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聚散無休

“長安夜,月明明。月明明,水波漫漫。水波漫,聞啼聲聲。聞啼聲,盼長安。長安夜,月又明明……”

“少白,你唱的是什麽?調子有些奇怪。”

“我也不太清楚,隻記得很久以前聽父親哼過,從那之後就會時不時地想起。”

“真好。”

“你是說我唱得好?”

“我是說你父親很好,至於你唱得怎樣,一般般吧。”

“一般就夠了,我又不是以賣唱為生。”

“嗯,可我說的是一般難聽。”

天色未亮時,少年少女攀上高大屋簷,並肩坐在房頂上,身邊還伴著一隻簷獸。簷獸本應威嚴,此時卻顯得乖巧可愛,仿佛被人刷了一層名叫“溫柔”的木漆。

那日之後,荀讓將這兩人帶到了芙蓉園,說是暫住,實則軟禁。出乎意料的是,此處竟然就是陛下暗中設立丹廬之地,故而其中防衛森嚴,隻要進了裏麵,怕是連隻麻雀都飛不出去。

張少白在這裏見到了許多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熟人,比如孫思邈的愛徒劉神威,又比如前次普度大會於長安失蹤的潘姓道人。無疑這些人都被陛下拘禁於此,研製醫治頭疾之法,煉製長生不老之丹藥。

得知薛靈芝身上藏著“不死靈烏”的秘密之時,這些人狀若瘋癲,恨不得一擁而上將其撕成碎片好好研究,想著早日破解長生之謎自己便能離開這座牢籠。

不過在荀讓麵不改色地誅殺了三人之後,終於再無人膽敢貿然靠近“靈烏”。

張少白知道三月期限一到,自己和薛靈芝多半會陷入死局之中。人一旦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反而變得灑脫起來,心性也不似以往那般別別扭扭。

他將靈芝視為自家小娘子,哪裏肯讓別人摸索,於是調查“不死靈烏”之事便主要落在了他的肩上。

張少白提起沾染鮮血可讓文身顯現,荀讓聽後隻問了一句“鮮血指的是畜生的血,還是人血”,得到答案之後便去忙了一陣,隨後提來一桶新鮮血水。

尋了一處偏僻房間,將不相幹的人通通趕出去,最終屋內隻剩下張少白、薛靈芝以及荀讓三人。少年這才讓靈芝褪去衣衫,露出背部,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上刷著鮮血。

屋中頓時滿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薛靈芝嗅到之後胸悶難忍,但想到身後的人乃是張少白,這才覺得好受了些。鮮血剛剛塗到背上的時候還帶著一股暖意,不過隨後便涼了下來,仿佛正透過皮膚向內滲入。

緊接著,一頭火紅色的靈烏逐漸顯現出它的本來麵貌,蛇頸龜背,燕頜鳥喙,鳳尾赤翎,身覆靈羽,如火如煙。

靈烏的頭盤繞在薛靈芝的頸部,仿佛一直暗中守護著這個孤單的人。

就連侍奉過兩位皇帝的荀讓在看到靈烏文身時,也不禁瞪大雙眼,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弄出的動靜稍大便會驚走這等神跡。

然而待到血跡幹涸之後,靈烏圖便隨之消失。短短時間根本不足以破解上麵的秘密,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裏,無數次地沾染鮮血使靈烏圖顯現,便成了薛靈芝的主要任務。

所幸這期間有張少白悉心守護,不僅為靈芝擦拭背上血跡,當有外人察看靈烏圖的時候,更是眼睛都不眨地死死盯著,生怕被人占去了便宜。

久而久之,荀讓也摸透了這對苦命鴛鴦的性子,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涼之意。自古以來,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愫最是動人,這兩人相互依偎,張少白始終不越雷池半步,薛靈芝初時羞澀後來也逐漸適應,但臉上總是掛著兩團化不開的紅暈。

在荀讓看來,若是沒有張少白舍命陪伴,薛靈芝一旦落入丹廬之手,下場將會無比淒慘。她會活著,但絕不會像現在這般活著。或許丹廬的那些瘋子會剝下她背上的皮,或許還會用她試藥,看看靈烏血脈是否也有奇效。

還好,有個心思通透的張少白守在身邊,才能將那些瘋子統統趕走。

隻可惜,這對璧人多半活不過三月之後。念及此處,荀讓對他倆的看守便寬鬆了許多,隻要不離開芙蓉園,隨便他們做些什麽。

張少白也知道隻要靈烏的秘密沒被解開,那麽薛靈芝便會性命無憂,於是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

就比如今早守在屋簷上,靜靜等待日出。

少女等著等著有些困了,便歪著頭依偎在少年肩頭,看著他花白頭發的末梢,覺得既心疼又幸福。

張少白一動不動,隻是看著極遠處那道線越來越亮,邊緣泛著一抹赤色。

他不後悔陪伴靈芝來到這裏,但也不想讓靈芝死在這裏。這些天他試著與外界聯係過,明珪和茅一川都借著不同名義為他送過一些東西,然而有荀讓那隻老狐狸盯著,哪怕有一丁點可疑的東西都被他收走燒毀了。

到最後他隻能告訴外麵一聲,一切安好。

忽然,張少白輕輕拍了拍靈芝的腦袋:“快看,太陽出來了。”

靈芝聞言睜開雙眼,往遠處一看頓時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發出一聲驚歎。

張少白的眼中卻沒有日出時曲江池的美景,他隻是轉過頭看著心中極為喜愛的女子,仿佛此時此刻他眼中裝著的就是最美的景色。

然而下一刻,薛靈芝忽然眼神一變,同樣轉過頭看著張少白。

她已變成了蘭芝,自從那天薛元超徹底將她遺棄之後,她便時常這樣。

薛蘭芝說:“真是好手段,若我是她,恐怕也免不了要對你動心。”

張少白眼神不變,溫情如水:“怎麽就看不夠呢?”

“看吧,反正也沒幾天可看了。”薛蘭芝也知道自己當下的處境,懶得和那個人多費唇舌。

“既然你也知道時日無多,難道就不想把病治好,清清爽爽地過上一段時間?”

“當然想,可惜你壓根就治不好‘雙魂奇症’,”薛蘭芝翻了個白眼,“就算你能治好,那也是你自以為是的治好。”

張少白微笑道:“那就還是算了,隻要你和靈芝都能開開心心,這病不治也罷。”

薛蘭芝有些驚訝:“你真是這麽想的?”

