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草蛇灰線
如果說曾經的茅一川給人的感覺像是一把出鞘的寶刀,那麽現在的他則更像是裝著寶刀的鞘。
也不知他這段時間到底經曆了什麽,居然會生出這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身形消瘦了許多,臉頰處也微微塌陷下去,就連原本穿著合適的黑袍也變得有些空**,顯得整個人的氣質更加陰鬱。
張少白略微愣了一下,居然覺得棺材臉變得有些陌生,心中也生出了那麽一絲畏懼。不過這種情緒轉瞬即逝,他很快就嬉皮笑臉地走到茅一川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還捏了捏他的臉,打趣道:“你到底遭了多少罪,怎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茅一川的眼神中滿是冷漠,隻在看到張少白的一襲白衣時方才有了些許久違的暖意:“沒什麽,隻是被關了三個月。”
“關在哪裏?”
“丹廬。”
“陛下居然這麽狠心,他不會拿你試藥了吧?”
“沒有,隻是一間暗無天日的屋子而已。”
茅一川嘴上說得雲淡風輕,張少白卻是不寒而栗。他難以想象一個人被關在一片黑暗之中足足三月會是什麽感覺,若是換成自己,就算不死也要瘋掉。
張少白語氣中帶著歉意:“是我連累了你。”
茅一川並不領情:“與你無關,是我自己不認同陛下的做法,也不認為鑄無方是該死之人。”
不得不承認茅一川雖然受了不少苦,但他還是生平頭一次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放走鑄無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是金閣的人,更不是陛下手中的刀,而是真真正正的茅一川。至於當時他為何會做出那種決定,或許是因為和張少白相處得久了,所以心中便有了一個想要為自己而活的念頭吧。
“無論如何,這次我都欠你一份人情,”張少白依然覺得內疚,於是說道,“如果你查到有關九羅的事,盡管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沒想到茅一川卻說:“先不急承諾幫我,張少白,你還是想想自己如何渡過接下來的難關吧。”
“什麽意思?”
“藥試過後,僅餘慈恩、秦鳴鶴和你存活,武後為了避嫌已主動放權不再打理普度大會。故而陛下有命,爾等需一同參加第三試——醫試。”
張少白經曆過風、藥二試之後,對於普度大會的套路已十分了解,一聽第三試名稱便將此次比試的關鍵猜出了大概:“陛下是要我們三人比拚醫術?”
茅一川點了點頭:“是。”
“可我三人的醫道風馬牛不相及,這可不好比啊。”
“太醫署尋了三個患有絕症之人,你們三人將分別醫治其一,至於最後輸贏就要看太醫署的人如何評斷了。”
張少白一聽麵露不屑:“這種比試實在說不上公平公正,而且我本身也算是太醫署的咒禁博士,豈不是近水樓台。”
茅一川冷哼一聲:“你想多了,陛下早料到這一點,所以另選了一名咒禁師暫時替了你的職位。依我看來,假如這次你表現不佳,恐怕咒禁博士一職也就永遠與你無緣?了。”
“啥?”張少白頓時目瞪口呆,“看來陛下對我……還是頗有怨氣啊。”
“不僅如此,藥人一事武後也對你略有微詞,隻是沒空抽出手來教訓你而已。”
張少白的臉皺了起來,苦兮兮地說道:“這第三試我能不能主動認輸?”
“不能,太醫署已經找好了病人,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帶你去參加‘醫試’。”
“假如我現在一頭撞暈自己呢?”
“撞暈怕是不行,撞死倒是一了百了。”
張少白一副愁眉苦臉,想著怎樣才能來一招“金蟬脫殼”。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狗吠,緊接著有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少女自行推開大門進了張宅。
少女個子不高,五官透著靈氣,一看到茅一川便把眼睛笑成了月牙,不是天天還能是誰。
“茅大哥,好久不見!”這聲喊得簡直甜掉了牙。
茅一川隻是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張少白則把目光放在了天天牽著的那條黑狗身上。那狗長得平平無奇,隻是尋常的土狗罷了,通體黑色,按照民間說法可以辟邪。
張少白說道:“你來也就算了,還牽著條畜生算什麽事?”
天天和張少白說話的時候可就沒那麽客氣了:“這是我收養在玉脂院的小狗,平時用來看守後院。”
“那你牽它過來幹什麽?”
