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朝生暮死

密室空曠,即便呼吸都有如風聲。故而頭頂處傳來的腳步聲也十分清晰,就像一記又一記悶雷砸在心頭。

“你果真在方子裏藏了玄機!”鑄玲瓏心思同樣玲瓏,一下子就猜出肯定是張少白動了手腳,眼中殺機頓顯。

張少白有些不好意思,點頭道:“不過你放心,茅一川那人麵冷心善,我會說服他一起幫忙治好你兄長的。再者說,就憑他的腦子肯定破不了八門金鎖陣,你倒不如去幫下忙,免得他被機關傷到,有損和氣。”

鑄玲瓏神色漸冷,聽著上方傳來的雜亂腳步聲,說道:“可是你那個朋友帶了不少人來,一點都不像是易與之輩。”

“這不可能,他向來獨來獨往……”話說了一半,張少白臉色忽然變得慘白,終於反應過來,“不對,來的人不是茅一川,而是……”

兩人同時說道:“推事院!”

張少白罵道:“這棺材臉什麽事都辦不好,明明給他留的線索怎麽會引來了推事?院!”

鑄玲瓏滿是殺氣地盯著張少白,“我還真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居然和朝廷的走狗勾結到了一起。”

“你聽我解釋,我的本意真不是引來推事院。”

鑄玲瓏掏出一柄匕首,泛著寒光,眼看就要動手殺人。

張少白趕忙又說:“且慢,當務之急是想想如何救你兄長。你若是殺了我,他身上的毒可就沒人能解啦!”

“殺了你之後我便會再殺了他,總比讓他重新變成藥人要好。”

“難道你想鑄氏血脈就此斷絕嗎?”張少白急忙解釋著,“相信我,我真的無心害你和鑄無方,隻要事情還有一線生機我就會幫你!”

血脈……

鑄玲瓏忽然陷入沉默,仿佛一座冰冷雕塑。

張少白鬆了口氣,安慰道:“咱們也先別急,既然推事院都能找到這裏,我估計茅一川也可以。而且上麵還有八門金鎖陣,說不定來俊臣他們連這個迷陣都破不了,更談不上找到下麵的密室。”

鑄玲瓏神色稍緩,她知道張少白說得沒錯,凶肆中的八門金鎖陣藏得極為隱秘,需要將八口棺材移動到正確方位才能開啟陣法。而且開啟陣法之後,還有七口棺材會暗藏殺機,隻有一口棺材能夠通往此處。

如果推事院中沒有精通奇門遁甲之人,一定找不到這裏的。

隻可惜事與願違,推事院中雖然沒有能夠破解陣法的人,但鑄玲瓏卻也漏算了一個?人。

“啊!”

上方忽然傳來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

鑄玲瓏咬緊牙關,說道:“林伯。”

此人早年曾受過鑄氏恩情,一直對鑄氏忠心耿耿,負責打理長安的這間棺材鋪子。鑄玲瓏來到此處之後便將凶肆歇業,還讓林伯回家休息一陣子,沒想到卻還是被推事院找到了。林伯雖然不知道八門金鎖陣的生門在哪兒,卻知道如何移動棺材開啟陣法。

張少白歎道:“這下壞了,這世上就沒有推事院撬不開的嘴巴。”

慘叫聲接連不斷,在密室中回**開來,仿佛鬼哭狼嚎。

“不會的,林伯就算是死,也不會背叛鑄氏的。”

“那是你沒見過推事院的手段才會這麽說。”

“你見過?”

“沒有,但我聽人說過。”張少白想起棺材臉曾經說過的那些刑罰,嚇得渾身一?抖。

這時,慘叫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便傳來重物摩擦地麵的聲音。

鑄玲瓏攥緊匕首,身形一動,隻見她身法輕盈,就像一片白雲拂過密室周圍牆麵,竟是吹熄了所有油燈蠟燭。

張少白知道她這是在準備拚死一搏,問道:“這密室就沒有其他通道嗎?”

