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土道心
三日後,升道坊,破落道觀。
成玄風站在門前已有足足三日,在此期間他不說一言,不食一粟,原本幹淨整潔的道袍掛滿了塵埃,整個人仿佛冰封了一般。
他的雙眼最初是明亮的,卻隨著日月更迭而逐漸黯淡,到了今天隻剩下一縷神光飄搖不散,就像他搖搖欲墜的性命。
成玄風站了三日,溫玄機也在後麵看了他三日,眼看他終於到了生死邊緣,溫玄機再也坐不下去,擋在成玄風身前主動問道:“你代明月看了這麽久的人間,到底看到了什麽?”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所以成玄風開口的時候有短暫的失聲,清了清嗓子之後方才回答道:“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溫玄機麵露嘲諷:“你瞎了?”
成玄風沒有生氣:“是,我的道心瞎了。”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溫玄機看起來並不擔心,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你到底為何看不清?不如說來聽聽。”
“在山上的時候,我以為人間人人向往大道,可是在這升道坊裏,我看不到大道,那些人也是一樣。”成玄風的聲音虛弱無比。
溫玄機看著師弟蒼白無比的臉龐,又可憐又好笑:“你出生在山上,一生從未來過山下,所以不懂。我倒要問問你,你領悟的大道是何物?”
成玄風的語氣堅定:“無為而自然,自然而長生。”
“那我問你,這升道坊作為長安城中最貧瘠的地方,這裏的百姓連明天是否活得下去都尚不確定,又怎會想到長生?”溫玄機轉過身去,看向道觀之外,指著過往之人說道,“你看那賣炭翁,一車炭隻換十文錢;你看那邊的農婦,一筐菜隻換半鬥米;你再看那戶人家,一隻下蛋的母雞就是寶貝,全靠它為孩子換些學脩……你說你從這些人的身上看不到大道?”
成玄風的語氣有了些許動搖:“是,我不懂他們。”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著,而你活著卻是為了追尋大道,兩者本末倒置,所以你才會不懂。你就像一個仙人,可以餐風飲露,但他們和你不同。”
“都是人,有何不同?”
溫玄機忽然笑了一下,又說:“剛才是我說得不對,應該是你和他們不同。不僅是你,我也曾和他們不同,當年我偷偷逃出宗門,來到山下,結果卻遇到了騙子、劫匪,還有一個女人,於是落得個連飯都吃不上的淒慘下場。你想知道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嗎?”
成玄風神色平淡:“不想。”
溫玄機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講了下去,“在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餓死的時候,是一個乞丐往我嘴裏塞了一塊髒饅頭。從那一刻開始,我的道心就已經不見了。”
“所以你墮落到了現在的地步,一大把年紀卻隻是我的師兄。師父說過,假如你能夠恪守本心,現在我應該叫你一聲師叔才對。”
溫玄機笑道:“本心?我的本心不是道心,我的心是那一口饅頭,是那乞丐一瞬間的善念!你知不知道,乞丐往我嘴裏塞了饅頭之後便生出了悔意,因為他忽然也感到了餓,餓意會掩蓋住他的善意!所以他又從我嘴裏硬是摳走了那塊饅頭,但我不恨他,他一瞬間的善意已經足夠讓我醒來,讓我活下去。”
成玄風默然無語。
“我早就不願再做道門的人,隻是身不由己,老頭子讓我陪你來此次普度大會,隻為一件事——在你要死的時候,拉你一把。”
成玄風忽然再也聽不到溫玄機在說些什麽,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場景,有個乞丐也往他的嘴裏塞了一塊饅頭,然後又要奪回去。於是他咬住了乞丐的手指,用眼神祈求他不要這樣做。
乞丐的手指被咬破,鮮血流到了成玄風的嘴裏,年輕道人猛地回過神來,發覺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所以滿嘴的血腥味道。
他和溫玄機同樣看向道觀外,忽然有靈光一閃而過。
“花開花謝乃是自然,人為了活下去也是自然。”
成玄風向著師兄的背影行了一禮,誠懇道:“請教我。”
溫玄機轉過身看著年輕的師弟,讚歎道:“老頭子眼光不錯,你的悟性的確遠比我好。當年我走投無路才想到這些事情,而你隻是看了看人間便想到了這些。道門講究虛實結合,你在山上虛得太久,所以需要這裏的實。”
※
這邊道門兩兄弟打破隔閡,攜手尋覓道心的時候,那邊佛門的師徒也沒有閑著,他們並沒有留在木牌所寫的那一處坊市,而是遊走於長安的大街小巷。
木魚穿的不是袈裟,而是粗布衲衣,上麵已經打了許許多多的補丁,這令他頗為自?豪。
到了遊曆的時候,慈恩大師不再領路,反而退到了徒弟身後,隻是微笑著跟著木魚四處走動,臉上的表情也總是帶著慈悲之意。
這日木魚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先是雙手合十誦了一句佛號,然後便給施主行禮,說道:“阿彌陀佛,施主能否讓小僧為您打掃一番庭院,然後施舍小僧一碗水?”
