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刀劍成塚

那日過後,一段流言傳遍長安。

據說張氏祝由有“扶搖之法”,乃是千年不傳之秘,而如今張少白為了給陛下治療頭疾,不得不施展此術。傳聞此術一旦施展,便需要活祭整整四十九人的性命。

妖術,真乃妖術!

但人們還有所聽聞,那就是張少白原本也不想做這傷天害理之事,可是普度壇那場大火過後陛下大怒,欲取其性命。祝由先生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治好頭疾來換自己一條性命。

流言就像是春天的柳絮,洋洋灑灑飛得哪裏都是。九羅自然也有所耳聞,龐先生得知此事之後枯坐於一處山巔,陷入沉思,久久不見聲響。他臉上的青銅麵具險些被張五叔打碎,如今上麵布著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的裂紋。

他知道所謂“扶搖之法”必定是張少白的一出計謀,為的是引他出手,隻不過這次可不像在普度壇那般,九羅完全占據上風,接連刺殺數人。假如這次龐先生真的去找張少白,那便徹底落入了他的圈套。

可是龐先生身為祝由中人,精通鹹天八法,自然也聽說過“扶搖之法”。他不能確定張少白是否真的不會此法,畢竟他能夠多次死裏逃生,說不定真就藏著這麽一手。所以龐先生又有一些擔憂,萬一張少白真的治好了李治呢?

九羅的精妙棋局豈不是落了一場空?

這些年來九羅處處設計陷害李唐,不料今日卻被一個小小祝由先生擺了一道。

張少白明顯是做了一個局,明確告訴九羅,你必須來,也隻能來。

龐先生終於將前因後果想了個通透,發出一陣極為暢快的笑聲,他感慨道:“好,好,好!

“不愧是張家最後一個孽種,果然有些意思!既然你一心尋死,那我就陪你玩?玩。”

這時一道身影出現在龐先生身後,悠悠說道:“上次是你以有心算無心,都沒能置他於死地。這一次卻是他以有心算無心,恐怕你凶多吉少。”

龐先生慘笑道:“我死了豈不是正好圓了你的棋局,你應當高興才是。”

“實在是高興不起來,九羅中人所剩無多,若是再少了你,可真是無趣得很啊。”

“怎會無趣呢,至少你能親眼看到那一幕,而我或許就看不到了。”龐先生往山間遠處望了一眼,仿佛那裏麵藏著美妙景色。看了許久,他忽然拂袖轉身下山,同時說道:“魑魅魍魎,借我一用。”

那道身影笑道:“會還嗎?”

龐先生說:“多半不會了。”

隨後有三人隨著龐先生一同走下山去,其中一人身如鐵塔,但少了一隻耳朵,正是曾經被趙道生重創的大漢博浪沙,又名“魑”。還有一人身材瘦小,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長得尖嘴猴腮,正是牧郎,又名“魍”。

最後一人則身披羽毛,臉上畫著奇異臉譜,身材修長,雙手留有細長指甲,名為寒鴉,又名“魎”。

不過為何隻有三人,卻唯獨少了一個“魅”?

龐先生心中笑道,你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殊不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其實他還不夠了解張少白,那個少年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穩操勝券,為了迎接九羅的到來,他無論做多少準備都覺得不夠。

所以九羅一日不現身,他便再添一些殺機。

張少白將張宅分為了“生門”“池院”“明堂”“死祠”四道關卡,恨不得對九羅倒屣相迎。

少年有自信,在長安永和坊張家,他不會輸給任何人。

三日後,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龐先生來到了張宅,為的是殺一個人。

他看著張宅大門,不由有些感傷,心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即便經過一番破而後立,這扇門卻還是老樣子,想必張少白為了還原張家花費了不少心思。

真是個有心的孩子。

龐先生臉上的青銅麵具在黑夜中透著一股莫名詭異,身後藏著的數道身影更是恍若惡鬼。若是尋常人看到這一幕,怕是要嚇得直接昏厥過去。

但守在門口的來俊臣不會,他隻是露出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乍一看真是個俊秀男子。

推事院之主身穿暗紅官服,黑暗中看起來仿佛鮮血染成,他懷中抱著一柄長劍,臉上笑意極為誠懇。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段日子他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張少白陰了他兩次也就罷了,算自己技不如人,可你九羅算是什麽東西?

真以為這天下沒人治得了你,你想怎樣就能怎樣?堂堂天後,也是你能惹得起的?嗎?

來俊臣笑道:“諸位若想進門,還要先過我這關。”

龐先生諷刺道:“嗬嗬,不過是條惡犬罷了。以前是武後的狗,現在又為張家看?門。”

“沒錯,我的確是狗,但狗也分三六九等。不巧得很,咬人的狗不叫,我正好就是這類。”來俊臣橫劍胸前,一手緩緩拔開劍鞘,隨手扔在地上,“來吧,讓我看看你們到底有什麽本事。”

一陣風忽然掠過龐先生身旁,拂起他的衣衫一角,仔細一看原來不是風,而是一個人。那人手中匕首刺向對方雙眼,結果被來俊臣輕易用劍擋住。

不過來俊臣還未來得及反擊,那人見一擊不中,即刻退去,隻留下了一片羽毛飄飄搖搖落下。

他看了眼羽毛,譏笑道:“原來是隻不知從哪兒來的野雞。”

緊接著,來俊臣臉上笑意凝固,因為在他留意羽毛的瞬間,寒鴉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身法轉移到了他的頭頂,手中匕首用力刺下,眼看就要將大好頭顱刺中。

隻可惜,這滿含殺意的一招落了個空。

來俊臣身法同樣詭異,隻見他身子一仰,體內發出一陣骨骼響聲,竟然將頭部和上身彎到了腰部。而他手中的劍也沒有閑著,徑直向上一刺,直衝寒鴉心口。

匕首長度不如寶劍,寒鴉心知這一擊又落空了,於是一隻手抓住劍尖,借著那股力度輕飄飄地飛起,揮手揚下了無數羽毛。

來俊臣視線被羽毛所阻礙,卻不見絲毫懼色。他直起腰來,手中寶劍在羽毛中連刺十數下,每次都與匕首撞在一起,同時嘲諷道:“掉毛還掉上癮了?”