密室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看不清鑄玲瓏的神情,但能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一抹決然:“沒有,這裏是天子腳下,怎會有暗道那些東西,這間密室隻不過是做夏日避暑之用罷了。”

“這麽說來,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了。”

鑄玲瓏冷聲道:“事到如今,隻能賭一次你的那個朋友,看他能否及時趕到。在此期間我會盡力拖延時間,可如果我不小心死了……”

張少白打斷道:“鑄無方是我的病人,我一定會治好他。”

“記住你的話。”

她的語氣中終於多了一抹暖意。

張少白又說:“或許結果沒你想的那麽差呢?”

鑄玲瓏反問道:“別再抱有任何僥幸了,難道現在你還沒有想通所有事情嗎?”

怎會想不通呢,張少白早就看透了一切。他知道這次普度大會就是武後的一個局,她抓來了藥人又將其設為第二試,目的是借他人之手將此事公布於眾。至於為何如此,乃是因為藥人身份不一般,而且關乎一個極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又多半與李治有關。

在這個局中,鑄無方隻是一個工具,而且待到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無論是武後還是李治都不會留他,隻有死路一條,所以他絕對不能落入推事院手裏。

外麵又傳來了慘叫,這次的聲音不是林伯,而是其他的人。看來推事院已經開始嚐試著破解八門金鎖陣了,而他們破解的辦法,就是把機關挨個嚐試一遍。

佛門有言,“一力降十會”,果不欺人。

鑄玲瓏身為鑄氏祝由傳人,身負各種技藝,即便在黑暗的環境中,她也可以有如在白晝中行動。張少白隻聽到她腳步輕盈,片刻便去了另一個方向,並且向著這邊輕聲說道:“一會兒有人下來之後,你就開口喊救命。”

張少白知道她這是要聲東擊西,點頭答應道:“我知道了。”

說完鑄玲瓏便再不言語,連呼吸聲都收斂起來,幾乎不可覺察。她心知自己和鑄無方的死活其實與張少白無關,他也不一定就會真心實意地幫助自己,但是此時她已經別無選擇,隻能寄希望於張少白信守承諾,幫助鑄氏保住最後一絲血脈。

難道老天真要徹底毀掉鑄氏?先是降下了男丁通通死亡的詛咒,現在又要將我也置於死地。鑄玲瓏心中想道,但攥著匕首的手反而更緊,她信祝由,卻不信命。

無論如何,鑄氏傳承都不能斷!

張少白現在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心思卻複雜無比。他同是祝由中人,懂得鑄玲瓏那份為了傳承不惜犧牲的心思。他還曾經有個疼愛至極的妹妹,也懂得鑄玲瓏和鑄無方之間的兄妹之情。

可惜世事古難全。

一聲悶響傳來,密室上方的入口終於被人打開。屋外的月光頓時照進了密室,原來此時已是夜晚。

不過月光本就黯淡,又是穿過凶肆再照入的密室,已經所剩無幾,故而從外麵來看依然是漆黑一片。於是片刻後有人往裏扔了一盞燈籠,頓時照亮了附近,隻是仍沒有照出鑄玲瓏的身影。

張少白見狀開口喊道:“有人嗎,救命啊!”

隨後有個身影一躍而下,剛好落在燈籠旁邊,火光映出他的麵容,是張陌生麵孔。結果他雙腳還沒站穩,便被一刀抹喉,而且屍體壓在燈籠上麵,將其掩蓋熄滅。

鑄玲瓏一擊即退,重新隱於密室角落,不露聲息。

就在密室重歸黑暗的那瞬間,又有個人持劍從入口衝下,隻是張少白已然看不清發生了什麽,隻聽見幾聲利器相撞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一聲女子冷哼,應是鑄玲瓏吃了?虧。

張少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隻能扯著脖子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聒噪。”密室入口現出一道身影,手中抱著劍鞘,隱約從麵容可以看出是蘇童。他正把守著入口,那麽可知此時正與鑄玲瓏激戰的人便是來俊臣了。

假如不是借著密室的地利,恐怕鑄玲瓏早就敗下陣來。然而來俊臣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不落下風,可見其武功的確高超。

張少白心思複雜,想要幫助鑄玲瓏卻又怕因此得罪了推事院,而若要他幫助推事院又絕無可能。所以他隻能急得跺腳,心想茅一川怎麽還不到,在這種時候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啊!

