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靈烏乍現

這本寫有晉級六人姓名的冊子,最終到了武後手中。

一處宮殿,武後將冊上姓名細細看了一番,眉頭微皺,隻有看到最後的“張少白”時眉間陰霾稍減。

她隨手將冊子放在一旁,問道:“除了慈恩大師和張少白,其餘人都是什麽來路?”

來俊臣跪於殿下,身子幾乎匍匐在地,即便是回答問題的時候也絲毫不敢抬頭:“回天後話,道門的成玄風來自樓觀派,素有‘出生即半仙’的美譽;鑄氏玲瓏來自東海,算是祝由的一支;厲千帆同樣出自祝由,主要在苗疆一帶活動,擅長巫蠱之術。至於秦鳴鶴,他精通醫術但不敬鬼神,應是為了宣揚景教而來。”

武後又問:“你覺得,他們之中誰會對陛下的病情有益?”

“微臣不敢妄下斷言,僅憑風試上的一麵之緣來看,這六人都有些手段,或許都有益處。”

“都有益處……”武後琢磨了許久,說道,“主要盯著佛道兩門的動靜,至於其餘人可隨你處置安排。”

說完之後,武後略加猶豫,補充道:“張少白此人你不可多作幹涉,朕倒是有些好奇,他這次又能搞出多大的名堂。”

自打武後代替陛下打理政事以來,在朝野的威望愈重,於是也開始自稱“朕”,與皇帝平起平坐。

來俊臣叩頭道:“微臣領命,隻是臣尚有一事不明,這第二試該如何安排?”

武後忽然輕笑道:“曲池坊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已準備妥當。”

“既然如此,第二試就定為‘藥試’,讓他們去尋出那隻厲鬼吧。這一過程中表現上佳者,可晉級最終的殿試。”

前不久曲池坊便傳出了此地鬧鬼的消息,據說附近百姓家裏常有雞鴨貓狗甚至是人消失不見,最後隻能找到一些骨骸。第二試的關鍵便落於此處了,隻是為何取名為“藥試”,卻是除了武後之外,無人知曉。

就此,第一試結束當夜,推事院將晉級的六組人請到了普度壇。待到眾人抵達之後,來俊臣方才帶著抱劍仆蘇童現身,他說話一如既往地幹淨利落。

“本官奉天後之命,將諸位請來普度壇,乃是為了第二試的事情。”

在場眾人一聽便反應過來,此時此刻出現在普度壇中的人都已晉級了第二試,於是紛紛留意起了其他人來。

張少白也不例外,他雙眼掃視了一番,發現晉級之人和自己料想中的絲毫不差。

他看著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看他。茅一川站在一旁細心留意著每一道眼神,努力解讀著其中意味,比如好奇、敵意,甚至是殺機。

來俊臣繼續說道:“諸位可曾聽說曲池坊出現了一隻厲鬼,喜好生啖血肉,初時隻向家畜下手,可近來卻有人接連失蹤,應是與此事有關。”

慈恩大師誦了聲佛號,表示自己聽說過,並且帶著徒弟留意過此事,隻可惜沒有找到絲毫線索。其餘人等這些日子則忙於風試,還是頭一次聽說曲池坊厲鬼的傳聞。

“天後有令,第二試名為‘藥試’,比試重點就在這隻厲鬼身上。”

厲千帆忽然開口打斷道:“但厲鬼隻有一隻,在場的卻有六人。”

來俊臣答非所問:“無妨,諸位盡力就好,至於誰能晉級第三試,還是由推事院裁定,相信這次不會再有人對此抱有疑問。”

想起那個被一劍封喉的東巴,厲千帆不再說話。

來俊臣見在場之人再無疑問,轉身便走。落後了半步的蘇童卻一拍腦門,轉頭補充道:“對了,我家主人忘記說啦!此次藥試僅有三日,每日戌時諸位都需來普度壇互通有無。三日後若是厲鬼被抓了,咱們就商定誰入第三試,可若是沒能抓到,想來……應該會有一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吧。”

說完,蘇童衝著張少白這邊笑了笑便也離去了。

張少白一頭霧水地說道:“這人有毛病?”

