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身負玄黃
彈指間三個月匆匆而過,事實證明張少白所料不錯,帝後二人的確無人追究鑄無方的生死,普度大會一事也暫且擱下,於是祝由先生終於休息了一段時間。
張少白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大唐卻是風雲變幻,發生了不少大事。最大的一件莫過於裴行儉大破匈奴,年號由永隆改為開耀。其次是老臣郝處俊因病去世,臨終前為皇帝留了“莫服丹,莫放權”一句話,據說陛下聽後臉色格外難看。
至於第三件則是欽天監夜觀天象,發現“熒惑守心”之異象——天象告變,國必有厄,輕則有旱澇之災,重則有戰亂之危,甚是皇帝崩殂。
或許真是“熒惑守心”之故,今年長安的雪水少得可憐,隻在大雪時節撒了稀稀拉拉一些雪花,不知是否意味著明年將有一場大旱。
張少白身子本就虛弱,早早就換上了冬衣,將一件雪白色的狐裘披在身上,即便如此仍時不時“哈”出一口熱氣,搓著手心。
過去了整整三個月,他後背的傷口已經愈合,藥人一事也算善始善終。可不知為何,張少白還是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就好像有一場風波正在長安深處醞釀,等候時機爆?發。
近來天天忙著幫助芸娘,據說她們在平康坊盤了塊不錯的地界,硬是在長安開了家玉脂院的分院,裏麵的小娘子一個賽一個水靈。張少白倒是提過想要過去看看,順便幫忙定定風水,免得招來邪祟,可惜被天天一口拒絕。
茅一川這段時間再也沒有來過張宅,身為金閣之主的他不願犯欺君之罪,所以一人將所有罪責扛了下來。沒人知道陛下到底是如何懲罰他的,但他多日不來張宅,這讓張少白覺得罪罰肯定不輕,心中祈禱著棺材臉安然無恙。
雖說少了兩位常客,不過張宅多了個小徒弟明珪,整日嘰嘰喳喳,故而依然不得清靜。張少白有時心血**會考他一些問題,其餘時候更多則是讓其自學成才。其實也不是他不想用心去教,隻是他如今未到及冠之年,自己都隻是個半大少年,如何做得了先?生?
而且比起祝由之術,他認為教會明珪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更為重要。
除此之外,張少白最為記掛的人,便是薛靈芝。
三個月前薛靈芝曾幫助張少白取出飲脂蠱,而後蘭芝更是幫助茅一川發現了藥方中的線索。可那天她回家之後,病情便迅速惡化,轉瞬間就回到了一年前的模樣。
據說蘭芝占據身體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長安城四處閑逛,結果不巧剛好遇到了父親薛曜。
薛曜還是原先那副性子,見到女兒之後沒什麽好臉色,依舊是冷言冷語。可薛蘭芝卻不是薛靈芝的性子,幾句話便頂得父親險些犯了舊疾。
之後這件事情又傳回了薛家,薛元超聽後雷霆大怒,一氣之下又給薛靈芝下了禁足令,禁止她擅自離開。這樣一來,張少白這段時間費盡心力做的那些治療全都成了無用功,薛靈芝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狀。
這期間張少白也去過幾次薛家別院,可惜每次都被石管家攔在門外。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堅持,心知這背後定是薛元超的手筆。薛老太爺不願自己的孫女也被卷入滿是陰謀的旋渦,隻是誰也不知道,薛靈芝背後的那隻“不死靈烏”,早已被某個心思深沉的人看到。
不知會引來怎樣的苦果。
“先生,聽木魚說普度大會一結束,他和師父就要離開長安啦。”明珪不知怎麽認識了木魚,兩人年紀相仿,故而一拍即合,現在已經成了“至交好友”。
張少白坐在院裏觀雪,手中捧著個暖爐,難得愜意。他頗不在意地說道:“走就走唄,若是舍不得以後可以常去寺廟看他。”
明珪坐在先生旁邊,說道:“我倒是沒有舍不得,這第三試遲遲不比,他多半要在長安城裏過年了。先生,到時候能不能把他請過來玩啊?”