鑄玲瓏身子輕盈,在密室中借著四周石壁反複挪移,就像一片暗藏殺機的雲朵,攻勢飄忽不定。隻是來俊臣劍法高超,將周身防守得滴水不漏,並且挑準機會突然抓住了鑄玲瓏的衣裳下擺。

她穿的巫女服侍本就寬大,此時被人抓住一角難以脫身,她隻好一刀斬斷該處抽身閃躲,接著就是一劍掠過鑄玲瓏方才停留過的位置。

張少白想了想,忽然喊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怎麽還打起來了?”

蘇童譏笑道:“既然是自己人,怎麽二話不說就殺了一個呢?”

“誤會,那是誤會。”

“張少白,實話和你說吧,如果和鑄無方在一起的隻有鑄玲瓏,或許我還會考慮留她一命,”蘇童話裏有話,“可是既然這裏還有一個你,那她就沒有半點活下去的價值?了。”

他說得沒錯,這場藥試還需要有個人將藥人公布於眾,假如沒有張少白那個人就是鑄玲瓏。可現在有了張少白,推事院便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張少白喊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自殺,到時候你們還是要留鑄玲瓏一命!”

蘇童哈哈大笑,“那你倒是死一個給我看看!”

“好,你別後悔……啊!”張少白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便再無聲息。

蘇童麵露不屑:“就憑你個貪生怕死的東西,也配用命要挾我?”

然而張少白突然無聲無息,就像真的死了一般。蘇童雖然確認那個膽小怕事的祝由先生絕對不會自盡,但鏖戰正酣的來俊臣卻因此有刹那失神。

就在這一瞬間,鑄玲瓏一腳將放在角落的木桶踢了過去。來俊臣什麽都看不見,隻能本能地用劍抵抗,不料卻被木桶中的汙穢物潑了一身,頓時空氣中滿是腥臭味道。

張少白忍不住出聲罵道:“喂喂喂,不死也要被熏死了啊!”

“自尋死路!”蘇童雖然仍麵帶笑意,眼中卻透著一股凶光,這次他點了根火把扔進了密室之中。

熊熊火光一現,鑄玲瓏的身影也被照出。滿身汙穢的來俊臣如若瘋魔,向著那邊就是一劍,速度奇快無比,鑄玲瓏躲閃不及便被一劍刺穿了腹部。

她捂著腹部閃到張少白身前,用力咬著嘴唇,苦苦支撐。

這時蘇童也跳入密室,笑眯眯地站在來俊臣身旁,然後用手扇了扇風,麵露嫌棄。

張少白捏著鼻子說道:“我會把藥人一事抖摟得滿長安人人皆知,你放我倆一馬如?何?”

蘇童冷笑著搖頭:“不行。”

“那你想怎樣?”

蘇童笑道:“鑄玲瓏,隻要你殺了張少白,藥試的優勝者就是你,我家主人也會留你一命。”

好一出反間計!

張少白聞言看向鑄玲瓏:“喂,你不會相信他的鬼話吧?”

鑄玲瓏默不作聲,嚇得張少白心頭狂跳,畢竟他和鑄玲瓏沒什麽交情,女人又是翻臉如翻書,誰也保不齊她會不會突然就改了心思。

火光映著蘇童的臉,露出一口白牙,他說:“我數到三,你若是不殺了張少白,我家主子就要殺你了哦。”

“一。”

這種情況之下,鑄玲瓏對戰來俊臣,絕無勝算。

“二。”

她手中匕首翻手一轉,朝向了身後的張少白。

“三……”

鑄玲瓏突然如飛蛾撲火般衝向了麵前的來俊臣!

張少白瞳孔一縮,隻見來俊臣一劍穿過鑄玲瓏的胸膛,然後用手掐住她的喉嚨,將其掛在半空,又緩緩抽出了寶劍。

“當啷”一聲,鑄玲瓏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

來俊臣表情猙獰,隨手便將鑄玲瓏扔在一旁。她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往外吐著鮮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張少白這邊,仿佛在說:

“記住你的話。”

“張少白,記住你的話。”她很想開口,卻沒了說話的力氣。

蘇童大笑道:“這下好了,張少白你不用死啦。”

另一邊,茅一川查了幾間凶肆無果之後,終於乘著月色趕到了西市的這間棺材鋪子。他還未進門,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待到推門進入,他看見地上躺了不少屍體,大部分穿著推事院的衣服,看模樣是中了機關暗算而死。除此之外,還有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地上,他半邊身子血肉模糊,竟是被人活生生撕去了皮膚!