張少白挑起眉毛,忽然又開始哼起了曲兒:“長安夜,月明明……聞啼聲,盼長?安……”

“裝神弄鬼。”蘭芝嘟囔了一句,將視線轉回了那邊的美景,神情惆悵。她應是想起了什麽,卻又無處可說。

這樣的日子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之後丹廬來了個頗善丹青之道的人,將靈烏圖原原本本地臨摹下來,總算還了靈芝一些自由。

之後丹廬眾人研究許久,總算有了一些眉目,斷定那幅靈烏圖其實是一幅山水地貌圖,畫的是藏有帝藥之地的模樣。

之後他們推斷出了幾處地點,天南地北哪裏都有,便急忙傳書動用大批人馬前去勘?察。

不知不覺,開耀二年(682年),元日已至。

芙蓉園雖然依舊是老樣子,但攀上屋頂就能看到長安人家全都掛起了幡子,有風一吹便舞動起來,煞是好看。

大明宮那邊也是熱熱鬧鬧,應是在含元殿開著大朝會,凡是有頭有臉的皇親國戚和朝臣全都盛裝出席。想來陛下今年有了長生不老作為盼頭,心情也當不錯,或許會多飲幾杯吧。

這天子時一過,薛靈芝便早早睡下,應該是想起了薛家所以有些難過。張少白則笑嘻嘻地找到了太監荀讓,見麵便拱手說道:“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即便知道張少白不懷好意,可今日乃是新年元日,該有的禮數可不能廢。荀讓亦是頗為敷衍地拱了拱手:“福延新日,慶壽無疆。你有話趕緊說,我沒空與你嘮叨。”

張少白滿臉堆笑:“好不容易過個節,咱們這裏也太冷清了吧?”

“陛下整日受頭疾所困,丹廬中人誰敢過節?也就你活膩了,膽敢有這種想法。”

“我畢竟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或許能活,我倆卻多半要死。”

荀讓一聽臉色稍緩:“說吧,你到底想怎樣?事先說好,出去那是絕無可能。”

張少白笑道:“不用那麽麻煩,您能不能給我找些爆竹?我就是想熱鬧熱鬧。”

“唉……罷了,在這兒等著。”荀讓稍加猶豫,可一想到這芙蓉園布著天羅地網,任他祝由天脈手段如何厲害,也絕對無法逃脫,就還是心軟應允了此事。

可惜,老太監隻找來了兩根爆竹,乃是一根長竹竿上掛著許多短小竹節的模樣,看著有些寒酸。

張少白接過爆竹,撇了撇嘴。

荀讓大怒:“咋了?還嫌少!”

“不敢不敢。”少年嘴上說著,表情卻依然嫌棄,怕是正腹誹著堂堂太監居然連爆竹都隻能搞到兩根,實在丟人。

荀讓強忍著上去踹他兩腳的衝動,看著張少白走向薛靈芝那邊,然後發出一聲歎?息。

張少白敲了兩下門,說道:“出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屋裏沒聲,估摸著是在裝睡。

他又說:“你不出來我就進去了啊。”

還是沒動靜。

“反正我給你治病的時候,你睡過我的床。你給我治病的時候,我也睡過你的榻。沒啥不好意思的,我這就進去了。”

一雙手忽然將門拉開,有人罵道:“張少白你還要不要臉?”

張少白一愣神,問道:“蘭芝?”

薛蘭芝一臉憤憤地走出屋外,說道:“廢話,她又開始思念那狗屁薛家了,真是煩?人。”

“想那些多沒意思,你看我都懶得去想爹娘五叔他們,”張少白將手中爆竹遞了過去,“來來來,放爆竹玩。”

薛蘭芝隻取了一根,問道:“你從哪兒弄的?”

張少白答非所問,“都拿去,都拿去。”

“不是咱倆一人一根嗎?”

“是你和靈芝一人一根。”

薛蘭芝聞言臉色微變,眼中的冷漠也有所動搖,她說:“沒必要,我和她放一根就夠了。”

張少白也不矯情,點燃了之前準備好的柴草,待到火舌吞吐極為旺盛,便將爆竹掛了上去。

竹節被火焚燒,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聲音雖然不大,卻在寂靜的芙蓉園裏顯得十分清晰。

張少白悠悠講道:“據說先人進山的時候也會放爆竹,為的是嚇跑山鬼,以免染上黴運。”

“山鬼?是你戴的那個麵具?”

“不是,會被爆竹嚇跑的山鬼名叫‘魈’,長得醜陋無比。我家的山鬼卻是‘九歌’中的,長得美貌無比。”

薛蘭芝一臉鄙夷,“都是些沒人見過的東西,你卻說得津津有味。”

張少白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懂什麽,雖說有些鬼怪的確是人虛構出來的,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毫無意義。”

“能有什麽意義?”

“大山一到夜裏充滿危險,人進去難免覺得恐懼,於是這份恐懼就成了‘魈’。當然也有人認為大山是一處神秘存在,其中還可能有美人棲息,於是就有了我家的‘山鬼’。”

“按照你的說法,豈不是‘不死靈烏’其實也隻是那些渴求長生之人,為自己親手打造的一場大夢?”

張少白的瞳中映著劈啪爆竹,花白發絲顯得滄桑,他輕聲歎道:“誰說不是呢?”

“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喝屠蘇酒,吃膠牙餳。”

“就知道吃吃吃,饞死你算了。”

爆竹聲響,各人懷揣各人心思。薛蘭芝盯著火焰看了半晌,眼神漸漸變得柔和,她悄悄將目光放在了身邊的祝由先生身上,應是靈芝重新醒了過來。

荀讓守在不遠處,抬頭看看漆黑的天空。芙蓉園內,有些人聽聞爆竹聲後潸然淚下,他們已被困在這裏不知多少寒暑,與骨肉至親分別太久,難免傷感。

與此同時,茅一川和明珪守在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張宅裏。

明珪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靈位,茅一川則翻來覆去地擦拭著兩把寶刀。

曾經的熱鬧不再,隻留一地淒涼。

元日過後,一切如常。直到開耀二年的早春,伴著一匹快馬闖入了芙蓉園。

渾身呈汗血色的寶馬一到地方便歪頭栽倒,粗重地喘息數次之後便再無聲息。

馬兒之所以急,自然是因為趕馬的人更急,要知如今與三月之期隻剩數日光景。

之前丹廬中人終於破解靈烏圖,將藏有帝藥之地鎖定在少數幾處位置,然後派了不少人前去勘察。結果發現其中多數都是荒山野嶺,掘地三尺後也不改一片荒蕪,唯獨有一處地方與眾不同。