推事院最自豪的就是酷刑,這群“朝外禦史”想了不少法子將人屈打成招。故而來俊臣最了解的就是這些花裏胡哨的招式,更何況他本身就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若是寒鴉與來俊臣一對一,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必定就會敗下陣來。不過此時九羅可不止來了他一人,隻聽博浪沙發出一聲怒吼,隨後便如發瘋的公牛一般急速衝來,若是被他撞上恐怕不死也要丟了大半條命。

來俊臣隻得放過寒鴉,側身避開,可是這樣一來反而把張家大門暴露在了敵人麵?前。

而博浪沙的目的也並非撞死來俊臣,剛好就是那扇大門。

一扇破舊木門,即便門上貼著門神,也起不到丁點阻攔作用,博浪沙輕而易舉地撞破木板,一頭衝進了張家大院。

奇怪的是,此時院內起了一片大霧,竟然看不見裏麵光景。博浪沙進入之後好似被霧吞噬,不知去向。

龐先生見狀冷笑一聲:“‘厭陰之法’?你以為這就能攔得住我?”

說罷,他帶著牧郎往門內走去,不料來俊臣絲毫沒有出手阻攔的意思,反而眼睜睜看著他們二人進入張家。

之後來俊臣小袖一抖,三隻尖端為骷髏模樣的錐狀暗器射向寒鴉,同時他又往身前撒了一把神秘粉末,那東西一到空中便忽然燃燒起來,呈幽綠顏色,有如鬼火。空中的黑色羽毛一遇此火便紛紛燒了起來,轉眼間便燒了個七零八落。

沒了黑羽掩護,寒鴉心頭一緊,勉勉強強地躲過了致命暗器。可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一柄利劍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張少白給的東西果然好用。”來俊臣一劍接著一劍不停刺出,轉眼就將寒鴉捅成了一個破爛篩子。隨後生性謹慎的他仍不放心,轉手一劍砍下了寒鴉頭顱,這才放心收起劍來,重新回到門口處。

此時張宅雖然已經沒了門,但來俊臣就像一尊代表著“有死無生”的門神。他要守在這裏,保證九羅中無一人能夠活著出去。

突然,大霧深處傳來一陣鈴聲!

來俊臣聽後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想起張少白的叮囑,便取出兩根事先準備好的布條,將耳朵堵得嚴嚴實實。

可惜博浪沙毫無防備地衝進張家,他可不知道裏麵藏了多少殺機,更不知這鈴聲乃是來自清繩明鈴,入夢之法,聽不得。

當大漢聽到鈴聲的時候莫名覺得一陣困意上湧,很想立刻躺倒睡去,而且霧氣包裹著他的身體也頗為舒服。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抹寒光閃過。

下一刻,博浪沙身首分離,他仍維持著站姿,鮮血卻從脖頸斷口處噴湧而出!

龐先生緩步走來,看到屍體之後默默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大霧乃是由“厭陰之法”造出,並不能維持太長時間,他靜靜等了片刻之後霧氣便散得七七八八,現出了一道身影。

此人身穿漆黑曳撒,上文飛魚,頭戴襆頭,腰係蹀躞,肩上還披著一條披風。他手持一把長刀,掌心抵著刀柄底部,刀尖則拄在地麵,看起來就像是從陰曹地府而來的閻?王。

茅一川拄刀而立,雙眼死死盯著龐先生,金閣無數條性命積攢而成的怒火,今夜全在刀尖!

一滴來自博浪沙的鮮血順著刀鋒緩緩滑下,他一刀隻斬了一人還遠遠不夠!

即便是龐先生見到此人,也不由讚歎道:“我記得你,沒想到你一人便撐起了金?閣。”

可惜茅一川對此毫無反應。

夜風吹過,到了張宅裏莫名打起了旋,仿佛此地藏著一股未知力量。龐先生知道茅一川心誌堅定,於是幹脆放棄出言相激。

他稍稍退後半步,牧郎則向前半步,手持一根竹笛,隻不過他的長相略顯猥瑣,無論怎麽看都和手中兵器顯得不太和諧。

牧郎將竹笛一端指向茅一川,做了個“死”的口型。

然後他隻見到一條黑龍向著自己撲來,一柄刀攜著風雷之力斬向了他的麵龐!

好快的刀!

牧郎見狀雙腳用力一踏,整個人往後飛去,同時將竹笛搭在嘴邊,吹起了一段無名小曲。曲調陰森詭異,帶著不祥氣息,居然隱隱能夠傷到他人心神。

除此之外,在他吹奏竹笛的時候,還有許多細小銅針從笛孔中濺射而出,密密麻麻,而且針尖泛著幽綠顏色,一看便知淬有劇毒。

茅一川身形一停,轉手解下披風用力揮動,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牆,將那些暗器通通攔了下來。

可是他這麽做視線難免受阻,牧郎心知殺人良機已經出現,他一拍笛子,其中一端便現出一件兵刃。隨後他持笛如劍,直指那領披風!

在牧郎看來,茅一川忙於阻擋暗器,絕對接不下自己這招。不料當他刺穿披風的時候,卻發現後麵有道人影一閃而逝。

“糟糕!”牧郎心中凜然,隻好臨時變招,他收回竹笛身形急轉,想要退後幾步。

沒想到退回去的隻有身體,卻沒有頭顱。

他的頭,在半空中略作停留,然後如果子熟透落地一般,重重摔在地上,滾到了龐先生腳邊。

龐先生頗為嫌棄地將其一腳踢開。

茅一川解下了披風,站在龐先生身前擺出一個刀架,身子微微躬起,刀背輕放手臂。然後刀鋒一轉,衝向麵前的生死之敵,而在刀鋒之後,還有一雙比它還要更冷更鋒利的眼神。

“有意思。”龐先生發出一聲讚歎,隨即身形掠向茅一川,他手上戴著一副金絲手套,刀劍不入,竟能與茅一川交戰而不落下風。

兩人“劈裏啪啦”過了數十招,其中險象環生,稍有不慎便隻有死亡一途。不過有一點龐先生並不知道,那就是茅一川這人嗜武成癡,越戰越是興奮。

他視身上傷痕如無物,刀勢愈演愈烈,恍若一尊從陰曹地府而來的煞神!

