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死靈烏
隻是過去了一個夜晚,這個世道卻變得陌生起來。
有些人孤孤單單地死了,再也聽不到她銀鈴般的笑聲,他也不會再用手段攪弄風雲。整個長安仿佛都隨之變了模樣,風中也少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而變化最大的,莫過於張少白。
直至今日少年終於徹底褪去青澀,甚至成熟得略顯“老氣”。就比如他那一頭轉為花白之色的發絲,乍一看仿佛古稀之年,憔悴有如秋季裏落光了葉子的柳枝,一碰就會斷掉。
再比如他的氣質,也與以往有著極大區別,隻不過這份變化隻有與他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察覺得到。曾經的張少白心中滿是仇恨,即便臉上帶著笑意,行事也極為灑脫,可還是透著幾分刻意。
全然不似如今這般自然,他的笑容多了些恬淡,眼神也變得寧靜下來……可是,他的孤獨似乎也變得更深了。
來俊臣看到這副模樣的張少白時先是驚訝,隨後便笑著說道:“你可是欠我一個大人情啊。”
張少白低著眉眼,似乎在看腳尖的一塊青石,說道:“先前你在普度壇外救我一命,而後我在皇宮為你謀了一條生路,算是兩清。至於昨夜的事情,你大可不必過來,留在宮裏承受天後的怒火。”
“唉,我是說不過你,”來俊臣話鋒一轉,“既然九羅事了,我想帶著龐先生的頭顱回去。”
張少白聞言抬眼看向來俊臣,不冷不淡地說:“你應該已經知道,龐先生,姓?張。”
不知為何,來俊臣在被這道視線盯住的時候居然有些心虛,心中更是生出一絲懼意。他忽然想到即便茅一川身受重傷,已經沒了出手的力氣,但自己卻依然身處張宅。
原本他認為張少白和明珪兩個誰也不能夠阻攔自己帶走張懷璧的頭顱,可現在卻再也沒有這個想法。因為他隱隱有所預感,假如自己非要這樣做,張少白一定有辦法讓自己死在這裏。
然後對武後說一聲,來俊臣已與九羅同歸於盡。
短短一瞬間,來俊臣想了許多,最終決定放棄頭顱,笑眯眯地離開了張宅,再不願多待哪怕一刻。
張少白披著一件雪白大氅,頭發披散著,仿佛上麵落了一層雪。他對茅一川說道:“這個人狡猾得很,恐怕當不來友人。”
茅一川臉色蠟黃,站姿也不似以往那般筆直,但他腰間依然係著無鋒,刀不離人。除此之外,就在無鋒的旁邊,還多了一把名為“有情”的新刀。
“有情”比“無鋒”要短一些,也窄一些,故而兩把刀綁在一處的時候,就像是一對男女相偎相依。
他看著來俊臣離去的方向,說道:“從昨夜到剛才,他起碼動過三次殺機。”
“若是他真的按捺不住,想要殺了你我泄憤,咱們就隻能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不至於,他要真敢動手,我起碼能保你一命。再者說,你也不會坐以待斃,不是?嗎?”
張少白笑嘻嘻地湊到茅一川身邊,虛情假意地扶著他的一條胳膊,說道:“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發現你這個棺材臉才是我真正的至交好友啊!”
