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山烈烈
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
長安這夜下了場雪。
張少白懷中仍抱著五叔,感覺著他的身子越來越冷,自己臉上的淚水也結成了霜。少年低著頭,雙眼迷離,口中輕聲唱著一首古謠: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他悲傷的不僅是五叔的離去,還有張雲清和晏柳蘇,還有張家上上下下數十口人。少年一心想要查明真相,更想複仇,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在這複仇的路上,他會失去最後一位親人。
他頭一次對複仇一事產生了動搖,心想如果自己沒有執著於此事,而是跟著五叔雲遊各地,為他養老送終,是不是才是最好的安排?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榖,我獨不卒!”
風雪仿佛將他的無盡悲傷鍍上了一層銀邊,他的眉眼結著霜,嘴唇凍得發紫。他好像已經快要失去知覺,但仍然不停地唱著這首《蓼莪》。
張少白眨了眨眼,忽然發現,原來人血可以比雪還冷,原來雪不僅寒冷,還可以將人燙傷。
他卻不知道,當人覺得雪水變得滾燙,往往意味著死亡。
就在這時,一道呼喊聲從遠方傳來,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其中滿是焦急擔憂。她不停地呼喚著:“張少白……張少白……”
張少白一動不動,心想是誰在喊自己呢?是已經故去的娘親,還是傳說中的山鬼?偏偏令他沒想到的是,喊他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或許是張少白命不該絕,有兩個人一先一後找到了被風雪掩埋的他。
薛靈芝跪在張少白身前,用手抹去了他臉上的霜雪,一看到他的模樣,便不停地流起了眼淚。她說了許多話想要安慰少年,可他始終喃喃自語,完全沒有理會外界的聲?音。
茅一川則站在張少白身後,他心亂如麻,不知應該如何安慰,隻能解下黑色裘衣,披在了少年身上,可是張少白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一隻被寒風凍僵的麻雀。
薛靈芝不再說話,她知道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無力,唯有安靜才能撫平悲傷。她試著用力扳開張少白抓著五叔的手,然後頗為費力地將五叔挪了出來,他身上的傷痕已被霜雪遮蓋,顯得不再那麽駭人,反而透著一股安詳。
“五叔放心,以後我們會照顧好少白的。”靈芝曾經見過五叔,知道他心中牽掛的是什麽。她脫下鬥篷蓋在五叔身上,頗為留戀地看了最後一眼,然後遮住了他早已僵硬的麵容。
就在那一刻,張少白的眼睛忽然動了一動,念了千百遍的《蓼莪》也隨之停下。
“別怕,你還有我。”薛靈芝的雙手捧著張少白的臉龐,努力融化著那些由淚水結成的冰。
風雪長夜,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總算顯得不再那麽孤單,那麽淒涼。
“讓我看看這是誰?喲嗬,原來是張小先生,怎麽模樣這般狼狽?”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今夜來到這裏的第三個人是懷中抱著寶劍的來俊臣。
看來張少白其實並不寂寞,即便沒了五叔,也有不少人仍在心中想著他。
隻不過這個人的嘴巴比較臭,說話也頗不中聽,來俊臣走近後看到地上還有一具屍體,笑嘻嘻地問道:“除了秦鳴鶴之外,居然又死了一個,這個倒黴鬼是誰?”
回答他的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茅一川的臉色比風霜還冷,刀尖直指來俊臣心髒,幸好後者及時用劍鞘抵住,這才沒有落得一個透心涼的下場。不過無鋒來勢洶洶,力氣非凡,來俊臣居然被它頂得往後退了兩步。
這人一旦後退,便再難停下。茅一川雙手攥著刀柄,腳下開始狂奔起來,來俊臣則隻能一退再退,直到身子撞在牆上方才停下。
刀尖仍抵著劍鞘,劍鞘則貼著胸膛,隱隱傳出骨骼碎裂的聲音。
“茅一川你想做什麽?”