此地位於都畿道,屬濟源縣地界,更是“四瀆”之一——濟水的發源地,且北邊與太行山相連,乃是上好的風水寶地。

除此之外,調查此地的探子還深入太行山,居然真在山間深處找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村落,名為長生地。小村當屬世外桃源,竟不知外界是何年月,不過其中居民壽命極長,過百歲者占了一半,約有數十人。

荀讓得知此事後仍存著三分疑惑,畢竟大唐取代隋朝之後,不少隋朝遺民不願歸附,紛紛隱居山林,自立隱秘山門,明崇儼曾經便是其中之人。這些地方雖然神秘,卻和長生不老沒多大關係。

他將此地消息告訴了張少白,希望他能幫忙拿個主意。不料張少白望著濟源方向瞧了許久,臉色越來越差,最後甚至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仿佛被水從頭到腳洗了一遍。

“你看到了什麽?”荀讓問道。

張少白心有餘悸道:“沒什麽,隻是沒想到世間居然還有這等山水。”

“你在說謊。”

“不是我故意向太監隱瞞,隻是我看到的事物說出來也沒人會信,反而會引來災?禍。”

“此事關乎陛下安危,你不說也得說。”

“唉,我以‘望氣之法’看那邊,以洛陽為天元,周邊風水劇變,居然形成了世間罕見的葬龍之地。”

荀讓聽後也是驚訝無比:“葬龍地?”

張少白用衣袖擦了擦額頭汗水,解釋道:“顧名思義,是個對龍不利的地方,稍有不慎便會命喪於此。”

荀讓臉色極差,眼中隱約透著一股殺氣:“張少白,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亂說?那個地方葬著無數龍子龍孫,難道是我眼睛瞎了不成,在這裏與你胡說八?道!”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有道身影緩緩行來,所經之處安靜無聲。

他說:“你說得不錯,那裏的確是一處葬龍之地。死葬北邙,這句話可不是一句戲?語。”

荀讓一見來人,趕忙伏地行禮,噤聲不語。張少白緊隨其後也行了一禮,卻忍不住勸說道:“自東周起,有十數位君王葬身此地,臣以為陛下此行絕對不可!”

李治今日身穿便服,他將政事全權交予武後處理,總算落得一身輕鬆,就連頭疾來的次數都比以往少了許多。而且又得知長生不老之法有了眉目,心情大好。

因此有心思與張少白說上幾句廢話:“你隻知那邊是葬龍地,卻不知帝王為何要葬在那裏。”

張少白緊皺眉頭:“這……”

“絕處未必不能逢生,葬龍之地未必不能龍騰,”李治負手走到張少白身邊,看了眼少年的一頭白發,心思複雜,“起來說話吧。”

張少白乖乖站起身來,勸說道:“陛下,臣既然願意入局,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臣也可以不阻攔陛下前去葬龍地,可是此行是真的凶險萬分,還望陛下三思啊!”

“你小子嘴裏就沒有一句真話,還說什麽將生死置之度外,”李治拍了拍少年肩膀,歎道,“不必勸了,朕意已決。”

“要不……陛下先派一隊人馬過去仔細探探,若是能找到帝藥便速速帶回。”

“蠢貨,徐福是如何對嬴政的?朕又怎會犯相同的錯誤。”

“可是……”

李治見張少白急得臉色通紅,心知他多半是真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倒也有幾分感動,說道:“朕此行會帶走薛靈芝,你若是害怕,可以選擇留下。至於之前的事情,朕不再與你追究,張家也還是從前的張家。”

張少白不見絲毫猶豫,果斷搖頭道:“既然陛下要去,我就也去。”

“說得好聽。”

“陛下聽臣說一句肺腑之言,若是李唐不再,張氏扶龍術也會隨之滅亡。臣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麽想的,但臣是真心希望陛下能夠安康。”

李治不冷不淡地笑了兩聲,“你這番話,可是藏了不少玄機啊。”

的確如此,張少白結合“望氣之法”所見,已將大唐國祚看得清清楚楚。現今李唐無人能夠繼承江山,武後又大權在握,天下大勢一觸即亂。

而這“亂”的引子,無疑係在李治的生死之間。

“不用再說了,朕自有打算。你既然想要跟著,就自己機靈些吧。”

李治興致已無,再沒心思廢話,負著手緩緩離去,似是打算臨行之前好好看一看這座長安城。荀讓趕忙跟在身後,直到將陛下送出芙蓉園方才止步。

這位伺候了李唐一輩子的老奴感覺自己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不知為何,他覺得今日的陛下比起以往有所不同。

似是想開了一些事情,也像是做了些不為人知的決定。

所謂皇帝,乃是以江山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的棋手,這世間很難有人能夠將他的心思揣摩清楚。

棋不能逢對手,也是一種寂寞。

一間裝有九羅石雕的隱秘暗室之中,有對師徒相對而坐。

徒弟說道:“師父,李唐的人已經打探到了長生地。”

木易微笑道:“世間終究沒有哪個帝王,能夠破解‘屠龍術’的‘長生不死之法’。”

那座九羅雕像如今隻剩兩盞長生燈仍亮著,其餘七盞已全部熄滅。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等。”

大明宮,武後處理完如小山般的奏章之後,頗為疲憊地回了寢宮。

身負登龍術的神秘人已恭候多時,說道:“聽聞陛下打算帶您同去東都,留太子在長安監國。”

武後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眉心:“是啊,而且這次命中書令薛元超兼戶部侍郎一職,輔佐太子顯。”

“陛下仍不信任您。”

“他不信我,可臣子也不會信任沉迷長生之道的帝王。無論結果如何,輸家都不會是我。”武後轉而又問,“先生的登龍大計如何了?”

佩戴著“鴟鴞”麵具的神秘人笑了一聲:“不急,不急。”

東宮,此地之主依次換了太子忠、弘、賢三人,最終落在了太子李顯手中。

這個年紀輕輕的東宮之主,臉上仍帶著一分尚未褪去的青澀之氣。

他手裏攥著一封父親傳來的密信,悉心講了監國時的關鍵之處,可他看後卻並未記在心上,而是一把火將其燃成灰燼。

李顯悠悠歎道:“若我事事都像兄長那般,如何活得下去?”