宅子的女主人有些驚訝,但看著小和尚可愛得緊,便也點了點頭,任由孩子拿起掃帚抹布開始忙活。
木魚幹活的時候很認真,他擦拭房梁的時候就像在擦拭寺裏的佛像,無比虔誠;他清掃地上的灰塵時,就像在努力掃去自己心上的陰霾。
忙裏忙外半個時辰,木魚將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這才洗幹淨了小手小臉,重新回到宅子門外,行禮道:“施主可否滿意?”
女主人忙不迭地點頭,然後趕緊取過滿滿一碗水,還裝了一碗青菜米飯:“小師父辛苦了。”
木魚隻接了清水,卻不要飯食:“一碗水便足夠了,小僧謝過施主。”
說完,木魚便在女主人的目光中走遠,到了巷子的一處陰涼角落,將清水遞給正在此地等候的慈恩大師。
老和尚隻是淺淺啜飲一口,便把碗還給了小和尚。後者則默誦了一遍經書,才將碗中水一口一口地飲盡。
而後木魚將碗放到了那戶人家門前,又輕輕叩了三聲木門,便悄然離去了。
慈恩大師仍跟在徒弟身後,眼中滿是笑意。
許久,木魚走得有些累了,於是尋了個地方歇下,他問道:“師父,咱們來長安城到底做什麽呢?我覺得這裏和外麵並無不同,隻是路好走一些。”
慈恩大師答道:“你腳下踩過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佛土。”
“什麽是佛土?”
“佛土可生菩提。”
“是可以讓眾生覺悟的菩提嗎?”
“是的。”
木魚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決定不再休息:“師父,我想再多走走!”
慈恩大師笑著搖了搖頭:“現在還是歇歇吧。”
老人的聲音溫和,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力量,於是木魚乖乖坐下坐好,隻是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
他一旦停下腳步,就喜歡思考問題,尤其是對一些事情刨根問底,比如說:“師父,可為什麽我走過的路就是佛土呢?”
師父不言。
“師父,如果我走遍千山萬水,是不是整個大唐就都是佛土呢?”
師父不語。
“師父,當年玄奘法師走了千萬裏路,是否那裏遍地都是佛土?”
師父笑而不語。
小和尚嘰嘰喳喳,老和尚眉開眼笑,這幅畫麵仿佛鐫刻在了時光裏。
這便是普度大會舉辦以來得勝最多的佛道兩門,一個清靜,一個高遠。而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永和坊的張家。
那個被拖入仇恨泥沼中的祝由先生——張少白。
※
三日裏,張少白什麽事都沒有做,像極了道門所崇尚的無為。他隻是如往常般混著日子,偶爾治兩個慕名而來的病人,就算圓滿。
茅一川曾問他,你這般虛度可是因為勝券在握?
