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醫試風雲

醫試僅有短短七日,想要在這彈指即逝的時間裏治好太醫署都束手無策的病症,可謂難如登天。然而慈恩大師從未表現出一絲慌亂,他不在乎七日之約,也不在乎輸贏勝負。此時此刻,他隻在乎患有頭疾的老人能否活下去。

《佛說罵意經》有雲:“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比起前幾次的普度大會,佛道兩門劃下楚漢邊界,各自在兩岸喋喋不休,想要爭論明白是非對錯,慈恩大師反而更加欣賞這次醫試。

他將老者好生安頓在永平坊的宅落之中,又去藥房抓了所需藥材,行事之熟練更像是一名醫師,而非得道高僧。說來倒也有趣,慈恩年輕時最喜歡的就是四處行醫,以“佛醫”之名吸納了不少善男信女,隻是後來得傳“唯識妙法”,這才不得不放下醫術,專心修習佛法。故而張少白身上所患隱疾,除了張家人再無他人知曉,卻能夠被慈恩一眼看破。

慈恩大師不僅精通望聞問切,更是精通君臣佐使的配伍之道。單論醫術而言,或許普天之下也隻有道門的孫思邈略勝慈恩一籌。

至於如何治療頭疾,慈恩也有上好對策。在他看來,其實佛法本身就是一種醫術,其中“佛”為醫師,“法”為藥方,“僧”為看護,“眾生”為病患。而如今,他既是僧人,也身兼佛法,一心隻為治好患病老人。

慈恩所用佛法分為兩種,其一為“淨身法”,其二為“滌心法”。前者乃是利用藥石之力祛除疾病,功成之後病人身體潔淨如新生嬰童。後者則是利用佛法洗滌心靈,使其六根清淨,從此不再受病魔所擾。

這法子說著玄乎,其實在張少白看來有著更加簡單的說法。無非前者治病,後者治心,佛醫之所以能夠治愈眾多病人,就是因為它善於雙管齊下,而非隻用一碗湯藥解決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佛醫與祝由算是有不少相同之處。

佛門醫術講緩不講急,慈恩大師一麵以湯藥配合針灸治病,一麵講述佛法。被頭疾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人隨之漸漸好轉,他覺得疼痛減輕了不少,尤其是聽到那些高深佛法的時候,自己雖然一知半解,但整個人卻恍若新生。

老人的頭疾其實早在年輕時候便出現了,家裏為了給他治病也花了不少銀錢。不僅找過赤腳醫生,也還找過祝由先生,隻是可惜所遇之人大多都是騙子,到最後病沒治好,日子反而過得一團糟。

大唐雖然設有太醫署,但本土醫術其實尚未普及,許多號稱醫師之人甚至不懂何為藥理,隻知道用偏方給人治病。老人就曾經聽信了一個偏方,乃是從西域傳來的法子,說是可以將自己的病痛轉嫁到他人身上。他為此用盡積蓄,妻兒一怒之下也分家離去,結果到最後頭疼還是一如既往。

可是慈恩大師不同,他不圖錢財,也無意讓老者拜入佛門。他隻是想讓對方知道一些道理,比如善惡循環,凡事有因便會有果。既然頭疾是惡果,那麽結出它的因又是什麽呢?

或許是某日農耕後渾身臭汗,卻不慎受了一道夜涼風;或許是自身性格惡劣,害得家宅不寧,整日惱火;或許是不懂醫理,病急亂投醫導致病上加病。也可能是,三者皆有。

與慈恩的治療方法相比,秦鳴鶴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這個來自大秦的異國醫師不在乎因果,更不會講那些關於人生的大道理。他隻是讓病人坐在自己麵前,然後便開始用一雙眼睛仔細去看。

秦鳴鶴曾打開過許多動物的頭顱,比如猴子、牛羊。之後他也打開過死刑犯的頭蓋骨,對頭顱內的東西了如指掌。所以當他仔細查看過中年男子的頭部之後,很快便確認病因源於他的顱內藏有一道“風涎”,隻要將其取出便可痊愈。

傳說神醫扁鵲生來就有著“透視”異能,目光可穿過皮膚直接窺見五髒六腑。而扁鵲原名秦越人,於是不少人認為秦鳴鶴或許是扁鵲之後,所以兩人才會有著相同的異能,卻不知此秦非彼秦。