茅一川頗為嫌棄地將胳膊抽了出來,說道:“我們也該去宮裏了,免得多生事?端。”
“慢些也無妨,就讓來俊臣去領個頭功。本來殺了自家親人我心裏就不太舒服,若是再用大伯的命換來榮華富貴,想來我會更加難過。”
“這你就想多了,在陛下看來我們都是將功贖罪之人,無罰便是獎賞。”
跟在陛下身邊多年,茅一川自是更加了解帝王心性。其實在張懷璧死後他也鬆了口氣,金閣追查九羅已有數十年,昨夜不僅除了魑魅魍魎,更是斬了龐先生,想來九羅現在已是半死不活。
這樣一來,大唐又能多些太平日子。
可是,九羅並不能完全熄滅陛下心中的火,普度大會中人僅剩張少白一人生還,現今無人能夠治療他的頭疾,這會讓他更加憤怒。
※
事實證明茅一川所料不錯,當眾人趕到紫宸殿的時候,並未有人道一句恭喜,反而肅殺氣氛比往日還要更加濃烈。
原因很簡單,李治剛剛犯了頭疾。
來俊臣來得最早,將整件事情通通講了一遍之後並未得到任何回應。隻有武後淡淡說了一句:“去一旁候著。”
之後來俊臣便低眉順眼地乖乖站好,連大氣都不敢喘。而武後則走到陛下身邊,為他輕輕揉弄著額頭,歎道:“陛下終於願意讓妾身靠近了。”
李治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道:“既然九羅死了,便說明普度大會那樁事確實與皇後無關,之前是朕冤枉了你。”
“唉,此次九羅大費周章地害死了慈恩大師和秦鳴鶴,雖然他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可到最後還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麵。”
“皇後,你說這世上真就沒人能治好朕的頭疾嗎?孫思邈隱居深山,朕派了多少人過去也沒能找到,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秦鳴鶴,結果又是這麽個下場。”
武後歎道:“如今我們也隻能相信張少白了,他的法子雖然不能根治陛下的病,但起碼能夠遏製病情惡化。”
李治亦是歎道:“可朕不甘心。”
就在這時,一直守在紫宸殿外的老太監匆匆進來稟報,張少白和茅一川已到。李治輕輕點了點頭,隨後老太監才放那二人進入殿內。
武後看到張少白的模樣,不禁有些心酸,主動說道:“聽說龐先生其實是你的大伯,當年張家的大火也是他放的?”
張少白恭敬答道:“回天後話,是。”
“你親手殺了他?”
“是。”
武後坐在陛下身旁,情不自禁地攥住了他的一隻手,哀傷道:“可憐的孩子。”
張少白卻微笑道:“天後不必為臣傷感,六年前的大仇終於得報,其實在臣心中喜還是遠遠大於悲。”
武後欣慰地點了點頭,對李治說道:“陛下,您看普度大會現今隻剩下張少白一人活著,不如就將禦賜金牒給了他吧,也算是對張家有些補償。”
她說到“補償”二字的時候,李治眉心一跳,顯然關於張雲清之死,帝後二人也都帶著一些愧意。
不過李治卻沒有直接獎賞張少白,而是問道:“朕想知道一件事情,‘扶搖之法’到底是什麽?”
張少白答道:“回陛下,‘扶搖之法’早在數百年前便失傳了。不過據臣所知,此法能夠肉白骨活死人。”
“你……當真不會?”
“臣確實不會,坊間傳言不過是為了引出九羅而杜撰。”
李治聞言心中生出怒火,不過一看張少白的憔悴樣子便按捺下了自身火氣。他也知道這個少年於昨夜經曆了太多事情,現在不好苛責。
可他就是覺得不甘,自己貴為天皇,為何不得身體安康,為何不能長生不老?
千百年來所有皇帝都沒能邁過的那道生死關,李治同樣也沒能跨過。九羅之存亡與自己的生死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陛下沉默不語,張少白便眼觀鼻,鼻觀心,不出半點聲響。武後則自始至終一直看著麵前的少年郎,發現他變得沉穩了很多,少了以往的幾分狡猾,看起來越來越像是張雲清。
這便是傳承,即使張雲清早在六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卻有一個與他極為相似的人活著,這對張雲清來說何嚐不是一種長生不老?
隻可惜在九羅的算計和皇室的無情覆轍之下,李治最喜愛的兒子都未能守住太子的位置,其中大多還丟了性命。所以他永遠不會擁有一個和自己頗為相似的後人,由其來繼承大唐的江山。
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李治越是頭痛,就越是膽戰心驚,更是無數次從睡夢中驚醒。他害怕自己一旦死了,便再也無人可守住這片盛世大唐。他心裏其實也清楚,隻要武後還在,結果便不會如自己夢中那般糟糕。
可武後所掌控的大唐,還會是李氏的大唐嗎?他想不通,更想不開,因而不想死,更不敢死。
至於張少白此人是賞是罰,他已經不在乎了。
武後見陛下遲遲不語,剛想開口賞賜張少白等人,不料老太監居然又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在陛下身旁耳語一番。
李治的神色隨之一振,不知聽到了什麽消息。
他急切道:“快請,快請!”