他刻意裝作愚鈍,與三位兄長相形見絀。

藏拙,亦是求生之道。

金閣,茅一川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此地不設靈位,與九羅交戰而死的那些人也沒有留下名字,時間過得久了,茅一川已經將他們忘得七七八八。

看守李唐盛世多年,他習慣將事情往最壞的方向去想,所以這一次他的想法與張少白不謀而合。

甚至,還要更糟。

茅一川站在空****的金閣內,發了一陣呆,然後轉身灑脫離去。

來時彷徨,去時果斷。

最後,芙蓉園,張少白牽著薛靈芝的手望向曲江。

薛靈芝將頭倚在少年肩膀上,輕聲說:“留在長安,我會照顧好自己。”

張少白微笑道:“實在是放心不下,恐怕你剛一走我就開始吃不下飯,沒幾天就活活餓死了。”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

薛靈芝閉上眼睛,將一滴淚水封鎖在眼眸之內,歎道:“我欠你太多了。”

張少白咧著嘴,輕輕摸了摸少女的頭:“那就好好活著,以後全都還給我。”

開耀二年(682年),二月十九日,皇孫重照出生滿月,大赦天下,改元永淳。

永淳元年之初,帝後同赴東都洛陽,太子顯留長安監國。這年關中大旱,兩京之間竟有死者相枕於路,甚至發生了吃人之事。

天下大亂,已現征兆。

皇帝車輦隻在洛陽停留了短短數日,而且還將天後留下打理政事。武後苦苦哀求,想要一同前去長生地,卻被李治笑著拒絕。

他說得雲淡風輕:“皇後就當朕是出去逛逛,用不了幾日就會回來。”

武後也知道自己勸不住陛下,轉而找到了張少白,見麵就是一番威脅,言辭犀利:“若是陛下有個好歹,你也不用活著回來了。”

張少白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哪裏吃這一套,笑著回應道:“知道了。”

話裏話外,都頗為敷衍。

武後深深呼吸平複怒意,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可以向你承諾,隻要陛下活著回來,無論是否得到長生不老之法,我都會力保你與薛靈芝性命無虞。”

這才讓張少白的表情認真了些:“天後放心,就算您不說,我自然也會拚盡全力護著陛下。”

“我聽聞,你說洛陽乃是葬龍之地?”

“是,此事陛下也知曉,但看起來並不在意。”

“你對自己的話有幾分把握?”

“不好說,洛陽雖是葬龍地,但陛下所要去的長生地要更往西北一些,或許那邊山水不同,氣運也就不同。”

武後重重歎了口氣,不再多問,徑自離去。臨行時背影透著一陣蕭索之意,似乎她距離那把龍椅越近,自己也就越寂寞。

到頭來,已是分不清這世間到底是權勢更好,還是真心實意的枕邊人更重要。

而在張少白看來,亦是分不清武後的話是真是假,到底是要自己護著陛下,還是暗中加害陛下。所以他對剛才的談話不以為然,而是思索著其他的求生之法。

此去長生地,他隻有一個目的,就是為薛靈芝開辟一條生路。

至於他自己的死活,反倒顯得沒有那麽重要。橫豎都是一個早夭的命,多活幾日和少活幾日也沒什麽區別。

但求無愧於心。

李治前往長生地所帶人馬不多,僅有百餘名護衛。一來是深山老林人多反而不便行事;二來長生不老之法一旦現世必定引得人人眼紅,誰也算不準人心幾何,說不定到時會發生什麽事情。

過了濟源地界,又走了數十裏便要開始登太行山,隻能放棄車輦。就連李治都下車親自登山,莫看他如今患有頭疾,看起來時常是一副虛弱模樣,可他年輕時卻在馬背上立下不少功勞,登泰山封禪的時候也是走得毫不費力。

茅一川和荀讓兩人護在陛下左右,至於原先牢牢看守著的張少白和薛靈芝反倒無人理睬。畢竟已經探查出了長生地的準確位置,帶著這兩人過來隻是備不時之需,而且此地山高水遠,就算他倆膽敢半路逃脫,多半也是個慘死荒野的下場。

沒想到張少白不僅沒有逃跑的打算,還頗有遊山玩水的興致,攜著薛靈芝的小手一邊前行,一邊對周邊景色指指點點。茅一川一直在暗中留意這邊,想著若是張少白有所行動,自己也好出手相助,卻不料那個人隻記得談情說愛,好似完全忘了正經事情。

待登到太行山高處,張少白往下一看,隻見山下有片形似靈烏的水域,心中頓時更加篤定,靈烏圖所言非虛,此地確實與傳說有關。

薛靈芝亦是看到此景,將信將疑道:“難道說這世上真有黃鳥,真有帝藥?”

“誰知道呢,反正那些都並非你我所求,走一步看一步吧。”

與張少白的事不關己不同,李治心中卻是澎湃不已。他本就將性命寄托在了“不死靈烏”之上,如今看到這等奇景更是振奮,催促著眾人快步前進。

按照探子的指引,眾人翻過幾座山坡,又穿過一座密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

任誰也想象不到,太行山深處竟然隱藏著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此處乃是山脈中罕見的一處平地,東邊有條瀑布,下成小溪,西邊通往山林,其中野獸頗多,南邊則是一片桃林,桃花開得煞是好看。

至於北邊,緊挨著山崖石壁,下麵建有許多房屋。此時春光明媚,家中老人都坐在門口,手中拿著一個頗大的竹筒,把嘴湊在其中一端吞雲吐霧,表情頗為享受,不知這是在做什麽。

此地罕有人至,故而村民忽然看到一大批陌生人時難免有些驚慌,其中年輕力壯的更是紛紛取出糞叉鋤頭,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

李治示意護衛不必太過緊張,讓荀讓過去打探情況。

經過一番交談之後,村民終於放鬆警惕,紛紛繼續忙活起了手頭的活計。荀讓歸來之後,簡短講道此地有塊石碑,上麵寫有“長生”二字,所以這個村子就取名為長生?村。

長生村看起來頗為原始,不過其中老人穿著隋朝服飾,說的話也是大隋雅言,溝通起來並無多大困難。如此看來,此地多半是隋朝遺民的隱居之地,隻不過他們陰錯陽差地挑了個風水極佳的地方,才能活到現在。

薛靈芝偷偷問道:“這個地方真能使人長生不老?”