秦鳴鶴懶得解釋這些,隻要是有利於他行醫傳教的事情,就算是再不願意他也會咬牙忍下。他可不是張少白那樣的年輕人,身在大秦時的經曆教會了他忍辱負重,所以他向來認為自己是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為了一個機會,他可以用上一生去等待。

這段時間借著普度大會的名頭,長安坊間流傳著一種說法:秦鳴鶴醫術高超,能治本土神醫治不了的怪病,還有人說他是神仙轉世,天生便帶著神通。

後來流言越傳越離譜,甚至還和當今聖上聯係了起來,也不知是宮裏的哪位往外放出消息,說秦鳴鶴將用開顱之法治好陛下的頭疾,真乃當世神醫,扁鵲再世。

流言就像是旱田的野火,一旦點燃就不可收拾,很快便傳到了長安的四麵八方。

武後當初設下推事院就是為了控製民間流言,但此事並非針對她,故而她不好插手。後來這些話傳進了皇宮,沒想到李治聽後不但沒有不悅,反而對開顱之法更加動心。

一個病入膏肓、飽受折磨的人,往往已經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隻要有一絲生的希望,他便會緊緊抓著不放。

秦鳴鶴知道自己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隻要他能治好麵前的這個中年男子,那麽陛下就會同意讓他開顱。因為這個病人的各方各麵都像極了當今聖上,可見他其實是陛下出的一道難題。

他的臉上逐漸浮上一抹笑意,這笑容來源於自信。他的碧藍眼珠透著一股妖異,在無數次查看過病人的頭顱之中,終於找到了風涎的位置,從而確定了開顱方案。

秦鳴鶴取出一個布袋,解開珠扣,抓住一端用力一扯,頓時布袋如畫卷般鋪展開來,露出裏麵的器具,數量有二三十種,大多透著鋒銳之感,似刀又似劍,形狀各異。他努力按捺住內心的衝動,決定慢些動手,畢竟多一分小心就少一分失誤。

中年男子看著那些刀具,心想推事院的刑具也不過如此吧,於是嚇得臉色慘白,不知道自己選擇的醫師到底是要治病,還是要殺人。他看著步步向著自己逼近的秦鳴鶴,終於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緊接著傳來的不是疼痛,而是一陣清涼。病人用手一摸頭部,這才發現自己已被剃成了光頭。

真是有趣,慈恩大師治病不用剃度,秦鳴鶴治病卻將病人頭發剃得幹幹淨淨。

這邊兩人爭分奪秒擬好治療方案的時候,永和坊的祝由先生那裏卻是毫無動靜。

那日張少白回家之後,拜托天天給蓮兒在院裏安排了一個住處,同時囑咐明珪暗中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除此之外,每到白晝時分,張少白便會與蓮兒相對而坐,自顧自地吃茶看書,卻一言不發。從日出到日落,仿佛這樣的水磨功夫就可以治好頭疾。

可憐蓮兒完全不知道張少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心中也因此頗為忐忑,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足足兩日。

第三日,蓮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先生到底在看什麽?”

張少白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沒看什麽,我隻是在等你說話。”

“蓮兒不懂先生的意思。”

“雖然我沒能治好陛下的頭疾,但尋常人的身體是安康或是抱恙,我還是能看出來的,”張少白放下茶杯,終於說到了正題,“就算你把臉色塗得再差,或者眉頭皺得再苦,假的終究是假的,就像病人裝不了健康,你也同樣裝不了病。”

蓮兒搖頭道:“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沒有欺騙先生。”

“何必呢,好好一個小娘子非要用毒誓禍害自己。我可是花了足足兩天的工夫去確定你的病情到底是真是假,恐怕現在慈恩和秦鳴鶴都快要把人治好了吧。”

蓮兒聽後本想繼續否認,但一看張少白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便忽然沒了繼續撒謊的念頭。她的臉色就像是有滴墨汁落入水池,黑色漸漸蔓延,整個人的神情也隨之一變:“你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說出實情的時候,蓮兒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其實這兩日對她來說極其煎熬。張少白從早到晚都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盯著她看,這讓她極其緊張,生怕一不小心露出馬腳,而且還要時不時裝成頭疾發作,甚至暗中服用一些毒藥使自己表現得更像是一個病?人。

不料張少白忽然撲哧一笑,“其實我也不確定你到底是不是裝病,所以前兩天故意晾著你,今天再借機糊弄一下,誰想到你就這麽不打自招了。”

“你!”蓮兒氣得瞪大眼睛,“簡直可惡至極!”