“不行。”
“啊……那我就帶他去我家玩好了。”
張少白一臉不爽:“你小子天天和對手的徒弟廝混在一起,真是傷透了我的心。”
明珪趕緊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先生寬宏大量,哪裏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區區普度大會,您要是用上真本事,哪裏還有其他人什麽事?”
“你這馬屁功夫倒是越來越精進了,難怪茅一川說你心術不正。”張少白彈了徒弟一個腦瓜嘣,不響,但是很疼。
明珪捂著頭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去找木魚啦,飯菜都在鍋裏,先生餓了就自己熱著吃吧。”
說完小徒弟拔腿就跑,生怕溜得慢了便被先生抓在家裏讀書。張少白看著明珪逃出張宅,重重反手把門關好,笑著搖了搖頭。慈恩大師和木魚的落腳處距離此地不遠,就在旁邊的永平坊,所以也沒什麽好擔心的。說白了明珪也不過是個孩子,能在長安有些朋友也是好事。
不過片刻後,突然響起了一陣“有氣無力”的敲門聲,似是有些心虛,所以不敢用?力。
張少白一猜就是明珪忘拿了什麽東西,想要回來取又怕挨罵,於是便冷著臉去開門,一邊還罵罵咧咧道:“跑得快有什麽用,還不是要回來任我收拾……”
話越說越沒力氣,最後的幾個字幾乎已經聽不清了。因為張少白麵前站著一個人,她穿著毛皮夾衣,外麵覆著一層最愛的鵝黃色。冬日暖陽下乍一看去,她臉頰的兩團紅暈透著令人無酒微醺的醉意。
她仰頭看著麵前男子,軟糯糯地叫了一聲:“少白。”
張少白終於回過神來,趕忙把人請進宅子,又往街道兩側打量了一番,迅速關緊大?門。
“你不是被禁足了嗎,怎麽溜出來的?”張少白問完之後便自己想到了答案,又說,“翻牆?”
薛靈芝頗為羞澀地點了點頭。
兩人便坐在院中石凳上,雖然許久未見卻絲毫不覺得生疏。
張少白將暖爐塞到薛靈芝手裏,又問道:“我去過幾次你家,不過石管家沒讓我進門,還說薛家給你找了新的醫師。”
薛靈芝低頭皺眉,答道:“是。”
“有用嗎?”
“沒有,而且我的‘雙魂奇症’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關於此事張少白早就做過分析,他解釋道:“這種情況算是意料之中,畢竟那些人不了解你的病情,也就無法對症下藥……對了,你是何時發現病情惡化的?”
薛靈芝愁容滿麵:“你被鑄玲瓏擄走那日,姐姐說她有辦法救你,從那之後我就再度變得嗜睡起來。”
張少白想了想,分析道:“我明白了,之前我讓薛家撤去對你的禁足令,讓你重返自由,為的就是讓你能夠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換種說法,當你的身心沉浸在某件事情當中,你的靈魂就會變得十分穩固,蘭芝也就無法鳩占鵲巢。也是因此,蘭芝再也沒有占據過你的身體,隻能偶爾在心中與你溝通。
“然而鑄玲瓏利用你要挾我,將我擄走,所以你認為是你牽連了我。這樣一來就像是你的心中生出了一道縫隙,便讓蘭芝有了可乘之機。”
薛靈芝補充道:“不僅如此,其實能夠治好你體內的飲脂蠱,也是姐姐的功勞。”
“這是為何?”
“是姐姐幫忙找到了那本記載有飲脂蠱的古書,我隻是對飲脂蠱有些印象,而姐姐卻記得它的準確位置。”
張少白聽後心神大震,沒想到蘭芝居然知道薛靈芝所不知道的事情,這到底意味著什麽?她明明隻是薛靈芝頭部受創之後出現的一個“靈魂”,按理來說她隻是這副身體的附庸,怎會有著連薛靈芝都沒有的記憶?
