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紅蓮業火

祝由天脈分為扶龍、屠龍以及登龍三脈。屠龍術與殺伐有關,明崇儼修的就是此道,故而能夠設局分化武後和太子賢的關係,從而釀出一場血腥鎮壓;登龍術向來神秘,傳聞此術可使凡人生出一身龍氣,得登大寶;而張少白所習的扶龍術最擅輔佐一道,譬如揣摩帝王心思。

他能夠從帝後二人的深沉心機中屢屢逃生,憑借的也是這個。

張少白此時雖然置身事外,卻將李治的想法分析得頭頭是道,他深知陛下愛惜性命,渴望長生,這是每一個帝王的最終追求。可是當他頭疾發作的時候,痛苦難免會使人失去理智,從而令他做出許多平日裏絕不會做的決定。

比如創建丹廬,還抓了許多能人異士研製長生不老藥,甚至用活人試藥。

秦鳴鶴膽敢提出開顱之法,就是因為他抓住了陛下的這個弱點,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說服陛下。可慈恩大師完全和秦鳴鶴相反,他的治病法子不用冒險,也明確告知病人無法根治,但隻要用了他的方子,絕無性命之憂。

兩者相比,身為帝王的李治自然更傾向於後者。

就在張少白想得出神之時,鼻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動了動,仿佛嗅到了什麽古怪氣味。緊接著他猛地回過神來,又用力吸了兩下,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應是前不久剛巧聞過……

想起來了,這正是石脂的氣味!

這是怎麽回事,為何普度壇會出現這個味道?

張少白心亂如麻,先是懷疑自己是否太過敏感,然後又覺得一切並非巧合,到最後他莫名想起了兩個字,“九羅”。

奇門的那個書生曾說,石脂燃燒後生有劇毒,且火勢遇水更旺。水火一旦相遇,便如烈火烹油,威力簡直可以地裂天崩。

這話雖然有些誇張,但張少白曾親眼見過張宅在大火過後燒得一絲不剩,故而瞬間就對這股味道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向著左右仔細打量了一番,卻並未發現可疑之處,隻是石脂的味道就像一片烏雲籠罩在普度壇上方,也遮蓋住了他的心頭,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忍了片刻,張少白終於決定賭上一把,向陛下出言預警。不過這樣一來,如果並未有大火燃起,他怕是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沒想到還沒輪到張少白開口說話,一股東風便吹進普度壇,頓時一股大火席卷而入,火勢滔天。正如奇門書生和厲千帆所描述的那樣,此火一旦燃起便勢不可當,且難以尋找火源。

李治正與慈恩大師攀談,不料異變突生,瞬間周圍湧來許多護衛,將帝後二人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茅一川一見火焰也想到了石脂,於是提議此地不宜久留,如今長安天幹物燥,且這火不是尋常之物,一時間絕難熄滅。

普度壇早已亂作一團,眾人如一窩蜂般向著外麵跑去,有些人不小心沾染上了火星,瞬間衣裳便被點燃,發出淒厲哀號。

不過即便身處這等絕境,李治仍是不慌不忙,他身為大唐帝王,這等場麵早已習慣,畢竟大唐的舉世無雙可不是平白得來的。他不知不覺地攥住了武後的手,身邊有諸多侍衛以陣法結隊保護,跟隨著人群向外走去。

自打普度大會舉行以來,九羅顯得異常安分,誰想他們竟是在養精蓄銳等待時機。今日帝後二人微服出宮,來的地方是普度壇,而九羅竟早就在此地做了埋伏,可見皇宮之中必有奸細!

隨著火勢越燒越旺,普度壇已經化作一片火海,伴隨著滾滾濃煙,好似佛門所說的人間煉獄。而且在火焰吞吐之中,還有不少身影迎著火勢衝來,身穿特製黑衣,竟然沾染火焰而不燃。

“有刺客!”茅一川率先看到了那些與眾不同的身影,其他人都是往外跑,而他們卻是向著壇內衝來,其中必有玄機。眾護衛聽到他的喊聲,隨即陣法一變,眾人抽刀迎敵,刀光清澈,乍一看這陣法就像一朵由無數寶刀組成的蓮花。

而九羅刺客也盡數變成了不懼死亡的魔鬼,毫不猶豫地衝進了火海蓮花之中,轉眼間便被剁成碎塊,又在火焰的焚燒下變成了焦炭。

茅一川心神緊繃,終於將帝後護送到了門口,隨後他心思一顫,突然想起了張少白,但他卻無暇抽身回去救人。

在護著帝後二人突破火海包圍後,他們與普度壇外的軍隊會合,開始往皇宮走去,畢竟誰也不能確保九羅是否還有殺招暗藏。“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啊!”茅一川咬緊牙關,心中暗自祈禱。