“殺你。”
來俊臣臉上再無絲毫笑意,他知道茅一川是真的動了殺心,假如自己剛才反應慢些,隻怕真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刀下亡魂。
“我錯了,是我不該亂說話。”堂堂推事院之主趕緊服軟。
茅一川沒有理會,手上力氣反而加重。
來俊臣麵紅耳赤,眼看就要支撐不住,又說了一句:“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救了張少白一命。”
此言一出,胸前頓時一鬆。
“若是我在,一定不會這樣……”茅一川放下刀來,神情自責,緊接著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手中利刃重重劈在來俊臣身旁,在牆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來俊臣歎了口氣,說道:“這算是什麽事,秦鳴鶴不僅死了,還被人挖了一對眼珠,慈恩大師也已圓寂,隻留下一蓑袈裟……嗬嗬,就算你不殺我,恐怕這次我也活不?了。”
茅一川沒應聲。
“我先回宮複命去了,本來想讓張少白幫個忙,看他這副樣子不說也罷,”來俊臣輕輕摸了摸胸口,將衣物撫平,又說,“若是有機會,真想和你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可惜啊可惜。”
來俊臣逐漸走遠,茅一川也隨之回過神來,意識到九羅的刺殺雖然失敗,但這場風波並未過去,真正的殺機反而才剛剛開始。
據說陛下在宮中犯了頭疾,雷霆大怒,已經杖殺了與普度大會相關的十餘人。九羅明目張膽犯下滔天罪行,如今卻沒有抓到幕後黑手,那麽想要平息陛下的憤怒就需要有人犧牲。
他緩緩走到張少白身前,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的悲傷:“隨我入宮吧,早些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張少白不應聲,薛靈芝卻是反應過來:“能不能帶他逃離長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離長安又能去哪兒,離開大唐嗎?”
薛靈芝說:“我可以陪他一起走,總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聽到這句話張少白終於有了反應,他不想牽累任何人,搖了搖頭,嘶啞著喉嚨說道:“我要……進宮……”
茅一川聞言背起張少白往皇宮方向走去,臨行前他看了一眼巷子那頭,然後對薛靈芝說道:“五叔有勞薛醫師送到張宅。”
※
薛靈芝知道自己無法勸服他們,隻能點頭應允。待到那兩人走遠之後,有個豁牙老仆駕著馬車出現在巷子口,他翻身下車,急匆匆地走到了薛靈芝身旁。
他恭敬說道:“由老仆來吧。”
薛靈芝施禮道謝,問道:“祖父在車裏?”
“是,小娘子不妨先去車裏敘話,這屍體老仆自會處理。”
“好。”薛靈芝心中有些忐忑,沒想到祖父居然一直跟著自己,不過想到茅一川會放心留她和一具屍體在此,說明早已覺察到了。
有些心虛的少女掀開簾子進了車廂,頓時暖和不少,裏麵薛元超正昏昏欲睡,一看到孫女這才有了些精神頭。
他問:“你是蘭芝還是靈芝?”
薛靈芝坐在祖父身邊,回答道:“離開別院前是蘭芝,離開之後是靈芝。”
“孩子,你不該來的。”
“張少白對我有恩,我不可能裝作不知,”薛靈芝看祖父臉上沒有怒意,又說,“而且祖父沒有派人攔我,也算是默許了吧。”
薛元超眯眼看著孫女,發覺她和薛曜長得有四五分相似,越看越是心疼:“最近時常夢到一些往事,甚是不喜,總覺得似乎薛家要有大事發生。”
“祖父還要好好休息才是。”
“靈芝,祖父為你尋了一門親事,”薛元超閉上眼睛不看孫女神色,“張少白這次在劫難逃,勿要再想了。”
薛靈芝聽後眼中湧動著淚花,聲音也有些顫抖,她問:“少白他真的……祖父能救他嗎?”
