客廳布置精美,看來不是尋常百姓人家。

麵前有位老者抱拳作揖,語氣中滿含歉意:“用這種方法將張先生請來,實在是無奈之舉,還望先生恕罪。”

張少白揉了揉手腕,衣袖一甩,說道:“祝由不似醫師那般高調,他們治好病人之後喜歡四處張揚,我們祝由則比較低調。所以關於保密一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老者眼前一亮,沒想到麵前的少年心思如此通透。“隻是這次的病人身份太過特殊,實在是不得不出此下策。”

身份特殊?難不成是皇親國戚?

看張少白有些疑惑,老者解釋說:“病人乃是我家小娘子。”

張少白恍然大悟,高門大戶中女子患病自然是隱秘之事,若是不小心傳了出去,恐怕以後不好嫁人。所以才要給他套上麻袋,以免他記住路線,從而找出病人的真實身份,壞了人家名聲。

不過他還有一個疑問:“既然你們找祝由先生幫忙,說明病人患上的肯定不是尋常疾病。可洛陽城的祝由先生又不是隻我一個,為何偏偏要大動幹戈將我綁來?”

老者麵上雖然帶著微笑,回答的話裏卻透著冰冷:“之前請過幾位,全都見過小娘子真容,但最後沒能治好,所以被主人下令沉塘了。”

張少白臉色一變:“既然如此,估計我也治不好,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老者話頭一轉:“玩笑話而已,先生莫要當真。”

狗屁玩笑,這老頭一看就是城府極深的那類人,話裏半真半假,狡猾得像隻狐狸。

“對了,還未給先生做過介紹,老仆乃是府上管家,先生喚我一聲石管家即可。”說著,老者微微欠身,示意張少白跟上自己。

不愧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精,石管家一番舉動便堵死了張少白的退路。可憐張少白隻能跟在管家屁股後頭,去了後院的花園。

“三年前,小娘子曾失足跌入池塘,”石管家伸手一指,“醒來後便仿佛魂不附體,時而發呆,時而發狂,先生可知這是為何?”

張少白看著池水瑩瑩,答道:“應是受到涼水所激,寒氣入體,患上了失魂症,之前難道沒請醫師看過嗎?”

“看過,他們說小娘子心腎兩傷,於是開了舒魂丹和歸魂飲。可是服用許久,卻丁點效果都沒有。”

“這倒是奇怪,再和我仔細說說你家小娘子的病情。”

石管家看向花園那頭的一間雅室,歎道:“小娘子時常徹夜不眠,隻在屋中點根蠟燭,門窗緊閉,也不讓丫鬟進去。而且我發現小娘子時常像變了個人一般,樣貌雖然還是老樣子,但脾性卻和小娘子完全不同,不僅毫無規矩,而且對下人惡言惡語,甚至是大打出手……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小娘子被鬼怪附體了一樣。”

石管家囉囉唆唆說了許多,全都關於小娘子平日裏的種種異常,他還說現在後院鬼氣森森,家裏的下人甚至都不願意來。

張少白臉上神情愈加嚴肅,他彎腰掬了一捧水,發現不甚寒冷。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花園布置,也並未發現什麽疑點。

他問:“落水那日,頭部可曾受過重創?”

石管家答道:“額頭撞了一下,還見了血。不過醫師說那隻是外傷,好好休養一番即可,傷口也早就結痂脫落了。”

張少白:“如果我告訴你,你家小娘子不是什麽心腎兩傷,而是頭顱受創導致,你可相信?”

石管家愣了一下,“治好便信。”

“那就走吧,帶我去見你家小娘子。”

沒想到石管家一動不動,“今日怕是不妥。”

張少白眼睛一瞪:“不妥你還派人套我麻袋!”

石管家一邊將人引回客廳,一邊解釋說:“事發突然,今日早上小娘子忽然發病,在家裏鬧個不停。之前聽說修行坊來了一位年輕先生,我便讓人趕緊去請,隻是沒想到他們撲了個空,經過一番打聽才終於找到張先生。結果把您帶回來的時候,小娘子已然筋疲力盡,此時應該已經休息了。”

張少白無奈道:“那就改天再看,先派人把我送回去吧。”

“這是當然,”石管家微笑道,“先生放心,隻要您能治好小娘子,我家主人必有重?謝。”

“有多重?”

