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遁去的一
明崇儼死於洛水,屍體被打撈上岸時神情安詳,依然如謫仙落世。其子明珪跪在張氏祠堂,一人守著張、明兩脈。
鑄無方已向西邊走了很遠,所經之處風土人情與大唐極為不同,唯一不變的,是他腰間懸掛著一隻香囊。
木魚亦是走了許多的路,一步一個腳印,雖然暫未生出菩提樹,但他相信總有花開蒂落的一日。
成玄風的屍體被送回了道門,道門以真人之禮相待,紛紛歎曰,道門可保百年興?亡。
秦鳴鶴最終與妻兒葬於一處,屍身燒成灰燼,裝在盒內,交由絲路上的商隊帶回大?秦。
生死之事,來時轟轟烈烈,去時如古井無波。
仿佛天下人全都有了一個歸宿。
唯獨她沒有。
薛蘭芝跌坐在地上,背靠著冰涼石壁,麵前是向她伸出手的張少白。一如那年她在薛府受人冤枉,他也是這般維護自己。
張少白說:“別怕,還有我在。”
此時已經分不清她到底是薛靈芝,還是薛蘭芝,抑或是兩者已經融為一體,“雙魂奇症”也隨之痊愈。
總之,她看了張少白很久,搖頭說:“我會害了你。”
她拉著少年的手站了起來,又說:“這次,該換我幫你了。”
張少白一臉茫然,不懂薛蘭芝的意思。
薛蘭芝說:“我知道李治在哪裏,隻要他還活著,你就性命無憂。”
說完,她便向著洞穴幽深處走去。既然她能記得尚是嬰童時的事情,就也不會忘記在這山洞之中其實還有一條密道,通往那處九羅最神秘所在。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九羅?
直到一處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出現在三人視野之中,薛蘭芝終於停下了腳?步。
她說:“去吧,大唐的皇帝應該就被困在其中。”
茅一川率先探身而入,張少白卻遲遲不肯入內,而是怔怔看了她許久,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裏?”
“你在胡說什麽,我當然會在這裏等你。”
“你騙人!”張少白一把抓住了蘭芝的手,用力之大似是要將兩隻手融為一體,“無論是靈芝還是蘭芝,都不擅長說謊!”
薛蘭芝沒有掙脫,隻是語氣平靜道:“少白,我是義成公主之後,又與‘不死靈烏’有著莫大關係……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活下去。”
“不,隻要救出陛下,你我就算護駕有功……”
“一個沒了長生不死之法的帝王,眼裏哪還會有什麽功勞,恐怕此時在他眼中,全天下的人都已經成了罪人吧。”
“那我們就一起離開這裏!”
“你背負著張氏祝由的傳承,即便真的和我一同離開,也多半不會開心。”
“不是的,我不在乎什麽狗屁傳承,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人總是不知滿足,當有天你習慣了有我的日子,還是難免會因為祝由傳承而自責。我不想看到那樣的你,也不想成為讓張家沒了傳承的罪人。”
當情愫織成一張情網,身處其中的少年昏頭昏腦,少女卻愈加清醒。
薛蘭芝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張少白的臉龐,說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張少白的淚水打濕了少女的指尖:“我……”
“噓,別再說了。”少女將一根手指輕輕按在少年的唇上,然後湊上前去,吻了一?下。
那味道像極了一顆咬破的蓮子,初時甜美,到了芯處又極為苦澀。
少女羞意泛上臉龐,變成一片晚霞般的紅,她忽然問:“靈芝和蘭芝,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少年顯然已經頭腦發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向來伶牙俐齒的他結結巴巴地答道:“都……都喜歡?”
“真是個多情種子。”
“可你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啊。”
少女將少年擁入懷中,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所有,當世間不再有靈芝和蘭芝的分別,我就會回來找你。”
少年感受著肌膚處傳來的暖意,忽然一陣倦意湧上心頭,眼皮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要閉合。
他強忍著倦意,說道:“不要走……”
“離別,是為了重逢。”少女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
張少白終究還是沒能抵抗住那股倦意,沉沉睡去。薛蘭芝將他靠著石壁,然後那個害得張少白睡去的幕後之人出現了。
他戴著“鴟鴞”麵具,聲音一如既往,清澈高遠:“走吧,我會帶你離開這裏。正如你所說,總有山水重逢之日。”
薛蘭芝已經知曉神秘人的身份,於是乖巧地點了點頭,隻是臨行前頗為留戀地看了張少白一眼,想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刻在心底。
神秘人無奈笑著,心歎年輕兒女,最是情長。
然後他俯身將一粒圓溜溜的東西塞入了張少白的口中,輕聲說道:“世上確實有靈藥,可惜不能長生不老。”
話音落下,他便帶著薛蘭芝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少白仍在昏迷之中,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麽,更不知為何發根處居然隱隱有黑發開始生出,與花白發絲混在一處,顯得極為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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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好似過了許多個春秋。
醒來時,已是不知歲月。
從長生地歸來之後,張少白便時常發呆,即便是麵見陛下也是如此,就像是呼吸都可能讓他丟了魂魄。
“張小博士?可聽到朕在說什麽?”李治手指輕叩書桌,笑眯眯地說道。如今的他隻有五十四歲,但神情憔悴,雙眼混濁,乍一看卻像是花甲之年。
張少白猛地回過神來,趕忙告罪:“聽到了,陛下剛問……剛問……”
“朕讓你說實話,你覺得朕還有多少時日?”
“不足兩年。”
沒想到李治聽到這等大逆不道之語,卻絲毫沒有怒意,而是悵然若失道:“隻剩兩年……張少白,朕再問你,你張氏祝由的扶龍術還算不算數?”
張少白答道:“隻要臣還活著,自然就作數。”
“既然如此,你接下來要扶的龍是誰?”
“太子李顯。”
“朕最不成器的兒子,你卻選擇了他?”
“臣,自有道理。”
此時張少白頭發已盡數轉為黑色,身穿白衣,乍一看真是仙風道骨。而他的雙眼也與以往有所不同,仿佛兩顆泛著寶氣的珠子,看得深了仿佛裏麵裝著一泓清澈泉水。
他用“望氣之法”看到了大唐的國運,自然也就做出了自以為正確的選擇。
殿外,有個黑衣黑臉的人腰佩雙刀,忽然抬頭看了眼天。
這是,大唐的天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