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生丹廬

其實早在上古時期黃帝創立祝由術時,並未有天脈一說。當時祝由即“巫”,隨著時間流逝,祝由術先後經曆了醫術、方術以及道術之分,使得原本的祝由之術式微,幾近滅絕。究其原因,乃是因為祝由術中的諸多神秘遭到破解,難免被人另作他用。

為了保住祝由術的最後一絲神秘,有一奇人將祝由術分為天、地、人三脈。天脈掌握著鹹天八法,地脈又分符、金、獸、甲、奇五門,人脈則是曾受惠於祝由之術的芸芸眾生。此舉一出,地脈中人隻知施展祝由之術所需材料,卻不知其中妙法。天脈雖懂妙法,但施術卻也離不開地脈。

更重要的是,人脈代代相傳,隻要不曾斷絕,世上便總有相信祝由之人。這樣一來三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將祝由凝聚成一體,再難分離。至於天脈其後為何又分出了扶龍、屠龍以及登龍三術,這與皇權更替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張氏祝由起於漢代張良,年歲久遠,張少白作為最後一個傳人,他不僅掌握著鹹天八法,更有著張家人的獨特氣質——仁心。

這便是祝由天脈與不入流支脈的最大區別!

就算鑄玲瓏以性命相要挾,隻要到了治病救人的時候,張少白就仿佛變了個人,對於自己的堅持,寸步不讓。

他列了個方子,裏麵林林總總寫了數十種東西,所需分量有多有少,而且其中大部分名字古怪,就算是大唐最好的醫師也不一定認得出是什麽東西。

把方子遞給鑄玲瓏之後,張少白也懶得囉唆,隻說了一句:“東西務必絲毫不差,沒見過、沒聽過的那些你去鬼街尋一尋,應該能夠湊齊。”

鑄玲瓏仔細看了一遍方子內容,發現其中大半自己從未聽聞,心道天脈果真深不可測,自己之前還是有所小覷。隨後她重新穿上鬥篷,叮囑道:“我勸你不要動歪心思,更不要試著破解八門金鎖陣。”

張少白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昏迷的鑄無方身上,說道:“我是不會做這些事的,但別人能否找上門來就說不定了。更何況你這次出去買藥也難免露出蹤跡,推事院和茅一川都有各自的尋人本領,比狗鼻子還要靈敏。”

“這個不用你來擔心,你全力救人就好。”話音一落,鑄玲瓏便離開了這間密室。

隨著她的離去,張少白感到一陣輕鬆,緊繃著的神經也終於隨之舒緩下來。他細細查看了鑄無方身體各處,還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可惜剛一觸碰到對方皮膚便覺得極為難受,仿佛毒氣瞬間便要蔓延到自己身上,隻好作罷。

“身受這種程度的劇毒居然還能不死,這個叫鑄無方的還真是體質不凡。”張少白不禁感歎道,他之前對鑄氏早有耳聞,據說他們來自東海,不算是中土一脈。如今看來鑄氏確有不凡之處,鑄玲瓏和鑄無方這對兄妹不僅身負祝由之術,而且武藝也頗不一?般。

鑄玲瓏能夠從五叔眼皮子底下帶人逃脫,雖說占了以有心算無心的天時地利,但也可見輕功極好。而鑄無方身受藥人苦痛多年,卻能抵抗毒性而不死,且身材仍能看出以往的雄壯,估計也是個練家子。

手頭沒有藥材,張少白一時間也拿藥人沒什麽辦法,幹脆尋了個舒服角落一屁股坐下。他感到背後傷口仍泛著疼痛,奈何自己沒法處理,隻好咬牙忍著。

待到冷靜下來,他便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以及關於藥人的種種。張少白若是記得不錯,長安城的凶肆並不多,而其中有一間就建在西市。之前他被鑄玲瓏帶到這裏的路上,也隱約聽到周圍人聲吵鬧,所以此地應該就是西市了。

不得不承認鑄玲瓏生了一副玲瓏心思,居然想到藏身鬧市之中,長安西市雖人多眼雜,卻不失為一個上好的藏身之地。可惜的是,鑄玲瓏需要按照方子出去采買東西,隻要她現了身就難免留下蹤跡,更何況張少白還在那張方子裏藏了小小玄機。

至於藥人,張少白隱隱猜到了事情的輪廓,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普度大會乃是由武後一手設立的局。從表麵上來看,她用“風試”為李治選拔能夠治病的人才,可又將藥人作為第二試,顯然另有所圖。而武後所圖到底是什麽,還要從藥人處開始追究,比如他試的到底是什麽藥,又是誰的藥?