張少白笑答,這永和坊誰沒承過張家的情,輸不了的。
既然張少白篤定自家在永和坊的風評不差,那麽便不再需要出去拋頭露麵,就像秦鳴鶴那般四處遊說,同時還要展示驚世駭俗的“異能”,為自己披上一層神秘的?紗。
他需要的是提防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以及靜下心來去觀察,去思考誰最有可能是一把火燒掉張家的罪魁禍首。
反倒是明珪這個當弟子的比師父還要上心,去了不少地方打探消息,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告訴張少白:“大家都說有個小和尚正在苦修,貌似是佛祖轉世呢,而且道門那邊也開始有了動作!”
這日張宅隻有張少白一人,他聽後緩緩說道:“我知道了。”
“為何咱們一直按兵不動呢,難道真就任由佛道兩門壓過祝由一頭嗎?”明珪牛飲了一大碗水,“弟子覺得這樣不好。”
張少白不為所動,隻是答道:“咱們祝由先於道,早於佛,起於軒轅,延續至今從未在意過勝負。就像亂世中道士下山濟世,和尚關門避禍,盛世中道士歸隱山林,和尚廣納門徒,這都是為了傳承。”
明珪問:“那咱們祝由靠什麽傳承呢?”
張少白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
明珪頓時小臉一垮:“先生在逗我?”
“怎麽是逗你呢,你今年九歲,我十九,都年紀輕輕,怎麽可能鬥得過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張少白的臉上絲毫不見羞愧,“不過你別擔心,等我想通了,肯定會告訴你?的。”
明珪輕輕歎了口氣,心道,還說不定誰先想通了然後告訴誰呢。
突然,門外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老身可以告訴你,祝由傳承千年靠的是隱忍。”
這聲音源自一名老婦,聽起來陰柔至極,仿佛一條滑膩膩的小蛇遊走到了他人的耳朵裏,令人不知不覺生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少白搓了搓有些發麻的胳膊,站起身來,衝著大門那邊說道:“本以為你們還能多忍耐一些時日,多做幾天的縮頭烏龜,沒想到這就忍不住了。”
門外的老婦一把推開木門,現出身形,冷笑道:“張家小兒,可真是好大的口?氣!”
此時仍是白天,張宅外麵也有行人穿梭,可不知為何,老婦人擋在門口的時候就像一朵烏雲遮住了陽光,讓張宅頓時顯得陰沉下來。
張少白笑道:“想必您就是佘婆婆了,據說您在江南一帶有‘蛇菩薩’的美譽,這可有點不合祝由的規矩啊。”
“菩薩雖是佛門美譽,但老身所作所為倒也符合,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
張少白瞥了一眼院外槐樹,樹葉已然微黃,但仍可隱約看見一道身影,想必五叔正在上麵休息,於是心中大定。
他轉頭對明珪教訓道:“我今兒給你上節課,你聽好了,知道祝由天脈和那些支脈有何本質區別嗎?”
明珪搖頭道:“先生請講。”
“天脈對軒轅祖師常懷感恩之心,認為一生所學都是祖師授予,故而用這些學識幫助他人得來的財物、名望以及福報也都屬於祖師爺的。而支脈則不同,他們往往把自己視作人間神明,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心比天高。”
佘婆婆手裏拄著根蛇頭拐杖,穿著褐色布袍,身形佝僂,腰間係著一條“蛇”腰帶,顏色水綠,看起來仿佛活物。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麵,怒道:“我用祖師之術治病救人,為何不能自傲?你天脈過得清湯寡水,便要天下祝由都如你們一般?”
張少白攤開手,微微聳肩:“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你們愛怎麽過就怎麽過,互不幹涉即可,可顯然你們並不滿足啊。”
“天脈三家如同一潭死水,是時候換換了。而你們張家又是唯一現世的,且家道中落,難道不該讓出位置嗎?”
“可我還沒死,隻要我張少白還有一口氣,我就是張家,我就是天脈!”
佘婆婆一聲怒喝:“無恥小兒!”