張少白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毫不在意道:“沒事兒,不止你一個人這麽認為。”

此刻蓮兒終於明白為何天後給自己下令的時候,還說了一句“凡事多個心眼”,原來她是早就預料到了張少白的狡猾難纏。

“不瞞你說,這兩天我是茶不思飯不想,沒日沒夜地琢磨你到底打算怎麽坑我,”張少白吹了吹手指頭,“可我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麽狠,若是我真用祝由之術給你治病,又是攝魂之法又是朝陽之法,結果最後你來一句‘其實我的病是裝的’,到時候張氏祝由真要名聲掃地嘍。”

其實張少白還是把下場想得不夠淒慘,在太醫署看來,等到普度壇一決勝負的那天,他們將會徹底戳穿張少白江湖騙子的身份。到時候可不僅是聲譽受損那麽簡單,甚至有可能被說成是欺君之罪,後果可想而知。

如今既然看穿了蓮兒的陰謀,張少白說道:“你可真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啊。”

蓮兒不複往日的可憐少女模樣,身上透著一股貴氣,隻有宮裏的人才有這種感覺。她神情冷漠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裝病,大可以告知太醫署,或許第三試便算你贏了?呢。”

張少白輕輕搖頭道:“我可沒那麽傻,天皇天後故意設局害我,其實是為了出氣。如果不讓他倆出口惡氣,我才真的要倒黴了。”

“一邊是張氏祝由,一邊是你的小命,你到底選擇哪個呢?”

“暫時還沒想好。”

蓮兒忽然勾起一邊嘴角,冷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幫你想個法子?”

張少白早就料到蓮兒來意沒有表麵上那樣簡單,說道:“等你這句話好久了。”

“天後有令,命你破壞秦鳴鶴的治療。隻要你能做到,藥人一事既往不咎,我也會助你順利通過醫試。”

“說來說去,天後還是不願意讓秦鳴鶴給陛下看病。可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祝由先生,恐怕做不來殺人放火這類事情。”

蓮兒笑意深沉:“又沒有讓你殺了秦鳴鶴,你還可以想想別的法子,比如……”

張少白果斷搖頭拒絕道:“不行。”

“為何不行?隻要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秦鳴鶴的病人,陛下就一定不會相信他的開顱之法。”

“假如此時此刻是天後親口命我這樣做,我同樣會拒絕,而天後也知道原因。”

當初張少白為了調查太子弘一案,在明知可能害死艾娘的情況下依舊設法逼她講出往事,結果害得其油盡燈枯而亡。那次張少白心生死意,甚至當麵與武後發生衝突,所以武後其實心裏清楚,張少白絕對不會做出戕害病患的事情,這是他作為祝由先生的底?線。

蓮兒並不驚訝,神情平淡道:“天後早就料到你會這樣回答,所以還交代了幾句話,讓我轉告於你。”

“什麽話?”

“第一句是……”蓮兒說了一半忽然站起身來,將門窗關嚴,然後輕飄飄地走到張少白身前,玉指輕解羅裳。

張少白本著非禮勿視的念頭,閉上眼睛說道:“第一句該不會是枕邊話吧?”

蓮兒已經褪去衣裳,她的身材其實並不算瘦弱,反而是豐腴飽滿,凹凸有致。隻不過這些日子她為了裝作病人,刻意將自己餓瘦了不少,故而現在看起來還帶著一絲病態。她手裏攥著一柄短匕,泛著寒光。

可惜張少白死死閉著雙眼,一縷春光都沒看到。

蓮兒說:“天後說,好歹讓你死前嚐嚐女子滋味。”

張少白咧嘴笑道:“算了吧,如果我真的和你**,從此還不任你宰割?早就聽說宮裏不少女官頗擅床笫之術,我可不敢以身犯險。美人計對我沒用,你還是穿好衣服直接說第二句吧。”

蓮兒發出一聲輕歎,幽怨道:“真是個狠心的人,你可知天後的第二句話說了什?麽?”

“你不說我上哪裏知道?”

“天後說,假如你不願出手,我也沒必要活著回宮了。”一邊說著,她一邊將手中匕首頂在自己的脖頸處。

鋒利匕首仿佛隻是捅破了一層窗紗那樣簡單,刀尖刺入皮膚少許。她強忍著疼痛,發出一聲悶哼,令人聽著不寒而栗。

“我求你,求求你救我一命。”蓮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然而張少白依然不肯睜開雙眼,他嗅著空氣中的女子體香,其中還混雜著淡淡血腥,說道:“苦肉計對我同樣沒用,如果你真的想死,用刀刺穿心髒會痛快些。切記不要在身上隨便亂劃,失血過多而亡可不舒服,到時候你會感覺全部血液流向體外,然後會無比地冷,冷到你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張少白,你不僅心狠,而且惡毒,”蓮兒滿臉憤恨地放下匕首,她還沒有傻到真要自殺,“像你這種人肯定會不得好死!”