“前兩天它咬了個想要擅闖後院的登徒子,據說那人有些背景,我就趕緊帶著老黑出來避難了。”
張少白撲哧一笑:“它叫啥,老黑?你可真會起名字!”
天天也不羞惱,壞笑道:“它還有姓氏呢,我家狗子的全名叫做張老黑。”
一個張少白,一個張老黑。
張少白一下子來了火氣,開口罵道:“我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狗兄弟,不行,你必須把名字給我改嘍!”
天天吐了吐舌頭:“憑什麽老黑要改名,你咋不改呢?”
“我……我今天打死你們兩個畜生!”張少白明顯是動了真火,隨後抄起暖爐就要砸向天天,結果老黑一看主人受到威脅也開口汪汪大叫。
霎時張宅便熱鬧了起來,這種感覺還真是久違了。
最終張少白也沒有扔出暖爐,不知是舍不得還是害怕真的砸傷天天。茅一川則肩膀輕輕聳了聳,似乎是在忍著笑意。
片刻後,他主動打斷了張少白和天天的對峙:“別鬧了,隨我一同去普度壇吧。”
天天也拍了老黑狗頭一下,讓它停止叫喚:“這都過去三個多月了,普度大會還沒完事?”
張少白如喪考妣:“唉,你要不走就幫我看家吧,明珪走時怕是沒拿鑰匙。”
“好嘞!”天天翻臉如翻書,又換了個明媚笑容,“茅大哥再見,平時注意保重身體啊,我看你又瘦了不少,實在不行我天天給你做飯送去刑部吧。”
茅一川沒有應聲,隻是扯了扯嘴角,就當他是露了個笑臉吧。
就這樣,兩人離了張宅之後並肩去往普度壇,途中張少白聊起了普度大會的事。
他說:“這次大會死了不少人,總覺得有些蹊蹺。”
茅一川目不斜視,邊走邊說:“成玄風生死不明,厲千帆算是死於你手,鑄玲瓏則是死在了武後的計謀之中,仔細說來也沒什麽蹊蹺。”
“可我就是覺得哪裏不對,這段日子九羅實在是太安靜了。”
“這點確實有些奇怪,其實陛下當初除了命我調查藥人一事之外,也要我留意普度大會中是否藏有九羅中人,沒想到卻一直毫無線索。”
張少白又說:“還有那個給我張家放了一把絕命火的人,也是毫無頭緒。”
茅一川安慰道:“別急,隻要我們耐住性子,那些人遲早會露出馬腳。”
“對了,還有件事一直沒和你說,這三個月又沒見過你,我都險些忘了,”張少白忽然想起了薛靈芝曾和自己說過的那件事情,“薛家別院曾闖入一個身受重傷的道士,算是靈芝救了他一命吧,不過這人後來悄無聲息地走掉了,我覺得他多半是成玄風。”
茅一川眉頭一皺:“成玄風居然沒死?奇怪,那麽溫玄機又找到他沒有,為何這兩人至今仍無消息?”