可惜事與願違,張少白正身陷火海之中,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他這輩子與火有緣,孽緣,張家毀於大火,故而他心中對火極其畏懼。

去年在薛家的時候,他就險些被活生生燒死在屋裏,而這次的情況要更加糟糕。石脂燃燒後的氣味濃鬱至極,張少白每呼吸一次便會嗅到這股味道,然後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當年張家的慘狀。

他並不是為這片火海所困,而是為自己的心魔所困。

至於心魔為何而生,乃是因為一件六年前發生,隻有張少白自己知曉的事情。

張家毀於大火那天,張少白曾與母親晏柳蘇大吵一架。原因說來老套,不過是少年想要出去玩耍,結果卻被母親攔下。

其實仔細回想,張少白仍記得那日母親神色憂鬱,或許她對張雲清在洛陽遭遇不測早就有所預感吧,畢竟夫妻同心。

可尚且年幼的張少白卻不知道父親已經暗中下了牢獄,被一杯毒酒賜死。更不知道隨著張雲清的離世,多少魑魅魍魎全都盯上了張宅,有人是在覬覦鹹天八法,還有人則是想要將張家滿門全部殺光。

那日晏柳蘇終究沒能攔下張少白,因為她不忍告訴孩子自己在擔心什麽,生怕孩子聽後承受不住。母親雖然生氣,卻還是拜托張五叔在暗中保護,還許諾一定備上一桌好酒好菜等著他們回家。

誰承想,這一分別就成了永別。

最終張少白被五叔提溜著回家的時候,眼前隻剩一片廢墟。

那一刻,他跪在廢墟之中,雙手用力攥著地上的灰燼,多希望自己沒有負氣離家。假如他沒走,五叔便也不會走,或許張家就不會出事。

就算他和五叔改變不了結局,至少也能一同死在火中。

至少……也能……死在火中!

這句話從此成了他的心魔。

張少白用力吸了口氣,然後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覺得自己今天是一定出不去了。

就在此時,一隻蒼老卻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勿要放棄。”火光中的慈恩仿佛化身佛陀,令人心安。

張少白愣了一下,隨後忽然想起了許多人和事。比如茅一川和薛靈芝,比如放火元凶和九羅,這一刻仿佛有一股生機順著慈恩的手蔓延向少年全身,終於驅散了他心頭的死意。

慈恩大師微微頷首,用力抓住張少白的手腕便向外扯去。他隻是一名普通僧人,既不像成玄風身懷絕技,也不像茅一川武藝高強。但在絕境之中,他卻是最有毅力之人!

“劈劈啪啪”,普度壇的每一寸都被火焰焚燒著,發出陣陣聲響,眼看著隨時就要倒塌。一老一少身處火場當中,雖然想要逃跑,一時卻難以分清方向。

張少白用衣袖掩住口鼻,灰頭土臉道:“是我連累大師了。”

慈恩大師仍不放棄,他解下身上的七寶袈裟,用力一揮,便將兩人籠罩起來。話說這袈裟又叫錦斕袈裟,乃是當年玄奘西行之時先帝所贈,傳說可以水火不侵。今日一見,火焰落在袈裟之上,竟然真的無法將其燒透,隻能在表麵留下一塊黑色印記,果真不凡。

“這裏不該是你我的葬身之地,少白,靜下心來,想想辦法。”慈恩大師雖苦苦支撐,語氣卻一如既往的柔和。

張少白皺緊眉頭,心想慈恩一大把年紀尚且振作,自己絕不能拖他後腿。於是少年開始苦思冥想起來,突然一拍腦門,從懷裏掏出了“司南魚”。

之前他腦中滿是仇恨與遺憾,竟是忘了還有這等寶物可以幫助自己分清方向。他雙手掐住小魚腹部兩側,用力一搓,銅魚便轉了起來,停下之後魚嘴對準的方向正是南邊。

張少白記得普度壇的大門乃是開在魚嘴相反的北邊,便趕忙和慈恩往那頭跌跌撞撞地逃去。一路上看到不少昏倒在地的太醫或是護衛,其中還有些屍體已經徹底與火焰融為了一體,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慈恩大師看到那些人心生憐憫,卻沒有出手相救,因為他深知此時救一人尚有一線生機,救數人則徹底沒了逃出去的機會。眼看著就要到了門口,老和尚一咬牙,用力撐起袈裟,和張少白相互扶持著往外麵衝去。

就在普度內壇徹底被火焰吞噬,房梁再難承重,終於倒塌之時,張少白和慈恩終於衝了出來,兩人極為狼狽地摔倒在地上,模樣要多淒慘有多淒慘。

“咳咳……”張少白用力咳了幾下,想要將肚子裏的煙塵全部吐出去,然後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咳……哈哈!”