張少白苦思冥想許久,忽然一拍腦門,歎道:“這世上值得武後如此大費周章去暗算的人,除了他還能是誰?”

密室之中隻點了油燈,不見絲毫外界光亮,故而不辨日夜。不過鑄玲瓏回到密室的時候身上帶著一股寒意,想必外麵天色已晚,夜深露重,冷意頗濃。

鑄玲瓏將方子上記錄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擺好,方便張少白取用,語氣不善道:“若是讓我發現有哪樣東西無用,或是被你藏了暗招,我就直接取你性命。”

張少白麵露譏諷:“先去把糯米混著紅豆煮熟,七分米三分豆,記得柴火要用花梨?枝。”

鑄玲瓏說道:“你若是餓了可以吃我帶回來的幹糧。”

“誰說這是用來吃的!”張少白眼睛一瞪,“少廢話,想救人就趕緊去做,還有趕緊把幹糧給我拿過來。”

鑄玲瓏雖然有些惱火,但畢竟有求於人不好發作,隻能依言去做。所幸方子裏的東西她已全部置辦齊全,免去了出外奔波之苦。

她在這邊煮製糯米的時候,那邊茅一川終於回到了薛家別院,卻不見張少白和五叔蹤影。薛蘭芝將張少白被人擄走一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茅一川握刀之手攥得極緊,顯然是動了怒火。

茅一川問道:“薛醫師可有線索?”

薛蘭芝說道:“雖然我沒能看清她的長相,但她的身材不算高大,而且靠近後能夠嗅到一股香氣……我覺得她應是一名女子。”

茅一川聽後一驚,率先想到的便是鑄玲瓏。為了印證心中所想,他即刻動身去了普度壇,趕到後發現壇內隻有慈恩大師帶著木魚,依然不見鑄玲瓏。晉級藥試的六人,在第二天就已經莫名其妙消失了一半,成玄風生死不知,厲千帆殞命蠱蟲,如今又丟了個張少白。不僅如此,推事院來俊臣遲遲不來,等了許久之後才有個下屬前來告知眾人,厲鬼在鑄玲瓏手中,若是想要通過第二試便要找出她來。

至此茅一川終於肯定綁走張少白的那人一定就是鑄玲瓏!

昨夜張少白身中蠱毒,茅一川便照顧了他一夜,未曾合眼,今夜又為了找他四處奔走,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即便如此,他仍然不願停下腳步休息,因為他知道張少白的處境是何等凶險。

他早就知曉藥試之所以取名為“藥試”,乃是因為厲鬼不是厲鬼,而是藥人,他還知道這藥人原本被囚禁於一個叫作“丹廬”的地方,隻是後來不知為何丟失了。可是這些事情關乎帝後二人,故而他隻能保密,從未向張少白透露過半分。

月色茫茫且泛著寒意,在長安中尋找一個白衣祝由先生如同大海撈針。茅一川站在一處城牆之上,登高望遠,眼中的長安一百零八坊就像一塊棋盤,街尾巷陌就像一根根線。這座城裏每個人都是棋子,而棋手則是那高高在上,不可直呼其名諱之人。

煮米的鍋子冒著熱氣,一隻手掀開鍋蓋,看到裏麵的米豆已經煮爛,便將整個鍋子端到了一旁,等著變涼。

張少白又從火堆中取了些花梨枝燒成的灰燼,一把扔到了鍋裏。鑄玲瓏見狀眉頭一跳,不知道白衣先生到底在鼓搗什麽玄機,難道他隻是想糟蹋糧食,順便折騰自己?