茅一川冷哼道:“推事院是武後的人,既然武後都對你多加留意,他們也會如?此。”

蹊蹺的是,這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這期間普度壇竟無一人離去。

這讓茅一川有些疑惑,不過隨後他便找到了答案。因為佛道兩門正低聲說些什麽,厲千帆和鑄玲瓏更是不知何時湊到了一起,竊竊私語。

張少白說道:“人多好辦事,若是兩兩一組結為盟友,晉級第三試之後再翻臉,勝算會多上不少。”

茅一川問道:“那你不打算找個人來結盟嗎?”

“我?”張少白盯著茅一川看了許久,直到後者感到有些不適之後終於壓低聲音問道,“我問你,你對曲池坊的厲鬼知道多少?”

茅一川身為金閣主,消息極為靈通,甚至超過了刑部和大理寺,他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知道一些。”

張少白咧嘴一笑:“這就好了,這事兒說白了就是破案嘛,有你在我還發愁什麽。至於結盟什麽的,更是完全沒有必要。”

話雖如此,可在場眾人也的確無一人來尋張少白結盟,可見這位祝由天脈實在是不討人喜。

過了片刻,性情孤僻的秦鳴鶴看清了現今局麵,率先離去,背影極為灑脫。佛門師徒緊隨其後,接著道門也有了動靜,不過溫玄機卻並未急著離開,反而來了張少白這?頭。

頓時剩餘人都將目光有意無意地轉向這邊。

沒想到溫玄機走到張少白麵前,做了個伸手欲打的動作,嚇得張少白趕忙退了兩?步。

溫玄機笑道:“你小子懂不懂長幼尊卑,看到我也不主動過來問好,上次來普度壇我就想抽你了!”

張少白卻沒什麽好臉色:“像你這種江湖騙子,我和你沒話好說。”

“我怎麽就成了騙子?”

“三年前,你給我做的那道破批命!”張少白在心裏補充道,還有薛靈芝的那道“天煞孤星”,你這老道可是害慘了不少人啊。

“我這些年做過的批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裏還記得給你做的批命是個什麽東西。不過啊,我做的批命可從來都沒錯過。”

溫玄機說的這話也不算吹牛,當初他說明崇儼死劫將至,結果明崇儼真就死在了洛水之畔。隻不過溫玄機沒有算到,明崇儼其實算是“死”在了自己的計劃當中。

張少白罵道:“你騙了我那麽多錢,還指望我現在對你笑臉相迎?”

溫玄機說道:“喲嗬,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句批命其實是我從《淮南子》中隨手摘的。”

張少白臉色黑如鍋底,從來都是他到別人手裏“騙錢”,哪裏受過這等屈辱,若不是那時年幼,一不留心上了算命先生的當……他越想越來氣,懶得再和溫玄機說話,帶著茅一川掉頭就走。

待到離開了普度壇,茅一川終於說道:“溫玄機在長安頗有名氣,聽說他做的批命很少出錯。”

“如果他真有那麽厲害,掐指一算不就找到那頭厲鬼了。”

“你現在心很亂,可以不急著說話。”

張少白歎了口氣,邊走邊說:“唉,溫老道給我的那道批命實在是太過玄乎,到現在我也沒搞懂到底是什麽意思。而且,我每次看到這個人,都覺得他的眼神極其不舒?服。”

茅一川的麵部抽了幾下,主動換了個話題:“關於藥試之事,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張少白伸了個懶腰:“又不急於一時,先回家睡覺!”

茅一川看了眼身邊白衣,知道張少白最為在意的事情並不是普度大會的金牒,而是那個在張家縱火之人。因為在張少白看來,那人既然趁機毀掉了張家,必定也會在這次普度大會上一舉奪走張家的所有名望。

這邊白衣黑衣一同回了永和坊,那邊道門的師兄弟卻在普度壇分道揚鑣,溫玄機認為晉級第二試可喜可賀,一定要喝點小酒慶祝一下,最好還要再去一次平康坊,這可是長安城夜裏最為誘人之處。

成玄風對此毫無興趣,獨自一人回到了升道坊的破道觀。這破道觀在街坊們齊心協力地一番修葺之後,已然顯得幹淨了不少,起碼夜晚不再會有星光從屋簷的破洞上落入屋?裏。

年輕道人的道袍已經破舊不堪,後心處的補丁更是無比顯眼。他先是在蒲團上打坐了一個時辰,隨後便覺得有些倦了,幹脆和衣沉沉睡去。

道門中人睡覺講究一個“內觀”,通俗來說便是沉下心思向內觀測,看一看自己胸腹之中的精氣神。成玄風之前便看到體內有一座破道觀,而如今破道觀卻煥然一新,顯然他已經找到了想要的大道。