薛靈芝是個聰慧的女子,除了給張少白治病一事之外,其實她還發現了不少“雙魂奇症”的疑點。但此時此刻她已經不想說那些事情了,她隻想“活”下去。
“這幾個月以來,我經常無來由地困頓,睡去之後便會為夢魘所困,而且夢境極為真實,就像是親身經曆過的一樣……說實話,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是自己,我也不再是薛靈芝,而是蘭芝。”
張少白擔心不已:“那你現在感覺如何?”
薛靈芝說道:“很累很累,仿佛下一刻我便會被她取代……其實我這次偷偷跑出來,也是害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的說話聲很輕很輕,就像雪花落地的聲音,這讓張少白感到一陣憐惜。
但張少白還是安慰道:“別怕,既然有我在,就不會發生那種事情。而且有件事其實你一直沒有搞懂,就是你和蘭芝的關係。”
薛靈芝麵露疑惑:“我和她?”
“雖然表麵來看你和她是兩個靈魂,但其實說白了還是同一個人。隻是因為某種緣故,你體內的三魂七魄分成了兩副,但你倆並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反而是共生才?對。”
“可她並不是這麽想的,她曾經說過,我是她,她卻不是我。”
“誰是誰這種問題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先不要急著下定論。”
張少白一邊安撫著薛靈芝,一邊施展出了“望氣之法”。自從經曆了厲千帆和鑄無方兩次生死難關之後,他終於可以熟練施展這種張家獨門術法,雖然仍未達到當年張雲清的高度,但也與之相差無幾。
這次他在薛靈芝的身上看到了玄黃二色,以腰際為界,其中玄色沉在底部,黃色則懸於高空。不過此時玄色如烈火煮沸般蒸騰不停,正逐漸蔓延向上方,將原本黃色所占據的多數地方奪了過來。照此看來,若是任由玄色繼續上行,不久後便會將所有黃色驅逐出去。
張少白忽然想起多年前,父親曾在上元節見到過薛靈芝,還對自己說了她的情況。他隱約記得,父親那時說的是……
“她身上有玄黃兩種顏色縈繞不散,且玄色被黃色牢牢壓製。”
而現在玄色仿佛掙脫了壓製,徹底變了模樣!
可惜去年的時候張少白仍未掌握“望氣之法”,時靈時不靈,故而一直沒向薛靈芝施展。他估摸著原本薛靈芝體內的玄色是被黃色壓製著的,隻是因為幾年前她落水頭部受創,心神動**,這才使得玄色得以掙脫。
不過在張少白的治療之下,明明薛靈芝病情已經穩定,玄色也被控製,為何這會兒突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薛靈芝見他皺眉沉思,也不出言打擾,隻是靜靜看著他的模樣,心中有莫名情緒正在蔓延。一直以來她對張少白都抱有複雜情感,其中夾雜著友情、感激,還有幾分好感,這段日子以來噩夢連連,把她折磨得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總想著重溫一下之前的美好事物。
所以她才會鼓起勇氣逃出薛家,來張宅這邊看上一眼。
張少白想了許久,終於開口說道:“能和我講講你都夢到了什麽嗎?”
薛靈芝回答道:“都是一些陌生的場景,偶爾還有一些陌生的麵孔。說來奇怪,我對他們有種熟悉感……但其實我從未見過他們。”
“在夢裏你是什麽模樣?”
“似乎是六歲。”
“這就怪了,你腦中怎會毫無來由出現一些從未有過的記憶?”