“喝!”茅一川又是一刀重重劈下,龐先生不敢直掠其鋒,隻能用金絲手套稍作阻擋,然後退開。

不料尋常刀劍難以劃傷的金絲手套卻被這一擊斬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痕,龐先生看著掌心傷口,心中極為震驚。

若是放在數月之前,龐先生尚有自信能與茅一川戰個平分秋色,可是不久前張家的雜種臨死前以命換命,在他身上留下了不輕的傷。所以他現在忽然有些膽怯,生出了懼戰之心。

不過能夠解決問題的,並不是隻有“戰”,還可以是“謀”。

龐先生側頭轉向茅一川身後,茅一川心有所感,知道那裏有人出現。但是張宅中人都被張少白事先安排好了去處,為何又會有人現身於此。

難道是後院出了事情?

在這不容得絲毫分心的關頭,茅一川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一抹綠色站在那邊,麵色驚恐。與此同時,龐先生化身清風,猛地衝向那邊,看來是知道自己殺不了茅一川,便想隨手擄個人質。

茅一川哪能讓他奸計得逞,提刀擋在龐先生與天天中間,傾力一刀逼退了龐先生。

緊接著,一柄刀穿透了茅一川的胸口,刀刃細長,弧如弦月。刀的主人也不戀戰,一擊即退。

龐先生大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現身了,魅。”

茅一川用力捂著胸口,所幸那一刀距離心髒處還有毫厘之差,所以並未直接致死。他微微側身,想要親眼確認心中所想。

難道她,真是九羅?

龐先生摘下破爛的金絲手套,隨便一扔,然後向著明堂那邊走去。茅一川竭盡全力打算出手阻攔,那道水綠身影卻率先擋在了麵前。

天天滿臉淚水。

茅一川咬牙切齒道:“怎會是你?”

“茅大哥……”天天似是實在不忍去看心愛男子的慘狀,便用衣袖遮住了眼睛。

“難道從‘牝雞司晨’一案開始,就是你在刻意引導我與張少白?”

風聲嗚咽,天天答非所問,幽幽歎道:“劍師公冶曾鑄有兩把寶刀,一雄一雌,本是天生一對。其中一把叫‘無鋒’,另一把則叫‘有情’。我初次見你時,就知道你和你的刀,都是我和‘有情’命中注定的另外一半。”

茅一川緊繃著臉,眸中卻不經意流露出了一絲哀傷。這段時日,他已經習慣了有人呼喚自己“茅大哥”,還酷愛往麵裏加蔥花,吃得久了,倒也覺得滋味不錯。不知是她廚藝變得精進,還是自己已經漸漸熟悉了她的味道。

可是,為何偏偏是她?

原來她手上的繭子並非敲鼓練就,而是千萬次的揮刀得來。

天天又說:“我叫夭夭,與灼灼都是九羅所養的孤兒。不過我很喜歡你們叫我天天,尤其是你。我也很感激張少白,我知道他是真的將我當作妹妹疼愛。

“可是啊……”淚水好似無窮無盡地滴落,雖然她遮住了臉,卻能看到衣袖之下仿佛落了一場小雨。

身材嬌小,天真開朗的少女一邊哭著,右手持著歸於刀鞘的有情,緩緩上移,舉到了臉龐高度。而她的左手,一邊遮擋著淚水,一邊握住了刀柄。

“我和你注定不能在一起,就像是冬日的雪注定見不到夏日的風,就像是東海的石注定遇不到西域的沙。”

天天鬆開右手,刀鞘滑落,刀身如月光傾瀉,隨後她將右手也放在了刀柄上。雙手持刀畫了個半圓,衣袖卻一直擋在麵前。

直到她將刀鋒豎在身前,指向茅一川的時候,終於露出了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龐。

刀光映在少女眸中,將萬種柔情盡數化去,染成了濃鬱殺意。

茅一川看著麵前變得有些陌生的天天,放開胸口刀傷,也舉了個雙手持刀的架子。他側身站立,雙腿微蹲,將刀橫在眼眸之前,刀尖直指天天。

那是兩把有著相同來處的刀,本應生死相依,如今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勢要分個你死我活。

拿著無鋒的人心中未必無情,拿著有情的人心中未必無鋒。

茅一川還記得初次見到天天的時候,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夜裏,並未覺得她有何與眾不同。隻是今夜回想起來的時候,卻發覺那時的她早就刻在了內心深處。當時,身穿水綠襖裙的少女就像一顆剛剛成熟的青梨,透著少許酸澀,更多的卻是甘甜。

天天生於九羅,卻是其中極為特別的一個,比起周圍的死氣沉沉,她就像一隻籠中青雀。所以當她離開九羅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天真才是自己的本性,而笑才是她最愛做的事情。於是她的目光落在了不愛笑的茅一川臉上,心想你為何不願意笑呢,那明明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啊。

茅一川不喜歡笑,是因為自囚於悲痛過往。

天天喜歡笑,是因為放眼於心喜未來。

茅一川不愛說謊,天天卻謊話連篇。茅一川向來喜靜,天天卻聒噪不停。茅一川忠於李唐,天天卻來自九羅……

茅一川……天天……

除了手中的刀,他們好像並無相似之處。

可為何刀劍相向的時候,卻在心痛?

不,他們不該這樣。

一聲無人能夠聽到的“啪”。

這對心中都有著莫名情愫的男女,不約而同地斬斷了那份不可企及的奢望。

他們不再是昔日友人,更不是可能的戀人,而隻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茅一川持刀突刺,胸口的傷並未讓他的動作慢下來,反而好像更快。天天則一動不動,如守株待兔的獵人,待到那人身影靠近之後便會一刀劈下。

他和她的動作都很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這一擊隻能以傷換傷。她也知道這一刀自己避無可避,或許同歸於盡也是不錯的歸宿。

無鋒可以穿過她的心髒,有情可以斬下他的頭顱,這何嚐不是一種浪漫?

