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年蠱事

祝由,早年稱之為“巫”,意為通曉天地諸多神秘。天脈傳承的鹹天八法囊括了醫術、風水、玄學等方方麵麵,這是祝由;苗疆流傳千年的蠱術,其實也是祝由。

厲千帆本不是苗疆人,而是生在中原的一個醫師,隻是自古醫毒不分家,久而久之他便走入歧途,對毒產生了更為濃厚的興趣。他想要學會祝由天脈的諸多妙法,卻求之不得,於是去了苗疆,娶了一位當地女子,還學了蠱術。

而在他所煉製的蠱毒當中,最為奇妙的一種叫作飲脂蠱。

張少白與厲千帆相對而立,靜靜看著對麵那人狀若癲狂,極為平淡地問道:“是你在我身上動了手腳?”

厲千帆臉上的笑意透著殘忍:“不錯不錯,原來你已經覺察到了,我還以為你要做一個莫名其妙的冤死鬼呢。”

“準確來說,十幾天前我就知道自己中了某人的陰損招數,隻是那招數實在太過隱秘,所以我無法確定它到底是蠱,抑或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飲脂蠱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它最喜歡夜間覓食,而它的食物就是你的血肉。”

張少白聞言感覺體內又傳來了又癢又痛的感覺,有些不適地扭了扭脖子,歎道:“的確不舒服,但還遠遠不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厲千帆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青銅香爐,說道:“這裏麵的香料可以引得蠱蟲狂躁無比,等我點燃了它,你就知道什麽叫作生不如死了,哈哈!”

“如果你隻是想要讓我體會生不如死的感受,那就大可不必,”今晚月色昏暗,所以張少白的麵容顯得晦暗不清,他說,“因為六年前張家的那場大火,就已經足夠?了。”

厲千帆的笑聲忽然停了下來。

張少白輕聲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是誰害了我張家。想來想去,我認為凶手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覬覦張氏祝由地位,想要取而代之;二是想要張家的某樣東西,比如……鹹天八法。”

說到“鹹天八法”的時候,厲千帆眼前一亮。

張少白繼續說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如果他的目的是鹹天八法,那他當年絕對不會成功。”

“為什麽?”

“因為鹹天八法作為天脈隱秘從來都是口耳相授,怎會記錄在書冊之上?”張少白嘲諷道,“所以我知道那人在六年前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定還會繼續尋找。隻要我這個張氏後人現了身,他就會想方設法地接近我。”

厲千帆的表情變得猙獰起來,“胡說八道,我曾親眼見過一本記錄有鹹天八法的書冊,一定就藏在你們張家!”

張少白冷漠道:“那你這些年恨不得將張家掘地三尺,可否找到?”

“現在還沒有,但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了。”厲千帆往香爐屈指一彈,居然有一粒火星順著指尖射入其中。

隨後,有股古怪香氣從香爐縫隙中流露而出,仿佛有形之物向著張少白纏繞而去。

嗅到那股氣息的瞬間,張少白感到背部有一指甲蓋大小的部位猛地一跳,隨後便是撕扯血肉的劇痛。更為可怕的是,這疼痛居然還在體內移動,而痛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說吧,鹹天八法到底藏在哪裏,或者你親口傳授給我,如果我心情好些的話,或許也會讓你好受一些。”厲千帆捧著香爐,瞪大雙眼,極為享受他人飽受折磨的痛苦模?樣。

張少白跌坐在地,隻是雙眼仍死死盯著那個殺人凶手,他感覺一股熱流正湧上自己的頭部,蔓延至眼珠的每一處。誰也想不到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張少白居然施展出了望氣之法。

他與厲千帆四目相對,但看的卻不是對麵那人的外貌或是血肉,他看的是更加虛無縹緲的東西。

那是一團灰白顏色的氣,其中夾雜著無數漆黑斑點。

望氣之法作為張氏祝由最為玄奧的一門學問,能夠在武後身上看到五爪金龍,更能在薛靈芝身上看到兩個靈魂。這說明它不會犯錯,通過它看到的氣息,必定有所指代。

而厲千帆的氣所代表的,正是沉屙舊疾。

張少白強忍著劇痛,開口說道:“你快死了。”

厲千帆居高臨下,看著那位曾經高高在上的天脈傳人:“快死的人是你。”