然而他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頭一緊,驀地睜眼,剛好見到月光之下有一道劍影向著自己揮來。

成玄風躲閃不及,一下子被那柄利劍刺了個通透,幸好他事先有所察覺,避開了心髒之處,這才和死亡擦身而過。

刺客一身黑衣,臉上戴著一個怪模怪樣的青銅麵具,若是張少白看到這個麵具,定會識出這正是當初“龐先生”的裝扮。刺客見一擊不成,眼神中有一絲驚訝轉瞬即逝。他動作極為迅速,將劍身從成玄風的身體中用力拔出,隨後便又是一劍刺出。

既然一劍沒能殺死,那就再來一劍,這對刺客來說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所以他的動作顯得頗為熟練。

可成玄風久居山上,哪裏見識過山下的血雨腥風,他先是有一刹那的失神,等到回過神躲避的時候又被第二劍劃傷了肩膀。年輕道人強忍著劇痛,提起一口氣來,竟是一下子撞破了破道觀那原本就不算牢固的牆壁,逃之夭夭。那刺客眼神極冷,附骨之疽般追在成玄風身後。

成玄風自幼被當作道門傳人培養,不僅精通道法,武藝同樣不俗。故而身受重傷卻逃得極快,竟是隱隱有要甩開身後刺客的跡象。隻可惜,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氣味,讓他始終無法徹底擺脫追殺,而且自身因為失血過多變得愈加虛弱,精神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恍惚。

最恐怖的是,每當他逃到分岔路口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同樣戴著青銅麵具的神秘人擋住某個方向,一言不發,也不出手阻攔。

直到最後,與其說是成玄風逃到了一處偏僻宅院,倒不如說他是被逼到了這個地方。他背靠著冰涼牆壁,氣若遊絲,簡直虛弱到了極點。

成玄風感到雙眼發花,逐漸看不清周圍景象,隻能用力一咬舌尖,借著最後一絲清醒,翻過了身後的高牆。隨著身體“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他終於徹底昏厥過去。

可是他墜落之處剛好挨著宅院裏的一處居室,住在裏麵的人睡得極淺,忽然聽到了一聲類似沉甸甸的麻袋摔在地上的聲音,於是便醒了過來。

那人悄悄推門走進院中,月光照亮了她的麵孔,竟然是薛家的“天煞孤星”——薛靈芝!

這些日子以來,薛府下人依然無比畏懼天生不祥的主子,所以薛靈芝居住之處十分安靜,尤其到了夜裏,沒有一個仆人願意主動靠近這邊,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主子“克”?死。

薛靈芝對此不以為然,反而樂得清靜,隻是偶爾會想念那位祝由先生,畢竟他算是自己唯一的友人。所以屋外傳來聲音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張少白,隻有那個人最喜歡翻薛家的牆頭,還曾經帶著自己“離家出走”。

然而當薛靈芝看清牆角處那道昏迷不醒的身影時,卻情不自禁地皺緊了眉頭。

那人躺在血泊之中,臉上滿是血汙,看不清麵容,但能夠確定絕對不是張少白,這讓薛靈芝頓時緊張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薛靈芝蹙起眉頭,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那個不速之客。

就在這時,那個年輕道人在昏迷的情況下又吐了一口血,其中還混有一些血肉碎塊,看來是內髒也受了創傷。

薛靈芝見狀歎了口氣,心想自己總不能見死不救,無論如何還是先幫他一把,至於之後如何就等之後再說。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院外傳來極為輕微的腳步聲,想必是有人循著蹤跡追到了這裏。

於是薛靈芝輕手輕腳地走到那人身旁,想把他挪到其他地方,不料成玄風身子極重,挪動起來十分費勁。她將成玄風的一隻胳膊繞過自己的脖頸,同時將他上半身的重量大多壓在自己的背部。