武後心思一動,之前張少白進宮求見的時候,陛下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可當下卻極為激動,可見求見之人非同一般。
張少白與武後想到了一處,而且他還猜到陛下之所以這般失態,說明來者必定和他的頭疾有關。
可是能夠治療頭疾的人大多死了,還會有誰能讓陛下如此激動?
當老太監將那個人請入殿內的時候,張少白瞳孔一縮,轉頭看向了茅一川,而後者臉上的震驚之色絲毫不亞於張少白。
就連天塌都能麵不改色的茅一川居然都會這樣,乃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個本應死去的人。
這個人早在普度大會的風試之後下落不明,當時推事院費了好大力氣也沒能找到此人,於是斷定他已經死了。
沒想到他卻在今時今日出現在了皇宮之中。
成玄風穿著道袍,頭戴蓮花冠,身形比起以往清瘦了不少,卻襯托得身上仙氣更?重。
武後一見此人,驚訝道:“你是成玄風?”
“道門樓觀派成玄風,拜見天皇天後。”成玄風做了個道稽,聲音中透著疲憊,不知這些天來遭受了多少苦難折磨。
武後問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何又活了?”
成玄風答道:“貧道那日遭刺客襲擊,雖然身受重傷但僥幸逃脫。之後師兄溫玄機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地,不料那刺客也一同尋到,為了救我,師兄已命喪刺客之手。”
“刺客乃是何人?”
“貧道不知,隻記得他戴著一個青銅麵具。”
張少白一聽便知道門遇難多半也是出自九羅手筆。他在心中發出一聲歎息,心想好好一個普度大會,居然死了這麽多人,不僅有佛門的慈恩大師,就連道門的溫玄機都未能幸免。
還好九羅已經盡數伏誅,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武後又問:“既然你還活著,這段時日為何遲遲不肯現身,又去了哪裏?”
“師兄臨終前有所叮囑,故而我不敢貿然現身,害怕再度引來刺客。而我此番前來,則是為了普度大會一事,雖說貧道未能參加第二試與第三試,但在逃亡時卻偶然遇見一番機緣,此事與陛下關係頗大,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不可藏私。”
武後還想問些什麽,卻被陛下開口打斷道:“你所說的長生不老之法,到底是什麽?速速道來!”
在場眾人一聽俱是震驚,隻有張少白除外。他早料到陛下的失態會與治病方法有關,但當他聽到成玄風所說之事,突然眉頭深鎖,身子更是僵硬無比,仿佛遭了一記晴天霹靂。
隻聽成玄風說道:“《山海經》雲,有巫山者,西有黃鳥。帝藥,八齋。黃鳥於巫山,司此玄蛇……陛下可曾聽說此典故?”
李治微微眯起眼睛,他苦心尋覓長生不老藥多年,對這些頗為熟悉,說道:“那是自然。”
“此乃前人於千年前撰寫,看似光怪陸離,然而道門卻認為天帝之藥的傳說並非空穴來風,”成玄風悠悠說道,“數百年前,有位奇人曾發現了傳說中的巫山黑水。此事張少白也應有所耳聞,因為發現此地之人正是祝由中人。”
張少白神情木訥,顯然也知道此事,且另有隱情。
成玄風繼續說道:“之後道門也派人去了巫山,並且發現了一個隱秘山洞,多半就是當年天帝藏藥之處。不過當時靈藥已經不見蹤影,隻留下了幾幅石刻。”
李治急切道:“上麵講了什麽?”
“石刻說昔日黃鳥漸漸年老力竭,不再是玄蛇對手。它擔心自己死後,玄蛇會偷吃帝藥,於是便將帝藥藏到了其他地方。”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道門有前輩曾對此做過細致解讀,認為玄蛇並不是蛇,黃鳥也不是鳥,而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隻是當年天帝崩逝,黃鳥玄蛇也因此起了爭執,一人想要將帝藥據為己有,另一人則遵守帝命,認為不可,”成玄風神情平淡,仿佛所講之事與他毫無幹係,“道門雖說經曆方仙術、黃老術之變,對黃鳥的探查卻從未停止,最終在三仙山找到了新的線索。原來黃鳥帶著帝藥離開巫山之後,又化身為‘靈烏’,將帝藥的秘密代代相傳。”
李治眼睛忽然一亮,說道:“朕曾聽聞‘不死靈烏’的傳說,說是靈烏現身之處便有長生不死之藥,難道與成道長所言有關?”