天天忽然想到了中元節那天,自己想起姐姐便哭了起來,茅一川在一旁笨手笨腳地安慰自己。心中想著這一幕,少女莫名換了心思。

生死同裘,並不是她所認同的浪漫。

所以她的刀沒有落下。

但茅一川的刀卻已經來不及停下。

就像是一片柳葉被春風吹起,拂過少女心口,也像是有人在她胸前種了一朵紅色的花。有情和無鋒終究沒有生死相向,它孤孤單單地落到了地上,發出最後一聲哀鳴。

而茅一川從未像現在這般心慌意亂,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這一生都無法得到原諒的事情。天天曾有兩次機會可以殺死他,第一刀刻意避開了心髒,第二刀則壓根沒有落下。可是他卻抓住了唯一可以殺死天天的機會。

向來刀不離手的他,居然慌亂到鬆開了無鋒。此時此刻,天天滿含柔情的目光,遠比真正的刀更加鋒利,因為它割痛的是人心。

天天身子往前倒下,剛好落在茅一川的懷裏。她在男子耳邊輕聲說話,就像晚霞對太陽的呢喃。

“茅大哥……忘了……天天……”

少女閉上雙眼的時候,茅一川感覺心尖一顫,隨後這股顫抖的力量蔓延到了他的手上,他的眼神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天天,眼中的一泓清泉隨之掀起滔天巨浪,不小心濺出來了一顆淚滴。

當這滴淚水落於地麵,龐先生終於走入了明堂。

這個對他來說,已是久違多年的地方。

即便當年舊事已經折磨他多年,可龐先生身處明堂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一陣恍惚,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他發現屋子裏的“霧氣”比外麵更濃,且夾雜著請神香的味道,不由在心中感歎張少白可真是下了血本,居然舍得將一兩千金的寶貝這樣使?用。

假如隻是單純使用“厭陰之法”造出的霧氣,其實並不能將龐先生怎樣。但加上請神香之後事態就變得不同了,尤其龐先生之前還被茅一川在手心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即便他再怎樣遮擋,也難免會讓傷口沾染到請神香。

有一件事隻有祝由天脈才知道,那就是請神香一旦遇血,藥性將會變得更烈,毒性也隨之更加濃鬱!

龐先生用力揉了揉眉心,發覺自己已經受其影響,不僅開始出現幻覺,思緒也變得紛亂。他打量了一番視線所及之處,想起這個地方養育了張家許多人,有張少白,更有張雲清、五叔,甚至還有張家的老太爺,實在是令人不喜。

而且在他看到端坐於正前方那把椅子上的身影之後,心頭更是有怒火瞬間點燃。

為何你會出現在這裏,你明明死了才對!

那道身影穿著一襲白衫,劍眉星目,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紋,眼中流露著一股悲天憫人的感覺。龐先生記得這張臉,這是他最討厭的麵容。

它的主人名叫張雲清。

龐先生心知張雲清早在六年前便死了,而且絕不可能有假,不然他怎會容許外人一把火燒掉張宅。既然如此,那麽這個人就一定是假的,是張少白用某種法子造出的幻?象。

想到這裏,龐先生走到“張雲清”麵前,結果發現自己往前走了幾步,與那人的距離卻毫無變化,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轉。

“雕蟲小技。”這個與祝由天脈有著莫大淵源的人,一眼便識破了這個障眼法,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籙用火一燒,焦味瞬間便衝散了之前的怪味。

緊接著,明堂就像一幅被水打濕的畫卷,上麵的景象遇水便暈染開來,漸漸露出了隱藏在其下的真實麵貌。霧氣散盡,屋裏的一切事物終於變得清晰起來。

最大的區別,就是坐在椅子上的“張雲清”變成了一幅畫像。

龐先生將其取下,隨手撕成兩半扔在地上,笑道:“來來來,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麽把戲。”

話音剛落,一陣鈴鐺聲忽然響起,帶著一股勾魂攝魄的力量。龐先生聽後猛地低頭,隻見自己腳邊就有一根細繩,而在細繩另一端則係著一個銅鈴。

正是他在取下畫像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了這根細繩,於是一個鈴鐺響起,又引發了其他鈴鐺發出聲音。這聲音初聽有些嘈雜,可其中卻藏著一些韻律,讓人越聽就越是著?迷。

正是張氏祝由獨有的“入夢之法”!

張少白也知道龐先生乃是祝由天脈,尋常的“攝魂之法”必然對其無用,於是大費周章在張宅以清繩明鈴布下天羅地網,更是借助宮裏的力量連夜打造,將鈴鐺數量增加到了三百六十五枚。這等規模的清明網一旦發作,威力甚大。

而且為了保證此法有效,他還一口氣點燃了相當數量的請神香,若是換成尋常人嗅到這股氣息,恐怕早就神誌不清,不昏迷個數日休想清醒過來。

博浪沙就是因為受其所惑,才被茅一川鑽了空子一刀斬下頭顱。然而說白了“池院”仍不是真正殺機所在,此時此刻的“明堂”才是。

這些鈴聲仿佛無窮無盡,從四麵八方傳來,不留任何死角。龐先生心頭一凜,發覺事態有些不太對勁,似乎自己破去“厭陰之法”後,仍然身處幻覺之中。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彎腰撿起被自己撕成兩半的畫像,竟發現畫中人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厭陰之法”?

龐先生取出一張符籙故技重施,結果發現這次明堂並無任何變化,畫像也依舊是一片空白。不過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心頭卻是一驚,原來在那把椅子上又出現了一個“張雲?清”。

不對,他並不是張雲清。龐先生仔細一看,發現那人雖然也穿著白衫,氣質也與張雲清有幾分相似,但總歸來講兩人還是有許多不同。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高一低,四目相對。

張少白聲音空靈,說道:“你終於來了。”

龐先生嘲諷道:“祝由的真本事你沒學會幾分,故弄玄虛倒是學了個十足。”

“虛虛實實本就如陰陽相生,隻不過你看到虛的時候,我看到的卻是實。”

“那你倒是說說,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龐先生的麵容雖然隱藏在青銅麵具之後,但他的身子忽然變得有些僵硬,甚至停止了呼吸。

原來明堂並無殺機,而是張少白對龐先生的一次試探。他想要親眼看看,那人是否認識張雲清,又是否有恨意,結果答案顯而易見。

張少白之所以要這麽做,是因為他記得五叔臨死前說的那一個字——“張”。最初他以為五叔是放心不下自己,想要說的是“張少白”三個字,抑或是他心中惦念張家,故而說的是給了他姓氏的“張”字。可後來少年恍然大悟,五叔很少說廢話,絕不會在將死之時說一些沒頭沒腦的東西。

所以五叔很有可能是沒有力氣把話說完,他要說的是一個人名。

那個人與張家有著滔天怨恨,身負祝由之術,最關鍵的是,他的名字中還有一個“張”字。

張少白沒日沒夜地想了很久,終於從腦海中搜刮出了一個被自己早已忽略的名字,也是張老太爺曾親手從家譜上燙掉的一個名字。

少年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青銅麵具,他站起身來,緩緩將手中的“山鬼”麵具扣在臉上。此刻青銅與山鬼相對,仿佛祝由天脈的一場宿命。