一旦治起病來,張少白便會將全副心思傾注其上,他苦思冥想著,忽然一手攥拳砸在另一隻掌心之上,發出“啪”的一聲。
張少白說道:“先不去管那些事情,我先用法子讓你好好睡上一覺吧,這些日子你肯定遭了不少罪,不如休息一番再做打算。”
薛靈芝有些猶豫:“可是……”
“沒事,你就安心隨我來吧。”
薛靈芝擔心的是家裏人遲早會發現自己偷跑出來,到時候一定會找到張家,而她若是留在這裏太久難免連累他人。
張少白卻對此毫不在乎,他將薛靈芝領到了自己的臥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家裏住的人不多,也就我這間屋子適合治病,要委屈你一下了。”
薛靈芝努力裝作鎮定,但通紅的耳朵根以及蔓延上了一層胭脂色的脖子還是暴露了她的慌亂。
“你去那邊躺好,接下來的事情不用擔心,一切交給我就好。”
若是其他人對薛靈芝說一句這樣的話,肯定會嚇跑佳人,不過張少白卻是個例外。薛靈芝和他相處已久,十分了解他的脾性,更知道他在治病的時候嚴肅認真,於是也不矯情,脫掉外衣便躺了上去。
就連她自己都為此感到臉紅,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居然躺在了一個男人的床榻上。
“罷了,這個我還能存在多久都說不定,何必在意這些呢。”薛靈芝心中想著各種理由安慰著自己。
張少白在這方麵簡直是一根木頭,他毫無覺察,而是開始在床榻附近布置起了清繩和明鈴。到最後清繩結成了一張巨網,上麵則掛著足足九十六枚鈴鐺,它們以一種規則的方式懸掛在床榻周圍,剛好將薛靈芝包圍其中。
他曾對武後施展過此法,隻是那時身在皇宮之中,所帶東西也不齊全,而這一次則不同,整個張家都是他作法的場地,可謂天時地利兩者皆有。
薛靈芝看著這番布置不免有些心慌,她與張少白之間隔著密密麻麻的繩網鈴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又離得極遠。
張少白在那邊問道:“你準備好了嗎?”
薛靈芝說道:“我還有個問題沒說。”
“什麽問題?”
“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張少白臉色忽然紅了起來,他頗不自然地咳了兩聲,答道:“早就好了。”
薛靈芝露出笑容:“那就好。”
說罷,她便躺了下去,輕輕閉上雙眼。鼻尖縈繞著張少白的氣味,讓人覺得心安。
張少白見狀也掏出山鬼麵具扣在臉上,雙腳踩著玄奧步伐,整個人既像在跳舞,又像喝醉後亂搖亂晃,但總歸透著一股神秘美感。
“餘處幽篁兮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隨著張少白唱起了《山鬼》,屋內鈴鐺竟隨著他的語調聲一同叮當作響,而且響聲富有規律,密集卻不雜亂,清脆卻不惱人。
薛靈芝初時感覺鈴鐺聲距離自己很近,而後又逐漸飄遠,那歌聲也自下而上飄向空中,仿佛是仙人從遙遠山巔所吟誦。她的思緒也情不自禁地隨之遠去,整個人進入了一種半睡半醒、半思半忘的境界。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
伴著歌聲,她就此睡去。
但張少白卻絲毫沒有放鬆,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
果然,下一刻薛靈芝突然再度睜開了雙眼,甚至還坐了起來。她看著那邊故弄玄虛的張少白,眼中滿是冰冷:“怎麽,終於不做正人君子了?”
張少白摘掉麵具,微笑道:“隻是覺得很長時間未見,甚是想念。”
“是啊,自打去年崤函道落水之後,她便一直將我牢牢壓製著。”
“可為何你最近又能出來了?”
“這你應該問她,而不是問我。”
“問你就等同於問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和她本就是同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撇不清關係的。”
薛蘭芝冷笑道:“可我憑什麽告訴你,讓你幫她一起欺負我嗎?”
張少白耐心道:“這不是欺負,無論你倆怎麽折騰,都隻有一副身軀,若有一日身體折騰壞了,你和她都將失去依靠。”
“死了倒也清靜。”
“不,你才不舍得死。你幫助了許多人,甚至那些乞丐都叫你‘恩公’,這說明你珍視每一個生命,這樣的你怎會甘心就此死掉?”