茅一川挑起眉毛,半跪在老者身旁,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林伯一隻眼睛已經被人戳瞎,半邊嘴唇也被削掉,露出血紅色的牙齦和被血染紅的牙齒,他用最後一絲力氣說:“殺……我……”

茅一川站起身來,眸中一片淒涼,滿是被怒火焚燒過後剩下的荒蕪。他手起刀落,林伯終於沒了氣息。

但黑衣白刀的人並沒有收刀入鞘,而是一眼看向一口棺材底部的空洞入口。

他手握無鋒一躍而下,刀鋒直指密室之中的來俊臣!

此時,蘇童剛好說完了那句“張少白你不用死啦”。

來俊臣雖然中了鑄玲瓏的暗算,但身手依然靈敏,反手便接住了茅一川的含怒一刀。隻不過,這一刀來勢洶洶,勢大力沉,竟是險些將來俊臣手中寶劍斬斷擊飛。

兩人一觸即散,一刀一劍對峙不下。

茅一川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你,想讓誰死?”

殺意頓時彌漫,籠罩了整間密室,甚至是整間凶肆。怒意盎然的茅一川就像一頭黑衣惡鬼,不似人間之物。

蘇童嚇得打了個寒戰,感覺自己仿佛被一頭猛獸牢牢盯住,這種感覺實在令人不喜。他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幹脆躲在了來俊臣身後,說道:“閣下是想向天後宣?戰?”

茅一川解下腰間掛著的刀鞘,隨便扔在一旁,然後改了個雙手握刀,雙足呈八字錯開的姿勢。張少白自打認識棺材臉以來,還從未見過他如此認真應戰的神情,由此可見他是動了真火,而且來俊臣也的確是個強敵。

蘇童見他不回話,又開口說道:“隻不知閣下是代表金閣違逆天後,還是代表……當今聖上?”

這話就有些誅心了,顯然推事院並不願與金閣發生衝突。

茅一川卻不肯善罷甘休,冷聲說道:“第一,我不配代表陛下,你也不配代表武後。第二,我這一刀不為陛下出,也不為自己出,隻為了那個慘死在你等手裏的老人而?出!”

蘇童恍然大悟,說道:“至於嗎,不過是隻螻蟻。”

“你可以披著推事院的皮肆意踩死一隻甚至一群螻蟻,但你不能拔掉它們的腿腳,又用各種法子讓它們求生不能。”

說完最後一個字,茅一川持刀猛地衝向了來俊臣。隻見他刀勢淩厲,刀法大開大合,轉眼間就是三記重擊劈下,一時間來俊臣竟被牢牢壓製,隻能苦苦抵擋,毫無反抗之力。

高手過招,勝負向來隻在電光石火之間,來俊臣心知自己若是一直被動隻能落敗,於是一個翻身躲開刀鋒,一手持劍格擋,另一隻手則甩出了一枚暗器。

那暗器釘子模樣,長約一指,一端刻著鏤空骷髏頭。

茅一川反應極快,居然側頭一甩,將那枚來勢洶洶的釘子咬在了口中。同時他手中長刀不停,繼續劈砍,來俊臣甚至無力抵擋,隻能不斷退後。

而他一旦退後了第一步,也就從此沒了氣勢,又退了第二步,第三步……

直到來俊臣感到背後撞上了一片石壁,觸感冰涼,他終於再無退路。這時茅一川又是一刀劈下,他隻能將寶劍舉在頭頂身前,抵擋攻勢。

所幸茅一川並無殺人之心,他出的每一刀都更像是在發泄憤怒,故而也沒有變招,就那麽一刀又一刀地劈在來俊臣的劍上。

七刀過後,來俊臣手中一輕,寶劍斷成了兩截。

蘇童趕忙喊道:“住手!”