“關於鑄無方的事情,你還知道些什麽?”張少白對旁邊傳來的不善目光並不在意,用一把生鏽的銀勺開始攪和,將糯米、紅豆以及花梨枝灰摻到一起並且反複用力按壓,將它們弄成了一鍋糨糊。

鑄玲瓏不說話,但她顯然知道些什麽,隻是刻意不說。

她不說,張少白卻主動說了起來:“我之前仔細查驗過他身上的毒,其中主要是丹毒,還夾雜著不少亂七八糟的毒性。所以我很好奇,他到底是在什麽地方遭受到了這種折磨?”

鑄玲瓏終於開口說道:“具體怎樣我也不知,我隻知道普度大會絕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簡單。”

“嗯,此次普度大會背後有武後身影,必然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僅如此,我說的是每一次普度大會!”鑄玲瓏眼中藏著恨意,映在瞳孔中的那盞燈火搖曳著,仿佛被憤怒的風吹得不得安生。

張少白對此來了興趣,追問道:“說說看。”

“我家兄長失蹤之後我偷偷來長安查過多次,發現每次普度大會結束之後,都會有人仿佛人間蒸發,與兄長的情況如出一轍。而且有人在刻意遮掩這些人的下落,甚至還做出了他們中多數已經回山歸隱的假象。”

“比如?”

“孫思邈的愛徒劉神威,於十二年前失蹤,我從長安查到的消息是他回了終南山。然而我專門為此去了一趟終南山,得知劉神威的確回來過一次,但偷走五石散的藥方之後便不知去向了。”

張少白譏笑道:“孫老神仙一直把五石散的藥方藏得嚴嚴實實,世人都以為它是神藥,卻不知這東西服用過量對人體害處極多,所以老神仙才會藏著掖著。”

鑄玲瓏繼續說道:“所以我懷疑那些失蹤的人其實並沒有死,而是藏在了某個地方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我的兄長也是如此,他天生體質奇佳,常年藥浴,故而百毒不侵。”

“這樣的一個人,用來試藥簡直再好不過……按照你的說法,因普度大會丟失的人有製藥的,還有試藥的,看來始作俑者的目的就是讓他們研製藥物了。”

“沒錯,而大唐能夠有此手筆,恨不得將天下名醫異士擄走製藥的人,隻有一?個。”

張少白和鑄玲瓏心知肚明,卻都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與此同時,遠在大明宮的李治用手扶額,顯然又犯了頭疾。今日他已將批閱奏折一事交給了武後,想要偷個清閑,不料額頭反而更痛。

痛得他簡直想要自己用刀劈開頭顱,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東西在興風作浪!

幸好有個老太監及時遞來了一碗紅褐色藥湯,李治將其一飲而盡,頓時覺得舒服了?些。

他放下藥碗,問道:“丹廬那邊有無進展?”

老太監答道:“回陛下話,藥人丟失之後,進展緩慢。”

李治眼中掠過一抹殺意,說道:“朕此生殺伐無數,平突厥、滅百濟、屠高句麗,所以他們總說是朕殺孽太重,才會患上頭疾難以痊愈。但若是真的如此,頭疾不除,朕也不在乎多殺些人。”

老太監跪倒道:“陛下息怒。”

李治說道:“若朕死了,丹廬中人通通夷三族!”

說完他仍不解氣,一把將麵前藥碗摔個粉碎,嚇得老太監匍匐在地,久久不敢抬?頭。

李治龍顏大怒的時候,混著紅豆、花梨枝灰和糯米的鍋子終於涼透,張少白又攪了攪,對鑄玲瓏說道:“這藥你也要用,可以祛除不小心沾染上的毒素。”

鑄玲瓏聞言走近鍋子,用銀勺舀了一口,張嘴打算試藥。

結果卻被張少白一手打掉了勺子,他笑道:“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鑄玲瓏眼睛一瞪,怒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這藥是用來外敷的,不能內用。”張少白說得雲淡風輕,但表情卻得意揚揚,顯得極其欠打。