成玄風點頭道:“陛下所言甚是。這‘不死靈烏’其實乃是黃鳥之後,族人背上文有‘靈烏’,說是靈烏,其實卻是藏有長生不老藥的寶圖。道門曾找到過身覆靈烏之人,隻不過此人寧死不願透露秘密,自殺而亡……說來蹊蹺,此人一死,身上的靈烏圖便也隨之消失,再也無法顯現出來。”
李治又問:“成道長既然說到‘不死靈烏’,莫不是已有線索?”
成玄風答道:“貧道曾親眼見到一人身覆靈烏。”
這時張少白終於按捺不住,主動開口說道:“長生不老藥的傳說數不勝數,真真假假無人能分辨得清。所謂‘不死靈烏’,或許隻是個虛構出來的傳聞而已,假如他們真有帝藥,豈不是全都長生不死?”
成玄風搖頭道:“並非真的長生不死,曾有人誤入一處隱秘之地,發現其中居民壽命甚長。”
張少白問:“那這個人可還記得隱秘之地究竟在哪兒?”
“此等洞天福地自然設有障眼法,他出來之後便再也找不到重返那裏的路了。”
“說白了不都是些無法證明的事情,有何意義?”
“傳說經曆千年,我等身為後人自然難以理解,但它既然能夠流傳下來,便說明其中一定藏著一條真實脈絡。”
“恕我無法讚同。”
李治突然說道,語氣森然:“朕何時問過你的想法?朕隻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靈藥能夠治好頭疾……甚至是長生不老!”
張少白趕忙低頭不語,心知自己無法說服陛下。因為慈恩大師和秦鳴鶴死後,陛下再無治療頭疾之法,所以即便再如何虛無縹緲的傳說,都會成為他當下的救命稻草。
更何況,就連張少白也在小時候就聽說過“不死靈烏”的傳說,張雲清更是親身調查過此事,希望能夠尋到帝藥治好兒子的先天氣虛之症。不過到最後張雲清也沒能找到不死藥,此事隻好作罷。
而張少白明明自己也相信“不死靈烏”一事,卻還是要出言否認,乃是因為一個人,一個對他來講至關重要的人。
李治問成玄風:“你看到的靈烏後人,是誰?”
這一刻張少白忽然很想一拳打死成玄風。
成玄風答道:“中書令薛元超之孫,薛靈芝。”
“原來如此,”李治深深看了張少白一眼,仿佛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然後衣袖一抖,說道,“傳薛靈芝進宮覲見!”
※
與此同時,薛靈芝仍被軟禁在別院當中,這段時間家中對她下了禁足令,更是挑了個良辰吉日準備將她嫁出去。
據說答應迎娶靈芝的人家不是什麽達官顯貴,隻是個普通官宦人家,他家小郎曾去興善寺禮佛,不小心誤入病坊偶遇專心治病的薛靈芝,故而一見鍾情。
雖說他家門檻比起薛家要低了不少,但長安裏誰不知道薛家有個天煞孤星,就算娶了她就能平步青雲,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是否夠硬。因此實際敢於向薛家提親的大戶人家幾乎沒有,便讓這個小戶人家占了“便宜”。
薛靈芝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她知道雖說自己名義上已被趕出薛家,但從洛陽到長安她時常拋頭露麵出外行醫,還是給薛家帶來了許多風言風語。即便有祖父護著,家裏的那些小娘子們卻不會善罷甘休。
若是可以將她嫁出去,這才算是皆大歡喜。
隻不過,她此時此刻的不反抗,卻不代表真就接受了這門婚事。在薛靈芝看來,自打姐姐離世之後自己一直都是孤孤單單,活著這件事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可她還想等一個人,她想知道若是那個人知道自己即將嫁人,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到時候,薛靈芝自然會有新的打算。
想到這裏,薛靈芝變得有些憂傷。那個人已經很久沒有來過薛家了,不知他是否從親人離世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他現在的處境已經足夠艱難,自己實在不該給他再添煩惱了。
然而無論如何薛靈芝都想不到,敲開別院大門的人,不是提親的那戶人家,也不是張少白,而是來自皇宮。
她去年也曾莫名其妙被帶入洛陽宮,後來才知道是有人想利用自己的安危要挾祖父。那麽這一次呢,難道又是如出一轍的手法?