茅一川應是心頭怒火已經發泄幹淨,終於恢複了理智,他收回即將砍在來俊臣脖頸處的無鋒,說道:“你不該這麽弱的。”

來俊臣背靠著石壁,努力維持著站姿,但口中卻開始不斷吐出黑色的血。他盯著茅一川,咬牙切齒道:“我……不服。”

火光照在來俊臣的身上,映出他臉上的黑斑,與當初鑄玲瓏身上的如出一轍。

張少白見狀回過神來,心想原來是鑄玲瓏潑的那一桶汙物起了作用。那些汙物大多來自鑄無方,裏麵滿是劇毒,普通人沾染了肯定要遭不少罪。若是沒有茅一川,來俊臣倒也可以壓製毒性,等到事了之後醫治一番也就無礙了。

但偏偏來了個茅一川,大戰之後害得來俊臣毒性攻心,回天乏術。

蘇童跑到來俊臣身旁,此時他家主子已經無力支撐,貼著牆壁滑坐在了地上。蘇童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臉龐,但看到黑斑之後便收回了手,表情複雜。

他似乎有恨意,但那恨意卻不是針對茅一川,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戰局已定,張少白終於鬆了口氣,說道:“真正害死他的人,是鑄玲瓏,他還是小覷了祝由中人。”

蘇童仍低著頭,火光映著他的神情,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茅一川見狀站在張少白身前,如一尊鐵塔護衛著身後的人,唯恐推事院還有後招。

過了許久,蘇童終於轉身回頭,臉上再也不見哪怕一丁點以往的可惡笑意,他惡狠狠地說道:“居然害死推事院的獄官,茅一川你罪不可恕。”

張少白說道:“害死他的人現在就躺在那頭,你別血口噴人!”

“你說,天後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我?”

“相信你又如何,就算茅一川真的殺了個推事院的人,也完全可以列出幾十種理由,又能有多大的罪?”

蘇童恨道:“可他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推事院的獄官!”

張少白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何必呢?來俊臣你活得好好的,你可以欺騙我們,但如果事情真的鬧到天後那裏,難道你還敢欺君不成?”

“蘇童”啞口無言,茅一川神情疑惑。

張少白繼續說道:“你早知道普度大會有喪命之危,於是故意找了個人和你互換身份,若我猜得不錯,死的那個人才是蘇童,他是你的抱劍仆人,而且武藝高超。”

“蘇童”依然不說話,但臉部卻不禁開始抽搐起來。

“你這人的確狡猾,早早給自己找了個替死鬼。不過啊,你不該那麽多話,從普度壇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的話就太多了。最關鍵的是,方才進入密室與鑄玲瓏苦戰的時候,若你真的是蘇童,便應當由你以身犯險,而不是讓他先你一步衝下來,卻留你一人作壁上觀。”

來俊臣再也忍不住,咧嘴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他就像一頭笑麵虎,看似笑得真心,實際不知心中藏了多少齷齪念頭。

他重重踢了一腳蘇童的屍體,笑著罵道:“真是個廢物,居然就這麽死了。”

說罷他又向著張少白這邊抱拳行禮,說道:“重新認識一下,推事院來俊臣見過二?位。”

來俊臣的笑容如春風拂麵,張少白卻通體生寒。他不怕一腔熱血的莽夫,也不怕壞到骨子裏的真小人,卻唯獨害怕這種兩麵三刀之徒。

來俊臣笑道:“這次的確是金閣技高一籌,我會將今日之事全部稟報天後。不過我還要再問最後一遍,鑄無方此人,閣下打算如何處置?”

茅一川回道:“陛下自有安排。”

“原來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既然第二試就此結束,看來要等到第三試的時候再和兩位見麵了。”來俊臣盯著張少白看了許久,特意向他說了一句:“後會有期。”

他用力一躍便離了密室,看身手比起已經死掉的蘇童隻強不弱,之前應該是在故意示弱。

茅一川隨之收刀入鞘,問道:“你沒事吧?”