“你想要鹹天八法就是為了治療自己的隱疾,這些年來你用毒藥,甚至是蠱術為自己續命,卻也留下了許多病症,”月色的掩映之下,張少白的眼睛仿佛黑珍珠般,透著一股深邃的明亮,“這些病症爆發的那日,就是你的死期。”

厲千帆往香爐吹了口氣,裏麵的火苗頓時燃得更旺,釋放出的香味也更加濃鬱:“就算你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我知道了你想活,但你卻不知道我不怕死,”張少白笑得淒慘,“厲千帆,我不會傳授你鹹天八法,雖然我會比你死得早些,但你也會在不久後因病而亡,隻要不救你我就算報了滿門的仇。”

說完,張少白忽然嘔了一口黑血出來。

他本就身虛體弱,張雲清教他祝由之術最初也是為了自醫,可如今舊疾加上新患,那飲脂蠱帶來的痛苦又遠超想象,此時張少白已是命懸一線。

厲千帆用手掩住香爐,不得不承認張少白的確抓住了他的命門。他不想死,否則這些年的努力就盡數付之東流了。

“隻可惜,張家的那場大火並非出自我手,”厲千帆忽然無比誠懇地說,緊接著又開始笑了起來,“我並不是你苦尋多年的元凶,但我確實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麽。”

張少白先是質疑,隨即就變成了震驚。他看得出來,厲千帆並沒有說謊,可如果他說的都是實話,那張家的大火又是怎麽回事?

厲千帆蹲下身子,笑眯眯地說:“交出鹹天八法,我就告訴你事情真相,如何?”

他盯著張少白的眼珠,覺得有些惱人,忽然很想把它們摳出來,於是伸出了手。

眼看著那兩根手指距離自己的眼睛越來越近,張少白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無奈歎道:“好。”

厲千帆聞言停下了動作,不過他沒有留意到,就在張少白閉眼的一瞬間,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那個煙氣蒸騰的香爐也好似凝固了一般。

“其實我曾和張雲清有過一麵之緣,我知道他就是張氏祝由的傳人,所以求他救我。但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我的嗎?他說我害人無數,已是邪魔外道,不配以祝由相救,”厲千帆的指尖微微上行,落在了張少白的額頭眉心處,“那時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從你父親手中找到鹹天八法,不得不說,他的心性和道行都遠在我之?上。

“不過啊,再厲害的江湖先生也不可能鬥得過廟堂,他終究還是死了。他死在洛陽的那天,我就知道張家再也沒人可以阻擋我,於是那天我向長安張家下了毒手。”

張少白用力壓抑著心頭怒火,眼皮止不住地跳動,額頭上也隱有青筋暴起。

厲千帆見狀心中更加愉悅,他收回手來,繼續說道:“沒了張雲清的張家其實和普通人家沒什麽區別,我也知道張宅肯定藏有玄機,貿然進去要吃苦頭,隻好在飯菜裏下了眠蠱。顧名思義,這種小東西對人體無害,隻會讓人沉沉睡去。

“所以說,我其實並沒有想過傷害你的家人。我隻是想讓他們乖乖睡去,然後我就可以在張宅搜尋我想要的鹹天八法。”

張少白攥緊拳頭,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可你沒有找到,一怒之下就放火燒了張家?”

“我的確這樣想過,卻不敢這麽做。因為我擔心鹹天八法的確就藏在某個地方,若是毀在大火之中,豈不是自己坑了自己。不過就在那天夜裏,還有另外的人在張宅放了一把火。”

“他……是誰?”

“不知道,我隻隱約看到他戴著一個麵具,估計也是個和張家有仇的孤魂野鬼吧。而且他所製造的火焰十分特別,聞起來有股古怪香氣,燒起來也有燎原之勢,”厲千帆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嗎,我並非滅你滿門的元凶,那個放火的人才是。”

張少白仍閉著眼睛,嘴裏傳出“咯咯”的聲音,就像是他咬碎了自己的牙齒。許久後,他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一些,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家中燃起大火,卻沒有哪怕一個人逃離火場。如今,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厲千帆眼睛笑得眯起,“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真相,那我要的鹹天八法呢?”