一輛馬車載著薛靈芝匆匆進了大明宮,路過宮牆的時候,有風吹起窗簾一角,少女怔怔地向外看去,隻見天藍藍雲悠悠。同時心中莫名一陣惆悵,她有一種預感,仿佛自己再也看不到這樣愜意的天空。
那扇無數人想要進入的宮門,其實對很多人來說,與陰曹地府無異。
這也是張少白不願讓薛靈芝進宮的緣由。
他跪在地上,無聲地哀求著,然而陛下卻對他視而不見。在李治看來,張少白明知“不死靈烏”卻遲遲不說,乃是犯了死罪,自己沒有殺他已是仁至義盡。
去年崤函道落水的時候,張少白就看到過薛靈芝背上的文身,當時心中驚駭不已。一方麵是驚訝於薛靈芝怎會與靈烏一族扯上關係;另一方麵則是糾結於既然自己知道了這件事,又該如何處置兩人關係。
在此期間張少白甚至想過自己能否借助薛靈芝的力量,找到傳說中的帝藥治好自己的病,這樣一來也算是圓了父親遺願。
可到最後他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決定裝作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會將其告訴李治換取榮華富貴。
隻是張少白沒有想到,有些事情就像是命中注定,即便自己不說,卻有別人來說。
薛靈芝和薛元超相繼進宮,被一同帶入了紫宸殿。靈芝進宮第一眼便看到了變化頗大的張少白,心中就像響起了一記無聲驚雷,竟突然有些心慌意亂。
她沒有擔心自己的安危,想的全是他為何變成了這樣,是不是受了誰的欺負?
另一邊,看樣子薛元超是真的對“不死靈烏”一無所知,更不知陛下為何召見自己與孫女靈芝,故而也有些忐忑。
薛元超恭敬行禮,說道:“臣薛元超見過天皇天後。”
薛靈芝亦是乖巧行禮,舉止得體,毫無瑕疵。
李治臉上帶著暢快笑意,歎道:“愛卿免禮,朕此次召你入宮乃是有事相求啊。”
薛元超說道:“陛下有事但可吩咐。”
“此事還與你的孫女薛靈芝有些關係。愛卿可知,薛靈芝身藏‘不死靈烏’之?秘?”
“這……”薛元超一臉疑惑,看了看自家孫女,說道,“臣著實不知。”
李治的笑意逐漸凝固,說了句“事情的前因後果還請成道長仔細講講”,隨後成玄風便將“不死靈烏”一事詳細講了一遍。
不料薛元超聽後不以為然,笑道:“陛下,靈芝自幼長在薛家,若她真與靈烏一族有關,臣不會不知。”
李治似乎已經確定薛靈芝就是自己的救命良藥,冷硬道:“是否有關,一試便?知。”
成玄風見李治看向自己,便主動說道:“其實貧道也不知如何讓靈烏文身顯現出來,不過……”
李治問道:“不過什麽?”
成玄風轉向薛靈芝,卻不敢看她的眼睛,似是有些心虛。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說道:“那日我遭刺殺誤入薛府,是薛小娘子將我轉移到了隱秘處。若我記得沒錯,薛小娘子曾不慎染上血汙,或許文身顯現與此有關。”
李治聽後又問張少白:“你呢,你又是如何知道薛靈芝身負不死靈烏的?”
張少白將頭抵在地上,沉默不語。茅一川則站在他的身邊,心中滿是糾結,他想著若是陛下非要治罪於張少白,自己該當如何。
是親眼看著他死在這裏,還是舍命殺出一條血路?嗬,皇宮哪裏是那麽好逃脫的,隻說那個老太監,自己傾盡全力都不是對手。
這時武後忽然雷霆大怒,罵道:“放肆!張少白你知情不報,本就犯了欺君之罪,難道現在還要有所隱瞞?”
薛靈芝攥緊雙拳,終究是情難自禁,轉頭看向了張少白。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那個“不死靈烏”能有什麽關係,可是聽陛下話裏的意思,張少白卻是知道這些的?