張少白歎了口氣,“我倒是沒事,隻是可惜了她。”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鑄玲瓏。

張少白跪坐在鑄玲瓏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檢查了一下她身上的傷勢,發現一劍穿透腹部,另有一劍穿心致命,已經無藥可醫。

鑄玲瓏臉上滿是血汙,她用力睜著眼睛,瞪著麵前的白衣先生,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也無力說。

張少白似是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我這人說一不二,隻要我還活著,鑄無方就不會?死。”

茅一川聞言眉頭一跳。

奄奄一息的鑄氏女子雙眼微微眯起,眼角竟然**漾著一抹笑意。她用力動了動一隻手,又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唉……”張少白主動打開鑄玲瓏的手掌,發現她攥著一隻帶血的香囊,應是想要交給鑄無方。然後他又俯身將耳朵貼在鑄玲瓏嘴邊,努力地聽著她的話語。

隻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若有……來世……願為張家……”

願為張家如何?張少白心想。

她說了最後四個字:“赴湯蹈火。”

鑄玲瓏頭部一歪,眼睛最終看向病榻那邊的兄長,然後眼中最後一抹神采如冬雪遇見了春光,驀然消融。

張少白心中難過不已,在他看來,鑄玲瓏雖然算不上是個良善之輩,卻是個愛恨分明之人。而且她算是為鑄氏傳承犧牲了自己,這份勇氣更是令人敬佩,至少張少白不能肯定自己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疑惑在張少白心中正不斷滋生長大。

“祝由待世人以良善,為何世人卻報之以惡?”

張氏祝由的悲劇源於太子弘案無端受到牽連,接著又遭了歹人毒手,一人下蠱,一人放火,故而滿門隻剩張少白一人活著,再無其他活口。鑄氏祝由的悲劇源於鑄無方被捉做藥人,接著族中又仿佛中了詛咒,男丁接連死去,到最後隻剩下了一個鑄無方。

張少白不知道鑄氏是否利用祝由之術作過惡,但他確定張氏從未有過。所以他的疑惑越來越重,難道真的是好人不長命?

那些關乎皇位走向的陰謀,那些妄圖長生的欲望,難道就一定要犧牲他人來成就嗎?而且,難道犧牲了他人就真能成功嗎?

他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隻是莫名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場大火。

一場大火,將張家燒得幹幹淨淨。尚且年幼的張少白跪坐在張宅門口,哭著用手攏著地上的灰,有些是親人的骨灰,有些則是這座宅子的灰燼。

唉,若是這世上隻有愛,沒有恨,隻有情,沒有仇,那該多好。

他努力從回憶中抽離,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隨後便看到茅一川正站在鑄無方身旁,手指輕輕頂出半寸刀鋒。

“鑄氏隻剩他一個人了,他為陛下做了整整六年藥人,吃盡苦頭,就算沒有功勞,也有些苦勞的吧?”

茅一川低下頭,反問道:“你已經知道鑄無方的身份了?”

張少白回答道:“原本隻是有所懷疑,不過連你都要動手殺他,那說明真正要他死的人是陛下無疑。”

“既然知道,就不要攔我。”

“我可以不攔著你,但你要回答我三個問題。”

茅一川明明可以不理會張少白的胡攪蠻纏,直接抽刀殺人,但他就是下不了手,直覺告訴他不要著急,至少要聽張少白把話說完。

於是他冷聲說道:“什麽問題?”

“第一個問題,陛下是否暗中捉了不少人,目的是研究長生不老之藥?”

“知道這些事情,對你沒有好處。”

“茅一川,我已經卷進了這場紛爭,如果你不告訴我,或許某一天我便會死得不明不白。可你若是告訴我,我起碼能當個明白鬼。”

茅一川歎了口氣:“陛下在宮中設有丹廬,鑄無方便是從那裏逃出來的藥人。”

張少白點了點頭,又問道:“第二個問題,武後是否知道丹廬的存在,或者說,她是否同意陛下暗中行此有傷天和之事?”

“陛下的確有意相瞞,但現在來看武後肯定早就有所察覺。”

“所以說武後兜兜轉轉就是為了讓陛下放棄丹廬,不要寄希望於那些偏方秘法,然而陛下認為武後是故意阻攔,且想要利用鑄無方一事將丹廬公布於眾,這樣一來朝野上下必定震動,武後聲望將會更上一層。”

茅一川說道:“差不多。”

張少白又說:“第三個問題,你是否認同陛下的做法?”