“喂,你這麽說就過分了啊!”

蓮兒隨手將匕首扔在地上,又撿起衣裳重新穿了起來,她說:“其實天後並不想傷害你,隻要你能處理掉秦鳴鶴,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

張少白笑得像一個心中滿是陽光的少年郎:“這種話不久前也有人對我說過,可惜後來她死得很慘。還有,假如我害得秦鳴鶴落敗,等同於徹底站在了天後那邊,你所說的‘你是我的人’,其實是天後安插在我身邊的暗子罷了。”

“你倒是看得透徹,不過天後還有最後一句話,你要不要聽?”

“已經聽你說了這麽多啦,也不差最後一句。”

“事成之後,天後將助你抓住張家縱火之人。”

張少白突然睜開雙眼,臉上笑意凝固,眼中透著令人窒息的威壓。蓮兒衣服尚未穿好,急忙用手掩住胸前,用力扯了扯衣襟。

張少白一字一句地問道:“天後知道凶手是誰?”

蓮兒有些緊張地答道:“不知,但隻要天後願意出手幫忙,這世上就沒有她做不到的事。”

整整六年,距離那場大火已有整整六年,隻有張少白自己知道,這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他是如何被那段記憶折磨得體無完膚。他甚至想過自我了斷,總也好過孤孤單單一人活著,就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鬼魂。

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比起放棄,他更想要的是真相。

不得不說,武後的第三句話,才是真的對張少白有著莫大**的撒手鐧。可惜,張少白神情忽然放鬆,臉上也再度掛上笑意:“有句話你說得不對,這世上還有許多天後做不到的事。比如她不敢直接殺掉秦鳴鶴,因為這樣一來陛下的怒火將徹底傾瀉在她的身上。至於燒了我張家的那個渾蛋,我更想親手把他揪出來。”

蓮兒搖了搖頭:“愚不可及。我從小出生在漁村,在我們那裏流傳著一句話,當風暴來臨,除了大地,沒有哪艘船能夠讓你活下去。”

“陛下還活著,武後便不是大地。而且就算那件事真的發生了,張家就是我的大地,我不需要依附誰而活著。”張少白看蓮兒又要說話,便開口打斷道,“是不是接下來又要說我狂妄自大?讓我算算,這麽一會兒你說了我多少壞話……狠心、惡毒、愚蠢,還有狂妄。按照你的說法,我可真不算是好人。”

“不,我不會再和你動怒了,”蓮兒已經穿好衣裳,隻是脖頸上的那道傷痕十分顯眼,她說,“就讓你再蹦躂幾天,等到了普度壇,我會親手將你最引以為豪的張氏祝由撕成粉碎!”

“很好,那這幾天請你老實一些,最好不要做出什麽奇怪的事。”張少白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不鹹不淡地補充了一句,“實不相瞞,我已經厭倦了這些陰謀詭計。所以在我徹底淪為笑柄之前,我不在乎做些從未做過的事,比如害人,或是殺?人。”

按理來說蓮兒侍奉武後多時,早就見識過了天後之威,可她現在看著張少白的背影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怎會如此,那不過是個即將成為笑話的祝由先生而已啊!

但蓮兒無論如何就是按捺不下心頭恐懼,她覺得張少白是真的動了殺機。

就像是被逼急咬人的兔子,也像是發了火氣的泥人。

轉眼間,七日之期已到,眾人如約齊聚普度壇。

自打風試抽簽過後,參與者死的死,傷的傷,普度壇還從未像今天這般熱鬧過。張少白、慈恩和秦鳴鶴分別帶著自己的病人,太醫署的令、丞以及諸多博士也是盡數到齊,可見對醫試極為重視。不過有些奇怪的是,今天木魚並沒有跟著師父一同過來,據說是害了風寒不宜走動。

太醫署之所以這般殷勤,是因為今日普度壇還來了兩位意料之外的客人。雖說是意料之外,但其實卻在情理之中,畢竟此次普度大會就是為了他而辦。

李治和武後,兩人皆穿著便裝,竟是出了皇宮,沿著筆直的朱雀大道來到了長安的天元之地,也就是普度壇。這一路上護衛自然不少,普度壇更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往日裏看熱鬧的長安百姓也被通通驅散。