薛蘭芝的眼中滿是惱火。
張少白繼續說道:“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你不說我也不知道,但我也不會主動去問,因為我壓根就不在乎。在我看來你隻是一個病人,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你治好。實話實說,你的這副身子在這三個月裏被你倆不停使用,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所以你就要我一直被她壓製,憑什麽非要如此,憑什麽不是她受我壓製?”
張少白一時竟無言以對。
薛蘭芝說道:“我已經受夠了她那副懦弱性子,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著她?了。”
“即便身體崩潰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不想讓她死掉,就要想辦法讓她受我壓製,這樣一來這副軀殼起碼還能保留下來。張少白,你總不想有朝一日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變成了一具屍體吧?”
張少白眼神漸冷:“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之前她能穩穩壓我一頭,是因為她心中總是惦念著你,這份牽掛給了她力量。隻要你粉碎她的這份念想,後麵的事就不用你來管了,”薛蘭芝眼看著張少白陷入猶豫,又補了一句,“不然的話,她的死全是你的過錯。”
張少白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薛蘭芝說的道理並無過錯。醫者與病人最怕情感糾纏不清,多了因果牽連,會讓病情變得剪不斷理更亂。
薛蘭芝咄咄逼人道:“用不著你花心思去治,隻要你願意遠離她,我自會保證我與她都會安然無恙。”
“可這終究是你的想法,而不是她的。”
“就算如此,你又能如何?”
“是啊,我能做些什麽呢……你學了鑄玲瓏的那一套,不惜以靈芝的性命相要挾,句句話都戳在別人心頭,仿佛在你看來世間情愛之事都是肮髒之物,不堪入目。你口口聲聲你和她不是同一個人,也從來不會顧及她的感受,我的確不明白,你明明是在自己為難自己,何苦來哉?”張少白悵然歎道,隨後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麵前的銅鈴。
一隻鈴鐺作響,有如一顆石子墜入水麵,頓時其餘銅鈴也如漣漪般**漾開來,紛紛發出清脆響聲。
身處清明網中心的薛蘭芝為之一愣,忽然發現眼前的張少白已經消失不見,自己也不再是坐在床榻之上,而是身處雲端。
“這是……什麽妖法?”她驚訝地用雙手四處摸索,卻發現周圍一片虛無。
緊接著《山鬼》再度響起,薛蘭芝看到遠處山頂有個白衣先生戴著幽藍麵具,正翩翩起舞。她覺得無比惱人,卻無法閉上雙眼,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聽自己使喚。
現實之中,張少白輕聲哼唱著古老歌謠,薛蘭芝則癡癡傻傻地看著他,仿佛走丟了魂魄。
張少白知道自己永遠說不過蘭芝,因為他心中有愧。人往往如此,有情便想著自己應該讓對方事事如意,於是難免生出愧疚。
可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拿薛蘭芝沒有法子,入夢之法不僅是個使人輕柔睡去的法子,同樣也可以強迫醒著的人陷入睡眠。正如佛門既有菩薩低眉,也有金剛怒目,鹹天八法不僅可以救人,也可操控他人。
待到薛靈芝終於真正睡去之後,張少白撥開重重繩網走到了她的身前,輕輕為其蓋上被子。他癡癡看著她的睡容,說道:“我到底該拿你如何是好?
“父親總說醫者難自醫,現在看來不僅難以自醫,還難醫身邊的人。我本想等到將我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的時候,再與你好好相處,可惜世事總是不遂我願。
“在我看來無論靈芝還是蘭芝,其實都是你,就像我們祝由總說的那句話‘不容己,何容天地’。你能容得下天地,為何卻容不下自己?”