兩人忽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火把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將空氣中的汙穢味道烤焦,變成了一股更加複雜也更加難聞的味道。但茅一川卻仿佛絲毫嗅不到這股氣息,他心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脆弱之處開始有些動搖,這令他感到兩難。

沉默許久後,他說:“金閣隻聽命於陛下,從不去判斷對錯。”

張少白追問道:“我問的不是金閣,而是你。”

茅一川緊皺著眉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我把你視作可以托付生死的友人,但我不會同意你出手殺害鑄無方。”張少白查看了一番鑄無方的情況,隨後順便擋在了床前,“事情可以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殺戮隻是最下等的那種。我認為陛下在丹廬一事上已經鑄下大錯,絕不能錯上加錯。

“所以鑄無方不能回到丹廬之中繼續做藥人,也不能死在你的手裏。陛下隻是擔心武後借題發揮罷了,我們隻要將鑄無方藏起來,或是讓他遠離長安,別人自然都會當他死了,”張少白一步一步地勸說著,“既然他的死毫無意義,你又何必做這個惡?人?”

茅一川感到雙肩一沉,原來是張少白正用力拍著自己的肩膀,他抬頭看著麵前的祝由先生,說道:“這是欺君。”

“隻要你同意,我可以想辦法讓你暈過去,這樣一來所有罪責可以由我一人來扛。我會趁著事發之前逃跑,反正我跟著父親行走江湖許多次,還蠻喜歡那種生活。”

“不行!”茅一川果斷拒絕。

“既然如此,你的本心還有皇帝的命令,你會選擇哪個?”

今夜凶肆死了許多人,不過棺材鋪子最不缺的就是棺材。茅一川忙活了整整一夜,終於將那些屍體裝進棺材,然後又依次運到了城南的亂葬崗。這期間他沒有向刑部尋求幫助,隻是默默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

張少白有傷在身無法幫忙,便率先一步去了亂葬崗等候。這期間他被巡夜的官兵攔住數次,幸好帶著推事院在第一試所分發的木牌,這才得以放行。

長安人在夜裏是不會來亂葬崗的,據說這裏時常鬧鬼,而且來過這裏的人往往都會患上疾病。張少白自然是不相信這些的,在他看來,亂葬崗不過是個陰氣較重的地方,任何人來到一個滿是屍體的地方都會覺得不安。

待到棺材全部運來之後,張少白取出事先備好的火油,將其倒在棺材之上,隨後點?燃。

茅一川歎道:“無論你怎樣大費周章地布局,都不可能瞞得住帝後二人。”

張少白看著麵前的熊熊烈火,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冷冷說道:“自古皇帝皆多疑,就算你真的殺了鑄無方,他也會隻信七分,仍有三分懷疑。不過現在時局非常,陛下和武後之間因為藥人一事生出嫌隙,隻差一步便會撕破臉皮……所以我要賭一次,賭他們二人都會對藥人裝作不知,隻有這樣才能維持那表麵的一團和?氣。”

茅一川沉默半晌,忽然開口說道:“張少白,洛陽的事情是你幫了我,回到長安之後我刻意接近你也是為了借你的手調查鑄無方的事情,算我對你有所虧欠。這次我會親自保下鑄無方的命,此事與你無關,就算是我對你的回報吧。”

說罷,一陣冷風忽地吹來,茅一川的身子居然在微微搖晃。自從兩日前張少白中了蠱,茅一川便日夜奔波,從未合眼休息過哪怕一刻,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番折騰。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終於再難支撐,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幸好張少白及時扶住了虛弱至極的茅一川,他也不知道茅一川到底是否真的昏了過去,自言自語道:“虧欠?你欠我的隻是人情,我欠你的卻是命。”

普度大會的第二試由一場火做了個了斷,來俊臣離開凶肆之後,便急忙趕入宮中稟報此事。他本以為自己必定會受到重責,不料武後臉上卻不見絲毫惱怒神色。

她仿佛事不關己,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嗯。”

來俊臣戰戰兢兢道:“晉級第三試的人選還需天後做主。”

武後麵露不耐:“還做什麽主,六人已經死了一半,剩下的就都晉級第三試吧。至於第三試是什麽內容,朕還沒有想好。”

來俊臣年紀輕輕便能身居高位,自然極其擅長察言觀色。他畢恭畢敬地離開宮殿之後,並未急著離開,而是在殿外自願受罰,主動請求武後的貼身女官賞了自己四十鞭子,抽得背部鮮血淋漓,可謂觸目驚心。

之後他又跪下重重叩了幾個頭,這才狼狽至極地離開。

在來俊臣走後,女官趕緊打來一桶水將地上的血跡清洗得幹幹淨淨。這時武後緩緩走了出來,神色隱晦,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

女官恭敬問道:“是否殺之?”