慈恩大師轉頭看著少年,眼中滿是慈愛之意,亦是咧嘴笑了兩聲。

無論如何,死裏逃生總歸是一件快事!

不過,慈恩大師隻休息了短暫片刻便站了起來,說道:“恐怕縱火之人的目標並不是陛下。”

“這場火和寥寥幾個刺客,都很難成功殺死陛下,所以九羅肯定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經他這麽一提醒,張少白也回過神來,推測道,“難道說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有可能治好陛下頭疾的人?”

慈恩並不知道九羅,但他認為張少白說的應該沒錯,“他們雖然殺不死陛下,卻可以殺死你、我以及秦鳴鶴。”

張少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說道:“假如真是這樣,那你我二人的劫難才剛剛開?始。”

剛說完,張少白便生出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仿佛自己被凶獸盯上,隨時都有可能遭到它們的襲擊。慈恩大師深有同感,兩人對視一眼,便開始繼續向外逃亡。

由於普度壇著了一場大火,之後又有許多護衛保護帝後二人回宮,所以壇外街道一片狼藉。可是這樣一來,官兵全都忙於護著帝後,竟讓張少白找不到可以求助之人。

最可怕的是,張少白感覺暗中有人正搜尋著自己和慈恩大師,若是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處,遲早會被其抓住。而且九羅中人遍布大唐,當初還有人假扮裏正找尋藏身張宅的天天,所以並不是每一個陌生人都能信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這極為糟糕的境況中,慈恩大師堅持著走了幾步,忽然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一歪竟是險些摔倒在地。幸好張少白手疾眼快,扶著他艱難走到一處隱秘牆根下。

慈恩大師麵如金紙,呼吸聲也變得微弱下來。張少白仔細察看了一番,發現慈恩背後被火燒傷了一大片,且後肋處還有撞傷的痕跡,應是兩人撐著袈裟逃跑時被砸傷的。沒想到老和尚竟咬牙堅持了下來,一聲不吭。

張少白鼻子一陣發酸,他記得火場之中慈恩是何等悉心維護自己,如果他沒有將袈裟的大半都遮蓋在張少白身上,絕對不會傷得如此嚴重。

“好孩子,別哭,”慈恩背靠著冰冷牆壁,深深吸氣,努力平複著情緒,“你不必感到內疚,貧僧救你也是有事相求。”

“您盡管說,我一定做到!”

慈恩虛弱地笑了下,說道:“自打玄奘法師歸來,佛門中興,總算有了與道門抗衡的底蘊。但是,大唐崇尚的依舊是道門,而非佛門。”

張少白乖乖跪坐在慈恩身旁,仔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想要把它們牢牢刻在心?裏。

“可惜我佛門分成大小無數派別,始終無法齊心,故而這些年來除了在普度大會上出出風頭,實際上還是不如道門勢大。不過這次普度大會,沒想到武後居然主動找上了佛門,至於為何,聰慧如你一定能猜得到吧。”

張少白先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武後要您為陛下治療頭疾,方法卻是讓他遠離朝堂,這樣一來武後和佛門算是互利互惠,達成雙贏局麵。”

慈恩微微蹙眉,說話變得有些費力:“是啊,可是這樣一來佛門便與武後牢牢捆綁在了一起。”

張少白不想讓慈恩說太多話,以免傷勢更重,於是開口說道:“看樣子您並不想這樣,因為佛門與道門相同,都不應該成為某股朝堂勢力的附庸。佛與道,本應純粹。”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是你父親張雲清曾冒著極大風險告知於我?的。”

“什麽原因?”