薛元超反問道:“這種時候你不在乎自己將要嫁人,反而想的還是那小子?”
“隻要他能活著,靈芝不在乎出嫁一事。”
“你這是在要挾祖父?”
“靈芝不敢。”靈芝咬緊嘴唇忍著哭聲,她知道祖父並不在乎張少白的死活,他隻在乎薛家的存亡。因為他有不好的預感,所以就想將家中的天煞孤星送到別處。
薛元超重重歎了口氣:“唉,真是孽緣啊。”
話音剛落,馬車便動了起來,去的是永和坊張宅。
※
另一邊,茅一川背著張少白,走得不算快,雪花落在兩人身上,遠處看去仿佛成了同一個人。
茅一川說:“或許薛靈芝說得對,你應該離開這裏。”
張少白說:“我走了你怎麽辦,她又怎麽辦?”
“我可以說你被九羅抓走了,生死不明。”
“可來俊臣已經看到了我,這條路行不通的。”
“我剛剛應該一刀殺了他的,可沒想到他曾救你一命。”
“你不必感到內疚,至少你在我凍死之前找到了我。”
“我本可以來得更早一些,”茅一川抬頭看了眼皇宮的方向,已經能夠隱隱看到那道高高的宮牆,他說,“若是要離開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張少白搖了搖頭,說道:“放走鑄無方就已經害慘了你,這次我是不會走的。”
“張少白,這次進宮恐怕真的有去無回,你確定你要去嗎?”
“明明是你要帶我去,怎麽變得這般囉唆?”
茅一川知道他心意已決,用力將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讓他趴得更舒服些:“我隻怕你一心尋死。”
張少白趴在他的肩頭,虛弱道:“不會的,我還有太多事沒有做,而且現在又多了一件。”
“什麽?”
“五叔的債,我要從龐先生身上親手討回來。”
“你能這麽想,我很高興,”茅一川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說,“隻要我活著,就會幫你。”
張少白心中既是悲傷又是感動,他雖然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但薛靈芝和茅一川對他的不離不棄,卻成了他的又一份支撐。
所以他決定要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不辜負所有人。
大雪鋪滿皇宮的時候,此地對張少白來說已經變得與墳墓無異,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去了。
這夜的皇宮和往常不太一樣,它太過安靜,而且是死寂般的安靜。宮裏沒人說話,宮女、內侍全都緊繃著臉,即便大雪未停,他們卻全部出來掃雪。由此可見,比起在宮內侍奉主子,在天寒地凍的外麵受苦反而要更輕鬆一些。
張少白去的地方名叫“紫宸殿”,乃是皇帝內宮,前殿用於召對問政,後殿則用於歇息,朝堂群臣都以入閣為榮。偏偏今日,再無人有這等想法。
原因無他,至今為止,每一個被召進紫宸殿的人都被拖出來杖斃,死狀淒慘。其中最慘的莫過於剛剛當了幾日咒禁博士的陳當,因為普度壇乃是咒禁科所建,點燃大火的石脂早已埋下多時,故而陛下認為他是九羅奸細,於是百般酷刑加身,陳當死時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茅一川背著張少白趕到的時候,已有十九人先後斃命,可見此處不是平步青雲之地,而是地獄黃泉。茅一川放心不下,想要一同入殿,不料卻被老太監攔在殿外。
頭發已是霜雪白的太監輕聲說道:“茅閣主留步。”
茅一川微眯著眼睛,顯然猶豫著要不要違抗皇命,這時張少白主動為他做出了選擇,他說:“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保命。”
說罷,張少白便自行進了紫宸殿,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了,所以心中並無忐忑之意。在他看來,隻要能夠證明自己對帝後而言還有用處,小命自然可以保住。
至於這個用處是什麽,他也大致心中有數。
不過,少年人辛辛苦苦維持住的鎮定在看到匍匐在地上,已經不成人形的來俊臣時,還是不禁有些動搖。
這隻武後的頭號走狗,居然會落得這等下場,可見陛下之怒已經到了不惜撕破臉皮的程度。
張少白不敢抬頭,入殿之後便跪下磕頭行禮,且久久不敢將頭抬起。而他身邊的來俊臣仍在遭受著杖刑,他疼得早已分不清身上是血水還是汗水,卻一聲不吭。
許久過後,杖刑結束,那兩個執杖的內侍也恭敬地退著離開宮殿。陛下終於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嘶啞,仿佛喉嚨裏藏著血,“張少白,你可知罪?”