難道自己真的身負秘密,而且張少白還知曉此事?
武後厲聲喝道:“你以為陛下真沒有辦法撬開你的嘴?你若是乖乖說出來,或許對你和她都是好事,可你若是一直裝聾作啞,信不信我現在就將你杖斃於此!”
張少白無動於衷,即便武後表麵看來像是嗬斥,其實卻是在暗中點撥,可他就是不願將薛靈芝的秘密公布於眾。
直到薛靈芝主動對他說道:“說出來吧,我明白你心裏的難處,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怪你。”
張少白感到一陣心痛,他咬緊牙關,想了許多種可能,最終卻找不到能夠讓薛靈芝安然無恙的法子。陛下為了治病不惜設置丹廬,薛靈芝既然與長生不老藥有關,極有可能也會落入丹廬,那才是人間地獄。
現在若要將她救出已是毫無可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一同去地獄走上一?遭。
想到這裏,少年咬牙切齒道:“成玄風說得沒錯。”
李治聞言用力一拍雙手,發出一陣爽朗大笑,說道:“好,好,好!薛愛卿,可否借薛靈芝為朕一用?”
薛元超恭敬問道:“臣還是不太懂‘不死靈烏’到底是何物,但隻想確定一件事情,就是它能否治好陛下的頭疾?”
李治笑道:“不僅可以治好頭疾,甚至可能長生不老。”
薛元超看似麵色如常,但其實內心早已做過千般算計。這還是李治頭一次將自己想要長生不老的事情告知朝堂老臣,之前不說,乃是因為帝王苦求長生大多一無所獲,且勞民傷財,故而臣子聽聞必定不會同意。
可是這次李治卻將真實想法坦露出來,無疑是在敲打薛元超,“最好不要違逆朕的旨意”。
薛元超不相信世間會有長生不老之法,他的眼神輕飄飄地往武後那邊看了一眼,兩人剛好四目相對,似是刹那間交換了許多念頭。
從武後之前嗬斥張少白的言辭來看,顯然是站在陛下那邊。但在薛元超看來,其實武後也不相信“不死靈烏”的傳說,她之所以不阻攔陛下,乃是因為慈恩大師身死,如今陛下大有病急亂投醫的模樣,任誰阻攔都不會有好下場。
“不死靈烏”,就像是一個隻有瀕死帝王才會相信的故事。但是倒也有趣,曆朝曆代道門都扮演著相同的角色,在相似的時機為帝王描繪一個長生不老的夢。
因此隻要帝王想求長生,道門便不會衰落。
薛元超又看了一眼孫女,想到若是靈芝真與“不死靈烏”有所牽連,必定難有善終。原因很簡單,假如最後沒能尋得帝藥,那麽薛靈芝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到時候沒人能保住她的性命。即便是薛元超,也會為了不讓薛家有所牽連而主動放棄這個血脈至?親。
或許在李治看來,隻要尋到長生不老之法,薛靈芝便是功臣。可在其他人看來,這卻是一條注定死亡的道路。
薛靈芝也想到了這點,她默默低下頭,再也不想牽累他人,但又在期盼著那麽一絲奇跡。
或許祖父憐惜自己,會為了自己而拒絕陛下?
她心中無限慌亂的時候,蘭芝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不要有任何奢望了,你對薛家來說隻是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
事實,當真如此?
薛元超親口給出了答案:“一切全憑陛下做主。”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薛靈芝感覺內心深處仿佛傳來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她沒有流淚,但心裏卻在滴血。蘭芝的笑聲回**在腦海之中,仿佛是在嘲笑她那些不切實際的想象。
都說自古帝王家最是無情,卻不知尋常人家也可鐵石心腸。
她恍然大悟,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對薛家來說終究隻是一個“天煞孤星”。她甚至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是一個最好是“無”的災星。
薛靈芝眼神漸冷,感覺蘭芝正蠢蠢欲動,想要徹底占據這副身軀。
她想要不顧一切地死在這紫宸殿,她想要親手毀掉自己的性命!既然自己的出生本就是一個錯誤,又何苦一錯再錯!