對此張少白並不覺得驚訝,他早有預感陛下會親自看看病人情況,順帶著還要看看自己是如何被戲弄到身敗名裂。

茅一川守在陛下身後一步之內,看樣子他已經知道了陛下的計劃,所以心情極差,看向張少白的時候眼中透著急迫。一邊是君王,一邊是摯友,他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兩全。

醫試原本由周澹主持,如今陛下皇後現了身,他便極為恭敬地退居末位。

今日李治穿著一身月白長衫,上紋金龍、鳳凰、麒麟等祥瑞,乍一看並不起眼,可細細看去便會發現精美異常。武後打扮得不如往日那般華貴,而是簡單素雅了不少,這樣一來反而顯得整個人年輕了許多,恍若回到了二八年華。

這二人所行之處,太醫紛紛讓出道路,恭敬守在兩側。李治手裏把玩著一顆暖玉雕刻而成的“冬石榴”,麵帶笑意,緩緩走到了張少白等人身前,主動伸手扶起了行禮的慈恩大師。

“朕此番來得突然,諸位不必多禮。”

眾人齊聲答道:“謝天皇天後。”

李治輕描淡寫地揮了下手,頓時普度壇安靜得落針可聞:“周澹。”

太醫令趕忙出列:“臣在。”

“你等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吧,皇後覺得呢?”李治微微側過臉來看向身旁的武後,兩人看起來極為親近恩愛。

武後輕輕挽著李治的臂膀,笑道:“妾身都聽陛下的。”她雖然也有自稱為“朕”的一麵,權勢滔天,幾乎已與皇上平起平坐,但在這微服出訪的時刻,她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結發妻子,一心隻想把夫君照顧妥當而已。

李治點了點頭,隨後帶著武後去了內壇北側的高台,拾階而上,坐在早就備好的舒適胡椅上。

周澹見狀朗聲說道:“按照‘醫試’規則,請三位病人上前來吧,接下來將由太醫署對各位進行一番檢查。”

說是檢查,其實是看頭疾到底治到了何種地步。

話音一落,由慈恩治療的那個老人主動上前,看他精神矍鑠的模樣,和七日之前簡直判若兩人。而秦鳴鶴的病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開顱治療過後他至今尚未醒來,隻能由太醫抬了過去。

輪到張少白的時候,蓮兒深深看了祝由先生一眼,便也滿懷心事地去了。

太醫署眾人分為三部分,各自負責一名病人,又是號脈又是詢問病況,一時間好不熱鬧。之前看起來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者現在臉色紅潤,說話聲也鏗鏘有力,大字不識幾個的他居然能時不時講出一句佛經,實在是令人驚訝。老人年近花甲,頭疾已經無法徹底治好,如今依然偶有病發。但頭疾發作時的疼痛感已大不如前,若是再誦讀幾句佛經,更能再舒服幾分。

被秦鳴鶴開顱治療的中年男子就沒有這麽幸運了,自從兩日前開顱,他被麻沸散迷暈過去之後,直到現在也沒能醒來。不過經太醫診斷,發現其麵色、呼吸等體征全部正常,表麵來看其實與正常人已無區別,隻是那顆禿頭以及上麵的可怖疤痕顯得有些刺?眼。

這麽看來,蓮兒算是病人當中最為耀眼的那個,因為她看上去與普通人毫無差別,甚至還要更加健康一些。太醫署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極為肯定張少白的醫術,認為蓮兒已經徹底痊愈。

周澹一聽頓時笑道:“張小博士果然醫術高超,隻是不知你是如何治好這頭疾之症的,又能否說出來與各位分享一下呢?”

張少白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茅一川此時的焦急,但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小頭疾而已,用祝由之術治好還不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武後發出一聲冷哼,殺意森然。李治卻不生氣,反而聽得津津有味,仿佛真的認可了張少白一般。

周澹問道:“冒昧地問一句,你到底用了什麽法子?”