張少白恨不得將頭杵進地裏,“臣知罪,九羅動手之前臣便已經有所覺察,卻礙於陛下之威不敢說出。”
“你應該知道,朕所說的罪可不是這個。”
“臣知道,如今慈恩大師和秦鳴鶴全都出了事,唯獨臣安然無恙,所以乍一看我反而最有嫌疑。”
李治和武後分別坐在龍椅兩端,麵前桌案一片狼藉,摔碎了不知多少東西。此時武後麵無表情,貌似下定決心不再理會眼前這些爛事,陛下則痛苦地閉著眼睛,顯然正受著頭疾折磨。
他問張少白:“難道不是這樣嗎?”
張少白悲傷道:“回陛下,不是。臣也是死裏逃生,其中還多虧來推事救了一命,而且我在張家的最後一個親人也死在了今夜。”
“這麽說來,你不僅無罪,而且無辜?”
“臣不在乎這些,臣隻是想讓陛下相信,我一心想要治好陛下的頭疾,從未算計過其他東西。普度大會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個揪出放火燒掉張家元凶的機會,僅此而已。”
李治眯著眼睛看向張少白,見他一身落魄,於是問道:“可你如何證明?”
“陛下願意相信,自然就會相信。”接著張少白又問道,“臣可否取些東西出來?”
李治沒有應聲,算是默認。
然後張少白從懷裏摸出了一根“請神香”,還有一粒“心誠則靈丸”,都是曾經減緩陛下病痛的東西。
李治見到之後臉色稍緩,張少白與太醫署的那些廢物不同,他雖然沒能根治陛下的頭疾,但起碼有過一些作用。但是即便張少白不是廢物,他卻還有一個不得不死的理由。李治故意不說,就是想要看看那個少年對此作何解釋。
在張少白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陛下到底為何而怒,以為他隻是因為九羅刺殺而惱羞成怒,所以全都死得不明不白。
張少白卻不一樣,他入殿之後通過來俊臣的慘狀和武後的沉默便找到了事情關鍵。身處生死關頭,他不想再花心思去裝飾言語,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認為是天後害死了秦鳴鶴,不想讓他為您開顱。”
李治聽後舒了口氣,他向身邊的武後說話,卻沒有轉頭:“終於有人敢說這句話了,至於之前的冤死鬼,可沒人敢在皇後麵前說這些啊。”
武後麵色不變,眼睛看著腕上掛的一串珠子,依然不說話。
沒想到張少白又說道:“但臣認為秦鳴鶴之死與武後無關,而是九羅的計謀。原因是我與慈恩大師逃離普度壇後,又遭到了許多刺客的伏擊,其數量甚至遠超行刺陛下的那些刺客。臣也算是和九羅打過交道,知道他們不會貿然做無把握之事,行刺陛下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但他們依然做了,說明這隻是九羅的障眼法。”
李治沒有開口打斷他,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九羅行刺陛下是假,殺害慈恩大師才是真。而且臣發現九羅動手的時機非常特殊,剛好是陛下您選擇慈恩大師治療頭疾,拒絕開顱之法的時候。按理來講九羅早就在普度壇布置了石脂,隨時可以點火,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引發亂象?是因為他們知道秦鳴鶴已經輸了,隻有殺死慈恩您才會重新考慮開顱之法。”
張少白心思轉得飛快:“這麽說來,九羅也想要陛下選擇開顱之法,那麽秦鳴鶴就很有可能是九羅中人,開顱治療隻是一個障眼法。假如您真的同意,他隨時可能將您置於死地。”
“假如你說的沒錯,秦鳴鶴真的是九羅中人,那九羅又為何要殺他?”李治聽後沒什麽反應,“哦,朕知道了。朕剛剛打死了一個刑部主事,他的說法很有意思。認為九羅此番出手不僅為了刺殺朕,同時也為了殺害秦鳴鶴,從而分化朕與皇後的關係。朕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但還是處死了他,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沒有證據。張少白,你說的那些,有證據嗎?”