“張雲清曾說,大唐國祚將有十數年的斷層,且武後身負五爪金龍。”

張少白瞪大雙眼,一直以來他隻知道後麵半句,而且自己也用“望氣之法”親身驗證。可是對於前半句話,他卻一無所知。

慈恩大師說道:“作為這道預言的回報,我承諾當你遇見生死難關時,一定會出手相救。”

“父親……”張少白聽後有些傷感,沒想到父親竟然為自己留下了這樣一道伏筆,果真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性命。

慈恩大師臉色越來越差,但依然硬撐著一口氣,講道:“如果大唐將有翻天覆地之變化,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佛門能否明哲保身,譬如這次普度大會,怎麽做既能滿足武後的要求又不會惹來陛下厭惡。”

張少白越聽越難過,因為他已經猜到了慈恩的選擇:“您在普度壇配合武後,提出了自己的治療之法,故而武後心裏已經領了佛門的情。接下來您將會以死脫身,這樣又不會讓陛下生疑,隻會覺得可惜。”

“若你早生個幾十年,或是我晚來這世間幾十年,一定不會這般寂寞。”

張少白終於明白,原來慈恩早就給自己鋪了一條死路,而九羅的刺殺隻不過剛好成全了和尚的計劃。換而言之,無論九羅是否出現,慈恩都會想一個辦法殺死自己。

因此今日慈恩才沒有帶木魚前來普度壇,他不想讓徒弟親眼看到師父死去。

看破了這些因果,張少白對慈恩既是親近又是敬重,問道:“我能幫您什麽?”

慈恩的眼神變得有些渙散,他明明在看張少白,給人的感覺卻仿佛在看另一個人,他說:“木魚的身世很不尋常,而且,他是一顆‘無漏種子’。”

“‘無漏種子’?”

“他是唯識宗的無上瑰寶,但我死後,恐怕佛門會有人對木魚不利,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在木魚需要幫助的時候,伸手幫他一下。你無須為此付出太多,隻是舉手之勞便可。”

張少白沒有想到,佛門當中竟然也有許多齷齪事,就像是祝由支脈覬覦天脈,佛門諸多宗派同樣也在眼饞身為“無漏種子”的木魚。他雖然不懂那究竟意味著什麽,卻能夠感受到慈恩對木魚的重視。

就像是張雲清始終將兒子視為比自身生命還要重要的傳承之道。

張少白重重點頭:“我張少白對軒轅祖師發誓,隻要木魚有難,我便一定會出手相?助!”

慈恩臉上笑意更濃,“話已說完,你我的緣分也盡了。少白,快快逃命去吧。”

張少白頑固道:“不行,我絕對不會把你留在這裏!”

“假如你所說的九羅真要殺光所有可能治好陛下的人,那現在你我能活一個便活一個,不然就徹底輸在了他們手裏,”慈恩的說話聲越來越輕,漸漸低不可聞,“逃吧,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大師?大師!”張少白微微用力搖晃著慈恩,見他已經閉上眼睛,心知自己再不逃難免會被九羅一網打盡,到時候才真是辜負了慈恩的一番苦心。

少年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把七寶袈裟撫平,將其工工整整地穿在和尚身上。做完這件事,他忍著心痛轉身往遠處逃去,跑了數十步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

竟隱約看到慈恩大師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額頭低垂,身上袈裟寶氣四溢,法相莊?嚴。

與此同時,普度壇外某處安靜所在,秦鳴鶴竟然同樣死裏逃生,此時身邊還站著一個戴著青銅麵具的神秘人,看穿著打扮正是曾經驚鴻一現的龐先生。

秦鳴鶴望向普度壇燃起的火焰,苦笑道:“隻要慈恩死掉,陛下定會允我為他開顱,事成之後你能否放掉我的妻兒?”

龐先生亦是笑道:“可惜我並不想你治好皇帝。”

秦鳴鶴臉色一變:“你這是什麽意思?”

“實話告訴你吧,大唐如今岌岌可危,形勢更是亂不可言。與其治好皇帝,倒不如在開顱的時候使些手段,讓他直接死掉。當大唐徹底陷入混亂,你能得到的便會更?多。”

“這不可能,這樣一來我們一家人絕無生機!”

“唉,世人大多眼光狹隘,膽量不足,果然屠龍之事隻能由身負‘屠龍術’之人來做;”龐先生發出一聲歎息,“著實可惜了你這一雙天賜的好眼眸啊。”

話音落下,一柄尖刀便刺穿了秦鳴鶴的心髒,他瞪大碧藍之色的眼眸,雙手緊緊抓著龐先生的衣袖,掙紮著說道:“放了我的……妻兒……”

緊接著,尚未死透的秦鳴鶴眼睜睜看著兩根手指距離自己的雙眼越來越近,然後刺入眼眶,活生生地摳出了眼珠。

龐先生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珠和手上的血跡,說道:“既然你長了一對可以透視的眼睛,怎麽就看不出我在騙你呢?兩個已經死了的人,放了又有什麽用。”

他將那對眼珠收好,笑道:“接下來,就隻剩下張家的那個餘孽了。”

“張家?餘孽?”突然有道聲音在龐先生身後響起,那人身上還帶著一股酒味,“這麽說來,張家的大火就是你放的?”

