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普度大會

永隆二年(681年),七月十五,這日小雨淅淅瀝瀝,長安仿佛被蒙上了一層輕紗,渲染得有些淒涼。

長安城共有一百零八坊,於城內呈棋盤狀羅列,從遠處看去仿佛星羅棋布。其中城北乃是皇城所在,官宅居多,而城南則地處偏遠顯得有些冷清。至於城東居住的多是達官顯貴,城西居住的則多是富賈和異族商人,故而有“南虛北實,東貴西富”的說法。

眾多坊市也是各有特色,比如勝業坊住的多是勳貴,崇仁坊住的多是公主,還有來庭坊住的多是宮廷宦官,基本上都是閹人,也因此多見佛堂寺廟,香火極為旺盛。除此之外最熱鬧的便是平康坊,那裏名妓俠客雲集,發生了數不盡的風流韻事。

而在長安這塊棋盤的“天元”,即崇業、靖善兩坊交接之處,便是此次普度大會召開之地。

至於為何偏偏要在此處召開普度大會,倒也不是無緣無故。崇業坊內有一道觀名為“玄都”,靖善坊內也有一寺廟名為“興善”,兩者之間隔著條朱雀大街,剛好是佛道相爭的一個小小縮影。

不久前此處便建了一座祭壇,名為“普度”,外側呈方形,寬數丈,由於朱雀大街本是土路,一遇下雨便泥濘不堪,於是祭壇下方鋪了青磚。而內側又建了個圓形小壇,周圍設五色布,如此一來既符合道門“天圓地方”的說法,又暗合佛門“曼陀羅”之?意。

今日正好是七月十五,道門過中元節,佛門過盂蘭盆節,一時間城內道觀寺院講經之聲不絕於耳。而尋常百姓也是紛紛準備了瓜果等祭品,燒金銀紙,家裏光景較好的更是做了些荷花水燈,又叫“水旱燈”。

故而七月十五的長安看上去好似透著壓抑的熱鬧,也像是帶著悲傷的一場狂歡。這是一場生與死共舞的盛會,各人喜悲不盡相同。

就在這極為特殊的一日,佛道兩門、祝由天脈、有名或是無名的各門各派,齊聚普度大會。

張少白自然也不例外,並且想方設法地騙來了茅一川同行,可見他確實將普度壇看成了龍潭虎穴。

普度壇外方內圓,外壇不設圍欄,有不少長安百姓前來圍觀。內壇則設有五色布,禁止閑雜人等進入。張少白和茅一川進入內壇之後,便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好,靜靜等待好戲開場。

兩人來得並不算早,壇內已有不少高人先至。比如佛門的慈恩大師,身邊帶著個小沙彌,正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除此之外還有個怪人頗為惹人注目,他身上穿的衣物好似破布條子縫製而成,舉止之間難免露出不少內裏“春光”,而順著布條縫隙往裏看去,便會發現他全身上下都是文身。

茅一川微微皺眉,忽然覺得這文身有些眼熟,和去年在洛陽遇到的異族刺客頗為相?似。

鑄氏女子進入祭壇的時候引來了不少**,畢竟普度大會罕有女人參加。不過這人入場之後第一眼看的便是張少白,而且這一看就再也沒有移開過視線。

茅一川也留意到了此人,麵不改色地嘲諷道:“該不會又是一個你老家的小娘?子?”

張少白輕笑了一下,搖頭道:“和我是同道中人,應該還有著不小的淵源。你看她的衣服,素白打底,紅線點綴,那上麵的圖案是冶鳥,乃是古越國巫祝傳承下來的。”

“那她為什麽盯著你不放?”

“這叫同行見麵,分外眼紅。”

“見麵眼紅的應該是仇人才對。”

“同行和仇人本就沒什麽兩樣。”

鑄氏女子盯看了張少白許久,終於有了動作,隻見她款款走來,步履婀娜,開口說道:“我叫鑄玲瓏。”

張少白輕拂了一下衣袖,笑道:“鹹天廣祝?”