張少白撇嘴答道:“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老肯定是假的,不然哪來那麽多老頭。至於長生嘛,應該還是有幾分道理,此處山好水好,若是無病無災,倒的確是個適宜隱居的地方。”

說著說著,他發現薛靈芝十分緊張,臉色也極差,便又問道:“你怎麽了?”

薛靈芝緊皺眉頭,“我……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來過這裏,隻是仔細想卻又想不起?來。”

這時,荀讓打聽到長生村中有一聖地,村民能夠長命百歲全要歸功於時常去該處祭拜。而那聖地就在山崖石洞之中,據說裏麵道路七彎八繞,十分難走,稍有不慎便會迷失方向。

李治稍加思索,提出以後可讓人帶來一些山下的物資,村中一個膽子較大的老頭一聽便同意帶人進洞了。畢竟此地與世隔絕,其中村民大多淳樸,更猜不到來者的真實意?圖。

由於山洞極為狹小,難以容納多人進入,所以李治又將護衛留下大半,在村中時刻監視周圍情況。

張少白看到那邊李治帶人進了山洞,安慰道:“別怕,我們跟上去。”

隻是進入山洞之前,張少白忽然覺得脊背發涼,好似暗中有道目光一直窺探著他這邊,令人不寒而栗。

少年眉頭一皺,料定此地絕不簡單。可是李治一意孤行,已經進入其中,自己也隨之沒了回頭路。

莫說荒郊野嶺一對少年少女難以求生,兩人能逃得出護衛之手都是難如登天。

事已至此,張少白隻能攥緊靈芝的手,互相給予對方一些勇氣,然後就一同走入了那個黑漆漆的山洞。

忽然一陣風吹入村莊,透著一股奇怪味道,而後這些風便停在了洞口處,竟隱約泛著七彩霞光。

可惜,急於進洞的眾人並未看到這情景,隻以為自己距離長生不老又近了一分。

或許所謂的長生不老,其實也可以說是永恒的死亡。

走了許久,領路的老頭身影忽然吞沒於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李治等人紛紛舉起火把,卻找不到老頭的丁點蹤影,而且隨著老頭消失,山洞中隨之傳出陣陣巨響,就像這個山洞其實是一頭巨獸,終於在此刻蘇醒過來。

茅一川和荀讓牢牢守在陛下兩側,寸步不離。他們早就料到尋求長生絕不會一帆風順,所以並未太過驚慌,稍作整理之後便按照兵法排布將李治保護得極為周全。

唯有張少白和薛靈芝像是兩個局外之人,在轟隆聲中顯得有些孤單。

張少白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一番周圍,歎道:“壞了,這山洞其實是一座世所罕見的大陣。”

薛靈芝性子雖然怯懦,不料到了絕境當中反而變得極為冷靜:“我們該怎麽辦?”

“之前我就懷疑過,所謂‘不死靈烏’其實是一個故意引陛下前來的局。這樣的話,陛下絕對不能在這裏出事,否則我無論如何都沒法保住你的性命。”

“可是我隻希望你能活著。”

山洞之中的轟隆聲越來越大,就像是這座陣法終於運轉起來,顯露出了它最為猙獰的一麵。

張少白發現腳下有些異樣,低頭一看,隻見地麵居然四分五裂,開始沿著某種玄奧規則自行移動起來。隨著地麵移動,又有無數道溝壑紛紛出現,由窄及寬,往裏一看深不見底,掉下去多半會粉身碎骨。除此之外,更有霧氣從溝壑中湧出,遮蓋視線,讓人即便舉著火把也難以看清身前情況。

少年將靈芝摟在懷中,悉心保護:“我們都會活著。”說罷,他便掏出司南魚,極為小心地尋找出路所在。

另一邊,保護李治的兵陣隨著地麵裂開而變得破碎不堪,還有護衛一不留神跌入溝壑之中,隻留下一聲呼喊。

茅一川橫刀護著李治,荀讓則在一旁問道:“陛下?”

李治咬牙道:“繼續往裏走。”

“是!”

無人膽敢忤逆皇帝旨意,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可是越往裏走就發現越是機關重重。山洞中並沒有刺客,他們所麵對的單純是這座山本身的殺機。

茅一川莫名想起了張少白說過的許多話,尤其是關於障眼法的那些,於是心想此處會不會也設有障眼法。可無奈的是,即便他想到了這一點,卻依然沒法子破解。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護衛越來越少,紛紛被分隔到了山洞的不同方位,不知是死是活。

然而,李治從始至終都沒有過一絲慌亂,隻管麵無表情地往前走著,仿佛前方就有長生不老的通天大道。即便是荀讓為了救他而被卷入一處機關之中,被莫名閉合的石壁活生生擠壓致死,他也仍然麵不改色。

他貴為天子,此時心中隻有長生不老。太上忘情,所以他心中也無情。

茅一川緊緊跟在李治身側,時刻準備以性命相護,可他的心裏卻在惦念著張少白的安危。說來奇怪,這時他想的不是自己,不是皇帝,而是張少白。

希望他能安然無恙吧。

腦中這樣想著,身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轟鳴,由遠及近,來得極快。茅一川雖然看不清,卻知道那多半是塊滾石,於是迅速尋找附近的藏身之處,結果隻找到了一個僅能容納一人的縫隙。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將李治推入其中,自己則抽刀抵抗滾石,然後便被一股巨力直接撞飛。

茅一川感到全身上下各處骨骼如碎裂般疼痛,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嘲諷。真是蠢貨,人力怎麽可能擋得住天災?