龐先生戴著青銅麵具,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中卻能感到一絲故人重逢的……“喜悅”,他轉過身對張五叔說道:“是啊,隻不過逃了兩隻老鼠。”

“老你娘的鼠!”五叔將腰間酒壺用力扔向龐先生,不過龐先生看來也是個武藝高強之輩,輕描淡寫地一揮手便將酒壺打了回去。

下一刻,張五叔的鐵拳重重砸破酒壺,身影不停,誓要與麵前仇人一分生死!

隻是這滿含怒意的一拳卻是打了個空。

張五叔驚出一身冷汗,發現龐先生原本站立之處隻剩一股煙霧,竟是不知何時動了手腳。更為可怕的是,五叔還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陣法當中,周遭景色變得朦朦朧朧,仿佛無端起了一場大霧,而且霧中還有許多人影影綽綽。

“不過是個野種罷了。”龐先生的聲音響起之時,一道身影擦著五叔背後而過,幸好張五叔躲閃及時,隻在背後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

張五叔忽然心亂如麻,因為腳下陣法似曾相識。如果他記得沒錯,自己年幼時候曾見過張家老太爺施展此法,人在陣中恍若幽靈,乃是上等的障眼法,名為……厭陰。

與此同時,張家僅剩的唯一“餘孽”正努力逃跑,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那股給人暗中窺視的感覺。更糟糕的是,他出生時就患著的氣虛之症在一番折騰之後終於爆發。

張少白痛苦地捂著胸口,覺得雙腿越來越沉重,心道如果繼續跑下去,恐怕沒死在九羅手上,也要死在自己手裏。

隨著他的步伐放緩,那股不安感距離他也越來越近,張少白對此束手無策,隻能在心裏埋怨幾句五叔。不過埋怨歸埋怨,張少白更多的還是擔心,畢竟他和五叔一直以祝由秘法暗中聯係,隻要兩人距離沒有超過十裏,五叔便一定能夠找到張少白。

可是現在五叔這麽久都沒有現身,說明他一定是受到了那場大火或是九羅中人的阻?攔。

身處絕境之中,張少白決定鋌而走險,主動放棄藏身在巷道內,轉而去了坊市中最為熱鬧的街道。雖然那裏極可能有九羅的眼線,但也可能會有願意伸出援手的人。

祝由先生的白衣染著一層黑灰,看起來落魄無比,他緩緩走在街上,感覺身邊傳來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走著走著,他便想起了明崇儼的死法,他就是在擁擠人潮中被捅了一刀,死得不明不白。

難道自己也要落得相同的下場?這可不太合適啊,畢竟明崇儼的死是為了完成自己的計謀,可他張少白若是就這樣死了,卻是十足的虧本生意。

少年低著頭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忽然發現有人擋住了去路。

“終於忍不住要動手了嗎?”張少白苦笑著抬起頭,結果一看擋在身前的人竟是笑眯眯的來俊臣。

“張少白,算你命大。”曾用“蘇童”之名隱瞞身份的推事院之主來俊臣,懷中抱著一柄長劍,目光穿過張少白,落在了少年身後的數道身影上。

他說:“近來長安到處傳言秦鳴鶴可以用開顱之法治好陛下,我奉命調查流言源頭,這麽說你會不會相信我?”

張少白虛弱道:“比起九羅,你就是說你能用嘴放屁,我都相信。”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東西,快滾吧,打起來我可護不住你。”來俊臣本就在張少白手裏吃了不少虧,看他極不順眼。但來俊臣身為武後心腹,至少還能分得清輕重緩急,當下便拔出劍與張少白擦身而過。

那幾個九羅刺客見狀也紛紛現身,亮出兵刃,開始圍攻來俊臣。

“你要是沒死,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張少白無暇回頭去看戰局,強撐著身體加快腳步,這次有來俊臣吸引九羅視線,他便打算找個僻靜地方藏起來,直到事情結束。