鑄玲瓏亦是微笑道:“莫問來由。”

她的回答與明珪有一字之差,這是有原因的。在祝由的天地人三脈當中,其實說白了隻有天脈傳承了祝由之術,地脈和人脈更多的隻是附庸。而自古以來祝由天脈都隻有三家,無論姓氏如何更迭,都隻能有三家,且這三家分別傳承了扶龍、屠龍、登龍三?術。

到了這一代,張家的扶龍術隻剩張少白一人,明家的屠龍術隻剩明珪一人,至於登龍術傳人尚未現世。於是那些被張少白視為不入流的祝由世家便紛紛動了心思,打算取代張家成為新的祝由天脈。

至於為何如此,乃是因為天脈地位尊貴,相當於祝由之中的皇室,他們所能掌控的資源更是龐大無比。就以八字祝語為例,隻有天脈中人相見才會說一句“鹹天廣祝,不問來由”,而那些不入流的世家隻能說一句“鹹天廣祝,莫問來由”。雖然僅有一字之差,但其韻味卻是天壤之別。

得到鑄玲瓏的回答之後,張少白雲淡風輕地回了一禮:“張少白。”

鑄玲瓏笑得美豔,話裏卻仿佛透著寒光:“聽說張家隻剩你一個了?”

張少白不改笑容:“是。”

“那姐姐就要好心提醒你一句了,這裏可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哦。你看那個穿著麻衣的大胡子,他叫厲千帆。”

張少白打斷道:“什麽破名字!”

鑄玲瓏掩唇一笑,繼續說道:“別小看了他,此人來自苗疆,據說和祝由一道有些淵源,近幾年闖下了不小的名堂呢。還有那邊的佘婆婆,在江南那邊素有蛇菩薩的美譽,也不是簡單人物。”

張少白順著佳人指尖看了看那兩位同行,隨後便將目光轉移回了麵前這位身穿巫祝服飾的女子身上,問道:“那姐姐你呢?”

鑄玲瓏妙目一轉:“嗯?”

“姐姐是否也對我不懷好意呢?”張少白咧嘴一笑,旁邊的茅一川看到這一幕忽然有了動作,雙腳錯開抓緊地麵,顯然是隨時準備發力。

“弟弟這張嘴……”鑄玲瓏又是嬌滴滴地笑了聲,隨後突然變了臉,身上殺氣有如實質般迸發開來,她伸手抓向張少白,看似隻想輕拂少年臉龐,實則卻帶著殺意。

茅一川輕輕跺腳,雙眼緊盯著鑄玲瓏,要論殺氣,這位棺材臉身上的更重。

應是察覺到了茅一川的威脅之意,鑄玲瓏的手停在了張少白的身前,她臉上再度浮上一抹魅惑至極的笑意:“可真是應該縫起來呢,若是姐姐把你張家取而代之,我一定會這麽做的。”

說完她便轉身去了另外一邊。

張少白似是並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前溜達了一次,衝著茅一川沒心沒肺地笑道:“你瞧她那水蛇腰扭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茅一川沒搭話,仍冷眼盯著鑄玲瓏,看樣子是真的動了殺心。他倒也不是什麽嗜殺之人,但喜歡將心比心,他既然動了殺心那便說明鑄玲瓏剛剛也是一樣。

張少白又說:“別看我倆剛才隻是說了兩句話,暗裏的小動作可是不少。她讓我看那厲千帆和佘婆婆的時候,想要偷偷對我用‘攝魂之法’,甚至還在我身上留了個小東?西。”

一邊說著,張少白一邊從衣袖上摘下了一根頭發絲粗細,通體呈土黃色的“細繩”。茅一川看了那東西片刻,瞳孔忽地縮緊,因為他發現那居然是個活物!

“這叫饕蟲,祝由常用此物治療腸癰,若是普通人沾染此物,怕是有罪要受嘍!”張少白把蟲子隨手扔在地上,一腳踩死,“不過她居然用這些東西來試探我,未免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茅一川看了眼地上,已經不見饕蟲蹤影,問道:“那你呢?”

張少白挑眉:“什麽意思?”

“你不是吃虧的人,她動手腳的同時,你肯定也沒閑著吧?”

另一邊鑄玲瓏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踉蹌,她本想在與張少白對視之時施展“攝魂之法”,試看能否將其一把拿下。沒想到在她看到張少白雙眼的時候,卻莫名感到一股寒意,隨後眼前景象便變得好似上了一層霜,顯得極不真實。她當時強裝鎮定,險些沒能按捺住心頭殺意,直接動手。

到了此刻,她甚至有些忘記了張少白到底長什麽樣子,隻隱約記得那人很是可惡。她停下腳步,閉眼調整了一番心境,許久後重新睜眼終於恢複正常,然後她便回頭狠狠瞪了張少白一眼。

“知道這世上最容易被‘攝魂之法’控製的是哪些人嗎?”張少白似是自問自答,“心智不堅者,身虛體弱者,再有就是深信祝由者。換而言之,祝由師本身最易受到‘攝魂’影響,因為自己若要施展此法,就要堅信不疑。”

茅一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就在張少白和鑄玲瓏一番暗鬥之時,普度壇又來了不少人,其中還有戴蓮花冠的道士,看樣子佛道兩門的關鍵人物都已經到齊了。