張少白推測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倒不是懷疑那對道門師兄弟,但成玄風究竟是被何人刺殺,此人又為何要殺成玄風,或許就是通往真相的關鍵線索。”
他嘴上這麽說,但其實心中已有了一種猜測,隻是沒有證據,所以不說。而茅一川也是一樣,且和張少白想到了一處。
兩人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
前些日子長安終於下了場雪,可惜稀稀拉拉,落在地上很快便化掉融到了泥土裏,如今已沒留下多少。雖說並無雪水,可長安人一到冬天還是變得懶惰起來,能不出門便盡量不出,仿佛是在養精蓄銳等待來年春天。
不過有兩個地方依然熱鬧,來往人群可謂絡繹不絕。一個是崇業坊的玄都觀,另一個則是靖善坊的興善寺。
其中玄都觀乃是道門在長安的根腳,溫玄機如果真的找到了成玄風,多半便在這裏養傷。不過他倆遲遲沒在普度大會現身,或許又有另外一番遭遇也說不定。
興善寺則是佛門靜地,寺廟分為前後,前寺用來供奉,後寺設了病坊,多是給窮苦人治病,之前薛靈芝便是經常來此幫忙,還因此小有名氣。
由於普度壇就設在崇業坊和靖善坊的交界之處,所以難免受到那一觀一寺的影響,經常有不少人圍在祭壇外向裏窺伺。
而近日普度壇在閑置了三個月之後,終於重新開啟了內壇,來者大多穿著官服,乃是太醫署的醫師。出乎意料的是,推事院應是收到了天後之命,再無一人靠近此處。
少了來俊臣的那份威壓,如今的普度大會更像是一場學問之爭,總算是變得正常了?些。
張少白來到普度壇後,仔細一看,發現太醫署不僅派來了醫、針、按摩、咒禁四科和藥部的博士,甚至連太醫丞和太醫令也盡數都在。他心思一轉,便知道陛下極為看重此次醫試,想要借此機會看看慈恩大師和秦鳴鶴到底有幾分真本事,又能不能治好他的頭疾。
至於張少白嘛,他治療頭疾的方子隻有一副心誠則靈丸,想來陛下對他已不抱期?待。
“聽說張小博士前些日子遭歹人毒手,不知現在身體可好些了?”一個身著綠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笑著走來,看模樣與張少白頗為熟稔,但其實兩人隻有數麵之緣而已。
張少白行了一禮:“下官已好多了,多謝周太醫掛念。”這個周太醫名叫周澹,身居太醫令一職,乃是張少白的頂頭上司。
“如此甚好,這次‘醫試’還希望張小博士大展身手,為我太醫署爭光啊。”
“不敢不敢,秦醫師醫術精湛,此等重任還是托付給他比較妥當。”
提起秦鳴鶴,周澹頓時麵露不屑:“一個從窮鄉僻壤逃難到大唐的人,能有幾分真本事?如果給人開膛破肚就能治病,可真是沒了天理!”
看來太醫署上下對秦鳴鶴都頗有微詞,認為他那一身醫術並非正道。話說回來,大唐境內任何醫者在得知秦鳴鶴的醫道之後,都不會點頭認同,即便是隱居在終南山的孫老神仙也不會例外。
其實原因很簡單,中原醫術認為自己源自神農,由其嚐遍百草才得醫道雛形。隨後又有軒轅將醫術發揚光大,與岐伯論醫道著《內經》。經曆千百年的打磨淬煉之後,如今大唐的本土醫術受儒、道影響,不僅講究“君臣佐使”,還講究一個“天人合一”。
所以大唐的醫者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到非常時刻斷然不會做出削發、斷指等行為,更不可能將病患開膛破肚或是敲開他的頭顱。
張少白和秦鳴鶴第一次見麵便如水火相遇,也是因此。要知道醫道相悖,無異於殺父之仇。
幸好當今大唐國風開明,若是換成其他時候,恐怕秦鳴鶴早就丟了性命,哪裏還能參加什麽普度大會,甚至走到了最後一試。
周澹又與張少白閑聊了幾句,看到慈恩大師帶著木魚進入普度壇後便主動迎了過去,與其攀談起來,還伸手摸了摸木魚的光頭,害得孩子又露出了那副想要生氣又苦苦忍耐的表情。
在場太醫大多三五成群,唯有秦鳴鶴顯得格外孤單。他一如既往挑了個僻靜角落站好,還打起了盹,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故弄玄虛。
張少白看了他一眼,想到秦鳴鶴身具透視異能,心中不禁有些複雜。假如他的異能確有其事,那麽陛下是否顱中真有肉瘤,取出便能治好?
這時,茅一川忽然悄悄碰了一下張少白,低聲說道:“東南方向,有個老人一直在看你。”
張少白回過神來,依言看向東南側,發現那邊乃是咒禁科眾人,而一直盯著自己看的人正是陳當。不過眼下陳當所著官服比以往高了一階,看來現在是他暫時替代了咒禁博士一職。
陳當沒有說話,隻是依舊看著張少白,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不知是什麽意思。
張少白心想此人乃是父親故交,應該對自己並無惡意,那麽他剛才的舉動多半是在提醒。難道說,這次醫試也和藥試一樣,暗藏玄機?