或許是成玄風在昏迷之際感受到了有人試圖挪動自己,他稍稍清醒了半分,雙腿下意識地用力,總算是勉勉強強站了起來。

薛靈芝咬緊牙關,將成玄風挪到了假山那頭,把人藏在了一個缺口處,這才鬆了口?氣。

成玄風的血沾染到了薛靈芝的輕薄衣衫之上,月光之下,薛靈芝身上觸碰到血跡的肌膚忽然有了一些變化。

正如一年前,薛靈芝和張少白雙雙落水,她好不容易將張少白弄到一個隱秘山洞,結果身上也沾了一些血跡,讓張少白看到了那終生難忘的一幕。

而此時此刻,成玄風在一陣恍惚中微微睜眼,他並未看清救命恩人的麵容,而是先看到了一隻鳥首。

那隻靈鳥的頭部正倚著女子的脖頸,鳥眼在月下透著詭異。女子肌膚雪白,靈鳥其色火紅,兩者相融相依,難分彼此。

仿佛薛靈芝就是那隻靈鳥,而那隻靈鳥也就是薛靈芝。

成玄風原本極為輕緩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起來,因為他想起了山上看到過的那些典籍,其中《山海經》曾提到過一種靈鳥——看守著長生不老藥的靈烏。雖然他從未見過那等神物,可不知為何,他看到那隻靈鳥的時候偏執地認為它就是書上記載的那隻不死靈烏。

薛靈芝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院外的腳步聲上,並未留意成玄風的異常,待到那腳步聲消失不見之後,她才發現成玄風已經睜開了雙眼,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成玄風一言不發,臉上的血汙讓整個人顯得仿佛瘋魔。

薛靈芝感到有些恐懼,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去屋裏給你拿些傷藥,你用後就趕快走吧。”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而成玄風從始至終視線從未離開過薛靈芝,眼神中透著前所未有的狂熱。

身處這等絕境之中,他莫名想起了溫玄機曾給他講過的那個故事。溫玄機說,在他差點餓死的時候,有個乞丐往他嘴裏塞了一口饅頭。可是緊接著乞丐便後悔了,又把他嘴裏的饅頭硬生生摳了出來。

那個女子雖然救了自己,可她是否也會後悔呢?

想到這裏,成玄風掙紮著站起身來,又想到女子背上的文身,心頭仿佛被人點了一把燎原之火。

一個道門,乃至整個大唐都尋覓了許多年的秘密,終於被他找到了鑰匙。

所以他現在還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薛靈芝拿著傷藥回到假山這邊的時候,發現那個來路不明的道人已經離去。她心思一轉,便想到那人一定是不信任她,這才悄悄離開。

這樣倒也好,免得她煩心救完人之後又該如何。薛靈芝看了眼宅子那頭,見沒什麽動靜,想來石管家和仆人並未留意到這邊,便開始收拾院子裏的一片狼藉,以及自己身上的血汙。

她本就被人看成天煞孤星,若是再不明不白地惹上其他事情,恐怕未來日子隻會難上加難。

收拾妥當之後,薛靈芝重新躺回床榻,卻心緒難平,久久不能睡去。

“把這副身子徹底交給我,我能滿足你的所有願望,”她腦海中有道聲音響起,“你想要的自由,你喜愛的山山水水,還有張少白,我都能給你。”

薛靈芝心想:“你總說把這一切給我,但你又是誰,你明明就是我啊。”

她緊閉雙眼,用力摒棄腦海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盡量讓心情平複下來。可她努力許久卻毫無作用,她此時此刻的心亂如麻,仿佛預示著什麽。

可惜,那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正在長安的另外一處……

飽受煎熬。

清冷的月光之下,張少白覺得身體莫名發熱,好像體內有異物在各處遊走,將他折磨得近乎瘋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了,準確來說,普度大會的第一試開始之後,他的身體便開始這般,這期間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尋找病根,可病情還是愈發嚴?重。

最為恐怖的是,精通祝由的張少白居然完全沒有覺察到是誰向自己下了毒手,他懷疑過鑄玲瓏在自己身上還留了其他東西,也懷疑過是否佘婆婆當時也藏著暗招,不過這些都隻是猜測,多日過後早已無從證明。

但是,這也為他提供了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

自打張少白願意走出張家大門的那一刻起,他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以自身作為誘餌,主動勾引那些對張家不懷好意的人露出馬腳。

如今他中了招,剛好說明的確有人暗算於他,而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極可能與六年前的那場大火有關。

張少白皺著眉頭,輕輕推開窗子,看向月亮的眼神中滿是感傷。忽然,有道身影擋住了他的視線,站在窗外對他說道:“你本就有隱疾在身,如今又傷上加傷,是不想要命了嗎?”