“簡單得很,吃飯喝水睡覺,一樣不落。該出恭就出恭,想行房就行房,都別憋著。”張少白此言一出,壇內氣氛變得古怪起來,原本在場眾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誰想到祝由先生卻說出這等粗鄙之語。

不過張少白畢竟是個識時務的,話鋒一轉便講起了一段完全虛構的治病經曆,比如他是如何施展入夢之法,又是如何引出蓮兒頭顱中的惡鬼,將其驅除。

“不瞞諸位,我與蓮兒腦袋裏的惡鬼大戰了足足七日,可真是費了不少心血啊!尋常人肯定是看不見惡鬼的,不知道它長得多麽恐怖,但我卻能看得清楚,它長著一張血盆大口,兩隻眼睛比銅鈴還大,就跟夜明珠似的,一到夜裏就幽幽發亮,看著那叫一個瘮人……”

說著說著,張少白還問了一句蓮兒:“你還記得我和惡鬼搏鬥的那次吧,是不是特別凶險?”

蓮兒麻木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記得。”她看見張少白這般忽然心裏莫名一陣難過,這種感覺或許是源於內疚吧,逼著一個明白人裝瘋賣傻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眾太醫沒人打斷張少白,都暗自憋著笑意,生怕打斷這場好戲。

張少白越說越來勁,甚至開始手舞足蹈起來:“我張氏祝由有一段秘傳舞蹈,名為‘山鬼’,可以驅趕世間大小妖怪,不如今日我就跳給各位看看?”

武後聞言不禁回想起了那段玄奧神秘的舞蹈,也想起張少白曾用其幫助自己,於是冷聲喝道:“夠了!若是張氏老人看到你這副醜態,還不讓你活活氣死?”

“天後不必掛懷,草民家中隻剩我一人,沒人會笑話我的。”

“放肆!”武後怒火更甚,眼看就要下令處置張少白。

不料這時李治卻開口說道:“皇後何必動怒,既然他已經看破了你我的計劃,卻還是願意扮醜逗咱們開心,便應當領了他這份心意才是。”

“陛下……妾身也不知為何,越看他越生氣。”武後氣的是張少白不知好歹,按照她的如意算盤,假如蓮兒成功說服了張少白,那麽此時張少白應該直接戳穿蓮兒裝病一事。可他事實上卻在裝瘋賣傻,便說明他不願對秦鳴鶴下手。

然而李治的心思卻截然不同,他捉弄張少白讓其出醜,算是為他私自放走鑄無方一事略施懲戒。如果張少白已經識破了陛下的計劃,卻依舊願意上鉤,便說明他是個懂事的少年,願意犧牲名聲以表忠心。這樣一來,李治心中對張少白的怨氣反而少了幾分。

周澹見帝後二人有些尷尬,便主動站了出來,朗聲說道:“張小博士說得頭頭是道,可惜卻連病人是真是假都沒能分清啊。”

張少白裝作慌亂道:“什麽?蒼天可鑒,我明明治好了病患的頭疾啊!”

“可你的病人壓根就不是病人,更沒有什麽頭疾,這隻是對你的一場考驗罷了。”

這時蓮兒也附和道:“沒錯,其實之前我一直都在裝病,可張少白這個騙子從未識?破。”

“這……”張少白無言以對,表情十分精彩,其中有一分惶恐,一分裝腔作勢,還有一分悔不當初。

李治見狀龍顏大悅,哈哈大笑。隨後眾多太醫也笑了起來,秦鳴鶴同樣輕蔑地笑了笑,心想那人不過是個江湖騙子罷了。

慈恩大師沒有笑,而是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茅一川也沒有笑,他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似是恨不得將一口牙盡數咬碎再吞到肚子裏。武後更是沒有笑,她不僅感到憤怒,還有些悲哀。

在這個世上,傻子不會捉弄傻子,聰明人捉弄傻子是為了取樂,聰明人捉弄聰明人則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權威。但總而言之,踐踏他人的尊嚴隻能帶來短暫的歡樂,緊接著便隻剩下惆悵。

李治臉上的笑意突然不見,壇內笑聲戛然而止。

他嘴唇輕啟,隻說了一個字:“滾。”

張少白如蒙大赦,趕忙退到了普度壇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躲在柱子後麵。陛下沒說“滾出去”,所以他還不能離開此處,隻能無力地靠著那根柱子,仿佛它就是自己的唯一寄托。

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白衣少年氣呼呼地擦去淚水,此時他覺得委屈、不甘,但並不後悔。如果隻是受些嘲笑,就能留住東海鑄氏一脈,這樣值得。

李治用力揉了揉眼眶,隱約覺得頭疾正蠢蠢欲動,忽然心頭湧上一股暴戾。他的目光落在蓮兒身上,低沉道:“你方才說,其實你沒有頭疾?怎麽,難道你喜歡裝病?”