這一喝有如黃鍾大呂響徹心頭,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明珪嚇得躲到了先生身後,張少白則一動不動,一本正經地講道:“咱們祝由天脈有鹹天八法,分別是望血、攝魂、堪輿、言靈、厭陰、鬼使、朝陽以及一道失傳許久的秘法。這位老婆婆剛剛施展的就類似言靈之法,如佛門誦讀佛經可安人心,她的聲音和言語則可令你生懼。”
還有些話張少白沒有說,天脈三家不僅精通鹹天八法,還各自修習了一些秘法。比如張家將望血升為望氣,將攝魂升為入夢;而明家則將厭陰升為鎮魂,且頗擅符籙。
張少白視線轉回佘婆婆身上,但仍是對明珪講道:“當年我父親也曾在林中修習言靈之法,最終以一噓聲壓製林中蟬鳴。所以說這位婆婆的火候還是不夠啊!”
佘婆婆聞言氣得又敲了一下拐杖。
張少白笑道:“婆婆既然來了,為何不願入院一敘?”
佘婆婆冷哼道:“你這院子裏藏了不少怪東西,老身可不會以身試險,倒是你小子,若是真有膽量不如出院與我見上一見!”
“您來找我就是為了鬥嘴?真是無趣。”
“鬥嘴?”佘婆婆的雙眼一瞪,瞳孔驟然縮緊,成了一道豎紋,有如蛇瞳,“大錯特錯,老身今日找你是為了鬥法!”
鬥法,這個詞用在祝由身上未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隻因其中的“法”字,它可以是道法,也可以是佛法,卻很少是祝由之法。
張少白輕輕搖頭,笑容中透著一絲苦意:“非要如此?您都一大把年紀了,就一定要和一個小輩過不去嗎?”
佘婆婆咬牙切齒道:“你哪裏是什麽小輩,和你們天脈比起來,我佘氏才是真正的小輩!”
“可我張少白不願以大欺小怎麽辦?”
“那就由不得你了!”
佘婆婆突然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隨即用寬大袍袖遮住了麵龐,口中念叨著一些古怪咒語。與此同時,一股詭異至極的氛圍在張宅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明珪臉色微微發白,小手用力抓住了師父的衣角。
張少白卻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用腳尖在身邊畫了個圈,說道:“好吧,你若能讓我離開這圈半步,就算我輸。”
佘婆婆冷哼一聲,用力一甩袍袖,原本枯槁不堪的麵容已被一張麵具覆蓋。麵具通體褐色,有蛇鱗紋,兩邊臉頰處更有兩隻好似眼睛的花紋,透著一股子凶險味道。
明珪雖然身負屠龍之術,但他尚且年幼,哪裏見過祝由先生之間的鬥法,目不轉睛地盯著場內變化,既好奇又害怕。
張少白一見對方使出了真本事,表情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他看向佘婆婆的雙眼處,發現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對蛇瞳。
緊接著,他的耳邊聽到了蛇吐芯的嘶嘶聲!
明崇儼曾經講過“杯弓蛇影符”的故事,張少白至今記憶猶新,那道符是利用一種遇光便會消失的顏料繪製而成,它迷惑的是人的雙眼。而佘婆婆現在所用的術法,欺騙的則是人的雙耳。
不,不僅是雙耳,還有觸覺!
張少白感到脖頸一涼,仿佛有條蛇纏繞住了自己的脖子,蛇軀逐漸用力,他便開始呼吸困難。
“有點意思。”張少白開口讚歎道,他冷眼看向佘婆婆,並且從懷中取出了一塊麵具。麵具通體幽藍,隱有流動之感,額頭生有兩隻小角,正是張家的傳家之寶——“山?鬼”。
當山鬼麵具遮住張少白麵容之時,他的氣質頓時天翻地覆,變得無限神秘,白衣飄飄有如仙人。
如果說蛇紋麵具令人感到的是驚悚,那麽山鬼麵具令人感到的就是恐懼。
佘婆婆也不例外,從她看到山鬼的那一刻起,心底最深處的恐懼便被勾了起來,不停地翻騰著。她想起了幼年第一次上山捕蛇,卻不小心遇到了一條蛇王,與其對峙了足足兩個時辰。
那兩個時辰對她來講如同兩載春秋,因為她稍有不慎便會被蛇王一口咬死!