這嘲諷的語氣,像極了張少白。

李治與滾石擦身而過,重新鑽出縫隙,繼續向內走去。他的眼神透著堅毅,似是為了長生不老而癲狂,卻又像是心知肚明自己所求,所以才能走得毫無退意。

最終,他在山洞之中又找到了一處矮小洞口,彎腰走入,眼前別有洞天。

這是一間石室,其中石壁上附著一條火龍,將裏麵照得燈火通明,露出那座長有九顆鳥首的九羅雕像,以及枯坐於雕像之下的老者。

老者身形枯瘦,仿佛一根隨手便可掰斷的木柴。而且他的頭發半白半黑,在火光下看起來極為妖異。

隨著李治進入這間石室,他身後忽然有道石壁轟然落下,將入口死死封住。

木易的麵前放著一個無人使用的蒲團,他攤開手掌衝向那裏,說道:“我終於等到了你。”

李治神情不改,即使他明知已無後路可退,依然不見慌張,或許這就是一國之主的底氣。

他坐在木易麵前,說道:“我也終於找到了你。”

木易顯得有些失望:“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我本以為你會覺得憤怒、失落,可你卻顯得很平靜。”

“既然你知道這是九羅的陰謀,為何還要過來?”

“因為我知道九羅的手段,所以希望你們真的可以找到長生不死之法,然而你們卻讓我失望了。”

“不愧是大唐之主,居然能將我們這群無家可歸的人,當成你的棋子來用。”

“怎能說是無家可歸,無論是隋朝遺民,還是隱太子一脈的後人,隻要活在大唐,就都是我的子民。”

木易一拍大腿,讚歎道:“好胸襟!”

他轉而神色一變,眼珠向外凸出,湊到李治麵前問道:“你是如何料到這些的?”

李治不為所動,說道:“你們先是害死了所有能夠可能治好我頭疾的人,然後又故意死在張少白手中,裝作九羅已經覆滅。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在得知‘不死靈烏’之後,難以放棄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以為九羅布的這個局天衣無縫,結果卻被你輕易識破。”

“我畢竟是一個病人,身處局中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不是空手來的。”

“那是自然,在我死去之前,總要為後人徹底除去九羅才行,否則實難心安。”

此時山洞之外,毒瘴迅速迷倒了眾多護衛,村民紛紛上前補上一記致命傷。然而又有無數兵卒從山林中現出身影,將長生村裏的活口屠戮得幹幹淨淨。

木易重新坐好,歎道:“與你對弈著實有趣,即便受著長生不老的**,你依然沒有落下任何一顆無用的棋子。”

李治說道:“你呢,你的目的又到底是什麽?費盡心思將我引來,隻是為了與你說?話?”

“李唐前後有三個太子或死或廢,這是你父親當年手足相殘埋下的禍根。而今隻要你死在這裏,大唐從此氣數全無。”

“恐怕不會如你所願。”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長生不老之法,你可以看看我油盡燈枯的模樣,若不是為了見你一麵,恐怕早就死了。所以說啊,即便你僥幸離開了這個地方,又能再活多久?呢?”

“你不懂,我雖然沒有合適的兒子繼承江山,卻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後。”

“她的李唐,還會是李唐嗎?”

“我想這個問題已經很久很久,最後發現我隻能選擇相信她。”

“真是可悲,堂堂一代帝王,最終卻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介婦人身上。”

李治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何必這麽說呢,假如楊廣身邊能有一個這樣的婦人,大隋何苦亡國?”

提及此事,木易氣質一變,說道:“那在你看來,大隋到底是因何亡國?”

李治說:“在於失了民心。”

木易問:“為何就失了民心?我王重振華夏,盡廢五胡亂華之後中原亂象!一統南北分裂的是我大隋,定科舉、建進士,削士族、提寒門的是我大隋,開拓運河與絲綢之路的是我大隋,滅交趾、林邑諸國的是我大隋,創下三百年從未有過之氣象的更是我大隋!為何就偏偏失了民心?”

“李唐又有何不同?”

“並無不同。”

“那豈不是李唐遲早也會滅亡?”

“那是自然。”

木易問:“為何談及此事卻能麵不改色,你難道不怕嗎?”

李治答:“怕,卻不像你那樣害怕。”

“這是為何?”

李治忽然抬眼,視線直逼木易,一字一句地說道:“一、如今李唐未亡,朕為何要像你這般畏畏縮縮?二、即便李唐亡了,朕早已將‘大唐’這兩個字融入所有唐人的血液之中,這就叫作傳承!就算是千百年過後,無論那時是何國號,隻要他們想起大唐,都會認同自己曾是唐人!”

說罷,他朗聲大笑:“想來可笑,到時卻無人會自稱隋人!”

木易仿佛一瞬間變得更加蒼老,也更加瘦弱。但他沒有認輸,而是說道:“可你卻要陪我死在這裏了,我會先你一步死去,隻留你一人守著我的屍體,直到你也慢慢死掉。我……終究還是屠了龍……”

李治緩緩站起身來,打量了一下四周,並未看到其他出路。

“不用找了,斷龍石一旦放下,這裏再無出路,”木易露出一個慘笑,“大隋啊大隋,我已竭盡所能,勿要怪我。”

李治拔出佩劍,劍尖直指木易,說道:“你到底是誰?”

“還能是誰,一個姓楊的孤魂野鬼罷了。”

“既然如此,朕允你以沙場的方式去死。”一道劍光,幹淨利落。

木易的頭顱隨之落下,同時石室內莫名生出一陣怪風,吹熄了九羅雕像最中央的那盞燈。

李治將佩劍上的鮮血擦拭幹淨,然後將其收起重新放好,重新與無頭的楊姓老人相對而坐。頭顱之中傳來陣陣劇痛,但他強撐著沒有倒下。

九羅雕像之上,最後一盞長生燈。

亦是搖搖欲墜。

與此同時,在山洞底部,張少白正帶著薛靈芝尋找去路,不料卻越走越深,漸漸徹底迷失了方向。

直到一個身影出現在兩人麵前,這才終於迫使他們停下了腳步。

張少白手裏舉著火把,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那人的長相,然後便驚訝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道身影,也就是木易的徒弟,笑著說道:“怎麽?一段時間不見,見我就像見到了鬼一樣。”

張少白結結巴巴道:“你是……溫玄機?”