“沒有。”
“可朕卻有武後想要殺死秦鳴鶴的證據啊,比如那個蓮兒。”
“恕臣直言,臣以為天後若是真想殺死一個人,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而且坊間傳言秦鳴鶴乃是扁鵲轉世,可為陛下治療頭疾,也是九羅的慣用手法。”
武後聽完終於緩緩開口說道:“總算有個人願為妾身說句公道話了。陛下,妾身承認藥人一事是我不對,但我還不至於用這麽蠢的法子去殺一個醫師。”
李治說道:“說來說去還是推測,朕不想要推測,朕想要的是鐵證如山。”
武後道:“那您大可以打死來俊臣,看他死前會不會承認是他殺了秦鳴鶴。”
張少白重重磕了一記響頭,說道:“陛下不可,來推事為了救臣一直與九羅苦戰,不可能有機會殺害秦鳴鶴。”
來俊臣已被打個半死,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臣……絕沒有殺害秦鳴鶴……”
“好,很好!是朕冤枉了皇後,全部都是朕的錯!”李治勃然大怒,站起身來大聲吼道,“你們一個個,全都想朕早點死掉!等朕死了,你們就立刻換了主子,是不?是?”
武後仍端坐著,看向李治說道:“陛下冷靜一些。”
“冷靜?你要朕如何冷靜!這世上能為朕治療頭疾的人,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是你們不想朕活!皇後,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與佛門的那些勾當嗎?大錯特錯,朕全都知?道!”
“既然陛下知道,就更應該知道妾身不會害死慈恩大師。而陛下當時又已經選擇了慈恩,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李治眼中滿是血絲,狀若瘋癲:“因為朕受夠了九羅,無論什麽事都是九羅做的,卻偏偏無法將其一網打盡!朕的弘兒,還有賢兒,全都毀在了他們手裏,可是到了最後,受益最多的人是誰?是誰在朕改換太子之後,接手了東宮大半政事!”
“是我,”武後語氣平靜,此時此刻她坐在龍椅上反而更像是一國之主,“可我又能怎麽辦?陛下頭疾纏身,太子不堪重用,大唐名為天朝之國,四周卻有多少人虎視眈眈?如果我死了能讓大唐更好,我願意當場自盡!陛下,我願意向您發誓,假如有一天我的死對大唐有好無壞,那我絕不多活哪怕一天!”
帝後二人從未這般爭吵過,更從未在臣子麵前說過這些。他們之間的和睦,是大唐乃至周邊無數國家的美談,而在今天,一切都被撕破,露出了血淋淋的一麵。
“皇後,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敢!如何不敢?這世上有誰是陛下不敢殺的人?”
武後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卻狠狠砸在李治心頭。是啊,這世上有誰是他不敢殺的人呢,當初身為半壁江山的長孫無忌,不也被他殺了?
但是現在,偏偏就是有一個人殺不得,碰不得。隻能任憑這人在李唐與九羅鬥個你死我活之後,坐收漁翁之利。
不過他殺不得武後,卻能殺其他人,任何人!