“在修行坊買間宅子肯定是足夠的。”

張少白聽後一窒,親娘嘞,誰都知道洛陽城寸土寸金,置辦間一進的宅子就至少要兩百貫。

兩百貫是個什麽概念?當朝宰相的月俸也就不過十數貫而已!

張少白頓時如同打了雞血,挺起胸膛說道:“勞煩石管家跟你家主人說一聲,小娘子的病就包在我身上了,我這就回去好好準備一番。”

石管家躬身行禮,說道:“好嘞。”

話音剛落,張少白眼前一黑,居然又被套了麻袋。

“哎哎哎!我說你就不能換個法子,隻在眼睛上蒙塊布子也行啊!”

“是老仆疏忽了。”

老家夥滑溜得像條泥鰍,讓人發不出脾氣。

與此同時,洛陽溫柔坊,正上演著極為熱鬧**的一幕。

此處人聲鼎沸,眾人皆是仰著頭,望向北邊那座紅紗掩映的高台,口中不住發出陣陣叫好聲。

高台名為“桃夭樓”,高逾三丈,通體覆著輕紅絲紗,而且點綴著朱紅燈籠。紅樓映著月色,一邊清冷,一邊火熱。

桃夭樓上,有個妙齡女子穿著一襲赤羽霓裳,露著雪背玉足,輕歌曼舞。晚風襲來,吹皺紅紗一角,露出的刹那春光便已是國色天香。

她叫灼灼,五年前便來了洛陽,憑借著一身舞技和一張姣好麵容博得了花魁的美名。今夜乃是她初次登頂“桃夭樓”,為的是跳一段新學的無色天羅舞。

隨著一記沉重的鼓聲響起,灼灼輕盈地打了個旋,一枚銅鈴鐺忽地滑出衣袖,落入台下的人群之中,砸到了一個滿臉迷茫的青衫男子。眾人先是一窒,隨即爆發出更加熱烈的呼喊聲,靠近男子的人更是將其一把撲倒,紛紛伸手搶奪鈴鐺。

灼灼望了一眼台下的**,咬著嘴唇笑了一下。緊接著她好似看到了什麽恐怖之物,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腳上的動作也變得亂了起來。

桃夭樓的樂師們發現灼灼有些異常,心中極為好奇,畢竟和灼灼合作許久,還是頭一次見她出錯。

其中有個少女負責擊鼓,身穿水綠襦裙,樣貌秀麗,若是再過兩年定能出落成一個絕色美人。她叫夭夭,乃是灼灼的妹妹,兩人自小便在一起,感情深厚。就在灼灼腳步雜亂的那一刻,夭夭便心神不定,總感覺即將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就仿佛天要塌下來一般。

此時此刻,一座平安喜樂的洛陽城,沒人知道灼灼看見了什麽。

在她眼中,紅紗帳變成了一麵朱紅宮牆,那是一方逃不脫的囚牢,更是無數紅顏的墳墓。最可怕的是,月光在“紅牆”上留了一道影子。那影子一身九頭,長頸尖喙,好似鳥首。影子於牆上緩緩走動,發出陣陣車輪滑過的聲音。

台下眾人隻見灼灼的身影在紅紗之下呼之欲出,一個個屏息凝神,激動不已。

下一刻,灼灼的身子竟然真的突破了紅紗的束縛,她仿佛一隻折了翅膀的雀兒,隻在半空中停留了瞬間,隨後便重重落下。

她看著漆黑地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就像是一頭張開了嘴巴的巨獸,但無論如何,自己終究還是逃過它了。

灼灼聽到一聲悶響,那是她的額頭與地麵撞擊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在她的體內回**,仿佛要碾碎每一寸骨骼。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隱約看到有人哭喊著“姐姐”跑到了自己身邊。

灼灼想要用力地說些什麽,卻如同人在夢中,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她握了握抓著自己的那隻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道:

“鬼車,快逃。”

話音落下的時候,灼灼隨之香消玉殞。

周圍人群終於回過神來,一窩蜂般向著這邊湧來。眾目睽睽之下,灼灼的雪背之上逐漸生出八個血紅大字。

牝雞司晨,天下大亂!