那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張、薛二人,說道:“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

薛靈芝先是一愣,隨後竟然輕聲喚道:“師父……”

“哎。”溫玄機笑著應聲,一如往日瀟灑不羈。

此刻張少白心思急轉,他先是想到“不死靈烏”不僅是一個為了引來皇帝的陰謀,更是九羅以張懷璧之死作為障眼法而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繼而又反應過來溫玄機其實也是九羅中人,可見成玄風見到“不死靈烏”以及將這件事稟報陛下都是在他的引導之下完成。

溫玄機讚歎道:“能夠想到這一點,著實不錯。”

張少白想到靈芝曾說覺得長生村有些熟悉:“難道說……靈芝在被送回薛家之前,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不僅如此,她體內還流著義成公主的血。”

說起義成公主,張少白並不覺得陌生。因為那位公主年輕時遠嫁突厥,在大隋滅亡後居然說服突厥出兵伐唐,可謂剛烈至極。不過傳聞義成公主最終死在了李靖刀下,不知是真是假,否則又怎會在大唐留下血脈。

溫玄機繼續說道:“她的母親乃是義成公主的外孫女,九羅早年曾想利用其設置‘不死靈烏’之局,不料她離開此地之後居然與薛曜那個廢物真心相愛,最後還落得一個淒淒慘慘的下場。”

薛靈芝顯然並不知道他說的這些往事,震驚道:“我母親的身上也有靈烏圖?”

“什麽靈烏圖,不過是九羅刻意製造的一段傳說罷了。自古皇帝都難免追求虛無縹緲的長生之道,既然他們喜歡,我便遂了他們的意。”

張少白總算將整件事梳理清楚,說道:“你們本想用靈芝的母親設局,結果卻意外失敗,於是就有了在兩個孩子身上動手腳的心思。先是挑選一人文下靈烏圖,然後又將她們送回薛家,養在薛府,等到合適的時機再將‘不死靈烏’揭露出來。”

少年因為憤怒而情不自禁地顫抖:“而且最初你所挑選揭露此事的人,其實是我。你的那道批命,給我埋下了靠近靈芝的種子,隻是我最終沒有用這個消息換取榮華富貴,於是你又選擇成玄風作為新的人選。”

溫玄機問道:“你很生氣?”

“我當然生氣,你們為了設‘不死靈烏’的局,將多少人蒙在鼓裏,又犧牲了多少條性命!我知道九羅與大唐有著不死不休的仇恨,可其間那些死去的人卻大多無?辜!”

比如慈恩大師,比如成玄風,再比如秦鳴鶴。

“你錯了,沒有人生而無辜,隻有命中注定,”溫玄機的眼神變得有些迷離,聲音中也透著哀怨,“清兒與我青梅竹馬,自幼便在這裏長大,最後卻為了九羅大計而不得不犧牲,這就是命中注定。薛靈芝和薛蘭芝乃是清兒之女,背負著義成公主的血脈,這就是為複仇而生,她現在所選擇的道路,才是正途。”

“狗屁!全是狗屁!”張少白一麵破口大罵,一麵擋在薛靈芝身前,“少用那些胡說八道掩蓋九羅的醜惡心思!”

溫玄機的眼神從遠方歸來,他向著薛靈芝伸出了一隻手,說道:“該回家了。”

“就算回家也是跟我回張宅,實在不行那也是去薛府!”張少白阻攔著,卻發現薛靈芝的神情有些反常。

張少白喊道:“不要去!”

然而溫玄機的那句“回家”仿佛帶著某種力量,薛靈芝聽後就像丟了魂魄一般,居然開始真的往對麵走去,任憑張少白如何阻攔,她也還是止不住地向前用力。

溫玄機繼續勸說道:“回來吧,離開那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李治已經死在了山洞密室,從此大唐再無你的容身之處,隻有回到這裏你才能得到解脫。”

話音剛落,薛靈芝頓時變得癲狂起來,發瘋般想要離開張少白。

張少白使出渾身力氣抱緊薛靈芝,他知道靈芝本就心神不穩,又突然間聽到了自己的身世真相,難免陷入失控局麵。

溫玄機看著眼前一幕,譏諷道:“治了這麽久的‘雙魂奇症’,最後也沒能治好,張少白,你也該放手了。”

薛靈芝眼中滿是淚水,她不住地掙紮著,覺得腦海中的兩個自己無比混亂,都想要奪走這副身體。而且她越是想要控製自己,就越是崩潰,僅存的理智也在一點一滴地破?碎。

她的眼前再也沒有什麽張少白,所處之地也不是什麽山洞,而是一片桃花源。此刻她隻想徹底拋棄那個令人厭憎的薛家,回到母親身旁,那裏才是能夠讓她心安的地方。

於是她猛地用力掙脫張少白的束縛,行屍走肉般向前走去。

張少白險些被推倒在地,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回過神來,似乎在猶豫有些話是否應該說出口。

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大聲喊道:“薛蘭芝,你給我停下!”

薛靈芝的身影居然真的隨之一停!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才是這副身體真正的主人,薛靈芝則是你內疚的化身。但我不知你的童年到底經曆了什麽事情,為何你要裝成薛靈芝的模樣活到現在,”張少白眼中情意真切,“你倆本就是雙胞胎,所以久而久之你就真的把自己當成了薛靈芝,活了許多年。直到四年前,你不小心落水頭部受創,這才讓真正的你蘇醒過來。隻是在所有人看來,蘇醒的蘭芝反而成了邪魔外道。”

薛蘭芝背對著張少白,微微側過臉龐,神情哀傷道:“那年妹妹被軟禁在薛府別院,我便與她約定時常互換衣物,由我代替她去受罪。而我倆上山踏青那天,其實跌落山坡意外身亡的人,是靈芝。家裏人都說靈芝是天煞孤星,不知要克死多少人,可是那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才是天煞孤星,不僅出生起就搶走了靈芝的許多,更是還要奪走她的性命。”

張少白說道:“可是內疚從來都不會讓人變得好受,隻會晝夜不停地煎熬。自從你決定裝作靈芝活下去之後,這所有事情就像是打了一個死結,再也解不開了。”

“我隻能這麽做,靈芝是因我而死的。”

薛蘭芝看著張少白,忽然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所以說,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張少白說道:“不,你精通醫道,心地善良,你也有你想要的生活,這樣的你絕不是個無藥可救的人。還記得你為我取出‘飲脂蠱’的那天嗎,是你幫助靈芝找到了那本醫經,我才能因此活下來。”

“可那是靈芝對你的好。”

“說到現在你怎麽還不明白,你早就成了靈芝,靈芝也成了你,你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啊。你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姐妹一起想做的事!”張少白說著說著忽然有眼淚順著臉龐流下,“而真正害你們變成如今這樣的罪魁禍首,就是九羅!”