鑄玲瓏雖然生氣,但還是按捺住了怒意,端著鍋去了鑄無方那邊。她也不在乎男女之防,直接脫掉衣裳,露出身上黑斑,將糯米漿敷在該處。

張少白回頭看了一眼,讚歎了一句“羊脂軟玉,好看好看”,然後便另起爐灶,往裏放了山楂混著十數種藥材,開始熬湯。

大約一個時辰過後,鑄玲瓏抹掉糯米,看到身上黑斑果然淡了許多,這才放心為兄長上藥。不過鑄無方做了多年藥人,全身上下都是劇毒,隻好用糯米漿塗遍全身,乍一看有些嚇人。

這時正在火堆旁打著瞌睡的張少白睜開眼睛,看了眼快被熬幹的藥湯,趕忙將剩餘的湯汁舀了出來。一共兩碗,略少的那碗由鑄玲瓏服用,多的那碗則是給鑄無方的。

這次鑄玲瓏沒有猶豫,直接將自己那碗山楂湯喝得幹幹淨淨,然後又用小勺開始給兄長喂藥。

張少白嘲諷道:“這次不怕我在藥裏動手腳了?”

鑄玲瓏一邊喂藥一邊說道:“這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張少白冷笑道:“嗬。”

待到鑄玲瓏喂完了湯藥,才神色複雜地看著張少白,說道:“把上衣脫了。”

張少白一聽反而更是緊了緊上衣:“你想幹什麽?”

鑄玲瓏已是身心俱疲,無奈道:“你背上的傷在往外滲血,我幫你重新包紮一?下。”

張少白說道:“你終於記起我也是個病人這件事情了。”

鑄玲瓏不耐道:“到底包不包?”

“包包包!”張少白趕忙就坡下驢,幹淨利落地脫下上衣,把後背朝向那頭。

身穿巫祝服的女子麵容帶著倦意,她眼神複雜,動作輕柔,輕輕取下了張少白背部原本包紮的布條,隨後又拿來了一些新的。但奇怪的是,她忽地停下了動作,遲遲不肯包紮。

張少白感到一陣寒意,於是問道:“怎麽了?”

話音剛落,他便感覺身後被溫香軟玉環繞,隻見鑄玲瓏從後抱住了張少白,俏臉泛紅。她額頭輕抵著男子背部,嘴唇距離他的傷口隻有一寸不到。

鑄玲瓏說:“我說過,隻要你治好兄長,我願意給張家做一輩子的奴仆。”

張少白渾身僵硬,鼻尖滿是女子香氣,背部更是能夠感到身後之人的柔軟。但他並未心猿意馬,反而更加謹慎,他說:“這不是還沒治好嗎。”

“那你能否認真一些,讓我見識一下天脈的真本事呢?比如……鹹天八法?”鑄玲瓏的手依次掠過張少白的胸口、肚臍,甚至還有腹部。

“當然能!不過治病講究一個循序漸進,我就是想用鹹天八法也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啊!”

“我不懂什麽是鹹天八法,所以你糊弄我,我也不會知道。”鑄玲瓏在他耳邊吐氣道,惹得人發癢。

“我怎麽敢糊弄姐姐你呢,我現在對鑄兄用的就是‘朝陽之法’,隻是要先將他體內毒素祛個七七八八才好施展!”張少白一身冷汗,急忙解釋,“我發誓,以後治病我再也不戲弄你了好不好,好姐姐,放過我吧,我還是個病人啊!”

“嗬,饒你一次,但若是讓我發現你心思不正……”說罷,鑄玲瓏雙手環在張少白胸前,不知從哪裏緩緩取出一根絲帶,她抓住絲帶兩端,忽然猛地往後一拽,險些將張少白弄得人仰馬翻。

她的動作變得粗暴起來,而且幹淨利落,轉眼間就把傷口重新包紮了一遍。

張少白感到身後暖意消失,立刻穿好了上衣,一副害怕被人糟蹋的模樣,惹得鑄玲瓏不再看他,因為再看兩眼就會忍不住動手打人。

不過,張少白卻是故意做出這副姿態,惹人嫌棄。他心知肚明,自己方才算是在鬼門關前逛了一個來回。鑄玲瓏身為祝由支脈,之前還曾經和厲千帆結盟,說明她也是和其一樣覬覦天脈的人。