太醫署眾人和參加藥試的三人已經盡數到齊,周澹囉唆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然後終於說起了正題。
第三試名為醫試,顧名思義,比拚的乃是醫術。不過這比試的方法卻有些特別,太醫署並未選用尋常病症當作題目,而是挑選了三個身患絕症的病人。
最有趣的是,這三個病人患的全部都是頭疾,每逢病發顱內時而如有千萬根針刺痛,時而如有鼓槌重重敲打,簡直痛不欲生。
周澹摸了摸胡須,說道:“這三人從表麵看來症狀相同,不過說來慚愧,太醫署事先花了不少功夫,也沒能治好他們。所以還需三位各展神通,能治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等也會在治療過後,根據病人的精氣神來做出評價。”
秦鳴鶴一對碧藍眼珠顯得尤為詭異,他問:“怎麽治都可以?”
周澹亦是微笑道:“怎麽治都可以。”
“很好,我沒有問題了。”
周澹點了點頭,轉向張少白和慈恩大師問道:“兩位呢?”
慈恩大師誦了聲佛號,說道:“貧僧自當盡力而為。”
張少白也搖了搖頭,不過他總覺得周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太醫署的人都怎麽了,一個比一個古怪?張少白心中滿是疑惑,想著也可能是自己太過敏感?
周澹示意下屬將三名病人帶進內壇,不久後便有一個老人、一個中年男子以及一個妙齡少女相繼入內。
“按理來說,‘藥試’表現上佳者可以優先選擇病人,”周澹話鋒一轉,“不過陛下有令,為了確保公正,此次將由病人選擇醫師。”
張少白聞言不禁露出一個苦笑,心道這是陛下在報自己私自放走藥人的一箭之仇。那三個病人年紀有著天壤之別,治療難度自然也完全不同。就說那位老人家吧,看他眼神恍惚,腳步虛浮,恐怕大限將近,誰攤上了他就幾乎已經宣告落敗。
至於那個為了公正而想出的法子,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如果自己所料不錯,最難啃的骨頭肯定會主動選擇自己。
這時周澹對病人說道:“你們可以去找各自選擇的醫師了。”
出乎意料的是,最不被看好的老者竟然率先選擇了慈恩大師。
慈恩大師麵不改色,笑意透著慈悲之意,輕柔說道:“可否將左手借貧僧一用?”
老人家顫顫抖抖地伸出胳膊,慈恩大師順勢為其把脈,臉上神色如古井無波。隨後他又翻看了老者的上下眼瞼,安慰道:“施主不必太過憂慮。”
另一邊,那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則選擇了秦鳴鶴。與慈恩大師的望聞問切不同,秦鳴鶴隻是盯著病人看了許久,害得男子出了一身冷汗。
這樣一來,最後的妙齡少女便“隻能”選擇張少白了。或許在外人看來,張少白這次算是撿了個大便宜,畢竟少女看起來是三個病人當中病情最輕的一個。
然而張少白卻絲毫不這麽認為。
周澹眼中的那抹幸災樂禍、陳當有意無意的提醒,以及陛下刻意更改的醫試規則,這些匯聚在張少白的腦袋裏,讓他隱隱猜到了自己所麵臨的困境。
“如果三位沒有疑問,就可以帶著病人回到自家住所了,待到七日後再來普度壇一分高下。”
張少白心中腹誹道,莫名其妙讓我給個黃毛丫頭治病,我倒是滿肚子疑問,可惜壓根找不到機會說啊。
周澹見沒人說話,便笑著道了聲別,帶著眾多太醫離開了普度壇。慈恩大師和秦鳴鶴也帶著各自病人相繼離去,木魚臨走時還特意向張少白這邊道別,想來應是看在明珪的麵子上吧。
到最後隻留下張少白一行人仍站在原地,他堆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湊到茅一川身邊諂媚道:“茅大閣主,您老人家知不知道陛下這次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茅一川冷著臉說:“我是真的不知,畢竟上次我幫你放走了鑄無方,陛下對我已不再如往日那般信任。”
“這麽說來,我還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把鑄無方交給陛下,還能領份功勞。”
“可是這樣你就真的得罪了武後,恐怕小命難保。”
“唉,開玩笑的,你當真幹什麽。”張少白換了個親切笑容,轉向旁邊不知所措的少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結結巴巴道:“我……您叫我蓮兒就好。”
張少白倒也不客氣:“那好,蓮兒你和我說說你的病情吧。”
蓮兒身材消瘦,臉色發黑,所穿衣物也顯得有些破舊,一看就是貧苦人家出身。她想了想,說道:“我從小就患上了一種怪病,每逢四季交替,或是下雨打雷就會覺得頭疼無比。爹娘為我找了不少醫師,也請過祝由先生,可他們全都治不好我。”
“我知道了,”張少白不再繼續追問病情,“這樣,你先去我的住所吧,就在永和坊那邊。我先去給你抓些藥材,還要再準備一些東西。”
蓮兒眼前一亮:“您已經知道如何治我了?”