“不必了,既然是個懂事的,就暫且留他一命吧。”武後看了眼逐漸亮起的天色,又說,“擺駕玄元廟。”

“臣領命。”

武後坐在華貴車輦之中,想到陛下這些日子經常在玄元廟中修道,應是頭疾頻發所致。她忽然感到一絲悔意,心想自己利用藥人大做文章,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但這個念頭很快便被她拋到一旁,因為她認為自己所做之事,並沒有錯。

她親眼看到先皇晚年做了許多糊塗事,全是為了追尋那虛無縹緲的長生。所以她不想李治重蹈覆轍,當然,或許在她的內心最深處,還藏著另一個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原因。

畢竟這世上每個人都無法抗拒權力的**,尤其是皇權。

車輦行進的速度不快,為的是讓玄元廟的李治有所準備,不過當武後進入廟堂的時候,還是嗅到了一股淡淡藥味。

武後如往常一樣跪坐在皇帝身側,看他正盤腿打坐,閉目養神,於是輕聲說道:“慈恩、張少白和秦鳴鶴晉級了第三試。”

李治麵前香煙嫋嫋,他連眼皮都懶得抬起,說道:“我已經說過,普度大會一事全權交由皇後打理。”

“可有些事我不說,就怕陛下誤會。”

“如果你說的是藥人一事,我想你我之間並沒有什麽誤會。”

武後看了眼牆壁上的老子畫像,歎道:“妾身隻是不想陛下走上一條不歸路,害得您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李治不予理會,自顧自地說:“不少人都盼著我早點死掉,可惜我偏偏不想如他們所願。我才是真命天子,區區生死為何不可掌握?”

“陛下,您變了。”

“皇後又何嚐不是。”

數十年過去了,這兩人最初也曾不顧一切地愛過對方,隻是這恩愛卻隨著時間漸漸腐朽,變成了如今的猜疑。其實李治不得不去猜疑,因為他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兒子,在任何人看來,此事最大的受益者都是武後無疑。

武後也想專心做好一個皇後該做的事情,但早在李治因為頭疾而將政事托付與她的時候,她的心中便有一粒種子不可遏製地發了芽。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道理,當一頭羊偶然間吃了一口肉,然後發現自己並沒有死,而且覺得肉遠遠比草要好吃得多,那麽它便再難回頭去吃草了。

欲望,才是真正將二人分隔開來的鴻溝。

李治不願說話,武後則是無話可說,夫妻二人隻好沉默相對。

再難回到從前。

天亮之後,長安城門伴著鼓聲緩緩打開,頓時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來俊臣離開皇宮之後,便一直守在東門,至於他為何在此,還是因為胸中有口惡氣難以咽下。

他認為張少白一定不會殺掉鑄無方,並且城門一開就會將其送出長安。所以他想來這裏碰碰運氣,如果剛好能夠抓住鑄無方,那麽武後的計謀就不算失敗,自己也可將功贖罪。

他懶得和張少白糾纏,於是暗中跟著馬車出了城,待到走了一段距離之後才突然發難。然而當他打暈車夫,看到車廂內空無一人的時候,臉色簡直比鍋底還黑。

中計了。

另一邊,在西城門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不慌不忙地出了城,他臉上的胡子已被刮得幹幹淨淨,乍一看更像個江湖中人。

當別人都以為鑄無方逃離長安之後一定會回到東海的時候,張少白卻偏偏要讓他往西邊去。

至於之後的路是生是死,全靠天意。

有風吹起鑄無方的衣衫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香囊,上麵滿是血汙,曾是鑄玲瓏的貼身飾物。香囊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晃,仿佛這對兄妹曆經重重磨難後終於重逢,從此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