而她若想要取而代之成為天脈,得到鹹天八法乃是必要條件。隻是後來她誤打誤撞找到了親生兄長,便將這個想法壓了下去,覺得能夠救活兄長才是要緊事。然而就在剛剛,她看到張少白隻用了兩招便將兄長體內的劇毒輕易壓製住,便又對鹹天八法動了心?思。

如果能夠救活鑄無方,還能得到鹹天八法,鑄氏不僅可以傳承下去,甚至還能成為天脈!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太過貪心的人……往往不會有好下場。

張少白眼神漸冷,他知道此番自己若要安然脫身,必須借助外力。

希望五叔和棺材臉能夠聰明些,尤其是茅一川,他蠢了足足小半輩子,腦袋也總該開竅一次了吧?

然而棺材鋪外月落日出,繁星隱去,茅一川還是沒有開竅。

這一夜他就像行屍走肉,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找尋張少白的關鍵。或許是因為關心則亂,他越是擔心張少白的安危,思路就越是混亂。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籠罩著茅一川,他知道當下局麵如果僵持下去,帝後二人恐生變化,而最為恐怖的殺機也在該處。他憤怒至極地將無鋒連刀帶鞘插入身前腳下,隻想大吼一聲,將胸中抑鬱之氣通通喊出。

就在此時,在他麵前的街道盡頭,一抹陽光剛好出現,霎時間所有景物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

陽光有些刺眼,茅一川便閉上眼睛,開始重新思考整件事情,然後突然發現了一個被自己忽略掉的關鍵之處。

鑄玲瓏用計帶走張少白,應是為了天脈。茅一川之前是這樣想的,但他忽然醒悟,鑄玲瓏藏起藥人遲遲不肯現身,肯定有其原因。而她若是真的為了天脈,大可以在藥試一事過後再現身,為何偏偏要在這種時候鋌而走險?

這說明她帶走張少白一事,與藥人有關。

想及此處,茅一川眼看天色已亮,應是快到卯時了,便立刻動身趕往大明宮。不過他這次進宮不為麵聖,而是直接找到了伺候皇帝多年的那位老太監。

昨夜李治動了怒,睡得也比平常晚些,故而醒得也晚,至於政事則全都交予武後打理。茅一川雖然沒有見到武後,卻能想到那個武姓女子在朝堂之上自稱為“朕”,且朝臣稱呼其為“天後”的場麵。

老太監一直守在陛下寢宮,聽聞茅一川進宮便早早出宮等待。

“陛下仍在休息,茅閣主不妨晚些再來。”老太監眉毛雪白,臉色也白得透明,顯得臉上皺紋有如剛下過的春雪被風吹出了褶。

茅一川先是行禮,隨後說道:“此番入宮不為陛下,而是來尋公公。”

老太監麵不改色,問道:“所為何事?”

“我想進入丹廬查找‘藥人’一案線索。”

“按理來說,茅閣主奉命調查此案,提出這個要求確實合情合理,”老太監眉毛一抖,“可陛下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可出入丹廬。”

茅一川轉而又問:“那公公能否將‘藥人’的真實身份告知於我?”

老太監想了片刻,說道:“他於六年前來到長安,普度大會後被秘密捕捉,這人天生百毒不侵,是上好的藥人苗子。至於他的名字,應該是……鑄無方。”

“他姓鑄?”

“沒錯。”老太監輕輕頷首,下一刻隻見麵前的黑衣男子如風般轉身離去,不知如此著急,是要去做些什麽。不過這些就不是老太監應該操心的事情了,他抖了抖衣袖,邁著極富規律的步子重新回到了寢宮之中,靜靜等候陛下醒來。

茅一川查案多年,經驗豐富,隻是和張少白在一起的時候顯得略微“笨”了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是一個笨人,恰恰相反,隻要讓他抓住某件事物的一丁點線索,哪怕它藏得再深,都會被茅一川連根拔起。

他一麵急匆匆地離開皇宮,一麵思考藥人一事。先是想到藥人姓鑄,肯定與鑄玲瓏有血緣關係。然後便推測出了張少白被擄走的真實原因,給藥人治病。

隻有血脈親情,才能讓鑄玲瓏放棄普度大會!