“如果能查出那場火的真相,這條命不要也罷。”

五叔勃然大怒:“胡說八道,你若是死了,張氏祝由的傳承就斷了!”

張少白卻說:“我和老爹他們不一樣,我從來都不在乎什麽傳承,我隻在乎這一世能不能活得問心無愧。再說了,當年離家出走的大伯說不定還沒死呢,可以讓他開枝散葉啊。”

“不要提起張懷璧那個大逆不道的叛徒,你是二哥的兒子,和他絕不一樣!”五叔看著張少白的慘白麵容,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唉,不說了不說了,和你嘮嘮叨叨了這麽多年,你什麽時候聽過我的話?”

“那是五叔疼我,”張少白露出一個孩童般的笑容,轉而說道,“之前我用攝魂之法試探出了佘婆婆的深淺,也確定她和大火無關。那麽還有鑄玲瓏和厲千帆二人,其中鑄玲瓏也與我算是暗中交過手了,就剩下厲千帆神神秘秘。說實話,我感覺凶手就在他們當中。”

五叔喝了口酒,剛想說些什麽,突然聽到旁邊不遠處傳來“吱呀”一聲,轉眼間便溜得無影無蹤。

明珪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剛才五叔站著的位置,看著窗子裏麵的張少白,輕聲說:“先生怎麽還不睡啊?”

張少白揶揄道:“你這是半夜起來開閘放水?挺好,免得尿床。”

明珪小臉通紅:“才沒有……我就是做了個夢……夢見了我爹。”

張少白歎了口氣,又看了小徒弟許久,見他沒有離開的打算,於是說道:“進來一起睡?”

“哎!”明珪臉上又有了笑意。

一夜過後,日頭初升,張少白撥開壓在身上的寶貝徒弟,輕手輕腳地出了門。他與茅一川事先並未有過約定,卻不約而同一起到了曲池坊。

曲池坊位於長安東南角,雖說地處偏僻,卻有著城裏難得一見的好風光,隻因曲池便是修建於此。早在大隋時期,這裏就建了一座皇家園林,名為“芙蓉園”,之後長安易主,芙蓉園僥幸得以存留。

茅一川趕到這邊的時候,比張少白略微晚了一步,剛好看到一襲白衣的祝由先生就站在坊門處,神遊物外。

他伸手拍了一下張少白,後者嚇得一個激靈,轉過頭來沒好氣道:“你這人走路怎麽沒聲!”

“隻是你沒聽到罷了。”茅一川轉而問道,“你居然一反常態一早來了這邊,莫不是對第二試有了想法?”

張少白搖頭道:“沒有,隻是越想越覺得此番普度大會有些不太尋常。”

茅一川眼前一亮:“怎麽說?”

“三言兩語我也說不清楚,還是查案要緊,先過了藥試再說吧。”

隨後,兩人似是閑逛一般在曲池坊內走走停停,與其說是查案,張少白反倒更像是出來逛街遊玩。不過這人生了一張巧嘴,能說會道,一見到坊中老人便湊上前去套起了近乎,順帶著打聽最近曲池坊發生的那些怪事。

情況與茅一川之前了解的差不太多,大概是半個月前,曲池坊便出現了丟失牲口的怪事,而後怪事愈演愈烈,居然又平白無故地丟了幾個大活人。更可怕的是,還有人在偏僻處找到了一些骨骸,上麵的血肉則被啃食得幹幹淨淨。一時間曲池坊人心惶惶,以為是有厲鬼作祟。

說是厲鬼,張少白自然絲毫不信,在他看來所謂厲鬼更有可能是一頭凶獸,或是一個……活人。他腳步不停,四處走訪,搜尋著那些大同小異的說法。最後,他尋了個清靜涼快的地方,折了根樹杈子便蹲在地上寫寫畫畫。

茅一川看了許久,終於發現張少白畫了一幅曲池坊的地圖,不過並不詳盡,隻把主要的巷陌勾了出來。他倍感好奇,於是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這叫‘堪輿之法’,我要用它探一探厲鬼方位。”

“堪輿?祝由居然還懂這個?”