李治一甩袍袖,罵道:“將這兩人拖出去杖斃。”
來俊臣沒有喊饒,似乎早就接受了這個結果。張少白則鼓起勇氣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帝後二人,眼神一變,開始施展“望氣之法”。
他即便是死,也要確定一件事情。現在他有了答案,陛下和武後身上各有一條五爪金龍,不過大小氣勢各不相同。最令他心驚的是,武後身上的龍氣比上次看到時更加濃鬱,身上的盤龍也隱隱有種按捺不住,想要一飛衝天的感覺。
張少白正看著,有兩個內侍將他架了起來,往外拖去。
少年拚盡力氣喊道:“臣有辦法將九羅一網打盡!”
李治不為所動,眼看著內侍就要將張少白和來俊臣全部拖出紫宸殿,處以極刑。
張少白又喊道:“祝由有‘扶搖之法’,可救陛下!”
此言一出,李治終於說道:“停手。”
白衣少年掙脫左右,衝上前去說道:“既然九羅喜歡散播流言操縱民意,借此禍亂朝綱,臣也可以在長安散布我能治好陛下頭疾的消息,九羅為首那人和祝由大有關係,一定知道‘鹹天八法’當中一直藏著絕密法術。隻要我將‘扶搖之法’可治陛下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人必定將信將疑,他不相信我的醫術,卻會懷疑‘扶搖之法’是否真能治好陛下!”
李治問道:“那‘扶搖之法’到底能不能治好我?”
“臣不知道,而且臣也壓根不會。此法早已失傳,隻是‘鹹天八法’當中的一個名字罷了。”
李治顯然對此失望透頂,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搖了搖,示意內侍再將這兩人拖下?去?。
不料這時卻有另一隻手抓住了陛下的手,武後站在他的身邊,懇求道:“陛下真願意和我就此互相猜忌?”
李治猶豫了一番,還是沒有抽出手來。
武後又說:“妾身覺得張少白的法子可行,九羅得知有人能夠治好陛下之後,一定會傾巢而動。我們可以借此機會將其一網打盡,您對妾身的懷疑也就不攻自破。退一步來說,如果張少白失敗了,到時候再殺他也不遲。”
“皇後……當真與此事無關?”
“陛下一試便知。”
李治怒氣已經消了大半,他冷哼一聲,拂袖離去,留下一個爛攤子給武後收拾。武後目送陛下去了後殿,主動問張少白說:“你到底藏著什麽小心思?”
張少白咬牙切齒道:“龐先生殺我五叔,毀我張家的人也多半是他。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可你又有多少把握呢?假如你真的引來了九羅,結果卻不是對手,那麽下場可想而知。”
“臣現在隻有三分把握,但隻要做些事情,把握便會更大一些。”
武後走到張少白身前,看著麵前的少年,他長得十分清秀,喜穿幹幹淨淨的白衣,如今遭了大火之後卻灰頭土臉。武後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們,心中一橫:“我不能幫你太多,否則就像是你我聯手演了場戲糊弄陛下。但九羅這般陷害於我,我也不會什麽都不做,來俊臣!”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來俊臣應聲道:“臣在。”
“想活嗎?”
“回天後話,臣想活。”
“從今日開始幫助張少白剿滅九羅。”
“臣領命。”來俊臣暗中攥緊雙拳,隻想趕快揪出九羅痛快地廝殺一場。
武後又問張少白:“現在有幾分把握了?”
張少白說道:“四分。”
武後重重拍了兩下手掌,隨後有個女官趕忙走來,恭敬道:“天後有何吩咐?”
“給他千貫金,宮內寶物隨意取用,你負責操辦此事。”
“臣領命。”女官仔細看了張少白一眼,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住,對其說道:“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訴下官。”
武後再問:“幾分把握?”