不料他還是小瞧了九羅此次殺他的決心,甚至可以說比起刺殺皇帝,九羅在殺害張少白一事上安排了更多的人力,即便有慈恩和來俊臣先後分擔了不少壓力,可他還是感到背後有目光如附骨之疽始終跟隨。

張少白越逃越是心慌,病痛也愈漸加深。他心想自己再這麽逃下去肯定小命不保,於是路過一個茶攤時向攤主要了一碗熱茶,又多給了幾枚銅板。攤主一見客人大方,頓時樂開了花,趕緊就去忙活了,不過等端上熱茶的時候卻發現客人已經不見。

原來張少白隻做了片刻停留,感到危險逐漸逼近,便從茶攤穿行而過,剛好躲進了後麵的小巷。這裏堆積了不少雜物,倒是個不錯的藏身之地,他躲在一堆麻袋堆成的雜物後麵,感到喉嚨一癢,險些忍不住咳出聲來。

不過他還是及時用手捂住了口鼻,隻發出“撲哧”一聲輕響,緊接著他放下手,看見掌心全是鮮血。

“真是糟糕,也不知五叔現在怎麽樣了。”張少白靠在牆上,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附近傳來,不能確定來者是普通百姓還是九羅,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輕手輕腳地將藏身地轉移到了牆角後麵。

片刻過後,果然有人一把推倒了麻袋。張少白冷汗涔涔,連大氣都不敢出,他不用露頭去看,隻用耳朵聽便知來者不善。

可有一點讓他頗為疑惑,那就是九羅到底通過何種手段找到了他的行蹤?偌大一個長安城,難道他們還能在每一處都布置眼線不成?

張少白正苦思冥想,不經意抬頭一瞥,剛好看到一隻烏鴉就停在旁邊房簷之上,他忽然覺得這隻鳥很有問題。

鹹天八法當中有一“鬼使之法”,其實操縱的不是鬼,而是飛禽走獸。這些生靈經過教化之後,便可幫助主人暗中做些事情。比如佘婆婆的蛇擅長偷襲,張家曾經也養過一隻靈猴,頗通人性。而這隻烏鴉,或許便是九羅最厲害的眼線。

是它一直跟著張少白,並且引人來追!

隻可惜張少白想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太晚,他現在被堵在這裏不知該往何處逃竄,烏鴉那黑溜溜的眼睛又始終盯著這邊。他彎腰撿了一根木棒,然後施展出地脈獸門的口技,學的正是野貓。他原本想著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烏鴉聽後居然真的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了兩圈,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而隨著烏鴉離開,那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下,稍作停留之後便漸漸走遠?了。

張少白鬆了口氣,心道:幸虧我平時學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然真要死在這裏。死裏逃生之後他倍感疲憊,居然兩條腿都在打戰。

不知為何,張少白那顆高懸著的心剛剛落了一半,便重新懸了起來,仿佛在提醒他這裏仍不安全。這是他當了多年祝由先生練就的本能,有時候人的身體會欺騙自己,但心卻不會。

巷子裏的風,帶著一股腥氣。

張少白眼皮一跳,轉頭看向牆角那邊,隻見一個人正倒退著露出身形,他應該就是跟著烏鴉追蹤到這裏的九羅殺手。隻是這會兒的他看起來極為恐懼,似乎正麵對著一個更加可怕的事物。

突然,一隻手掐住了殺手的脖子,用力一扭後隨手扔在了地上。然後那隻手的主人緩緩前行,轉過身來,麵對著張少白笑道:“原來小野貓藏在這裏,我的手下腦子還真是生了鏽,居然會被你這種拙劣技巧糊弄過去。”

這個人戴著青銅麵具,身穿藏青長袍,上麵繡有星辰日月、麒麟鳳凰,正是龐先生。而在他的肩膀上,還落著一隻烏鴉。

張少白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幹脆不再考慮,而是直麵龐先生問道:“你是祝由中人?”

龐先生答道:“鹹天廣祝,不問來由。”

“屠龍術?”

“你說呢?”

“看不出來,我本以為明崇儼才是屠龍術傳人。”

“是誰告訴你屠龍術隻有一個傳人的?”

“扶龍術隻有我一個傳人,所以我覺得屠龍術也是一樣。”

“愚蠢,扶龍自然隻需一人,若是有兩人,遲早要互相爭鬥不休,還扶什麽龍。但屠龍就不一樣了,隻要能毀掉大唐,誰都可能身負屠龍技。”

張少白疑惑道:“可是我不明白,如今大唐國泰民安,你們這些人為什麽非要改朝換代?難道就為了施展一下屠龍術?”