張少白與她說了許多話,許多清醒時兩人不敢去說的心裏話。他也知道“雙魂奇症”本就世所罕見,治療起來更是難上加難,不比治療陛下的頭疾容易多少。但越是難,他就越不願意放棄,此中緣由有很多。
他曾想利用薛靈芝攀附薛家,為張家翻案,故而他心中有愧。崤函道薛靈芝豁出性命來找自己,甚至舍命相救,故而他心中有情。兩人朝夕相處多日,無話不說,有如故交知己,故而他心中不舍。除此之外,身為祝由先生的張少白也是真的想要治愈“雙魂奇症”,這算是見獵心喜。
可是當所有理由揉在了一起,就變得亂七八糟,到最後已經分不清哪一個才是關?鍵。
張少白是個聰明人,習慣了用一雙冷眼去看世間,所以他能看到許多茅一川看不到的東西。唯獨事情落到了自己頭上的時候,他突然變得迷茫起來。
薛靈芝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按理來說她生在宰相府裏,應該如長安那些大家閨秀一般,平平安安地長大,每個人的經曆也都像同一副模子刻出來的。可她卻因為“天煞孤星”的批命落得了遠居別院的下場,又在落水後出現了另一個自己。
最蹊蹺的是,她身上為何會有一幅不死靈烏圖?
那日張少白在山洞中看到文身的時候,險些以為是自己眼花。因為他出身祝由,自幼通讀奇經異誌,所以一眼便知那靈烏代表著什麽。
它為何會出現在薛靈芝背上?薛靈芝一個久居深閨的小娘子,怎麽會和這種事有所牽連?
張少白為此頭痛不已,也是因為這件事情,他回到長安之後守口如瓶,甚至沒和薛靈芝提起過此事。
說白了張少白不過處於個比少年略微成熟些的年紀,多少人窮盡一生都沒能弄懂情情愛愛之事,何況是他?
張少白伸手想要觸碰薛靈芝的臉龐,但最後還是收回了手。他希望時光能夠有所停留,哪怕隻有一瞬都可以,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當自己眼中裝著她的時候,就會覺得心安,而不見的時候就會覺得心悸。
沉沉睡去的薛靈芝若是醒著,她便會說,自己也有同感。
或許這就是年輕男女都會有的一塊心病吧?
又看了幾眼,張少白終於依依不舍地離開臥房,重返前院打開了門。他往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在街角處看到了一輛車輦,便徑自走了過去。
驅車的人是個豁牙老仆,當初伏龍牡丹一案張少白和茅一川怒闖薛府,算是與他打過交道。
而這樣說來,能讓此人做馬夫,車裏那位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原來張少白敢於讓薛靈芝留宿張家,是因為之前開門時不僅看到了靈芝,還看到了這輛不屬於永和坊的馬車。
張少白向著車輦行了一禮,說道:“晚輩見過薛老太爺。”
車裏的人淡淡說道:“進來說話吧。”
老仆低頭掀開布簾,張少白隨後躬身而入。車廂不算寬敞,他便隻能跪坐在薛元超對麵,臉上帶著晚輩應該有的笑容。
薛元超的模樣並未有什麽變化,隻是臉上皺紋更深了些,畢竟他如今升任中書令,又是太子李顯的左庶子,政事不可謂不忙碌。
老太爺和張雲清算是故交,所以教訓起張少白絲毫不留情麵:“你小子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把我孫女勾引到了你這破落宅子!”
張少白厚著臉皮笑道:“您老過獎。”
“哼,去年在洛陽,我孫女險些被你害死,這些事情老夫都還沒找你算賬。”
“您若是想著秋後算賬,現在就是‘秋後’了。”
“讓我和你算賬,你還不配,”薛元超氣得直瞪眼睛,“我問你,靈芝的怪病當下是什麽情況?”
張少白收起笑容,嚴肅道:“比去年還要糟糕,長此以往身體必將崩潰。”
薛元超似是早就料到有此答案,又問道:“我再問你,另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到底是誰,她是否也是我的孫女?”
“當然是了。”
“可老夫的孫女怎會變成那樣?”