龐先生一動不動,隻是默默看著麵前的少年,胸中忽然有股莫名情緒從心髒蔓延到全身,就像是血脈相連。

張少白的頭逐漸靠近龐先生,他說:“你不知道,六年前的那場大火之後,我會時常想起你的名字。我想著如果你還活著,我便在這世上又有了一個親人,可我沒有想到,你反而取走了我僅剩的唯一依靠。

“五叔死後,我無時無刻不在等你。我為了迎接你做了數不清的準備,比如這滿屋子的請神香,比如清明網……我甚至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因為假如你不是我猜測的那個人,那麽明堂的布置也就毫無作用。

“幸運的是,你沒有讓我失望。你認得畫卷裏的張雲清,你對明堂也有舊情,你在這裏的回憶越多,這裏對你的桎梏也就越多。我說得對嗎?”張少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張……懷……璧!”

最後一個字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張少白將滿腔恨意化成了用力的一撞!他將額頭重重撞在了龐先生的額頭處,原本就已經滿布裂痕的青銅麵具應聲碎裂!

龐先生無言無語,立刻伸出手抓向麵前的張少白。不料少年身影急速後退,隻留下了一麵“山鬼”。

張少白聲音幽幽:“或者,我應該叫你一聲……大伯?”

龐先生臉上青銅麵具碎落一地,他神情複雜,癡癡看著手中的山鬼。在他臉上有皺紋如刀割,但眉眼仍能看出與張少白有許多相似。

幾十年過去了,他終於摘下了九羅賦予他的偽裝,回歸於真實之中。

不過張懷璧很快就從傷感中抽離回來,他笑著說道:“原本以為你我叔侄重逢,場麵會更感人一些。”

張少白亦是笑道:“當然感人,我還給你準備了無數大禮,難道你的心中就沒有絲毫感動嗎?”

這兩人就連笑容都有七分相似。

“感動,相當感動。我先是受張黑子重創,然後又在茅一川手下遭了殃,緊接著我的侄子還在明堂布下了天羅地網,燒了滿屋子的請神香,甚至不惜自殘也要和我一敘重逢之情,”張懷璧隨手將山鬼麵具扔向張少白,不料麵具一到半空中就變得朦朧起來,轉眼間竟是沒了蹤影,他感慨道,“說實話,你和張雲清一點都不像,他從來不屑用這些陰謀詭計,你反而更像我一些。”

“你這話我母親聽到一定不會開心。”張少白笑得沒心沒肺,一掃之前的憂鬱氣?息。

張懷璧搖了搖頭,先是歎了口氣,然後用力一咬舌尖,噴出一口鮮血。他用疼痛換來了短暫的清醒,發現眼前景象開始搖搖欲墜,好似一顆石子落入池塘,打碎了水中?月。

原來不僅畫像是幻覺,剛剛的情景也是幻覺,隻有張少白的那一撞才是真的。

張懷璧終於回歸現實的時候,卻不感到絲毫輕鬆,因為他發現明堂還是那個明堂,可自己周圍不知何時布滿了清繩明鈴,就像一張蛛網,而自己就像一隻被其困住的小蟲,無處可逃。

張少白就在前方不遠處,他笑著笑著就沒了聲音,像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嚨。

“怎麽不笑了?”張懷璧不敢妄動,他深知入夢之法的厲害之處,更知道自己吸入了大量請神香,甚至還有不少香氣透過傷口侵蝕進了血肉之中。如果他不小心觸動清明網,引得鈴鐺連環作響,恐怕又要回到幻覺之中。

張少白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放火的時候,知不知道裏麵的人中了眠蠱?”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知道。”

張少白深深吸氣,努力平複著心中的滔天駭浪:“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天沒有厲千帆下蠱,你會怎麽做?隻是單單放把火,還是也有別的法子讓他們無法逃出火?場?”

張懷璧沒有絲毫猶豫,回答道:“放火自然是為了殺人,想要毀掉一個沒有張雲清的張家,簡直易如反掌。”

“為何這般心狠?”

“你不是我,不知道張家是如何負我。”

“除了祖父選擇我父親傳承天脈之外,還有什麽恨?”

“很多很多,沒人知道我為祝由的傳承付出了多少。”

張少白言辭犀利,就像一把刀子直插心髒:“沒錯,我不知道你為祝由犧牲了多少,但我知道你為了謀害太子弘,不惜自殘進宮去做他的貼身內侍,之後你又故意染上癆瘵之症,借此機會逃離宮中。這麽看來,你為九羅也犧牲了不少。”

張懷璧沒有否認,而是灑脫一笑:“你還真是喜歡戳人痛處。”

張少白看著麵前的可惡笑臉,他卻沒有絲毫笑意,反而更加難過。因為那張臉不僅和自己有相似之處,還更像張雲清。

屋子裏彌漫著請神香的氣息,即便張少白事先做了準備,還是難免受其影響,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他望著故人,想著父親,眼神變得越來越混濁,其中還浮現出了縷縷血?絲。

恨意正腐蝕著他的一切,同時他也在努力讓自己不要淪為仇恨的傀儡。

至少,他不想成為下一個張懷璧。

張懷璧問道:“你想怎樣處置我?”

張少白閉上眼睛,說道:“假如你有半點悔意,我想……我多半不會將你怎樣。”

“可惜我絲毫不為當年的事感到後悔,那麽,你會殺了我嗎?”

張少白沒有急著回答,而是仔細想了許久,好像內心深處正有不同的念頭發生爭鬥,各自想要占據上風。最後他語氣肯定道:“不會。”

張懷璧有些驚訝:“我害死了你的至親,你卻不想殺了我為他們報仇?”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少白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神已經恢複了一片清澈,他說,“我不會殺你,但別人卻可以。”

張懷璧的笑意如輕煙散去,仿佛此時此刻的他才真正露出了內心,他的冷酷,以及他的……六親不認。他死死盯著張少白,好像將他看成了張雲清,也看成了張家許許多多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做。借他人之手殺自己的仇人,不沾因果,不留業?障。”

張少白搖頭道:“你還是不懂我的意思。”

“哦?”