張少白回了個故作高深的笑容。
“那我這就去永和坊等先生。”蓮兒轉身離去,不過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茅一川的監視之下,臨走時眼中的那抹意味深長更是被其看了個清清楚楚。
待到蓮兒走遠,茅一川便說道:“她有些古怪。”
“當然古怪,她靠近我的目的可不單純哦。”
“怎麽說?”
張少白分析道:“陛下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找來了三個病人,他們除了全都患有太醫署治不好的頭疾之外,其實還另藏玄機。比如選擇秦鳴鶴的那個中年男子,他的身材、臉色,甚至相貌都與陛下有幾分相似,想必所患頭疾也是如此。”
茅一川醒悟道:“秦鳴鶴極有可能使用開顱之法治療此人,陛下是想借機看看效?果。”
“沒錯,至於另外一名老者,他的病情無疑是病人之中最糟糕的一個。而陛下安排他選擇慈恩大師,是想看看慈恩的醫術到底高明到了何種程度。假如慈恩真能治好老者,或是減輕老者病痛,陛下也會對其刮目相看,認為如果自己的頭疾無法治愈,能夠有慈恩緩解疼痛也是可以的。”
聽張少白把其他兩個病人分析透徹之後,茅一川問道:“那你呢?陛下對你是何用?意?”
張少白揉了揉眉頭皺起的川字紋,無奈道:“陛下明知我治不好他,所以幹脆沒了試探我的意思。我原本以為陛下為報藥人之仇,肯定會把最難治的老者安排給我,卻不想反而給我一個看起來最好治的蓮兒。”
“所以說蓮兒身上肯定另藏玄機。”
“希望是我多慮了吧,”張少白苦笑道,“不過藥人一事過後,陛下不殺我就已經算是皇恩浩**了,這第三試他必定不會讓我輕輕鬆鬆過關。”
茅一川性子向來直爽,並不擅長推演人心當中的彎彎繞繞,不過由張少白稍加點撥之後便迅速想到了許多線索:“蓮兒雖然穿著打扮似是平民,但她的雙手皮膚細膩,有些反常。”
“還有她的步伐,雖然她努力偽裝了走路姿態,但每一步的距離卻都剛剛好,一看出身就不一般。”
“看來蓮兒多半是宮裏派來的女官,”茅一川歎道,“這可如何是好?”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張少白擺了擺手,說道,“不說這些了,先隨我去一趟鬼街吧。”
茅一川心中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他知道張少白做事向來有自己的章法,問了他也不一定說,說了自己也不一定懂,所以不如安心陪在他的身旁,保證他安全無恙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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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鬼街位於南市,所用障眼法與洛陽鬼街如出一轍。兩人來到南市之後,張少白隻是略微找了找,便在一棵樹上看到了一個鬼臉印記。而在那棵樹後剛好有一條幽深小巷,看起來陰森恐怖。
由於上一次眾人在洛陽南市進入鬼街的時候,張少白曾讓所有人閉上雙眼,並且扶牆前行。故而這次茅一川率先走到巷子口,閉眼扶牆,說道:“我在前麵引路吧。”
張少白卻笑了起來,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茅一川重新睜開眼睛,疑惑道:“在洛陽的時候,你……”
話還沒說完,張少白便捧腹大笑:“哎喲,想起來了!洛陽那次我是故意戲弄你和天天的,兩個小傻蛋扶牆往裏走的模樣可是滑稽得很啊!”