張少白默不作聲。

“我早知道你個小滑頭一定不會信守諾言,”厲千帆取出一個小巧瓷瓶,拔掉了瓶口的木塞,“既然飲脂蠱不足以讓你開口,我便隻能出此下策了。”

瓶口打開之後,有一隻小蟲迅速爬了出來,被厲千帆用指尖捏住:“這個叫化屍蠱,和飲脂蠱不同,它會把你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副骨架!”

化屍蠱隻有麥粒大小,通體黑色,乍看上去並不覺得恐怖。然而,瓷瓶之中並非隻有一隻化屍蠱,而是密密麻麻數之不清。

厲千帆耐著性子問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張少白閉著眼,神情淡漠,仿佛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厲千帆再不多言,忽然站起身來,在張少白頭頂上方將瓷瓶倒置,頓時裏麵的蠱蟲傾瀉而下,全部落在了張少白的頭上。

蠱蟲一遇血肉便無比興奮,迅速蔓延開來,用尖銳口器咬開皮膚,向著裏麵鑽去。

“讓我看看你能撐多久,我曾親手殺過一個人,他在化屍蠱的啃食之下支撐了足足十息時間方才求饒。”

出乎意料的是,張少白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他隻是輕聲說道:“事情真相我已了解,你有殺人放火之心,卻不敢做,隻是恰好有人替你做了。但若不是你用眠蠱害得張家眾人長睡不起,他們便不會全部死於火中。”

厲千帆說:“我可以保證,他們死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

蟲子已經覆蓋了張少白的麵容。

張少白說:“祝由傳承不易,故而同行之間即便有再大矛盾,也不會傷及性命。這是祖師爺定的第一條規矩,我父親之所以會受太子弘一案牽連而死,多半也是因此。”

厲千帆說:“可張雲清對我見死不救,我不管什麽祝由傳承,他就是該死。”

蟲子鑽入了張少白的衣服裏,向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鑽去。

張少白又說:“若你體內頑疾痊愈,再無後顧之憂,你會想做什麽?又是否會為自己害死那麽多人而感到後悔?或者說,你能否放下屠刀,浪子回頭?”

厲千帆說:“不會,我這一生從不後悔,更談不上回頭做一個所謂的好人。”

說完,厲千帆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他看到那些化屍蠱已經進入了張少白的體內,卻沒有將他啃噬成一個骷髏,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沒了動靜。

他心頭驀地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張少白的聲音空靈而遙遠:“厲千帆,我給了你三次機會。遺憾的是,你一次都沒有抓住。”

話音落下的瞬間,張少白睜開了雙眼,瞳色漆黑如濃雲夜色,不見丁點星光。

厲千帆癡癡看著那對眼眸,不知為何就此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什麽也不想去想,就像是所有心神全被吸入了那眼中的黑夜之中,永生永世再難逃脫。

而隨著張少白睜開雙眼,空氣再度流動起來,香爐內也有香氣重新溢到外麵。隻是這一次,有如實體的香氣不再飄向張少白,而是厲千帆。

時間就像倒流了一般,重新回到了不久前的某個時刻。張少白坐在地上,厲千帆則蹲在身前,伸手指著他的眼睛。

隻不過,就在厲千帆的指尖,剛好有一隻蠱蟲順著胳膊爬了過來,一口在指頭咬了個小口,然後鑽入了血肉之中。

天上,掛著一個彎彎的月亮。

地上,放著一個空空的瓷瓶。

張少白不耐煩地撥開了麵前的手指,厲千帆隨之轟然倒下,借著月色可以看到,他身體大半已有骨骼露出,其上更是覆蓋著密密麻麻的蠱蟲。

為何會變成這樣?

隻有一直在暗中相護的五叔看到了剛剛的那一幕,那極其詭異的一幕。

厲千帆在和張少白說了幾句話之後,取出了一個瓷瓶,將其打開,不知為何卻將裏麵的東西盡數倒在了自己身上。而在香爐的作用之下,那些蠱蟲如同發了瘋一般地蔓延開來。

張少白不言不語,默默看著麵前的半個仇人逐漸死去。之所以說是半個仇人,因為他隻下了無害的蠱,卻沒有放火。而放火的那人,才算是真正的殺人凶手。

他不由自主地流淚,體內的飲脂蠱仍在作祟,可它帶來的疼痛卻遠遠不如內心的煎?熬。

“祝由待世人以良善,為何世人卻報之以惡?”張少白顯得既可憐又狼狽,“爹,孩兒不懂。”