薛蘭芝亦是滿臉淚水,她扭回頭去,不願再看張少白。

一直以來,張少白日夜想著兩件事情,一件是張家的那場大火,另一件則是“雙魂奇症”。如今他終於得到了關鍵線索,瞬間就把前因後果分析得清清楚楚,他說:“是九羅想要利用你們來做‘不死靈烏’的計謀,選擇將靈烏圖文在早慧的姐姐身上。也是他們在你和靈芝四歲的時候,讓你們與娘親骨肉分離,由溫玄機送入了薛家!溫玄機表麵上說是給薛老太爺和年幼體弱的你倆調理身體,甚至還傳了醫術給你們,其實卻是在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以便讓計劃順利進行下去。”

“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全都知道,”薛蘭芝淚眼婆娑,已是看不清麵前的溫玄機,“有件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出生起的所有事情,無論大小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或許老天真的太多東西給了我,因此苦了靈芝……我記得他們在我背上文下靈烏圖的時候,也記得溫玄機與祖父說的每一句話。”

張少白哀傷道:“或許,就連靈芝的死其實也在九羅的算計之中。當你和靈芝漸漸長大,有時還會互換身份,溫玄機忽然發現就連他都難以分清你倆。為了避免事態失控,他刻意給了靈芝一個‘天煞孤星’的批命,讓她被送到別院,與你分離。

“可是在那之後,你與靈芝依然時不時互換身份,所以溫玄機覺得,隻留下身負‘不死靈烏’的那人才最穩妥,便設計害死了靈芝。”張少白看向溫玄機,眼中怒火簡直恨不得化作實體將那人燒個幹幹淨淨,“溫玄機,我說得對嗎?”

溫玄機臉上笑意不改,仿佛事不關己:“不愧是天脈傳人,你所說的,一字不?差。”

說罷他轉而看向薛蘭芝,又說:“既然你記得所有事情,就更該知道這裏才是你的家。‘不死靈烏’的計謀已經完成,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可是,即便薛蘭芝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她卻依然向著溫玄機那邊走去。就像是她身體中的血脈不願放過她,一定要她回到家鄉。

張少白想要過去阻攔,不料薛蘭芝越走越快,最後居然跑了起來,她猛地衝向麵前的溫玄機。

神情決絕!

此時少女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清楚記得自己就是蘭芝,但也記得身為靈芝之時經曆的每一件事。

她記得初次與張少白見麵,他綁著一頭辮子,看起來瘋瘋癲癲,絲毫談不上可靠。

她記得初次與張少白見麵,她摔了滿屋的東西,隻為與他演一場驅鬼成功的好戲。

她記得那次與張少白一同翻牆出去遊玩,遇到了險些被馬撞死的漱兒。

她記得那次與張少白一同回家之時,他蹲在牆根等著自己踩著他的背部翻上牆頭的滑稽模樣。

她記得兩人泛舟於洛水之畔,眼前一片繁華,相約走遍大江南北,多看些山河風光。

她記得兩人泛舟於洛水之畔,她一腳將他踹入河中,然後一走了之。

薛蘭芝想起了靈芝的一切,也記得兩人共有的一切。

此刻的她一如當年崤函道,一人一馬不顧一切地追趕著張少白,與他一同麵對重重險關。她不僅要證明“天煞孤星”的批命全是胡言,更要親手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

少女一邊跑,一邊露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那東西本是用來防身,以備不時之需,現在她卻要用它殺人。

殺一個,不得不殺之人!

如乳燕還巢,薛蘭芝撞入了溫玄機的懷中,手裏利刃更是刺入他的身體,隻可惜距離心髒處差了一分。

溫玄機沒有料到當年任由自己操控命運的孩童,如今已經長成了能夠傷害他的人。他緊緊扣住薛蘭芝的雙肩,看著她的麵孔,說道:“每當我看到你倆,就會覺得既思念又憤怒。你的眼睛像極了清兒,可你的其他卻更像薛曜!

“我們終究都是可憐人,生來注定要為九羅付出一切,李唐不是我們所能生存的天下,隻有毀掉它你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溫玄機手上突然發力,一把將薛蘭芝推倒在一旁,然後一寸一寸地拔出胸口匕首。他麵目猙獰地看向張少白,說道:“結局已經注定,不如你也留在這裏陪葬吧。”

說了許多無用的廢話,看了一出與己無關的好戲,溫玄機終於覺得厭煩了。這些年他所壓抑的那些情感,總算隨著親眼看到那些生離死別得到了釋放。

原來世間皆是悲哀人,上演大同小異戲。

邋遢道士終於露出了他的真實麵容,再不見丁點戲謔,而是一個滿是悲傷的表情。

他持刀步步逼近張少白,想要為“不死靈烏”這出戲刻下一個圓滿的結尾。

“不斷”二字落下之時,一道身影姍姍來遲,出現在張少白的身後。

張少白側身讓路,那人則持著寶刀向前,刀鋒與匕首撞在一處,難分高下。

茅一川之前遭滾石撞擊,已是受了不少內傷,而溫玄機也被蘭芝刺了一刀,故而算不得全力出手。

兩人一觸即分,隨後俱是用盡全力再度揮起手中兵器。

而且,溫玄機的另一隻手也在偷偷發力,暗藏殺機。不愧是身兼道門、屠龍術的不世奇才,若論殺人,他比起張懷璧隻強不弱。

山洞之中光線昏暗,茅一川一時大意,未能注意到溫玄機的另一隻手。結果無鋒斬斷匕首的同時,他的腹部也遭了一記重擊,頓時一口血嘔了出來。

溫玄機得勢不饒人,雙手如蝴蝶上下翻飛,轉眼間便在茅一川身上打了十數下,更是將他手中寶刀一掌拍落。

即便如此,茅一川也並未倒下!

他的身體隨著墜落的無鋒一同打了個旋,然後將持刀左手搭在了另一把刀的刀柄?上。

至少他還“有情”!

茅一川身形一轉,有情隨之出鞘!此刀比起無鋒略顯短小而且細窄,溫玄機並未料到他會藏有此招,一時不慎便被一刀自下而上狠狠劃過。

他的臉上有道血痕浮現,漸漸擴大,生機斷絕之時,他喃喃自語道:“清兒……”

張少白終於鬆了口氣,問道:“棺材臉,你怎麽會找到這裏?”

茅一川收刀而立,背影如淵停,如嶽峙,他說:“我已有兩次將你丟失,絕不會有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