“你!”茅一川還記得當初進入洛陽鬼街的時候,很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張少白見他氣得快要拔刀,趕忙收起嘲笑,一本正經道:“我的錯我的錯,這次不捉弄你了。”
他站在巷子口,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銅台,台子四四方方,上麵刻有八卦、星宿等紋路。最顯眼的是在銅台中央,還有一條拇指大小的銅魚,不知有何作用。
“這東西叫司南魚,”張少白輕輕撥弄了一下銅魚,說道,“等到銅魚停下的時候,魚嘴所指方向便是南邊。”
等了片刻,司南魚終於停下,魚嘴剛好對準了那條幽深小巷。張少白仍托著銅台,率先向前走去:“走吧。”
茅一川雖然心中仍有怒火,但還是按捺著性子跟了過去,結果一走進巷子之後忽然覺得天色一暗,仿佛置身於另一個奇幻世界。
張少白邊走邊說:“傳說有人曾在沙漠中見到大海,將其稱為‘海市蜃樓’,鬼街所設的障眼法與其便有異曲同工之妙。具體如何做我沒法與你細說,不過這地方對人沒什麽害處,若是有人不知情誤入此地,多半會稀裏糊塗地原路返回。”
正說著,茅一川感覺張少白越走越歪,眼看著就要撞到牆上,於是他出口提醒了一句。不過張少白毫不在意,隻是低頭看了眼司南魚,堅定地向著魚嘴方向繼續前行。
說來倒也蹊蹺,眼看著張少白就要撞牆,可他偏偏就是撞不上,仿佛周圍的景色都是虛幻的,隻有他腳下的道路才是真實的。
兩人又走了數十步,麵前忽得豁然開朗。直到此刻,茅一川終於明白了“障眼法”的含義,想必這條路肯定藏有玄機,讓人分辨不清方向,所以若是有人閉著眼走,或是有司南魚這種東西相助,反而可以走出小巷。
長安的鬼街和洛陽的沒什麽不同,依然鬼氣森森,裏麵的人也大都遮著麵孔。張少白這次直接戴上了山鬼麵具,隨手扔給茅一川一塊手帕,讓他遮住麵容。
茅一川依言照做,緊緊跟在張少白身後,路上發現周圍行人全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這邊。他們害怕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山鬼”麵具。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鬼街之中不少人都來自地脈五門,分別是符、金、獸、甲、奇。而這五門乃是天脈的附庸,故而對天脈中人極為尊重,一看到張氏祝由獨有的“山鬼”麵具便會給予方便。
張少白此次來到鬼街,也是為了地脈五門而來。多年前張家毀於一場大火,隻留下一抹異香,從那之後張少白便委托地脈中人打探異香到底來自何物。這一查就是六年,前些日子終於從鬼街傳來消息,有人貌似尋到了關於異香的線索。
說起地脈五門,每一門都有著獨特技法,對於天脈也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符門擅長符籙,明氏祝由一脈與其往來最多;金門擅長奇珍異石,石菇粉的配方便是他們獨有;獸門則與鹹天八法的鬼使之法有關,如佘婆婆所養蛇類大多出自獸門之手;甲門則喜愛搜羅獸甲人骨,製作法器,張家所傳的龜甲就是甲門所製。
而其中最為奇妙的,還是當屬奇門。此奇門與奇門遁甲中的“奇門”有所關聯,卻又不盡相同,奇門中人喜愛搜羅世間怪談,以及古怪事物。他們所收集的諸多“神秘”,正是祝由術的根本所在。這次找到異香線索的,就是奇門中人。
張少白在鬼街尋了一陣,終於找到了一盞寫有“奇”字的綠色的燈籠,便帶著茅一川走了過去。此處的店家是個枯瘦如柴的中年男子,長得文質彬彬,乍一看更像是個書?生。
書生一看“山鬼”麵具,便知道了來者身份,他也不說廢話,直截了當地講道:“張先生可知《博物誌》?”
張少白答道:“不甚了解。”
書生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不緊不慢地說:“據《博物誌》記載:名山大川,孔穴相向,和氣所出,則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
“你們找到了?”