“陛下息怒!”蓮兒趕忙跪下,狠狠將頭磕在地上。磕了一下她仍沒有停止,而是繼續不停,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第十一下的時候,她的額頭鮮血淋漓,且感覺腦中如一團糨糊,又痛又暈。

可是陛下沒有說“夠了”,那麽她便隻能不停地磕頭,直到昏死過去,整個人氣若遊絲,也不知還能否蘇醒過來。

武後麵不改色,心知陛下這是在借著蓮兒敲打自己,讓她不要在普度大會上暗做手?腳。

李治冷聲道:“你們要知道,朕每次頭疾發作之時,也是如這般痛不欲生。”

周澹一聽率先跪倒,身後眾太醫緊隨其後,說道:“臣等無能,臣等有罪!”

“罷了,朕今日來這裏不是為了興師問罪的,”李治眯著眼睛,眼珠一片混濁,“希望慈恩大師和秦醫師不要讓朕失望。”

龍性本**,喜怒無常。李治被視為五爪金龍在凡間的化身,秉性也與其如出一轍。

慈恩大師看著兩個侍衛將蓮兒拖走,眼神中透露著不忍。但他還是努力收起了這份心思,轉而向陛下講道:“貧僧治療頭疾隻有兩法,一為‘淨身法’,一為‘滌心法’。不過這兩法都不能將頭疾根治,隻能減緩病痛。就像這位姓曾的老人,他的頭疾如今依然會時不時發作。”

秦鳴鶴聽後麵露不屑道:“既然治不好又何必拿出來賣弄?陛下,臣的開顱之法可將頭疾根治,走的是一勞永逸的路子。”

周澹顯然更為偏向慈恩大師那邊,開口為難道:“可你的病人仍在昏迷當中,尚且無法斷定他的頭疾是否痊愈。退一步說,即便頭疾痊愈了,也無法保證是否有其他的病症出現。”

“你們可以再仔細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和尋常人陷入熟睡並無差別,呼吸也十分平穩,說明已無頭疾困擾。”

“無論你怎麽說,既然他沒有醒來,就無法證明你的法子有效。”周澹和秦鳴鶴針鋒相對,一時間場麵顯得有些奇怪,反而慈恩大師成了置身事外的那個人。

李治低聲問道:“周澹是皇後的人?”

武後麵上仍帶著笑意,輕聲回答道:“不是,不過妾身早就聽說秦醫師和太醫署有些矛盾。”

“哦?原來如此。”李治神色陰晴不定,也不知他是否相信了武後的話。

台下周澹和秦鳴鶴的爭吵愈演愈烈,從醫術到醫道,兩人俱是寸步不讓。直到慈恩大師開口打斷了二人:“不如讓貧僧試試能否喚醒這位病人?”

周澹愣了一下,心想這個老和尚怎麽這般不識抬舉,難道看不出來自己是在幫他嗎?秦鳴鶴則是顯得毫不在意,因為他不認為慈恩可以做到。

唯有待在不遠處的張少白知道,這一局,慈恩多半是要贏了。

隻見慈恩一手撥著佛珠,一手放在病人額頭上,口中念念有詞,聲音雖然不大,卻如乳燕還巢那般,在整個普度壇中盤旋幾圈之後,最終落在了病人眉間心上。

這便是佛醫的精妙之處,其中蘊含的道理極深,絕非表麵看上去那般淺顯。那些佛經並非大唐文字,不知源於何處,但誦讀起來的時候卻可以和人的精神產生共鳴。所以它不僅可以安撫心神,同樣也能喚醒心神。祝由天脈所傳的“言靈之法”,也與此頗有相似之處。

正所謂“言出法隨”,慈恩說的每一個字,落在一些人的耳中都仿佛帶著一股力量。當然,秦鳴鶴是什麽都感覺不到的,因為他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少白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在他看來,普度壇裏的大多人都隻在乎這場比試的勝負,慈恩大師例外,他在意的是病人的安康。但是他們所有人都忘記了一件事,陛下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見證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他的目的是治好自己的頭疾,至於其他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秦鳴鶴所醫治的病人遲遲不能醒來,這本身就已經落了下乘,因為皇帝絕不會親身涉險,讓自己也落入相同窘境。雖說秦鳴鶴為此準備了一番說辭,想要試著說服陛下相信開顱之法過後一定會昏迷一段時日,其實對身體並無損害。可是如果慈恩大師能夠喚醒病人,那麽情況就會變得不一樣。換而言之,治療陛下的主動權反而會落入慈恩大師手?中。