“她的確也是您的孫女,隻不過卻是另外一個叫作蘭芝的孫女,”張少白話鋒一轉,“其實我這次也想向您打聽此事,薛靈芝會變成這樣或許與身世有關,而最了解她身世的人,自然就是您了。”
薛元超聽到“蘭芝”二字之後臉色一僵,顯然有難言之隱。
張少白看出了這點,追問道:“難道薛靈芝的身世真有蹊蹺?”
“這算是薛家的秘密吧,不過若是與她的性命相關,倒也不是說不得,”薛元超習慣性地眯起眼睛,用手輕輕撫弄著胡須,“隻是你記住,接下來你聽到的事情,絕對不許向外透露半個字。”
老太爺說話的語氣不重,但張少白卻有千鈞壓頂之感,趕忙點了點頭。
薛元超這才講道:“其實靈芝和蘭芝的幼年並不是在薛府度過,而是隨著她母親在娘家長大。”
“什麽?”張少白一臉驚訝。
“唉,當年我被罷官流放,沒想到長子薛曜在途中結識了一名鄉野女子,甚至還與其私訂終身……那時我心中滿是朝堂之事,也就沒怎麽理會過此事,沒想到家中其他人卻一直不願接受那名女子,竟然將她趕出了薛家。”
張少白說道:“想來她那時已有身孕。”
薛元超歎了口氣:“後來聽說她誕下兩個女娃,薛曜雖然生性軟弱,但一聽自己有了女兒便轉了性子,非要將妻女通通接回來。奇怪的是,那邊卻突然斷了書信往來,也就沒能找到她們。
“直到四年後,在薛家人幾乎已經將她們遺忘的時候,溫玄機忽然帶著兩個女童找到了薛府。我看到孩子第一眼的時候就肯定她們是我的孫女,因為她倆的眉眼簡直和薛曜小時候一模一樣,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滿是歉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們母女三?人。”
張少白皺起眉頭,低聲念道:“溫玄機?”
薛元超已經沉浸在回憶中無法自拔,他繼續講道:“聽溫玄機說,他也是偶然間路過一處山村,剛好借宿在一戶人家。結果那夜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因病去世,臨終前將兩個孩子托付給了他,希望他能將孩子送到薛府。”
之後的事情張少白曾聽靈芝講過,與此時薛元超說的差不多。由於薛元超早年流放途中患了疾病,曾受過溫玄機搭救,故而溫道長這次送回兩個孩子之後便留在薛家小?住。
隻是張少白沒想到,溫玄機這一住就是四年之久。這期間由於靈芝和蘭芝自打出生便身虛體弱,或許是在娘胎裏落下的病根,溫玄機便傳了兩個孩子醫術,順便幫著她們調理身體。
除了這些,還有一件張少白不知道的事情。
傳說一胎雙生有違天道,故而往往一個聰慧,一個癡傻,甚至早夭。靈芝和蘭芝也是一樣,蘭芝從小就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在醫術上更是天賦異稟。而靈芝就顯得愚笨許多,而且還被溫玄機說是“天煞孤星”,會給家裏引來無盡災禍。
張少白搖頭歎道:“溫玄機好人做到底就足夠了,何必多此一舉。”
薛元超惆悵道:“是啊,後來靈芝為此吃了不少苦,薛曜的妻室也因此處處刁難。為了讓她過得好些,我隻能將她安置在別院中,免得在家受人欺負。”
“恕我直言,您這麽做也不是什麽好法子,反而害得她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假如她沒有被軟禁在別院,或許蘭芝也就不會因此身亡。”
“你是祝由先生,難道你就不害怕‘天煞孤星’嗎?”
“既然您老人家這麽害怕‘天煞孤星’,現在為何又要為了靈芝奔波?”