“死了一些弟兄,總算是找到了這書中的石脂,不過無論怎麽看這東西都和長生不老扯不上關係,”書生取出一隻瓷瓶遞了過去,繼續講道,“從表麵來看石脂就像是褐色漿液,但它與水完全不同……水可滅火,石脂卻可以生火。”
張少白打開瓷瓶,往掌心倒了少許石脂,發現它有些黏稠,而且還散發著一股特殊味道。最關鍵的是,這味道居然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刹那間,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六年前的火場。當時張家已經成了廢墟,空氣中滿是灰燼味道,但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抹隱藏在灰燼中的異香。
張少白眼前一亮,幹脆倒了大半石脂在地上,然後用火折子點燃,發現果真可以點著,而且火勢比起尋常火焰要更加旺盛,火光也更為熾烈。
待到石脂燃盡,空氣中餘下的氣味,正是當年嗅到的味道。
張少白問道:“從哪裏找到的?”
書生回答:“高奴縣。”
張少白點了點頭,抱拳道:“奇門諸位弟兄的這份恩情,張少白記下了。”
書生卻頗為灑脫地笑了笑:“那倒不必,隻希望張先生莫要讓天脈沒落,不然我們地脈五門也難免跟著遭殃。”
說罷,兩人也不再繼續客套,張少白帶著瓷瓶轉身往鬼街外麵走去。茅一川聽得一頭霧水,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緣由。
張少白心想放火燒掉張家之人多半和九羅有所關聯,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了茅一川。
他說:“這抹異香是當年那場大火唯一的線索,那場火來得又急又猛烈,按照厲千帆的說法,幾乎是眨眼間便成了滔天大火。如今看來,石脂應該就是放火那人的秘密手段了,可惜隻靠這一個線索還遠不能把他揪出來。”
茅一川聽後極為肯定地說道:“草蛇灰線,伏延千裏。這世間從來沒有無用的線?索。”
“其實有件事情我想問你很久,隻是之前覺得張家的大火和九羅沒有多大關聯,所以才一直沒說,”張少白歎道,“我曾經以為父親的死是受到太子弘案的牽連,後來才知道放火燒了張家的元凶很有可能就是九羅中人,而害死太子弘的也是九羅中人。這樣一來我就搞不懂了,張家到底哪裏得罪了九羅?”
茅一川心知自己已經瞞了張少白太久,於是也說了一些九羅秘聞:“我也覺得奇怪,據我所知,九羅早在先帝時便已經存在了。這些年來大唐暗中與它的爭鬥從未停止過,而且九羅之中大多都是奇人異士,對付起來十分困難。”
“奇人異士?”
“其中有些是隋朝餘孽,亡我大唐之心不死。還有一些則是隱太子的幕僚,玄武門事變之後不願為先帝所用,便也入了九羅。”
茅一川有些惆悵地說起了往事,其中有些是他從陳年案宗裏看到的消息,有些則是自己親身經曆。就比如十多年前的那場決戰,他親眼看著眾多前輩與九羅同歸於盡,其中還有他的父親。
那時候金閣可不像如今這般人丁稀少,它與九羅爭鬥多年,早已暗中發展成了一股不遜色於刑部或是大理寺的力量。其中能人異士頗多,而且還在九羅中安插了一枚暗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然而沒人想到,在金閣之中同樣也有著九羅的暗子。於是那年的決戰雙方都以為對方是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之中,傾巢出動想要將其一網打盡。最終的結局便是兩敗俱傷,金閣隻剩下茅一川一個人,而傳聞中九羅有九位手段通天的“天血尊者”,也在那一戰死了五個。
從那之後,九羅突然銷聲匿跡,再無音信。
茅一川繼續講道:“也是因此,陛下沒有重新招納人才進入金閣,而是留我一人獨自支撐。回想起我成為閣主的那年,差不多與你現在一般大吧。”
之後的事情張少白便知道個七七八八了,九羅隱匿多年,看似平靜,實則卻在暗中謀劃著另外一場風暴。最終太子弘死於預言壁畫,凶手逃之夭夭,而後明崇儼設局離間武後和太子賢的關係,使其反目成仇,如此一來巍巍大唐居然再無明君可繼承江山。
隻不過在這其中,張家為何成了犧牲品就無人知曉了。
張少白回到張家的時候,看見蓮兒就站在門口等候。他見狀不禁有些心力交瘁,滅門慘案尚未查清,九羅暗中興風作浪,靈芝病情惡化不知如何才能治好……而偏偏此時,帝後二人又出了一道難題給他。
他在長安就像身處雷池,一步走錯,便會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