張少白與佘婆婆之間的一場對峙,就像是一場膽量之爭,誰若是先扛不住內心恐懼,便難免退步。
隻不過此情此景若是在不信鬼神的人看來,反倒像是兩個人在大眼瞪小眼。比如茅一川,他若是在場,怕是感受不到絲毫凶險。
有陣秋風刮過,樹葉沙沙,還吹落了不少。兩人僵持不下之時,佘婆婆摸了摸拐杖的“蛇頭”,下一刻那拐杖的“蛇頭”處忽然張開了嘴。她又取出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藤杯放在蛇口下方,接住了從蛇口中流出的蛇涎。
“請用!”佘婆婆將小杯向著張少白那頭用力一扔,瞄著他的胸口,準頭極好。
後者則輕描淡寫地用手接下,認真看了看杯子以及裏麵的蛇涎:“沒什麽顏色,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就在此時驟變突生,藤杯之中竟躥出來一條小蛇!
張少白不慌不忙,淡淡將手中藤杯倒轉,其中蛇涎落了一地,那條騰空而起的小蛇也隨之煙消雲散。
幻術,小道爾。
不過就在蛇涎墜落地麵,滲入泥土之後,明珪忽地發出一聲驚叫。
張少白回頭一看,隻見又有條小蛇盤著身子,正衝向自己這邊吐著芯子,顯然不懷好意。這條蛇的鱗片呈黑白環狀,蛇首呈三角狀,蛇眼凶惡。
“先生!我怕蛇!”明珪嚇得險些哭了出來。
張少白卻笑道:“你怕它,卻不知它其實更怕你。”
說罷,張少白便彎腰伸手抓蛇,明珪趕忙扯住先生,奈何人小力氣也小,隻能眼看著張少白的手距離怪蛇越來越近。
可奇怪的是,那條蛇卻遲遲不肯攻擊,反而還做出了退後的架勢。在張少白那隻手即將觸碰到蛇身的時候,更是嚇得轉頭就跑。
張少白重新直起腰來,笑道:“老人家真是玩得一手虛虛實實的好戲法!”
那條小蛇轉眼便逃得無影無蹤,佘婆婆冷聲道:“放心,那蛇無毒。”
“蛇無毒,人心卻有毒啊。若不是事先準備了一些雄黃粉,隻怕今天便要著了你的道,”張少白拍了下手,隻見手上有些鮮黃粉末簌簌掉落,“不過如今你出完了招,便該輪到我出招了。”
張少白吟誦道:“勾魄攝魂,五鬼拍門。”
話音剛落,佘婆婆便覺得身後多了一些“東西”,她低頭看向地麵,突然發現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竟然還多了一個細長鬼影。
張少白又拍了下手,那鬼影便一分為二。
佘婆婆感到心頭用力一跳,仿佛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無法抽身離去的泥潭。不僅如此,她還嗅到了一股淡淡酒臭,不知是從何而來。
再拍手,鬼影由二化三。佘婆婆想要轉身逃離此處,卻發現身子僵硬,就連轉頭都難以做到。
再再拍手,鬼影由三變四。若是此刻有人能夠觸碰到佘婆婆的身體,便會發現她像一塊石頭般冷硬,雙眼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深。
待到最後一拍響起,佘婆婆親眼看到地上的影子已經足有六個,其中一個是自己,剩餘五個則是不知來路!緊接著她便感到背後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竟險些一頭栽進張宅!
老人家再顧不得其他,趕忙摘下麵具,回頭一看,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麽鬼影。她又脫下了外衣,細細翻看著背後,竟然真的在上麵找到了一個巴掌印。
手印雖然不甚清晰,但指節分明。
佘婆婆倒吸了一口冷氣,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張少白,看到少年也摘掉了山鬼麵具,臉上仍掛著笑意。
而他的雙腳,仍在圈內一動未動。
張少白表情似笑非笑,聲音森然:“六年前張宅曾起了一場無名火,冤魂眾多,婆婆可知緣由?”