這時,香爐上的一縷煙仿佛化成了張雲清當年的模樣。

他悠悠說道:“終有一日你會發現,你在山的這邊看到的善也許是山那邊的惡,你在心中無比堅定的對也許是他人無法接受的錯,而你所以為的祝由也許還遠遠算不上是祝由。”

張少白泣不成聲,向著父親那頭跪了下去。

可惜煙中人影一閃即逝。

張氏祝由的最後一個傳人,重重叩頭,且叩下之後久久沒有抬起。他淚流滿麵,虛弱至極的心神終於再難支撐,身子一歪便暈了過去。

五叔俯身抱起張少白,將他挪到了另一棵樹下,離得厲千帆稍微遠些,以免成了那些蟲子的下一個食物。

“唉……”五叔重重地歎了口氣,“和你爹一個性子,心事太重。”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佛號,頓時驚得一身冷汗。

“阿彌陀佛。”

五叔迅速回頭,隻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就站在自己背後,目光正落在張少白的身上,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他攥緊拳頭,腳下暗中發力,正想著要不要一拳打死這個來路不明的老和尚,不料和尚卻用一句話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

慈恩大師說道:“若是貧僧看得不錯,張小施主應有惡疾纏身。”

“他中了蠱。”

“不,真正讓他有性命之憂的不是蠱,而是另一種病症。”

五叔不知道慈恩大師來曆,更不知他是敵是友,但他居然能夠看出張少白的隱疾,便說明有可能也懂得治愈之法,一時間心中滿是掙紮。

慈恩大師緩緩向著這邊走來,說道:“可惜,貧僧也是頭次見到這病,多半是治不了的。”

五叔糾結道:“請問大師名諱?”

“貧僧法號慈恩,六年前曾與張雲清有一麵之緣。”慈恩大師一邊說著,一邊和五叔擦肩而過,五叔想要伸手阻攔,但終究還是沒有出手。

五叔追問道:“大師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慈恩大師仔細查看了一番張少白的狀況,答道:“他這是先天氣虛之症,病在出生前就患上了,能夠活到現在已實屬不易。若不是祝由最擅移精變氣,將精血轉為元氣填補不足,他怕是早就死了。不過即便如此,他這身子依舊像千瘡百孔的破爛屋子,一旦遇了刮風下雨就會痛苦不堪。”

他口中的“刮風下雨”當然不是真正的刮風下雨,而是喜怒哀樂,就比如張少白方才得知真相後的大悲。

又仔細看了片刻,慈恩大師說道:“此處陰冷,還是換個地方吧。”他見五叔有些猶豫,又說,“你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帶他自行離去,貧僧斷然不會阻攔。”

話音剛落,忽然從另一方向也傳來了腳步聲,五叔臉色一變,向著慈恩大師行了一禮,然後施展輕功消失不見。

慈恩大師隨之轉身看向那邊,隻見一人黑衣帶刀,應是看見了這邊狀況不對,正飛奔而來。

待到離得近了,茅一川毫不客氣地擋在張少白與慈恩大師之間,握刀之手拇指用力,將刀身彈得出鞘,看架勢隨時準備出手。他冷聲說道:“還望大師給我一個解?釋。”

慈恩大師麵不改色,仍是一臉笑意:“貧僧也是為了‘藥試’而來,剛巧查到了這?裏。”

茅一川將信將疑,他依次打量了一番厲千帆的屍骨處、慈恩大師,還有依舊昏迷不醒的張少白,最後決定先帶他離開此處。

慈恩大師不再多言,隻是跟在茅一川身後,離開曲江池畔不遠後,有個小和尚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木魚脆生生地說道:“師父師父,您事情辦完啦?”

慈恩大師摸了摸木魚的後腦勺,笑著搖頭道:“嗯,今日的晚課做完了嗎?”

“做完啦!”木魚看到了茅一川和他抱著的張少白,好奇道:“這兩位施主是怎麽?了?”