這邊亂作一團的時候,張少白剛好上了馬車,一番顛簸過後,總算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了修行坊。那兩個壯漢收起麻袋,也不理會張少白,複又駕著馬車離去。張少白迷迷糊糊好一陣子,方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已經回到了家門口。

“車接車送,倒還算體貼。”張少白一想到那份報酬便心動不已,可隨後便又氣得跳了起來,“壞了,我那一貫錢還沒拿呢!”

可惜天色已晚,洛陽城又實施宵禁,自己若是跑上這麽一趟,怕是趕不上淨街鼓響之前回家。

想到這裏,張少白隻能作罷,他打開門鎖,進院複又反手將門閂掛好。

月色如故,宅子也如往常,並無不同。但張少白卻如臨大敵,他的目光落在院子東南角,那裏栽了棵石榴樹,乃是房東種的,如今已長得足有牆麵高。

為了防止夜裏遭賊,張少白在院內布了不少墜著銅鈴的長線,石榴樹到牆邊也應該有一根才對。

隻是現在,那邊的鈴鐺已然不見,而且牆下的青草顯然被人踩過。

張少白的臉色在月光下白得發亮,他早已沒了平日裏嬉笑戲謔的神情,轉而變得麵無表情,整個人仿佛一口古井,深不可測。

“出來。”少年郎站在屋外,冷聲喝道。

“我再說一遍,出來!”

屋裏初時沒什麽動靜,隨後油燈居然亮了起來,卻映不出丁點影子。

“少在那裏裝神弄鬼,修行坊裏鬧事的是人是鬼,我比你清楚得多。”

有個少女款款走出屋子,看似不過二八年華,長得靈動可人,隻是現在卻有些狼狽,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發髻也是散落大半。

少女氣鼓鼓地瞪著張少白,隻是語氣卻透著心虛:“我不是賊!我隻是……隻是無處可去,才借你這個地方歇腳而已。”

“尋常盜賊哪有穿著裙子翻人家牆頭的,我看你是逃難的還差不多。”張少白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少女,發現她穿著水綠衣裳,身形如小荷初露尖角,“我不管你為什麽躲在這裏,既然這間宅子的主人回來了,那便請你出去。”

“不行!我不能出去!”少女的語氣雖然著急,但聲調依然壓得很低,仿佛是在害怕被別人聽到。

張少白挑起眉毛,“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報官了。”

少女一聽頓時慌了,隻見她猛地衝到張少白麵前,一記擒拿手便將其牢牢製住。

張少白沒想到少女力氣頗大,掙紮兩下居然不得脫身,反而兩隻胳膊被扭在身後,幾乎快要斷裂。

少年終於不再淡定,罵道:“小爺今天真是倒了血黴,先是牢獄之災,然後是被人套了麻袋,現在又被你個丫頭片子欺負!”

少女著急地解釋說:“我真的不能出去,你就行行好,收留我一陣子好不好?”

“收留你?萬一你是個正被通緝的江洋大盜怎麽辦,到時候我還要落一個包庇罪犯的罪名!”

“我才不是江洋大盜!”

“不是江洋大盜,你怎麽無緣無故翻別人家牆,現在還膽敢挾持人質!”

“我……我就是力氣大一些而已,誰想到你居然打不過我……反正我絕對不是歹人,你相信我。”

“那你倒是把我放開,這樣我就相信你。”

“我又不傻,不放。”

兩人僵持不下,少女的語氣終於軟了下來,懇求道:“求求你,我不在這裏白住,我把我的錢全都給你。”

“誰稀罕你的臭錢!”張少白口不應心,指間不知何時夾著一根銀針,透出瘮人的涼?意。

少女帶著哭腔:“我看屋子裏麵亂七八糟,你肯定尚未成親,隻要你願意把我留下,我就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好不好?”

張少白先是愣神,隨後艱難地扭頭問道:“給暖床不?”