佘婆婆不由自主心中惶然,再不敢看那人雙眼,低聲說道:“老身……不知。”
※
升道坊。
道門修行講究一個財侶法地,而如今身為天之驕子的成玄風,貌似隻占了一個“法”字。兜裏空空如也,破道觀漏雨漏風,師兄溫玄機又是個不著調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想要尋回或是穩固一顆道心簡直是難上加難。
溫玄機曾說會教他虛實相合,隻是這幾日來,所謂的“虛實相合”,不過是幫著東邊的老漢推一車炭,順手為路過的菜園淋一瓢水……成玄風原本不懂的那些依舊不懂,但他還是選擇相信師兄,並未半路反對,執意回去過神仙日子。
直到一日,他笨手笨腳幫助一戶窮苦人家修複籬笆的時候,道服後心處不小心被劃了一個大口子。
那戶人家有個尚未出閣的小娘子,見狀趕忙在屋裏翻箱倒櫃,終於找了一塊還算幹淨好看的布子。她站在成玄風身後,臉上一片緋紅,甚至連脖子根都好像塗了一層胭?脂。
哎呀,窮苦人家哪裏用得起胭脂?
小娘子縫得又慢又精細,最後打了個漂漂亮亮的補丁。
那位來自山上的神仙子弟,極其嚴肅地向小娘子行了一禮,然後便灑脫離去了。隻是這份灑脫背影,和以往比起來多了一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溫玄機嘲笑道:“心動了?”
成玄風麵無表情:“是道心動了。”
他的道心動了,是因為他在長安最為貧瘠的地方見到了人性最原始的善意。
然而事情還沒完,當天夜裏又發生一件“小事”。小娘子家裏養著一隻名為“小紅”的下蛋母雞,卻不知被哪個天殺的半夜盜走了。
小娘子哭得梨花帶雨,兩隻眼睛腫成了胡桃大小。反倒是尚且年幼的弟弟一臉茫然,顯然並不知道小紅對家裏意味著什麽,對他又意味著什麽。
成玄風得知此事之後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和師兄說了一句有事要忙,隨後便不知去?向。
溫玄機正和一個豁牙老農吸溜著稀飯,懶得阻攔,他就是用屁股也能想到,那位天真如白紙一般的師弟定是去抓賊了。
山上來的道人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從小娘子家的雞窩循著蹤跡,沒多久便找到了那個偷雞賊,隻是沒想到還是個熟人。
小賊也是住在升道坊裏的,父母死得早,家裏隻有他一個人,平日裏靠幫著商戶搬貨維持生計。或許是饞得發瘋,於是便在夜裏偷了隻雞解饞,待到成玄風找到他的時候,那隻雞早就進了肚子,就連雞骨頭都沒剩幾根。
那個小賊啃完了烤雞,心滿意足地睡去,連夢裏都在咂巴著嘴。成玄風心頭一股怒意上湧,自腰間拔出一柄短劍,劍尖直指賊人。
可他卻遲遲沒有下手,或許是因為不忍。他不忍小娘子家裏丟了雞,也不忍小賊因為吃了隻雞而就此喪命。就在這時,小賊的肚子忽然發出一陣響聲,那是饑腸轆轆的聲?音。
這就是小賊的人間,即便摒棄了道德偷雞來吃,卻依然免不了饑餓的人間。
成玄風歎了口氣,收起寶劍回了破道觀,看見溫玄機還沒睡。
成玄風說:“身上有錢嗎?”
溫玄機答:“有點兒。”
“借我一些。”
“這可不行,借錢總要拿些東西來抵押,這是天經地義!”
“你要什麽?”