“俗世有風水,人心也有風水,兩者算是大同小異。”張少白的態度頗為不耐,茅一川見狀也不自找沒趣,隻是用心去看,至於能看懂幾分那就說不準了。

畫好曲池坊後,張少白又撿了幾枚石子放在手心,說道:“這世間萬物,皆有規?矩。”

茅一川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同自己說話,所以沒有接茬。果然,張少白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日升月落,這是規矩,冬暖夏涼,這也是規矩。‘規矩’二字,看似簡單,卻有天地至理,堪輿說白了就是窺探這些規矩的一個法子。”

說完,張少白往茅一川那頭扔了顆石子:“聽懂了沒?”

茅一川微微一愣:“懂了一些。”

“笨,我的意思是,既然世間萬物都有規矩,曲池坊的厲鬼便也不例外!”

茅一川倒也不生氣,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去年和張少白第一次聯手破案的時候,那時他仍將其視為騙子,沒想到這位看起來極不靠譜的祝由先生居然真就憑借幾滴血破了?案。

張少白苦思冥想了一番,然後把手中石子依次擺在了圖中各處。茅一川仔細一看,便發現那些石子的“落腳之處”剛好是發生過丟失家禽家畜,以及有人走失的各家各?戶。

隻不過,這些地方雜亂無章,看起來似乎沒有絲毫邏輯可循。

張少白重新拿起樹枝,輕輕畫了幾道線,將那幾枚石子連了起來。隨後他停筆猶豫,皺緊眉頭,又畫了四條線將所有石子圈定其中,他說:“此為矩。”

茅一川也眉頭深皺,不解其意。

張少白手中樹枝再動,這次畫了許多大圓小圓,他說:“此為規。”

規矩已成,曲池坊的地圖被弄得亂七八糟,但看上去卻仿佛有了一絲頭緒。張少白用手指按住其中一點,說道:“人往往不自知,其實自己就像是拉磨的驢子,無論如何走都在規矩之中。”

茅一川瞳孔忽地一縮,他發現張少白指尖所在之處,與地圖上各枚石子的距離剛好一致。他隱隱覺得這並非巧合,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頭厲鬼就藏在這裏?”

張少白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差不多。”

“我看方位似是芙蓉園那頭,不如這就過去?”

“不急,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茅一川雖然著急破案,但看到張少白臉色極差,還是不由心軟,乖乖找了一處茶攤歇腳。不料他倆落座之後,居然聽到了一個極為有趣的傳聞。

說話的人是此地的大茶壺,平時就喜歡說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引人來此喝茶。這人說他曾經親眼見過那頭厲鬼,隻可惜天色已晚,沒太看清。

張少白扔過去一枚銅板,一邊喝茶一邊問道:“仔細說說,那厲鬼長什麽樣子。”

大茶壺頗為嫻熟地接住銅板,嘿嘿一笑,講道:“看背影是個魁梧的,估計是個男子,頭發很長,而且都拖到了地上。”

“在哪兒看到他的?”

“這個嘛,”大茶壺欲言又止,直到又接住了一枚銅板,這才笑嘻嘻地答道,“就在曲江池邊,挨著芙蓉園,那厲鬼走過的地方留有水漬,說不準還是隻水鬼哪。”

張少白和茅一川兩人相視無言,心中俱是一震。

茅一川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放下茶碗起身便走,張少白也趕忙喝盡了碗底剩下的那點茶湯,跟了過去。

每次涉及查案之類的事情,茅一川的動作可謂風風火火,就好像隻要稍微差個一時半刻便會和真相失之交臂。沒過多久他便到了芙蓉園外,又過了一會兒張少白方才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芙蓉園乃是皇家園林,看守森嚴,厲鬼自然是不可能潛入其中的。不過這芙蓉園隻將部分曲江圈在其中,還餘下大半在宮牆之外,如果那頭厲鬼真的藏身水中,便隻可能是這個地方了。

而此處,剛好就是張少白用堪輿之法找到的那一點!

茅一川迅速沿著曲江邊上仔細探查了一番,的確找到了不少線索,比如有一處較為隱秘的低矮水岸,在那裏發現了一些骨頭,其中大部分是魚骨。看樣子厲鬼的確藏身於此,至於為何挑了這麽個地方,估計和芙蓉園裏養著的錦鯉不無關係。

張少白向來懶惰,屬於能躺著絕不站著的人,他站在茅一川身後不遠處,看到棺材臉有所發現,便開口問道:“喂,你找到什麽啦?”