龐先生一動不動,卻透露著一股磅礴氣勢,他回答道:“世間既有扶龍,就會有屠龍,還會有隱藏在不可知處的登龍。因為你我都是炎黃子弟,所以難免對龍有所偏?執。”

“按照你的意思,等你們九羅屠龍之後,豈不是又成了新的扶龍之人?”

“可以這麽說,你我本就是陰陽兩麵,隻是立場不同罷了。”

張少白又問道:“可你為什麽偏偏追著我不放,有這力氣還不如直接殺了李治更為直截了當。”

“一國之天子若是那麽好殺,這世道早就亂了。而且所謂屠龍,講究一個剝皮、抽筋、去骨,最有意思的莫過於拔掉它的逆鱗,與這些相比,直接一刀砍掉龍頭實在是太過無趣。”

“你們九羅,可真是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龐先生也不惱怒,笑道:“哈哈,和你說這些隻是想給你一些時間積攢力氣,不然跑起來可不夠快啊。”

張少白無賴道:“我不跑,反正也跑不過你們這些飛簷走壁的人,我說什麽也不跑?了!”

“那可不行,你知不知道我等了這麽多年,就是想看看你今日的慘狀。”

“聽你的意思,咱倆還有舊仇?”

“張少白,其實你可以不死的,可惜你做錯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選擇。”

“反正我現在也要死了,能不能告訴我是哪裏錯了?”

龐先生動了動嘴唇,不出聲地“說”了三個字:“薛靈芝。”

張少白臉色劇變,不知道龐先生說的話是真是假,但假如薛靈芝真的受他牽連,那麽他張少白便說什麽都不能坐以待斃!

少年牙一咬,心一橫,掉頭就跑。

而龐先生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似乎頗為享受這種貓抓耗子的感覺。

他一邊走,還一邊悠悠哉哉地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張少白心中腹誹:你也配念這首《滄浪歌》?

可怕的是,龐先生的聲音距離張少白不近不遠,永遠都是一個距離。似乎無論張少白逃到哪裏,都無法甩脫這個神神秘秘的人。

而且,身為祝由先生的張少白今日也被麻雀啄了眼,居然身中“鬼打牆”而不知,踉踉蹌蹌走了許久都沒能出了這條巷子。

原來他就像龐先生的玩物,翻手為生,覆手為死。

兩人又這般拉扯了一會兒,龐先生突然停下腳步,說道:“罷了。”

張少白聽到這兩個字,頓時身上汗毛全都奓開,然後發瘋般向前衝去,結果中了障眼法的他一不小心便重重撞在了牆上,跌坐在地,簡直眼冒金星。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道身影來得極快,帶著決然之意與龐先生撞在一起。

龐先生得意道:“我還以為你會放棄他!”

那道身影渾身是血,已經看不出衣裳顏色,他一言不發,隻是與龐先生纏鬥在一處。張少白頭暈目眩,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一眼便看出了那人是誰。

“五叔……”張少白張口說道,可聲音微小。

張五叔沒有回頭,麵對大敵他無暇顧及其他。此時此刻他隻想為張少白搏出一條血路,即便自己死在這裏也在所不惜。

“噗”,一柄利刃穿過了五叔的腹部,他沒有喊痛,而是還了那人一記拳頭。

“哢”,龐先生的肩膀傳出骨頭碎裂的聲音,他憤怒地抽出匕首,然後又一刀刺了下去。

這兩個人,完全是在以命換命。

不知道張五叔在厭陰之法吃了多少虧,他一隻眼眶空洞洞的,還在不停往外流血,左邊耳朵也少了半個,臉上身上更是有數不清的傷痕。那些傷口深淺不一,有些隻是皮外傷,有些卻是深可見骨。

可是即便這樣這個漢子也沒有倒下,他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更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咣”,他的拳重重砸在龐先生的臉上,青銅麵具雖然沒有掉落,卻被打出了裂?痕。

這一拳,像極了好多好多年前他打過張老太爺的那一下子。

那時候張五叔還是屁大點的孩子,老太爺教他練武,他總是學不會。學不會就會挨打、挨餓,害得他一肚子火。

或許是憤怒使他開了竅,終於有天他一拳頭砸在了老太爺臉上。那時名叫張黑子的他嚇得瑟瑟發抖,心想自己這下犯了大錯,該不會被趕回街上當乞丐吧。

沒想到張老太爺卻哈哈大笑,揉了揉紅腫的臉龐,又掏出個精致的小酒壺喝了一口,罵道:“還行,雖然有點傻,但是不孬。”

張黑子可不傻,他能聽出好賴話,不服氣道:“我才不傻,也不孬!”