“把你的蓮花冠借我戴戴。”
成玄風猶豫不決,因為蓮花冠在道門乃是身份的象征,且輩分極高,哪能輕易抵押於?人。
溫玄機又說:“等回了山上,你把錢還我,我就把蓮花冠還給你,沒什麽大不了?的。”
成玄風仍在猶豫,他覺得後心處的補丁不知為何隱約有些發燙,燙得他有些難過。所以他還是摘下了蓮花冠,鄭重其事地遞給師兄,換來了寥寥十幾枚銅錢。
之後他身影如風,又一次不知去向。
次日小娘子家的雞窩多了一隻通體雪白的母雞,她早晨醒來看到母雞之後,便抱著它找到了成玄風。
她說:“謝謝你。”
成玄風沒有說話,隻是有些好奇,為何小娘子會知道是自己買了隻雞塞進她家雞?窩。
小娘子似是看穿了年輕道士的疑惑,輕笑道:“小紅之所以叫小紅,就是因為它身上的羽毛是紅色的。”
成玄風臉色微紅,小紅的“紅”。
與此同時,永平坊。
慈恩大師和木魚在長安城裏兜兜轉轉,最後回到了這個地方。這裏毗鄰永和坊,雖然兩者都不是什麽富裕地界,但比起升道坊還是要強上不少。
木魚如往常叩響某戶人家的房門,略微等了片刻,房門忽然被一個男人打開了。男人長得五大三粗,而且麵紅耳赤,一看就知道此刻心情不佳。
可憐木魚還沒來得及說話,那男人便罵罵咧咧把門重重關上,讓小和尚吃了一記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其實他這一路來長安,也沒少吃閉門羹,所以心裏並未覺得難過。隻是這一次又與以往有所不同,木魚並未轉身離開,而是怔怔地站在屋門外,一動不動。
慈恩大師在約莫五十步開外的地方休憩,看到木魚執拗的模樣,微笑著歎了口?氣。
不久後,那戶人家的房門再度打開,之前氣衝衝的男人再度出現,一下子便撞倒了門口的木魚。但他甚至懶得回頭看上一眼,腳步如飛,不知急匆匆地要去向哪頭。
木魚被撞了個腚蹲兒,痛得齜牙咧嘴,他站起身來揉了揉屁股,然後拍了拍衲衣上的灰土。
這時,屋裏的女人看到了屋外的小和尚,口中大呼著:“孩子,我的孩子!”
她恍如地獄中爬出的惡鬼,猛地向木魚撲去,而小和尚則嚇得一動不動,被其緊緊抱在懷中,幾乎喘不過氣來。
之前木魚停在屋外不願離去,就是因為聽到了屋裏的罵聲。他從罵聲中得知男人好賭,還為了賭資賣了孩子,他這次回家是為了取走房契。
而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在失去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變得瘋瘋癲癲。
瘋女人仍在哭號個不停,木魚誦了一句佛號,有些艱難地說道:“施主……能否……讓小僧……”
可惜女人生怕木魚跑了,抱得極緊,結果小和尚連話都說不利索。
過了許久,瘋女人終於清醒了一些,停止哭鬧,她鬆開了木魚,又仔細看著孩子的麵孔,神情有些疑惑。
奇怪,我的孩子怎麽會是個小光頭?
木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扶著瘋女人回了院子,隨後便撿起地上的掃帚開始清理院裏的落葉。這一次,他不要一碗水,也不要一口飯,隻想幫女施主打掃一番這個千瘡百孔的家。
他把葉子和積土掃成了一個小丘,堆在院子的東南角,又劈了一些柴火,堆在院子的西北角。做完這些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男人哭喪著臉回了家,身後還帶著一群凶神惡煞。
木魚知道,男人定是又賭輸了,那些人是來奪走這棟房屋的。
瘋女人一見夫君回來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一個勁兒地說:“你快看,咱家的孩子!”
男人隻是冷冰冰地推了她一把。
木魚見到此景,眉頭忽地一跳,再難抑製心頭怒火。他用力揮著手裏的大掃把,三兩下便將那些不速之客放倒在地,就像是清理垃圾一般掃了出去。
忽然,有隻手攔住了木魚,正是慈恩大師。
老和尚搖了搖頭:“這樣不好。”
木魚抿著嘴唇,將掃帚放回原處,轉身向瘋女人行了一禮,隨後便跟著師父離開了這戶人家。
行走在路上的時候,木魚問:“師父為何攔我?”