張少白點頭道:“五分。”
“好!”武後身上氣勢突然一變,哪還有一絲一毫女子姿態,簡直和大唐之主沒什麽不同,她笑道:“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萬全法,五分把握已經夠了。張少白,朕給你足夠的時間,但朕希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張少白跪在地上衝武後磕了個頭,又衝著後殿磕了個頭,大聲說道:“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說完少年站起身來,恨意化作薪火,重新給予他力量。
張少白扶起來俊臣便離開了紫宸殿,看到茅一川依然在外麵等候。
張少白說道:“我有事求你。”
茅一川接過虛弱至極的來俊臣,說道:“我說過,我一定會幫你。”
“多謝,這一次……我定要給九羅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
皇宮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原本彌漫著的那股肅殺氛圍也漸漸消散。武後和陛下一人在前殿,一人在後殿,兩人許久沒有說話。
武後心知,陛下仍不相信自己。於是她也不去哀求,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在那裏有一個全身上下都籠罩在黑袍中的神秘人已等候多時。
這個人身材高大,看體型應該是個男子,說話聲音如高山清泉,聞之悅耳,心生甘?飴。
武後對這人的態度十分恭敬,她說:“讓先生久等了。”
神秘人說道:“不敢,不知陛下怎樣了?”
“犯了頭疾,而且不願與我說話。”
“無妨,待到張少白揪出九羅,陛下自會和您和解。”
武後歎了口氣:“不瞞先生,有時我真的會感到一絲後悔,是否當初不該這樣。”
“您不必後悔,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唐,為了天下蒼生。”
這個被武後稱為“先生”的人,來曆神秘,世上知曉他真實身份的人或許隻有武後一人。他於六年前橫空出現,成為武後的心腹之人,暗中為其出謀劃策。
比如一年前九羅設局分化太子李賢與武後關係,並且侮辱武後名望,還離間武後與朝中三位老臣的關係。正是此人獻了一計“撥亂反正”,令三位老臣前去調查太子賢謀逆一案,並且偷偷放置了五百具鎧甲坐實此事,使武後成為那個局中最大的受益者。
而這次普度大會其實也是此人手筆,是他從丹廬中偷出了鑄無方,想要借著普度大會將此事公布於眾,以此逼迫皇帝。也是他獻計使武後與佛門結盟,試圖讓慈恩大師獲勝,並且為陛下治療頭疾。
隻不過計謀終究隻是計謀,從來不會一成不變。就像張少白所說,這世上最好的謀,就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一旦對手以為你要走哪步而設法阻攔,你便可選擇另外一條。
武後沉默許久,總算將心情平複下來,又問:“先生的‘登龍大計’,還差多少?”
神秘人聞言抬起頭來,露出兜帽之下的……一副“麵具”,他笑道:“天後莫急,天後莫急。”
麵具呈赭紅色,看似玉質,其形狀似貓頭,雙耳尖尖,卻生有鳥喙,且整張臉上雕有“潛龍在淵”之象。
此物名為“鴟鴞”。
誰也不知道,祝由天脈之中最為隱秘的登龍術傳人早已現世,就藏於武後身側。
而張少白所代表的扶龍術傳人與九羅所擅的屠龍術傳人,正準備著一場生死決戰。
※
張少白回到張宅的時候,明珪和天天早就等得心急如焚,院裏還放著一具棺材,裏麵裝著五叔屍身。除了這二人之外,還多了一個小小木魚。
他手中捧著師父曾用的七寶袈裟,麵色無喜無悲。
張少白蹲在木魚身前,輕聲溫柔道:“我向慈恩大師承諾過,以後會照顧你。”
木魚誦了聲佛號,乖巧道:“那倒不必,師父也曾囑咐過我,非遇難關不可來尋張施主。”
“可如今你師父昏迷不醒,聽太醫署的人說,他多半是醒不過來了……你豈不是剛好遇到了難關?”張少白以為小僧人是在不好意思,於是又說,“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今日是慈恩大師救了我一命,而且我也有一位至親離世,所以我能理解你的苦?楚。”
不過下一刻,張少白便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能理解木魚的苦楚。
木魚說:“人生即人生,從無苦楚。小僧謝過施主美意,但是我另有要事需做。”
“什麽事?”