“再誦讀十遍《楞伽經》吧。”

“啊?”木魚驚訝地瞪大眼睛,但還是頗為聽話地背誦起來,“我常說空法,遠離於斷常……生死如幻夢,而業亦不壞……”

慈恩大師隨著愛徒一同誦道:“若了境如幻自心所現,則滅妄想、三有、苦及無知愛業緣。”

師徒的誦經聲如流水般浸潤著夜晚的長安城,就連張少白也仿佛聽到了陣陣佛音,不僅眉頭得以舒展,身體也隨之放鬆下來。

茅一川感受到了張少白的異樣,便看了一眼,見他不似昏迷,反倒更像是沉沉睡去,於是心中擔憂煙消雲散。

他知道這是慈恩大師有意相助,雖然心中感激卻不好意思說出,隻好放緩步子,刻意等了等人小步子也小的木魚。

一行人就這樣一同到了普度壇。

夜間的普度壇點了許多油燈,零星分布於壇內各處,暗藏玄機。除此之外,晚風輕輕吹動懸掛著的五色布,布條飛揚,透著古怪。

來俊臣帶著抱劍仆早就來了此處靜候,他身子站得筆直,雙眼微閉,似是閉目養神。一旁的蘇童則嬉皮笑臉,左顧右盼,也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麽有趣之處。

這晚溫玄機來得最早,但來得匆匆,去也匆匆,隻說師弟成玄風生死不明,破道觀中發現不少血跡。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他也沒法和山上的老頭子交代,於是主動退出了此次普度大會,一門心思尋人去了。

來俊臣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在他看來,若是第二試開始之後,六人都能完好無損地晉級下一場比試,那才是大有反常。

在那之後來到普度壇的是秦鳴鶴,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找了個角落就獨自待著去?了。

又等了許久,最後是茅一川一行人姍姍來遲。至此,除了已經身死道消的厲千帆和追查厲鬼下落不明的鑄玲瓏,參與藥試的其餘眾人總算是盡數到場。

來俊臣淡淡地看了張少白一眼,隨後便收回目光說道:“按照規矩,諸位此時需要互通有無。當然,如果有人想要獨占鼇頭,什麽都不說也是可以的。”

慈恩大師麵帶微笑,主動說起了自己查到的線索,其實和張少白發現的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厲鬼和曲江池有關,所以他才會也在夜晚尋到了池畔。

見到慈恩大師率先開了口,茅一川也不好意思藏私,便將自己查獲的信息通通講了出來。他向著厲千帆所指的方向追了很久,但一直沒有發現鑄玲瓏和厲鬼的行蹤,故而猜測或者是鑄玲瓏已經得手,或者是厲千帆說了謊。

兩人說完之後,來俊臣將目光轉向了秦鳴鶴,後者卻完全無動於衷,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慈恩大師脾氣最好,主動開口問道:“秦施主沒有任何發現嗎?”

秦鳴鶴雖然高傲,但對慈恩大師還是頗為尊重,回道:“不瞞大師,我並沒有各位的神通,隻是在曲池坊逛了一天,什麽都沒有發現。”

這邊正說著,蘇童卻蹦蹦跳跳地來了張少白那頭,他想要伸手扒開祝由先生的眼皮看看,不過被茅一川的凶惡眼神製止了。

蘇童悻悻然道:“隻是暈過去了?”

茅一川“哼”了一聲,當作回複。

蘇童嘻嘻笑道:“可我感覺他是命不久矣的樣子啊!”

茅一川冷眼掃向來俊臣,極不客氣地說道:“管好你的狗。”

來俊臣麵不改色,繼續留意慈恩大師和秦鳴鶴的對談。蘇童挨罵之後反而更加興奮,嘴巴不停地說著,“真的,你看他麵露黑氣,這可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臉色啊。”

就在這時,張少白忽然睜開眼睛,悠悠說道:“你還會看麵相?”

蘇童嚇了一跳,“活過來了?”

張少白有些費勁地坐起身來,笑道:“閻王爺嫌我肉少,就把我放回來了。”

“你這人說話可真有意思,閻王爺又不吃人,怎麽會嫌你瘦啊!”

“是啊,閻王爺不吃人,推事院卻喜歡吃人,”張少白似笑非笑地看著蘇童,“你說對嗎?”