“在我眼中,你這種人算是死有餘辜,所以無論你是怎麽死的,都隻能說是死在你自己手裏,怨不得他人。”

張懷璧說道:“這話就顯得有些牽強了。”

“無所謂牽強與否,你隻需要知道一點,今日你注定不可能活著離開張宅,而且沒人會因為你的死而感到惋惜。”

“張少白,你是不是認為如今你是這張宅的主人,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因此所有事情都會按照你的想法進行?”

“是啊,你覺得我現在為清明網所困,看起來真是插翅難飛了。即便我已經找到了這張網的命門所在,奈何它卻在陣外,無法破去。”

“既然如此,就應該和我坐下來好好聊聊,聊一聊張氏祝由的傳承一事。”

張懷璧的眼神中透著輕蔑:“可是這些都是單純的‘你以為’,我可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就在張家這對叔侄對峙不下的時候,後院廂房發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天天和明珪被安排待在這裏,無論外麵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許出去。然而不久前天天悄悄離開,不知去向,這樣一來屋裏隻留下明珪一人,讓他心驚膽戰。

雖說明珪乃是屠龍術傳人,但他畢竟隻是個孩子,獨自一人待在屋裏難免胡思亂想,越想就越是害怕。所幸那隻名為“張老黑”的黑狗一直留在屋裏陪他,這才讓他忍住了心頭懼意。

突然,黑狗豎起耳朵,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然後張口咬住明珪的褲腿,拖著他往屋外走去。

“小黑你把嘴鬆開!”明珪心中牢記先生叮囑,不願出門,可耐不住黑狗不斷拉扯,不禁疑惑道,“你是不是感覺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情,所以才想拉我出門?”

黑狗居然像是聽懂了人話,張嘴叫了兩聲,又繼續往外拉扯明珪。

“好,我信你一次。”明珪想了想,一來覺得獨自留在屋裏實在害怕,二來覺得黑狗或許真的知道什麽,比如先生正處於危難關頭,需要自己相助。於是他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裏,然後跟著黑狗出了廂房。

黑狗繼續引路,一人一狗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明堂的後門處。明珪記著張少白的警告,不敢擅自入內,沒想到黑狗卻直接躥了進去。

孩子猶豫片刻,咬了咬牙,也邁出了那至關重要的一步。

張少白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他原以為固若金湯的張宅,居然漏洞百出。先有天天實際身份為九羅中人,後有黑狗衝入明堂,停在張懷璧身旁大聲吠叫。

平日裏看起來憨憨傻傻的黑狗,今日卻變得頗具靈性。它居然避開了清明網上的所有銅鈴,鑽到主人身邊,顯然對張懷璧更為親昵。

既然天天是九羅潛伏在張宅的暗子,又怎會無端帶回來一條普普通通的狗?

張少白看到黑狗的時候眼中掠過一絲慌亂,恍然大悟,原來它是“鬼使之法”養出的靈獸,隨後他又看到明珪竟然也進了明堂,那絲慌亂便有如迎風便長的野草,瞬間密密麻麻。

他還未來得及呼喚明珪,隻見明珪視線正與張懷璧相對,神情木訥。

“不要看他!”張少白大聲喊道,然而已經晚了。

接下來的一係列事情發生得極為迅速,以至於他完全來不及出手阻止。

隻是眨眼的工夫,形勢天翻地覆,張懷璧將沾滿狗血的匕首扔到黑狗的屍體旁邊,此時張少白對他來說就像一頭待宰羔羊,毫無還手之力。

張少白知道明珪不小心中了“攝魂之法”,趕忙將他一把扯到自己身後,生怕張懷璧再施展出什麽惡毒手段。

張懷璧見狀微微挑眉,說道:“知道你的殺父仇人是誰嗎?”

張少白聞言身子一僵,心知這句話並不是問他。而明珪就躲在他的身後,正透過臂彎的縫隙看向那個人。

“如果沒有他從中作梗,明崇儼便可順利分化武後與太子的關係,不需要犧牲性命去完成計謀。所以說,就是他害死了你的父親,更是在你父親死後,裝成善人收你為?徒。”

張少白急切道:“明珪,別聽他的話,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可憐的娃娃,居然認賊作父,明崇儼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對你極其失望。堂堂屠龍術傳人如今成了扶龍術的徒弟,還認了殺父仇人做先生。”

明珪緊皺眉頭,默默舉起了匕首,寒光衝向先生的後心處。不知他此時的殺意,有幾分來自“攝魂之法”,又有幾分出自本心。

張少白感到了背後那道透著寒意的鋒芒,卻無計可施。

“想想他的險惡用心,他親手害死了明崇儼,又裝作善人收你為徒,就是想要將你養大,仇人之子卻視仇人如父,他心裏一定頗為痛快吧。”

“明珪,殺了他,隻有殺了他,你父親才能安息於九泉之下,”張懷璧的雙眼就像黑色旋渦,正將明珪卷入深淵,“明珪,殺了他。”

到了這生死關頭,張少白卻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他不想轉身奪走明珪手裏的匕首,也不想衝向張懷璧與其拚個你死我活。他仿佛已經認命,自己當初一時興起收了一個孤兒為徒,如今卻成了可能殺掉自己的尖刀。

雖然如此,他心中無怨無悔。因為再有千百遍,他依舊會收明珪為徒。

明珪緊緊握著匕首,刀尖距離先生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插入其中。然而他卻忽然一陣恍惚,似是感受到了麵前人的心意。

那是烙印在孩子心頭的一幕,破落明宅,一道光線將師徒二人分開,恍若天塹。

最終,張少白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

那是無父無母的明珪,心如死灰之後重燃的第一縷溫暖。

明珪張開嘴巴,輕聲說道:“初次見先生的時候,先生問弟子‘為何要學祝由’,我回答說‘為了分清人心真假’。現在弟子依然分不清那些,但有一點弟子心中十分清?楚。”

溫暖融化了冰霜,明珪眼神恢複如常,小手抓著先生衣袖,說道:“世間對錯,我自會去看,看錯了也有先生打手心,輪不到你個外人多嘴!”