“師父說過,我腳下踩過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佛土。而佛土,可生菩提,”木魚躬身行禮,見過張少白之後便打算離去,他說,“待到一日大唐處處可見菩提,眾生可得菩提,小僧才會停下腳步。”
原來身邊有慈恩大師和無慈恩大師的木魚,也是兩個木魚。
他不僅是師父身邊的天真小沙彌,更是佛門的“無漏種子”,天生六根清淨,不染塵垢。
明珪眼看著朋友走遠,已經忍不住哭出聲來,但他沒有出言挽留,因為他早就知道留不住。
這兩個孩子,俱是早慧之人。
張少白有些驚訝,沒想到木魚竟會做出這種決定,身旁的明珪講道:“先生不知,木魚命運坎坷。他生在一個供奉佛門的小村落,不過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而他的父親因此不再信佛,用斧頭毀去了村中所有大小佛身。村裏的人自然不許,於是便又燒死了木魚的父親,若不是慈恩大師剛好經過那個地方,木魚恐怕也會被活活燒死。”
張少白恍然大悟,為何慈恩大師說佛門恐有人會加害木魚,同時更感慨於這對師徒的不平凡。
木魚生於禮佛與毀佛參半的家庭,如今能夠保持初心,實屬不易。
小和尚漸行漸遠,忽然一陣冷風吹來,或許是他覺得有些冷了,便打開袈裟穿在身?上。
那一刻,他身披寶光有如佛身。
見到此情此景,原本心中既怒且悲的張少白受其感染,終於平靜下來。受先天氣虛之症折磨許久的身體,也隨之有所好轉。
他走到五叔所在的棺木旁,頗為留戀地看著裏麵的人。
天天為五叔擦去了血汙,還在臉上塗了胭脂,乍一看居然像是……他還活著。明珪則為五叔換了一身新衣裳,幹幹淨淨。
據說木魚在等候張少白歸來的時候,一直為五叔誦讀往生經。
生前孤孤單單,死後卻有這等待遇,想必五叔也一定心滿意足了吧。
不,不對,還少了一些東西。
張少白從一棵樹下取出一壇老酒,乃是張雲清許多年前埋在此處的。那場大火沒能毀了它,但張少白想留個念想,所以遲遲不肯讓五叔開壇享用。
他將酒水倒在葫蘆裏,放在五叔手邊,還忍不住碰了屍體一下,發現觸感冰涼。
是啊,他是真的死了,再也不會醒過來飲酒了。
張少白戀戀不舍地看著五叔,說道:“我知道龐先生就是當年放火的人,石脂也是他的善用把戲。我還知道去年把我和靈芝逼下懸崖的人也是他,算起來他已經‘殺’了我足足三次。
“第一次是張家所有人為我擋災,第二次是靈芝幫了我,第三次則是慈恩大師和五叔你救了我。就算我張少白真的是個廢物,也不能被他這麽欺負,你說是不是?
“祝由天脈重在傳承,他身負屠龍術卻要對張家趕盡殺絕,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繼續在意什麽狗屁傳承。我與他再相見的時候,不是扶龍一脈斷絕,就是屠龍一脈滅?亡!”
張少白忽然搖了搖頭,衝明珪笑了笑:“不對不對,扶龍和屠龍都還有你這顆種子。這樣正好,我可以放開手腳大鬧一場。”
明珪看著先生的笑臉,卻不禁心生寒意。
夜雪在這時忽然停了,白雪映著月光,深夜卻不漆黑,人間恍若火燒的白晝。
張少白抬頭看著緋紅色的天空,眼中因此一片血色。
他默然無聲,恨與怒全部藏在心中。
因為隻有絕對的平靜,才能澆熄銷魂蝕骨的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