蘇童自己也不知為何,忽然被張少白看得一陣心虛,仿佛那人的眼光可以直視人的內心深處,將那些藏著的秘密看得清清楚楚。

張少白在茅一川的攙扶下站起身子:“小子,你的話實在太多了,要多學學你那位主子,少說話多做事。”

蘇童罕見地沒有頂嘴,而是乖乖回到了來俊臣身後,臉色陰晴不定。來俊臣也懶得追究,而是主動問道:“既然醒了,就仔細說說厲千帆的事情吧。”

張少白一臉坦然:“他想用蠱害我,結果遭到反噬而死。”

來俊臣眉頭一皺,“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這時慈恩大師主動附和道:“貧僧可以為張小施主做證,他此時體內還藏有一隻蠱蟲尚未取出,怕是有性命之危。”

來俊臣聽後陷入沉思,身後的蘇童則嘲諷道:“這可真是有意思了,這藥試才剛剛開始,道門的天才就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緊接著又死了厲千帆,是不是明後兩天還要再死幾個?”

他話鋒一轉:“不過死多少也沒人在乎,我家主子隻在乎這場比試是誰抓住那隻厲鬼。你們與其忙著鉤心鬥角害人性命,倒不如學學鑄玲瓏,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得手?啦。”

蘇童向來牙尖嘴利,他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在場眾人臉色都有些不善。

“走吧,留在這裏也沒什麽意思,”張少白雖然醒轉過來,但之前受過的折磨令他倍感虛弱,“我有些事要和你說。”

茅一川心領神會,跟著張少白一同離開了普度壇,不過剛走了沒多遠,他便突然停下了腳步。

原來是秦鳴鶴追了過來。

這個大秦人身材高大,且瞳色碧藍,到了夜晚看上去更有種詭異感。隻見他停在張少白的身前,仔細將其打量了一番,說道:“我能幫你取出那隻蟲子。”

張少白微笑道:“我都快要忘了,你的眼睛可以找到我體內的蠱蟲。”

秦鳴鶴說道:“可惜你現在依然不願相信我有這種異能。”

“不是我信不信的問題,就算我信了,你會願意平白無故救我一命?”

“當然不願意,我要你助我取得藥試的勝利。”

“你倒是做得一筆好買賣。”

秦鳴鶴神色誠懇:“不過醜話說在前麵,我的眼睛畢竟不能真的把你看個通透,所以尋找蟲子的時候你肯定要吃很多苦頭。”

張少白麵露嘲諷:“可我什麽時候說過同意了?”

“你不要命了?”

“要,當然要。可我就是不想求你幫我治病。”

“我不需要你求我,你我之間隻是做了一筆交易。”

“秦鳴鶴,我就有話直說了,”張少白忽然感覺背部一陣疼痛,不禁疼得弓起了腰,但他隨後還是咬著牙站直了身子,“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剛巧,我也不喜歡你。”

秦鳴鶴的臉上浮上一層慍色:“我隻是不喜歡你的輕浮,這不是一名醫者應該有的性子。而你不喜歡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是個騙子,或者你壓根就是在嫉妒我有著神醫扁鵲擁有的異能。”

張少白咬著牙說:“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真正不能接受的是你提出的開顱之法,一個人的生命何其珍貴,怎麽能用這種方法。”

“我說過,我很有把握用此法治好皇帝的頭疾。”

“可我恨的就是你有把握做此事,你既然能有把握給活人開顱,那你之前做過多少次類似的事情!”張少白厲聲說道,“你擅長的開顱,到底是用多少條人命堆出來?的!”

秦鳴鶴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醫學的前進必然伴隨著犧牲,而且我的手藝是用大秦人的死刑犯練就的。”

“所以我說你我醫道不同,我認為醫者應有一顆仁愛之心,任何時候都不能犧牲他人性命。”

“我用將死之人練習救人之術有何不可?”

“若是按照你的說法,神農大可不必親嚐百草!”

“你的想法愚昧至極!”

“沒錯,我的確愚昧,我隻知道任何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醫者的雙手可以沾滿鮮血,但醫道卻不能!”

“夠了!”秦鳴鶴極其粗暴地打斷了張少白,轉身便走,對於之前的交易再也不?提。

這兩人就像天生的對手,每一次相遇都會不歡而散。

隨著秦鳴鶴逐漸走遠,張少白忽然身子一歪,幸好一旁的茅一川扶住了他。

“你應該讓他幫你治病的。”茅一川感到張少白身子很涼,而且腳步也極為虛浮,不禁有些擔心。

張少白並不在意,隻是在茅一川的攙扶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邊走邊說道:“厲千帆和張家的大火有關,張宅著火那日,是他下了眠蠱害得所有人沉沉睡去,所以才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出火場。”

“什麽!”茅一川大驚。

“不過,那把火並不是他放的,而是另有其人。”

“是誰?”