就在她死意已決的時候,一隻熟悉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緊接著,她看到了一雙溫暖如初的眼眸。
隻聽張少白對李治說道:“既然陛下心意已決,臣願一同調查‘不死靈烏’。”
李治的聲音中透著嘲諷:“怎麽突然又想通了?”
“臣隻有一個請求,就是調查期間讓臣寸步不離薛靈芝。恕臣直言,此人患有‘雙魂奇症’,性情不穩,若是無人看守,恐怕會自尋短見。”
既然已經撕破了自己苦尋長生不老之法的麵皮,李治也不再雲裏霧裏地說話,直接說道:“丹廬自有辦法讓她活著。”
說是活著,其實更像是求死不能。
張少白勸說道:“可陛下明明可以讓她乖乖獻出所有秘密,又何必多此一舉動用丹廬呢?”
沒想到這時成玄風也附和道:“張博士所說不錯,破解文身秘密需要薛小娘子配合,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此時李治找到了一線生機,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為難張少白,說道:“既然如此,‘不死靈烏’一事就由成道長來主持吧。”
不料成玄風卻拒絕道:“貧道恕難從命。”
“這是為何?”
接下來成玄風忽然朝著薛靈芝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說道:“薛小娘子好心救我,我卻毀掉了恩人的平淡生活。可我做這些也實在是迫不得已,道門追尋‘不死靈烏’多年,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我絕對不能裝作不知。”
接下來他說的話更像是喃喃自語:“師兄說,他在山下遊曆之時曾極度落魄,險些活活餓死。是一個乞丐往他嘴裏塞了口饅頭這才活了下來,雖說後來乞丐反悔了,又將饅頭從師兄嘴裏摳了出去。
“我曾想過,假如我和師兄是相同處境,或許我會為了求生而咬斷乞丐的手指,混著饅頭一同咽下去。所以我才會不顧恩人死活,擅自將秘密告訴了陛下。我自幼長在山上,‘道門’二字對我來說遠比生死更加重要。”
成玄風一邊說著,一邊摘下了頭上的蓮花冠,取出那根尖銳發簪,抵在心口處。
“薛小娘子此恩之於道門,有如天高海深。成玄風此生無力回報,隻盼用這條性命換得小娘子喜樂安康。”
話音剛落,那隻持著發簪的手稍一用力,簪子便刺入了心髒處。
成玄風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從始至終都沒敢看薛靈芝哪怕一眼。歸根結底這也是個可憐的人,他不諳人情世故,心中隻有道門興亡,所以隻能用一死來減輕心中愧疚。
薛靈芝顯得手足無措,幸好張少白偷偷抓緊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慌亂。
武後則重重歎了口氣,說道:“慈恩大師因為妾身命喪九羅之手,成玄風又因家門道義難兩全自戕於此。陛下,或許長生之路,真的是坎坷難行。”
然而李治卻不為所動,這時的他與以往判若兩人,仿佛他眼中隻剩下兩種人,一種是能夠助他得到長生的人,一種則是無用之人。
死人自然是無用之人,不值得為其哀傷。
他心中想的是既然成玄風已經死了,那麽當下最適合負責“不死靈烏”之事的便隻剩下張少白一人。
可是此人卻與薛靈芝有私情,不可托付全部。
這可如何是好?
李治想了片刻,突然喚道:“荀讓。”
須發盡白的老太監隨後現身,恭敬道:“老奴在。”
“將張少白和薛靈芝帶去丹廬,嚴加看管。以三月為限,朕要你等破解‘不死靈烏’之秘。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老奴領命。”
張少白聽後鬆了口氣,雖說他對找尋帝藥一事也沒什麽把握,但起碼能有三個月的喘息時間,或許真就可以找出一條生路。
紫宸殿內,眾人各懷心思,不再有任何異議。成玄風身死道消,卻為道門興盛贏來一線可能。薛元超雖有賣女求榮之嫌,卻更得陛下恩寵。武後看似與此事無關,卻有從中漁利之機會。
張少白和薛靈芝相視無言,其中一個眼中滿是安慰之意,一個則滿是歉意。
隻不過,這兩人眼中俱是不見絲毫悔意。
“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
張少白覺得,如果薛靈芝就是那道批命中的“靈烏”,那麽自己就是其中的“扶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