張少白心中極為感動,但刻意裝出內心毫無波瀾,然後將徒弟擋得更嚴實些。

張懷璧沒有料到區區一個孩童居然能夠掙脫自己的“攝魂之法”,不由一陣愣神,或許是眼前這對師徒生死相依的模樣勾起了他的某些回憶。

沉思良久,張懷璧重重歎了口氣,模樣竟是肉眼可見地老了一分。

“為什麽?”他問道,“扶龍與屠龍兩不相容,你們本不應成為師徒,而是生死仇敵才對。”

張少白回答道:“天脈三家說白了全都是祝由,傳承不易,所以更應攜手共渡難關。在我眼裏沒有什麽門戶之分,明珪既是屠龍術傳人,也可以是我的傳道弟子。”

“難怪當初明崇儼對你極為欣賞,甚至還說你雖然技藝不精,但若論心胸和一顆仁心,卻是百年來難得一見,”張懷璧話鋒一轉,“可是假如有天你有了孩子,又會如何對待明珪?扶龍術自古隻傳一人,到時候你該如何抉擇?”

張少白沒有絲毫猶豫:“我隻有明珪一個弟子,同時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夠不受祝由傳承所累。”

“說得輕巧,但你知道老家夥當年是如何對我嗎?”

“知道一些,祖父先是選你作為天脈傳人,還將‘扶龍玉’傳給了你,後來卻又轉了心思。”

“我和你爹都是他的親生骨肉,最終也難逃這等殘酷命運。”

“祖父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

張懷璧怒極反笑:“有什麽道理?我哪裏不如張雲清?”

張少白神情傷感道:“祖父曾經和我說過,你小時候養過一條狗,可後來這條狗不小心跑錯了地方,落到了一個屠夫的手裏。”

張懷璧被這段話勾起了些許回憶,歎道:“那也是條黑狗。”

“你為了給它報仇,用祝由之術將屠夫弄得瘋瘋癲癲。”

“難道我做得不對?黑狗對我來說與親人無異,我沒有殺掉屠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祖父不認為你做錯了,但是這件事情卻讓他看清了一個人的心性。你的心裏隻有私情,並無大愛,所以才會對屠夫出手。祖父說那家人一共五口全靠屠夫養著,在屠夫瘋掉之後,妻子賣掉了女兒,兩個兒子一個落草為寇,還有一個死於病疫,”張少白搖了搖頭,說道,“而且祝由之術絕對不能用來害人,這事是你犯了忌諱。”

張懷璧雙眼一瞪,罵道:“說來說去他還是覺得是我錯了!”

“不!”張少白大聲打斷道,“像你這樣的性子若是肩負祝由傳承,將來隻會讓你痛苦不堪,祖父是為了保護你才轉而選擇了我爹!”

“祖父從未將扶龍玉傳給我爹,而是交給了我!”張少白取出扶龍玉,將其用力擲?出。

張懷璧伸手接住,神色複雜,這塊玉佩對他來講頗為熟悉。自打他出生之後,張老太爺便將扶龍玉放在繈褓之中作為陪伴,還為兒子取名為“懷璧”,可見對其期望之?深。

張少白字字句句戳人心頭,他說:“我爹一生受過無數委屈,其中不少甚至來自那些被他親手醫好的人。但他從未抱怨過哪怕一句,他不飲酒,也極少發怒,可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他!我見過他在夜裏抱著娘親哭泣,我知道他也覺得難過,想過得灑脫一些,但他為了張家傳承,永遠維持著毫無瑕疵的家主形象!這些事,你能承受得住?嗎?”

“既然他如此偉大,當年扶龍一脈遇難之時,為何犧牲的不是他張雲清,而是我的妻兒?”

張少白想起當年舊事,隻能無言以對。

張懷璧卻身影一閃,一把揪住張少白的衣襟,凶狠說道:“你知不知道,當初死的本應是張雲清?”

說起那樁陳年舊事,其實張少白當時年幼,也是不甚了解。他隻知道那件事與李治長子——李忠有關,那人乃是李治的第一個太子,可最終卻被貶為庶民,更受上官儀一案牽連被誣謀反,死得不明不白。

張氏扶龍術,也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不僅嫁入東宮的女兒張靈筠身死,而且所扶之人再難化龍,可謂一敗塗地。

“我可以不去傳承什麽破爛祝由,我也可以為了保護張家而死,可你為什麽?為什麽偏偏要犧牲她們?”張懷璧聲嘶力竭地吼著,“既然你隻在乎傳承,那我就偏偏要毀掉這一切,不僅張家,還有李唐,我要這辛苦得來的天下太平,盡數東流!”

張少白平靜地看著麵前狀若瘋癲的男人,覺得此刻的他終於顯得不再陌生,而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張家的人。至少他終於將心中恨意宣泄出來,可是即便如此,張少白卻不會原諒他,因為做過的事情無可挽回,上演過的悲劇也無法轉悲為喜。

他平淡說道:“你有沒有想過祖父當年收回扶龍玉的時候,為何卻不處置你?扶龍術自古隻傳一人,既然他選了我爹,那麽就應該廢掉你的一身本事。你肯定以為祖父沒有對你下手,是因為他心中有愧。”

張懷璧憤恨道:“不然呢?”

“恰恰相反,祖父算準了以你的性子總有一天會離家出走。包括你加入九羅,又學了屠龍術,或許這一切都是祖父的安排。”

“這不可能!”

“隻要你還活著,張家的血脈就沒斷。歸根結底,你這一生還是沒能走出祖父的安?排。”

“夠了!”張懷璧大聲喝道,然後神色忽地一變,攥著扶龍玉的那隻手也有黑色的血順著傷口不斷湧出,“你在扶龍玉上下了毒?”

張懷璧想要用力掐斷張少白的脖子,卻發現自己已經沒了力氣,隻能鬆開那隻抓著少年衣襟的手,無力地跪在地上,就連呼吸都顯得無比艱難。

“我說過,你會死在自己手上。”

他的確說過這句話,但沒人想到這句話的意思竟然是扶龍玉上淬有劇毒。

張懷璧變得極其虛弱,隻能聽著少年的碎碎念。張少白蹲在大伯麵前,輕柔講道:“我學了好多年的祝由術,可惜從未學過如何殺人。幸運的是,這些年有很多人教會了我這些,趙道生、佘婆婆、厲千帆,還有鑄玲瓏和蘇童,多虧了他們,我才能邁出這一步。也多虧了你,讓我成為自己曾經最鄙夷的那種人。

“我也很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你,單純用祝由之術讓你為當年犯下的錯付出代價。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對你的恨,遠遠超出了想象,每當我想起五叔,我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你,無論用什麽法子。”

“呼……”張懷璧強撐著身體,可是胸口有五叔留下的傷、掌心有茅一川留下的傷、之前吸入的請神香,以及“扶龍玉”上的毒藥卻交織在了一起,毫不留情地摧殘著他的身體。他深深呼吸,用力說道:“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你對不住的不是我,而是整個張家,”張少白笑著笑著,忽然開始流淚,“當然,張家也對不住你。”

張懷璧抬眼盯著麵前的白衣少年,想要提起一分力氣將其擊斃,結果剛抬起手掌身子便一個趔趄。他雙手拄地,看樣子終於放棄了反抗,歎道:“是我輸了。”

“比起認輸,我更想聽你說一句,你錯了。”

“這句話,這輩子我都不會說。”

“沒能聽到這句話實在是遺憾至極。張懷璧,真希望你能重新站起來,也還藏有其他後手。畢竟我也一樣,這局棋若是下到這裏就草草了事,實在是不夠過癮。”

張懷璧顯然不信,他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你還能有什麽把戲?”