眾人之中還有一個乃是張少白的熟人,正是身材高大,長相也與唐人大為不同的秦鳴鶴。

張少白先是有些疑慮,隨後便想通了,認為秦鳴鶴是為了在大唐宣揚景教而來,同時也為了證明自己,好讓陛下同意開顱一事。

兩人視線一觸即分,都含著一絲輕蔑。

此時此刻,圓狀的普度內壇之中,各色人等分為十幾個小群體站好,彼此之間帶著深深顧忌。反倒是道門的那對師兄弟和佛門的那對師徒站到了一處,看模樣聊得很是投?緣。

邋遢道人正是曾和明崇儼下棋的溫玄機,他絲毫不改往日灑脫性子,伸手就摸上了小和尚的光頭,嘖嘖讚歎道:“手感不錯,想必這位就是慈恩大師的高徒了。”

慈恩大師微笑道:“劣徒木魚,還不向溫施主行禮?”

小和尚木魚乖乖行了一禮,不過看模樣明顯不喜歡有人摸他的光頭,正強忍著心頭怒火。

溫玄機倒也知道適可而止,轉而介紹了一下身邊的冷漠道人:“這是我師弟,成玄?風。”

慈恩大師略有驚訝:“這位成施主看模樣年紀輕輕,竟然和溫施主乃是同輩?”

溫玄機答道:“我這位師弟本事大得很,就是脾氣臭了點。”

成玄風冷哼一聲,算作答複,看來他對佛門沒什麽好感,連虛偽客套的功夫都懶得?做。

木魚卻又乖乖行了一禮,脆生生地喊道:“木魚見過成施主。”

慈恩大師不以為然,又與溫玄機寒暄了兩句:“當年潘施主在普度大會的一番辯難至今仍令人記憶猶新,佛法乃是‘非常道’,這番說法真是有趣。”

溫玄機回道:“大師所說的‘萬法唯識,識外無境’亦是惹人深思啊。”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慈恩大師更是悲慟道:“隻是可惜了?他。”

這個他,自然就是當年力壓佛道兩門的張雲清了。

說來有趣,張雲清雖然已經身死道消,但普度壇內眾人卻都在不約而同地談論著他。慈恩大師和溫玄機主要是唏噓,木魚是敬佩,成玄風則沒什麽興趣,並不覺得那人有何特殊之處。

至於其他人在談起張雲清的時候,說得更多的是此次普度大會由誰來主持。按理來講,規矩應由上一次普度大會的得勝者來定,可是從沒說過若是那人死了又該如何是?好。

張少白和茅一川站於一處,心中所想亦是此事,他說:“我本以為陛下許了我咒禁博士一職,順帶著也會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可惜前些日子我刻意提起普度大會的時候,陛下什麽表示都沒有。”

茅一川目不斜視,站得筆直,雙眼始終看著內壇入口的方向:“皇恩難測,你最好不要在陛下那裏耍小聰明。”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不敢。”

這邊正聊著,忽然有個穿了一身暗紅官服的年輕男子進了內壇,此人表情嚴肅,眉心處有“川”字紋,嘴唇極薄且嘴角略微向下,一看就是個性子冷漠的人。在他身後還跟著個眉清目秀的仆人,年紀與他差不多大,穿著灰布麻衣,懷裏抱著一把長劍。

這二人一出現,內壇頓時鴉雀無聲。

除了張少白,他低聲問道:“這人看起來很有來頭啊,從哪兒來的?”

茅一川回道:“推事院。”

“不錯。”那人耳朵極為靈通,竟是聽到了這邊的竊竊私語。他雙手抱拳行禮,倒頗像是江湖中人:“推事院來俊臣,奉天後之命主持此次普度大會。”

此言一出,方才鴉雀無聲的內壇又熱鬧起來,隻是這熱鬧之中還隱含著許多情緒……比如質疑。佛道兩門倒是沒什麽反應,一來是因為早就聽說了推事院的名頭,二來則是因為不在乎。

來俊臣沒什麽表情,眉間的“川”字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他隻是站在普度壇的正中央,對周圍人群的低語毫無反應,至於跟在他身後半步的仆人則麵帶微笑,左顧右盼,似乎對這些人很感興趣。

張少白又問:“你認識他?”

“不認識。”

“那推事院到底是什麽來頭?”