“厲千帆也沒看清,隻說那人戴著一個麵具,而且那火很特別,帶著一股異香。”

雖然厲千帆沒說那麵具是什麽樣子,但茅一川卻瞬間想到了龐先生以及九羅!

張少白的聲音中透著恨意:“我父親死於太子弘案,而太子弘案是九羅一手謀劃。如今看來,張家的大火多半也是九羅放的,可我不明白……張家到底哪裏招惹到了他?們?”

與此同時,長安皇城,大明宮。

雖然已是深夜時分,禦書房仍是燈火通明。李治扶額而坐,雙眼微閉,麵前桌上鋪著厚厚一摞奏折,有些已用朱筆做過批示,有些則尚未打開。

武後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中,來到李治身後,先是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悄聲說道:“陛下既然乏了,不如早點歇息吧。”

李治聞聲睜開眼睛,重重歎了口氣,卻不說話。

兩人夫妻多年,早就心意相通,武後哀傷道:“陛下在擔憂郝處俊?”

這郝處俊貞觀時入朝為官,一輩子兢兢業業,可惜今年已是七十有五,惡疾纏身,前些日子辭官告老回家養病,但聽說狀況極差,說得難聽些便是離死不遠。

“唉,處俊一片忠心赤誠,雖然說話直了些,我也有些反感……可突然朝堂上少了這麽個人,我反而覺得有些不太適應。”

“是啊,郝開府那張嘴的確傷人。當初陛下隻是提了一句想要退位於我執政,他便引經據典一頓說道,妾身那時可是聽得頗為下不來台啊。”

李治興許也是想起了往事,輕笑一聲,又說道:“在這滿朝文武當中,他是為數不多真心為我考慮的人。即便有些時候,他也知道有些話說出口來,便難免惹我生氣。其實我也曾對他動過罷官的心思,隻不過看他一大把年紀,這才收了想法。”

武後見李治心情好了些,便伸手收拾起了桌上的奏折,想讓他早點歇息,以免犯了頭疾。

這時,李治卻說:“記得十數年前,有個僧人曾進獻靈藥,說是可以延年益壽。”

武後身形微微停頓了一下,隨後又恢複如常,她說:“妾身記得那僧人名叫盧伽?逸。”

“對對對,就是這個人,我可是險些就信了他的話,以身試藥。多虧處俊勸了下來,皇後可還記得處俊是如何勸阻我的?”

武後答道:“郝開府說,先帝曾詔令僧人那羅煉製丹藥,用了不少靈藥怪石,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煉好。結果先帝服用過後病情便急轉直下,那會兒大臣請求殺了那羅示眾,可惜有些人覺得這麽做會讓外族人恥笑。說來可笑,此人和先帝之死有關,最後卻沒有受到處置。”

李治說道:“那隻是做做樣子,大唐的臉麵當然重要,但這僧人的下場卻也淒慘,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先帝逝世時妾身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留意那個僧人最後怎麽樣了,”武後正說著,忽然話鋒一轉,“不過僧人和僧人也有很大區別,妾身覺得慈恩大師就與那些招搖撞騙之徒截然不同。不如陛下抽空召見一下,或許他能有辦法治療陛下的頭疾呢?”

“嗬嗬,如若慈恩真有你說的那麽厲害,六年前怎會輸給了張雲清?既然張雲清對我的頭疾都束手無策,慈恩多半也是如此,”李治忽然也話鋒一轉,“更何況皇後已經說過,此次普度大會優勝者便可進宮麵聖,不如你我安心等個結果吧。”

武後聞言看向李治,兩人四目相對,目光似在交鋒。之前夫婦二人似是圍繞郝處俊的一番閑聊,其實卻處處藏著鋒芒。

一個是病入膏肓的皇帝,一個是位高權重的皇後。即便兩人年輕時恩恩愛愛,到了此時也不免心生間隙。一個或許是害怕她按捺不住,對九五之位有非分之想。一個或許是擔心他病急亂投醫,做下後悔之事不得善終。

永隆二年的李唐盛世,仿佛到了一個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太子李忠、李弘,還有李賢或死或廢,而現今太子李顯性情懦弱,難堪大任,乍一看去李唐已是後繼無人。

在這樣的李唐麵前,那個武姓女子顯得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