慈恩大師隻是說道:“藥醫不死病。”
木魚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佛度有緣人……”
※
轉眼間,十五日之期已到,推事院開始尋訪長安各坊,以風評選出數人晉級普度大會的第二試。
秦鳴鶴、鑄玲瓏、厲千帆,這三人在各自木牌所寫坊市之中風評極佳,至於佛門的那對師徒,可謂滿長安交口稱讚,已經無須考核。除此之外還有個佘婆婆也頗具名望,隻可惜不知為何生了一場大病至今未愈,隻好退出。
來俊臣帶人抵達升道坊的時候,天色突變,一陣大風伴著大雨猛然襲來。
成玄風和溫玄機正在破道觀之中休息,不料大風刮過,隨後豆大的雨點轟轟然墜落,擊打在這破道觀的每一寸屋瓦之間,力道極重,竟是把房身打得搖搖欲墜。
屋外雷雨陣陣,屋裏也好似下了一場暴雨,溫玄機再也尋不到一個可以躺著的舒服位置,隻好起身開始修葺房頂,尋了些破瓦片遮住孔洞。
相比之下,成玄風則顯得無所事事,他仍在原處打坐,頭頂剛好被砸出了一個小洞,雨水傾灌而下,已經將他徹底打濕。這時的他覺得自己和這座破道觀已經合為一體,他的道心也如破道觀一般千瘡百孔。
這些日子裏他做了許多事情,也曾有過許多感悟,但還是沒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至於能否晉級普度大會的第二試,他早已不再放在心上。
就在他神遊物外的時候,忽然發覺頭頂的雨水已經消失不見了。成玄風睜開雙眼,抬起頭來,隻見破漏屋頂處有個小娘子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對視隻有短短一瞬,隨即那個破洞便被小娘子補了起來。
成玄風心中一震,他趕忙站起身來,走到屋外,隻見升道坊的街坊們不知何時都來了這裏,手中拿著工具,幫忙修理這間早已無人祭拜的破道觀。
升道坊既然有道觀,就說明曾經有人來此拜祭,他們需要相信一些神道。而後來道觀變成了破道觀,則說明人們已經不再相信神道,或者說是因為他們的祭拜沒有得到反饋,於是這裏便破落了。
而如今,因為成玄風身處破道觀,這裏又有了新的變化。
雨水之中,成玄風想到了《道德經》中的“上善若水”,破道觀般的道心也隨著街裏街坊的修理而變得完整起來。
升道坊中得升道。
來俊臣看到這一幕,心中已有定論,於是便帶人去了下一個地方——永和坊。
與之前尋訪過的坊市不同,永和坊中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感覺。就像與張少白在普度大會上初次相遇的時候,白袍少年也給了他與眾不同的感覺。
雷雨來得急,去得也急,隻留了一地落葉和泥濘。
來俊臣看到大雨剛停,永和坊裏的老百姓便紛紛重新開門,忙活起了手頭的事情。有個小孩迫不及待地出來玩泥巴,結果被母親揪住耳朵,罵了兩句,便乖乖洗手回屋讀書。還有個老者淋濕之後受了風寒,咳嗽了兩聲,身邊便有兒子遞來一碗熱水,往裏麵放了道前些日子求來的符咒,符咒入水即化,老者趕忙趁熱喝下,咳嗽頓時好了不少。
不知為何,永和坊的人和其他坊的人並無不同,都是長安人,吃的也是飯,也有生老病死,但這裏的人就是多了一分從容。
來俊臣細細問了許多人家,終於找到了答案。
永和坊的人之所以從容,是因為這裏有一戶人家姓張。
張家不在長安的那六年,永和坊的人便不從容,因為一旦有了大病小災,再也沒人出手相助,而看病請郎中的花銷實在是讓人捉襟見肘。最關鍵的是,坊中時常出現的鬧鬼傳聞,也沒人可以鎮壓,所以難免人心惶惶。
可現在不同了,張家又有了主人,是個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的英俊少年。
來俊臣沒有去敲張宅的門,而是用朱筆在冊上寫下了最後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