少女霞飛雙頰,手上稍一用力,張少白頓時痛得把頭扭了回去。

“隻要你肯幫我,什麽都好商量。”

就在張少白齜牙咧嘴的時候,一陣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在清冷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

“家裏有沒有人?”

少女慌亂至極,掐著張少白的兩隻小手也不住顫抖。張少白趁機用指間銀針在她手腕輕輕一刺,少女吃痛頓時鬆手。

張少白終於掙脫,他看向少女,隻見那邊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帶雨,正用髒手笨拙地擦著豆大的淚珠。

少女不敢出聲,隻得用嘴型說道:“求求你。”

此時此刻,月下少女的身影忽地自行闖入了張少白的回憶之中,與他腦海中的某一道身影逐漸契合於一處。

這一摔就掉了兩顆大門牙,從那之後一笑就漏風。

出神半晌,回憶裏忽然燃起了一場大火。若她還活著,現在也該這般大了吧?

“有沒有人?”敲門聲再度響起。

張少白看著少女,表情複雜,然後眼神閃過一絲莫名的神采,仿佛做了什麽決定。

他打開門閂,隻把門打開到足夠露出腦袋。

敲門的人惡聲惡氣地說道:“怎麽這麽遲才來開門?”

張少白解釋說:“方才在出恭,大半夜的吵吵嚷嚷,你又是哪位?”

“瞎了你的狗眼,我乃是此地新任的裏正!”

張少白仔細一看,來人果然穿著裏正的那套衣服,態度頓時變得恭敬起來:“不知裏正有何貴幹?”

裏正問道:“你可有看到一名少女,十五六歲?”

張少白微笑道:“沒有。”

裏正聞言死死盯著張少白的雙眼,許久後方才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有毛病,裏正了不起啊。”張少白罵了一句,隨後重新把門閂好。

離去的裏正耳聰目明,他聽到了張少白的那句話,氣得雙拳緊攥,不過還是按捺住火氣沒有回去找麻煩。抬頭看了眼夜色,裏正罵道:“該死的小丫頭,若是落到爺爺手裏,定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少白細細檢查了一下門閂,仍是心有餘悸。他曾給修行坊的裏正看過病,兩人關係相當熟絡,故而一下子就發現方才的裏正是在撒謊。

那人定是借著裏正的身份挨家挨戶尋訪,為的就是找出張少白麵前的這位少女。

少女感激道:“謝謝你。”

張少白依然冷著臉:“你叫什麽?”

少女猶豫了一下,回答說:“天天,我叫天天。”

張少白當然知道這個天天真名肯定不叫天天,但也懶得糾纏,他徑自往屋裏走去,邊走邊說:“我隻留你一晚,明早兒你就趕緊走人,少給我惹麻煩。”

天天點頭答應,不過看模樣壓根沒把張少白的話放在心上。

天色已晚,外麵淨街鼓開始響起。總是點著油燈實在費錢,於是張少白一口吹熄了火苗,翻身上床打算休息。

張少白租的宅子隻花了五百文,要多簡陋有多簡陋,院子裏隻有一間臥房,一間灶房,還有一間放滿雜物的柴房罷了。少女天天杵在臥房裏,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想了半天,為了自己的清白之軀,天天還是打算去灶房將就一宿。

張少白仿佛讀到了少女的心思,幽幽說道:“灶房有老鼠。”

她可憐巴巴地蹲在牆角,想著實在不行就這麽湊合一下,反正自己絕對不能睡著,免得那人獸性大發。

正想著,張少白把被子扔到了少女這邊,還說:“明早把被子洗幹淨了再走。”

天天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身子仍然蜷縮在牆角處,努力和張少白保持著距離。隻不過心裏卻覺得,那個翻臉如翻書的男人倒也沒之前那麽可恨了。

她心思複雜,使勁盯著床榻上的張少白,那頭稍有動靜她便嚇得一個激靈。身處“險境”之中,再加上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少女越想越難過,淚水頗不值錢地撲簌落下,打濕了幹淨被子。

張少白才懶得揣摩小娘子的心思,他和衣而眠,翻了個身,回想起今日發生的種種,忽然輕聲嘟囔了一句。

“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