張少白語氣凝重道:“至少還有三種法子能夠殺了你,而且我還在祠堂為你留了一份最貴重的禮物,可惜你卻沒機會看了。”

“不如說來聽聽,我總覺得你嘴裏沒有幾句實話。”

“我又不傻,萬一等我說完之後,你又突然逆轉局勢,我豈不是對你再沒辦法。”

“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是不放心嗎?”

張少白緩緩站起身來,身子輕輕搖晃了一下,他說:“像你這種人,隻有死了,才能讓我安心。”

就在此時,茅一川拄著刀出現在了明堂門前。他一身殺氣,心口處的刀傷狼狽不堪,還透著幾分哀傷。

張少白走了過去,問道:“可以把無鋒借我一用嗎?”

無鋒對從未習過武的張少白來說顯得有些沉重,所以他隻能拖著刀行走,重新回到了張懷璧身後。

張懷璧無力回頭,他說:“可惜你我叔侄相認,隻不到半個時辰就又要分別。”

張少白說道:“我從小連隻雞都沒有殺過,不知道什麽樣的死法痛苦最小。當初張家的人算是在睡夢中被活活燒死,應該沒遭什麽罪,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死得舒服一?些。”

“既然不會殺人,對你來說砍頭應是最好的法子了。免得你刀刀刺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我要流不少血才能淒慘死去。”

“好,我就用這招。”

“身為你的大伯,我從未教過你什麽東西,臨死前能圓了這個心願倒也不錯。”

“不急,我出生時便被人說一副破爛身體,注定活不過而立之年,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去下麵找你們了。”

張懷璧低著頭,笑容中透著前所未有的真誠:“孩子,你不懂。人這一生最有力的武器,便是自己的生死,正所謂欲學‘屠龍’,先學‘屠己’,明崇儼便深諳此道。無論對你來說,對張家死者來說,還是對我來說,死亡都不是終結。”

張少白費力抬起無鋒,流著淚水,他的淚從方才開始便從未斷過。這淚來自六年的恨終於得償所願,也來自張家從此之後隻剩一人的無盡蒼涼。

他說道:“我記住了。”

第二句話,則是對明珪說的:“閉上眼睛,不要看。”

明珪聞言乖乖閉上了雙眼,張懷璧也是一樣。

這一瞬間他的思緒突然飄向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女兒,更有張家的男女老少。他所渴望的這些事物,一半毀於命運,一半則毀在他自己的手裏。

所以他在臨死時心中隻剩下說不出口的遺憾。

突然,張懷璧感到眼前一亮,那些身處彼岸的人竟然向自己伸出了雙手,仿佛在呼喚自己快些過去。

妻子說,從此以後你不必那麽辛苦,我會幫你一同承擔。

女兒說,說好要帶我去東海看鮫人的,父親可不許食言。

張老太爺說,懷璧,吾兒。

還有大仁大義、五叔,甚至還有幼時養過的那條黑狗。他們通通看著自己,眼中沒有仇恨,隻有春雨衝刷過後的一片清澈。

張懷璧情不自禁地笑著,仿佛真的與妻子經曆了一生之久,仿佛真的帶女兒去了遙遠的東海,仿佛……

可惜。

隻夢到這裏。

張少白的淚與刀一同落下。

濺起的鮮血如同怒放的曼珠沙華。

六年了,整整六年的仇與恨,終於在今日做了一個了斷。

無鋒掉落在地,張少白的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倒下。明珪和茅一川見狀想要出手相助,卻看到張少白搖了搖頭。

然後他便孤孤單單往祠堂方向走去,步伐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這注定是一個傷心的夜晚。

茅一川跌坐在地,如木頭人一般沉默,胸口的刀傷不算致命,傷他最深的是天天的死。隻有來俊臣不見絲毫惆悵,能夠親手覆滅九羅,他的心中隻有欣喜,甚至還想過要不要順便一劍宰了茅一川,豈不是更加痛快。但他終究沒有出手,而是幫著明珪一同收拾起了張宅裏的一片狼藉。

待到太陽再次升起之時,張宅一如往日生機勃勃,再不見半分昨夜的腥風血雨。

明珪擔心了先生整整一夜,也忍了整整一夜沒有去祠堂打擾,如今他站在祠堂門口,卻少了一分推開門的勇氣。

直到有一隻手幫他推開了門,霎時屋外的陽光傾瀉而入,驅散了祠堂內的無限黑暗,映出了白衣少年的身影。

以及他的一頭花白頭發。

茅一川見狀歎了口氣,明珪則是震撼到無法言語。

張家祠堂,原本有十七塊無字靈牌,如今上麵卻用血寫下了姓名。

此時此刻,以軒轅黃帝為背景,諸多靈位仿佛全部化成了幽幽魂魄,深深看著跪在祠堂的那個人。

明珪小心翼翼地喚道:“先生?”

張少白向著麵前靈位重重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將懷中的最後一塊靈牌放好。

他轉身看向明珪和茅一川,笑意與屋外的和煦陽光融為一體,仿佛重新變回了那個瀟灑少年。他微笑道:“沒事了。”

六年,整整六年的日夜折磨,最終化成了一句輕描淡寫的“沒事了”。

說完張少白便走出了祠堂,頗為貼心地扶著茅一川,不過嘴裏卻沒什麽好話,無非是說他武藝不精,不然怎會傷成這樣。

明珪卻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有些疑惑地看向那最後一塊靈牌,隻見上麵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張氏長子懷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