茅一川答道:“魚骨。”

張少白反應極快,瞬間想通了關鍵:“沒人會閑著沒事來這裏捕魚吃,仔細想想隻能是那頭厲鬼了。”

茅一川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附近景物。曲池坊之所以叫作“曲池”,便是因為它緊緊挨著曲江池,而說起這曲江池,更是大有講究。

他自幼長在金閣,知道不少長安的隱秘之事,其中一件,便是整座長安城都是根據乾卦而建。長安城內有六條土坡,分別對應著乾卦中的六爻,根據爻辭不同,長安由南向北依次做皇家園林、寺廟道觀、市場、朝堂、皇宮以及禁苑用處。

長安地勢東南高西北低,然而按理來講西北屬於天門,象征皇權,理應勢高。為了改變風水,隻好在東南開鑿池沼,刻意降低地勢,如此一來便有了曲江池。而後此處更修建了芙蓉園,開通黃渠與其相連,使得曲江池變成了一半位於芙蓉園內,一半位於園外的水地。

張少白看了看平靜水麵,忽然說道:“你說厲鬼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武後又為何將第二試取名為‘藥試’?”

茅一川反問:“你覺得呢?”

“它嗜食生肉,這並非活人習性,但大茶壺卻說它是人形,且頭發極長……總歸來說,肯定不是什麽鬼魂,至於武後是如何想的嘛,我是一點思路都沒有。”

“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思慮太多,把它抓住不就一清二楚了。”茅一川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他目光閃爍,顯然還知道些什麽,卻不願告訴張少白。

張少白自然看了出來,但沒有追問。

兩人又在此處徘徊了一陣,沒有見到絲毫異常,想到之前的傳聞中厲鬼大多是夜間行動,便決定等到夜裏再來查探。待到夕陽西下,淨街鼓響起,曲池坊各家各戶紛紛回了自家宅院,街道頓時空**下來。

推事院事先早已打點過上下,參與普度大會者隻要出示第一試抓取的木牌,便可以無視宵禁,故而張少白和茅一川才能在夜間肆無忌憚地行動。

出乎意料的是,當他二人重新回到曲江池畔的時候,傳聞中的厲鬼沒找到,卻在一棵樹下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厲千帆。

張少白心中頗為疑惑,他記得厲千帆之前曾與鑄玲瓏結盟,怎會到了這裏,又落得如此下場?

茅一川卻沒想那麽多,趕緊伸手試了試厲千帆的鼻息,確定他隻是昏倒之後便用力掐了片刻人中。

“唔……”厲千帆總算醒轉,但眼神迷離,費了半晌工夫才總算是真正清醒過來。

茅一川冷聲問道:“此處發生了何事?”

厲千帆虛弱答道:“我與鑄玲瓏乃是為了‘藥試’而來,並且在這裏發現了厲鬼蹤?影。”

前來普度大會爭奪金牒的人算是藏龍臥虎,張少白能夠通過堪輿之法找到這裏,其餘人也有各自妙法尋到線索。

茅一川見厲千帆想要起身,便伸手扶了一把,後者艱難地站了起來,靠著樹幹,繼續說道:“我們找到厲鬼的時候,他剛好從水裏出來,看模樣和尋常人無異,隻是身上衣物極為破爛,人也十分邋遢。”

“那你是如何暈倒的,厲鬼又去了哪裏?”張少白站在厲千帆對麵,問道,“還有鑄玲瓏,她為何不在此處?”

麵對張少白一連串的問題,厲千帆顯得有些迷糊,他說:“我也有些記不太清了,隻記得看到厲鬼不久後,應是有人忽然偷襲……暈倒前我隱約看到鑄玲瓏追著厲鬼往那邊去了。”

說罷,他伸手指了個方向。

茅一川順著方向往那邊看了一眼,隨後又轉回頭來看著張少白,不知在想些什麽。

張少白笑著擺了擺手:“你盡管去追那頭,這邊就交給我吧,厲千帆受的傷不知是輕是重,我幫他簡單處理一下。”

既然張少白都這麽說,茅一川也就收起對他的擔憂,輕輕點頭後便風一般地追了過?去。

待到茅一川已經走遠,看似虛弱的厲千帆忽然笑了起來。

他雙眼緊緊盯著張少白不放,笑聲越來越狂放,眼角甚至有淚水滲出,流入了臉頰的濃厚胡須中。

就像是一頭終於捉到了獵物的凶獸。

厲千帆說道:“你不該讓他留你一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