藥人身中劇毒,神誌不清,行動起來多有不便,所以鑄玲瓏等人多半還在城內。雖然尚無藏身之處的線索,但既然要給人治病,就一定會出來采買藥物。

茅一川心思轉得極快,身隨心走,轉眼間便跑了起來,目標是薛家別院。他不通醫術,所以此事還需要一個幫手。

沒想到,薛蘭芝已在門口恭候多時。

薛蘭芝看到茅一川來了,便淡淡問道:“找到人了?”

“還沒有,找人一事還需薛醫師幫忙。”

薛蘭芝毫不猶豫地說道:“好!”

“多謝。”茅一川向麵前女子深深作揖,他行走江湖多年,見過不少武功高強或是心思深沉的奇女子,但能夠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欽佩的,薛靈芝還是頭一個。在他看來,薛靈芝雖是一個弱女子,但比起張少白更像是正統祝由天脈傳人,既有醫術也有仁心。

隻不過茅一川隱隱覺得今日的“薛靈芝”比起昨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裏不對。

兩人結伴而行,速度難免變慢。薛蘭芝在得知鑄玲瓏和藥人的關係之後,推斷張少白若要救人,肯定會在藥方上動手腳,而且會故意開出奇怪藥物為難鑄玲瓏。如此說來,他們隻需要探查一下長安產業最大,藥物品種最齊全的幾家醫館即可。

重點是東市的鴻德堂,此處乃是長安貴人治病抓藥的地方,東市又是權貴之人聚集之地,故而此處藥物最全。

茅一川也是這樣想的,當下推事院以及參與普度大會的眾人都在尋找鑄玲瓏,她露麵次數越多,破綻也就越多,故而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家醫館一次性將所有藥物購置齊?全。

結果不出所料,兩人當真在鴻德堂找到了線索。得知昨日黃昏時分,有個穿著黑袍、聲音古怪的男子來抓過藥,而且七七八八抓了許多,其中有些連藥堂學徒都不識得,最後還是請了坐堂醫師幫忙才堪堪找齊。

茅一川亮出刑部身份,他那塊金牌識貨的人知道是金閣,在普通人看來則與刑部有關。那個年紀輕輕的學徒一見牌子便知道麵前的黑臉閻王身份不一般,趕忙幫著回憶細節,隻可惜鑄玲瓏此人極為謹慎,並未將藥方留在鴻德堂。而小學徒一天要抓不少藥,對那方子的內容實在印象不深。

他接連說了五六味藥材名稱,薛蘭芝通通將其記了下來,在心中反複默念,卻是毫無頭緒。

“再仔細想想。”茅一川取出一塊成色極佳的玉墜放在學徒麵前。

那學徒頓時眼前一亮,不過卻不敢伸手去拿:“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其實此時若是張少白在場,施展一番“攝魂之法”,多半就能讓學徒想起大半藥方。但這話又是一句廢話,若是張少白此刻就在這裏,還要什麽藥方?茅一川心中想道,隨即搖了搖頭,發覺張少白已經成了自己破案的一大助力,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那?種。

但是沒了張少白,並不代表茅一川就沒有別的法子了,他深知“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於是說道:“仔細想想,隻要你盡力了,這塊玉就是你的。但你若是想要騙我,就休怪我刀下無情了。”

學徒一聽看了看玉墜,又看了看茅一川腰間的刀,艱難地咽下口水。

這時薛蘭芝心想,鑄玲瓏出身祝由,肯定也懂藥理,所以張少白不會把線索藏在明麵,比如藏在藥方的字中,或是發音……因為這種手段必然瞞不過鑄玲瓏。

若要藏,就要找鑄玲瓏都不懂的地方,那裏才最為保險。

想到這裏,她對學徒說道:“尋常藥材不用想了,你就想想那些你不認識的藥材?吧。”

小學徒聞言看向薛蘭芝,忽然一陣臉紅。薛靈芝自幼便被關在別院,極少出門,家裏的下人對她也是避如蛇蠍。但其實她長得很美,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難免生出一些驚豔之感,隨後又覺得極為耐看。