大約小半個時辰過後,在場眾人感到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那個病人終於悠悠醒轉。

接下來,李治果然十分激動,讓太醫趕緊看看病人的頭疾如今是何情況。最終得到的結果是病人除了有些虛弱之外,並無其他感覺。尤其是之前困擾他多時的頭疼,如今更是不翼而飛。

張少白看到這一幕,知道接下來陛下定會讓慈恩與秦鳴鶴兩人聯手,想辦法治好自己的頭疾。

果不其然,李治站起身來,激動道:“秦醫師的法子雖然有效卻也有弊病,所幸天不亡朕,慈恩大師剛好能夠解除這個弊病,兩位果然是朕的福星啊!”

秦鳴鶴眼前一亮,顯然十分認同這個方案,雖說他並不認可慈恩大師的醫術,但隻要陛下同意開顱就已經足夠。

張少白扯了扯嘴角,心道,慈恩大師必然不會同意。

事實證明他又一次猜對了結果,慈恩大師說道:“回陛下,雖然貧僧能夠喚醒此人,卻無法保證同樣能夠喚醒陛下。”

李治臉色一滯:“大師這是什麽意思?”

“請陛下聽貧僧一言,佛門將人的頭顱視為精氣神所在,更是六根之關鍵。故而在貧僧看來,開顱一事是萬萬不可的,方才那位施主能夠醒來,也是自身運道使然。”

“朕乃真命天子,運道還不如區區一介平民?”

“陛下運道當然遠超此人,可也因為您是大唐天子,故而容不得丁點意外,”慈恩大師不緊不慢地說道,“恕貧僧直言,當今大唐國力強盛,萬國來朝,乃是陛下所建不世之奇功。然而在這等強盛之背後,陛下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更是在陰謀的旋渦中輪回不?止。”

“不,貧僧從未這樣想過。雖說殺孽會成因果纏身,但陛下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唐,所以此因並非真正結出頭疾惡果的元凶。”

李治臉色稍緩:“那朕為何患上頭疾?”

慈恩大師答道:“是陛下的本心。”

“此言何解?”

“陛下心係天下蒼生,本性乃是良善之人。故而陛下殺人時便會不忍,因此自責;陛下見民生疾苦便會難過,恨不得代其受過;陛下頭痛時便會擔憂大唐將來如何,如此循環不止。”

這一席話句句說在皇帝心頭,李治聽後重新坐下,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張少白聽後也在心中暗自讚歎,不愧是佛門大能,拍馬屁都比自己清新脫俗。

李治沉思片刻,又問:“那大師打算如何治朕?”

慈恩微笑道:“貧僧希望陛下能隨我修行一段時日,遠離煩憂,陛下的心中矛盾也就消失,頭疾自會減輕。”

“可是……大唐離不了朕,朕也離不了大唐。”

“這是因為陛下與大唐命運相連,兩者乃是一體。所以假如陛下受頭疾侵擾,大唐亦是病入膏肓。”

這兩人話裏有話,李治聽來首先想到的便是大唐江山無人可繼的窘況,太子李顯雖說從未犯過大錯,但心性不足實在是不堪重用。若是自己能多活幾年,可以借此良機好生教導。

隻是這樣一來,武後又當如何?

李治眉頭越皺越緊,他不是沒有想過廢後一事,但這些年武後操持朝政井井有條,若是沒了她,恐怕大唐立刻就會陷入不妙境地。

他越想越覺得可恨,為何老天不能給自己一個長生不老的機會,他還有太多抱負沒有施展,大唐的疆土也還遠遠不夠遼闊。就算不能長生不老,難道讓自己遠離頭疾也是奢望嗎?難道自己要像父親一般,最終在病痛的折磨之下撒手人寰?

秦鳴鶴看破陛下心思,撲通跪倒,說道:“臣願以性命擔保,必定治好陛下頭?疾。”

武後厲聲喝道:“放肆!你的性命怎配與陛下相比?”

李治攥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倘若朕執意要用開顱之法,你有幾成把握?”

慈恩臉上笑意不改,但說出來的話卻頗為強硬:“假如陛下一定要用開顱之法,貧僧會立刻一頭撞死在這裏。”

“大師何苦如此?”

“既然貧僧不能說服陛下,隻好以死謝罪。”

李治雖被慈恩大師以性命相要挾,卻沒有多少怒意,可見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