“她畢竟是我的孫女。”
“這就是我不喜歡高門大戶的原因,明明是個親情淡薄之地,偶爾心血**的關心都成了讓人感動的理由。”
薛元超盯著麵前的年輕人,倒也不生氣:“她一日姓薛,便是我薛家的人。她生在高門大戶是她的悲哀,但也是她的福氣。”
張少白也知道自己剛剛有失禮數,努力平複心情之後說道:“實話和您說吧,靈芝的病恐怕全天下隻有我能治好。”
“為何?”
“因為我了解她的過去,也能理解她為何變成現在這樣。最關鍵的是,我不信?命!”
薛元超再度仔細打量了一番張少白,他的眼睛雖然混濁卻仿佛能夠看破人心。而張少白也絲毫不覺得心虛,他的確對薛靈芝有愛慕之心,但想要治好她的那顆心也是真實?的。
看了許久,薛老太爺忽然覺得有些倦了,他想起當年家裏因為門不當戶不對之事趕走了薛靈芝的娘親,是否如今又在因為同樣的理由趕走薛靈芝傾心的男子?
如果當年的事情是一個錯誤,如今薛家是否要一錯再錯呢?
薛元超疲憊地閉上了雙眼,問道:“你如何看待當下時局?”
張少白答道:“帝後二人貌合神離。”
“普度大會出了‘藥人’這碼事,雖然陛下和天後都有意將此事揭過不提,卻還是漏出一些風聲。在我們這群老臣看來,此事無非是陛下想要長生,而天後不想,所以兩人才會有此衝突。”
“其實天後或許做得沒錯,陛下離了丹廬也並非壞事。”
“此事是好是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的江山或要易主了。”
張少白眉眼低垂:“這種事情不是我能妄自揣摩的。”
薛元超輕笑道:“小家夥嘴上這樣說,恐怕心裏卻不是這麽想的吧?我和你一樣,我也想知道如何才能讓薛家渡過難關。我培養長子薛曜入朝為官,將來也好繼承我的衣缽,又讓次子薛毅當了東宮舍人,為的是有朝一日新帝登基,若是不喜我們這幹老臣,起碼我還能在朝堂上留個種子。”
說完他自嘲道:“可我沒想到太子人選換了又換,天後權柄更是越來越重。”
張少白說道:“所以您又將薛靈芝禁足,是怕她在此緊要關頭遭人利用。”
“你知道就好,”說完薛元超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我希望這段時間你不要去別院打擾靈芝,等到時局穩定我自然會還她自由。”
張少白不甘心地說道:“可是她的性命之危,您就全然不在意了嗎?”
“在意,但我更在意整個薛家的安危。”
這時車外的老仆人掀開了布簾,顯然是在送客了。
“唉!”張少白行了個禮,便離開了車廂,隻是在離去前他又問了一句,“溫道長將靈芝送回薛家的時候,除了‘天煞孤星’的批命,可還說過其他的話?”
車裏的人想了一會兒,回答道:“沒有。”
張少白應了一聲,隨後便轉身回了張宅。他方才多嘴問的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在打探薛靈芝背上文身一事。那文身十分隱秘,而且隻有在特定情況下才會出現。
從薛元超的反應來看,他似乎對此毫不知情。
“真是奇怪。”張少白滿腹疑問地走進臥房,結果發現早已人去樓空。
他伸手摸了摸床榻,上麵還殘留著薛靈芝的體溫,看來她走了沒多久。至於為何這般匆匆離去,想來是因為不想給先生招惹麻煩吧。
張少白心中有些失落,頗為喪氣地收起了清繩明鈴。
就在這時,外麵再度響起了開門聲,張少白心中一跳,趕忙迎了出去,以為是薛靈芝去而複返。
然而來者卻是個黑臉的。
三個月未見,茅一川清瘦了許多,臉頰也陷了下去,顯得整個人更加陰沉。張少白本來一肚子怨氣,看到他的模樣後就變成了歉意,還有一些心疼。
他知道茅一川定是因為鑄無方一事遭受了許多折磨,帝王之怒豈是那麽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