薛蘭芝對這種眼神有些不適,但她不羞不惱,反而露出一個極為嫵媚的笑容,又補充了一句:“有勞了。”

在財色的雙重**之下,藥堂學徒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回憶,終於想到了一些細節,隻可惜那些藥材生僻到有些連字他都不認識。

“霹靂果……”

薛蘭芝輕聲糾正道:“應是薜荔果。”

“還有地骷髏……”

薛蘭芝點了點頭,“補肺益腎的藥材,民間常叫其氣蘿卜。”

學徒又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其中有些發音古怪,就連薛蘭芝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不過當她聽到一味叫作天漿殼的藥物時,忽然神色一變。

茅一川問道:“有發現?”

薛蘭芝沒有回答,而是閉上眼睛仔細想了許久,然後開口問學徒說:“可否記得每一味藥抓了多少分量?”

藥堂學徒麵露為難,心想這東西誰能記得住啊。

薛蘭芝又說:“不必記得具體分量,你隻需要想一想,天漿殼所取分量是否與其他藥物有所不同。”

學徒一拍腦門,說道:“這個我倒是有印象,其他藥物大多都是抓一分,或是半錢,唯獨天漿殼這味藥是要了三根,而且必須要帶根的天漿殼,這東西通常都是去根炮製的,我可是找了好久帶根的天漿殼。”

聽到這裏薛蘭芝心中已有答案,她對茅一川說道:“張少白開的方子大多益氣補腎,且有祛毒療效,而玄機就藏在天漿殼這味藥裏。他刻意要三根,就是為了顯得和其他藥材不同,給我們留下線索。”

茅一川一頭霧水:“可天漿殼又有什麽含義?”

薛蘭芝用指尖輕捏眉心,解釋道:“此物各地都有生長,所以名字也千奇百怪,長安這邊管它叫天漿殼,可是據我所知,有些地方更習慣把它叫作……麻雀棺材。”

“麻雀棺材?”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的果實形狀和大小都和麻雀類似。”薛蘭芝話鋒一轉,“如果張少白真的把玄機藏在了天漿殼這味藥材當中,那他現在的藏身地一定和‘棺材’二字有關!”

“他在凶肆!”茅一川恍然大悟,立刻轉身離開了鴻德堂,並向著身後的薛蘭芝說道:“長安的棺材鋪子不多,我需要挨個探查一遍,你不妨先回別院等候消息。”

薛蘭芝想起昨日鑄玲瓏利用自己要挾張少白一事,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自己難以插手,而且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也有不少想做的事。於是幹脆灑脫離去,剛剛還在結伴查案的兩人就此分路而行。

隻是這二人心中記掛著張少白,故而一直沒有發現有人在暗中跟蹤。那些人的跟蹤手段極其高明,為了避免被茅一川看出馬腳,這期間還更換了數次麵孔。

其中有個人也進了鴻德堂,此人耳力非凡,竟然聽清了薛靈芝和茅一川的所有談話。在得知鑄玲瓏的藏身之處乃是凶肆之後,他便立刻一字不落地匯報給了上麵。出乎意料的是,最終得到這個消息的人,居然是來俊臣。

與金閣相比,推事院最大的優勢便是人手眾多。來俊臣一番布置之後,便將手下分成數組,分別趕往不同凶肆,而且他也帶人選了一處作為目標。

此時此刻,鑄玲瓏尚未察覺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麵前的張少白。

二人為鑄無方治了整整一夜的病,方子裏的藥已經用了大半,雖然鑄無方仍未醒來,但這期間卻嘔吐了數次,與之前用過的糯米漿一同盛放在一個木桶之中,味道腥臭刺鼻,估計還含有劇烈毒性。

除此之外,密室中到處彌漫著湯藥的苦澀氣息,仿佛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張少白熬完最後一碗藥汁之後,嚴肅說道:“喝完這碗藥後,我就要施展鹹天八法了,你在一旁看著不要出聲。”