老太爺把酒壺塞到了孩子手裏:“瞧瞧,這還說自己不傻呢,我啥時候說你孬了?算了算了,越說越亂套,你不孬倒是喝口給我看看!”

張黑子哪肯服輸,仰頭就是一大口。

張五叔突然吐了一大口血。他心想,我喝張家一口酒,今天便還您一口血。

記憶又飄回了十多年前,張少白騎在五叔肩膀上玩,笑得像是池塘裏撒歡的野鴨子,而且嘴裏的牙還缺東少西,十分不美觀。

這孩子笑著笑著,忽然尿了一泡。五叔被澆了一身,也不生氣,隻是憨憨地笑了幾?下。

張雲清一看就不樂意了,說道:“老五你別這麽慣著他!”

緊接著晏柳蘇又罵了張雲清一句:“就知道嘴上說說,有個屁用!”她一把將張少白從五叔肩膀上揪了下來,扒下褲子,露出小白屁股就是一頓抽。

五叔想要護著,但又不敢違逆嫂子,隻能在旁邊一個勁說:“別打了,別打了……唉,輕點兒,輕點兒……”

張雲清看著五叔,說道:“既然這麽喜歡,怎麽不找門親事,自己生個孩子?”

五叔愣了一下,他盯著那邊的張少白,心疼道:“我這條命是老太爺給的,這輩子隻留在張家……再說了,少白雖然不是我兒子,但在我眼裏也差不多了!”

他一把抓住對方,心中滿是憤恨地一頭撞了上去,此時此刻他多麽想破口大罵,可惜舌頭也被割掉了大半,實在是罵不清楚。

七天前,張宅的一個普通夜晚,五叔喝了不少酒,翻牆進了院子。他看見張少白屋裏的油燈還亮著,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看到孩子趴在桌上,表情淒苦,眼角還有淚痕。

五叔將他挪到了**,鋪上被子,掖好被角。還聽到張少白夢囈著:“爹……娘……”

“別怕,張家的仇,五叔陪你一起報。”

不知是不是張少白在夢中聽到了五叔的話,眉頭居然真的舒展開來。

張五叔見狀“嘿嘿”笑了兩聲。

當下,張五叔突然也“嘿嘿”笑了兩聲,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居然將一隻手插入了龐先生的胸膛。

即便此刻,他身上也又添了幾道新傷。

龐先生咬牙切齒道:“你就是條野狗!”

張五叔說不出話,隻能在心裏想道:野狗可不如我,老太爺沒收留我的時候,老子靠的是從狗嘴裏搶吃的才活下來。

龐先生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野種弄得這般狼狽,他猛地用力推開張五叔,又看了那邊的張少白一眼,心想今日便放你一馬,即便我不取你性命,帝後也不會留你。

然後他便用最後一絲力氣逃竄而去。

這時天色是真的已經黑了下來,張黑子瞪著僅剩的一隻眼睛,看龐先生真的跑遠了,這才轟然倒下。

張少白舊疾發作,又有新傷,已是提不起丁點力氣。他隻能掙紮著爬到五叔身邊,看著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五叔仍瞪著眼睛,用力看著張少白,似是想要把他刻在心裏,才好下輩子再來找?他。

張少白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摔打在五叔的臉上,為他洗去一些血痕。

張五叔沒了舌頭,更沒了生機,臨死前,他張大嘴想要說些什麽。

張少白知道,他想說的是一個“張”字。

張少白的張,張雲清的張,張黑子的張。

從此真的孤單一人的少年,抱著五叔,身子微微搖晃,就像是年幼時母親抱著自己唱著搖籃曲那般。

他說:“前陣子天天非要給一條狗取名叫張老黑,我氣得想要揍她。他們都以為,因為我叫少白,所以不喜歡狗叫老黑。

“其實啊,都不對,我生氣是因為我的五叔叫張黑子,那條狗怎麽能取和我五叔相似的名字?

“張黑子,你要是現在醒過來,我就給你買一輩子酒喝。

“五叔,你能不能別死,我不想……一個人。”

那是大唐開耀元年的冬天,一個很不起眼的日子,一個既不是白露也不是冬至的日?子。

那一天,張氏祝由,隻剩張少白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