鑄玲瓏雖然喜歡戲弄張少白,但經過一夜忙碌之後早就沒了心思。她點頭應了一聲,然後便伸手去接藥碗。

不料張少白卻仰頭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眉頭皺得極緊。他往外長長吐了口氣,解釋道:“我身虛體弱又受了傷,擔心一會兒撐不下去,所以要用這碗湯吊一口氣上?來。”

鑄玲瓏抿起嘴唇,神色惱怒,也夾雜著些許歉意。她親眼看著張少白為給兄長治病,忙活了不知多少個時辰,心中不免有些感動,於是輕聲說道:“多謝……”

可惜那個人卻不領情,反而還說了一句,“噤聲!”

張少白先是用力閉上雙眼,重新睜開的時候眼神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瞳色漆黑深邃,但瞳孔中卻透著一抹精光。

“鹹天廣祝,不問來由。”他的瞳孔越來越亮,仿佛他看著的不是鑄無方,而是一團火焰。

張少白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毛筆以及一碗黑褐色藥汁,用筆蘸著藥汁開始在鑄無方的身體上寫字。從雙腿到腹部,又從雙臂到胸膛,他所寫的咒文透著一股圓融意境,但字體應是源自上古,故而鑄玲瓏看不太懂。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鑄無方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寫了不知多少字,包括他的眼皮、耳朵以及下身私密處。張少白在他眉心寫下最後一個字後,疲憊至極地扔掉了毛筆,然後又取出了一根銀針。

他實在是太累了,以至於持針的左手都在微微顫抖,但他還是強撐著將針刺入了鑄無方頭頂的神庭穴,接著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銀針,同時說道:“日出曈曨,氣如朝?陽。”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就在張少白精疲力竭,打算抽出銀針放棄治療的時候,鑄無方的身體突然有了反應,仿佛體內的氣血被頭頂的銀針激活,瞬間沸騰了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鑄無方身上的咒文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跟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起伏。他的手指微微屈起,眼皮也開始顫抖。

終於,他緩緩睜開了雙眼,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麵前滿臉擔憂的女子。他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疑惑,隨後就化成了兩行淚水。

他嘶啞著說道:“小妹?”

鑄玲瓏已是哭得梨花帶雨,激動喊道:“哥哥!”

雖然已經過去了六年有餘,但隻要在兄長麵前,鑄玲瓏就依然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她一下子撲到哥哥懷裏,大聲哭泣起來。

“小妹……小妹……”鑄無方也是激動不已,緊接著感到頭部傳來一陣劇痛,僅有的一絲理智也隨之開始動搖。他的眼珠有血絲正迅速蔓延開來,仿佛下一刻就會重新變成曲池坊的那頭厲鬼,隻剩獸性而喪失人性。

鑄玲瓏完全沉浸在兄長蘇醒的喜悅當中,並未注意到這些異常,幸好有張少白開口提醒道:“情況不妙。”

“怎麽了?”

“看他模樣又要發瘋,你趕緊想辦法把他弄暈過去。”

鑄玲瓏聽後一愣,趕忙擦幹淚水,雖然心中有千般不願,但看到兄長痛不欲生的模樣還是狠下心腸。她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用力按壓在鑄無方的口鼻處,同時口中念念有詞,聽起來應是東海那邊的方言。

數息過後,鑄無方便昏迷過去,呼吸平緩均勻。

張少白小心翼翼地拔出銀針,讚歎道:“你們鑄氏也算有些本事,至少比隻會玩蟲子的厲千帆強多了。”

鑄玲瓏神色哀傷,轉而問道:“你方才用的就是朝陽之法?”

“沒錯,可惜鑄無方中毒太深,想要讓他徹底恢複神智起碼需要數個月的調養,甚至可能更久。”

“你會一直幫忙嗎?”

張少白極其虛弱地笑了笑:“隻要你別再說什麽在張家為奴為婢的話,也別再覬覦鹹天八法,我就考慮一直幫下去。”

鑄玲瓏輕輕撫摸著兄長的臉龐,目光轉到張少白那邊,擠出了一個笑臉:“那就一言為……”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神色劇變,雙眼直勾勾地看向石壁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