茅一川答道:“去年牝雞司晨、伏龍牡丹兩案傷害武後名望,故而武後設立推事院,用於管理民間風言風語,以免再度出現類似事情。”

“原來如此,我說這段時間怎麽長安一副風聲鶴唳的模樣,茶攤的大茶壺都不敢胡說八道了。”

“他們自詡為‘朝外禦史’,忙於在民間捕風捉影,”茅一川麵露不屑,看樣子十分瞧不起這個狗屁推事院,“而且手段極其殘忍,落到他們手裏不死也免不了掉層?皮。”

抱劍仆人齜牙一笑,忽然轉頭衝著這邊讚歎道:“茅閣主真是見多識廣。”

茅一川沒應聲,自然是懶得和這幫惡狗廢話,張少白卻驚訝道:“推事院連你的真實身份都知道?”

“哪裏哪裏,比起張博士六歲時候偷看丫鬟洗澡的事情,我們對茅閣主簡直是一無所知。”抱劍仆人說罷便轉回了頭,視線落在自家主子的腳下。

張少白心頭一凜,想到推事院乃是天後所設,而茅一川所在的金閣則是隸屬天皇。但看樣子這兩者卻大有水火不容之勢,是否意味著天皇天後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

就在張少白正在心裏打著小算盤的時候,那邊忽然有了動靜。隻見一個渾身穿著爛布條的異族人站了出來,衝來俊臣質疑道:“你憑什麽主持普度大會?”

顯然這一問問到了不少人的心坎兒裏,場內傳出了不少附和之聲。

張少白眯起眼睛,見那人近乎**著身體,腳下也沒穿鞋,左手持展蘭(銅鈴),右手持達克(皮手鼓),再結合他的古怪文身,估摸著應是一位東巴,勉強算是自己的半個同行。

東巴一見有人支持自己,繼續說道:“若是佛道兩門的高人主持我沒意見,可你一個門外漢如何衡量在座諸位的高下?”

來俊臣視線落在那位東巴身上,眼神中不見情感,仿佛看著的不過是一具屍體,他反問道:“你想知道?”

東巴說道:“那是自然。”

“如你所願。”來俊臣話音剛落,身後的抱劍仆人忽然握緊劍鞘向上用力一抬,一抹寒光隨之出鞘,被扔到了半空之中。

抱劍仆人說道:“主人接劍。”

與此同時,慈恩大師閉上雙眼,誦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電光石火之間,來俊臣伸手接劍,身形一動,隨後又返回原地,將劍重新收回仆人懷中的劍鞘。這一係列舉動,幾乎都是在一個眨眼的工夫完成,張少白甚至沒有看清那人是如何出劍。

緊接著,東巴的脖頸處出現一道紅痕,身軀轟然倒地,再無半點生機。

來俊臣負手而立,抱劍仆人則朗聲說道:“天後有言,邪魔外道者,格殺勿論。”

至於誰是邪魔外道,自然由推事院說了算。

“蘇童!”來俊臣一聲輕喝,抱劍仆人頓時閉上了嘴,老老實實地退了下去。然後又有兩名身穿皂袍的推事小官進入內壇,抱上來一個木盒,接著抬走了地上的屍體。

來俊臣將木盒置於身前,說道:“盒中有木牌共一百零八塊,你等依次來取,切記隻可取一枚。”

他剛剛殺了人,所以內壇眾人誰也不想先來觸這個黴頭。最後反倒是小和尚木魚第一個走了過去,乖乖行禮。

來俊臣臉上浮上一抹笑意,看著木魚正用力踮起腳尖,把手伸入了木盒頂層的開口,極為艱難地取出來一枚木牌,開口叮囑道:“拿好,勿要丟了。”

張少白緊隨其後,他在木盒前觀察了許久才將手伸入其中,又在裏麵攪和了一通,直到來俊臣瞪了他一眼方才從中取出了一塊木牌。

他攥緊木牌,默默回到茅一川身旁,然後仔細看了眼木牌模樣便趕緊收了起來。

那木牌做工精細,應是上好檀木製成,周圍末端有雲紋雕花,中間則刻了三個大?字:

永和坊。

若張少白所料不錯,盒子裏的木塊寫有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名字,隻是不知道有什麽用處。

待到在場所有人都取了木牌,來俊臣說道:“即日起,請諸位前往各自手中木牌所寫的坊市。此次普度大會的第一試名為‘風試’,十五日後,推事院將前往各坊采察,選出數人進入第二試。”

來俊臣快人快語,再不多說哪怕一句話,轉身便欲離去。

這時有人問道:“你還沒說采察何物,也沒說到底要選出幾個人來!”

來俊臣沒有回答,反倒是名叫蘇童的抱劍仆人笑道:“各位都是得道高人,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

說完蘇童頗為和善地笑了笑,緊緊跟在主人身後離開了普度壇。他的笑容顯得天然無害,讓滿腹疑問的“高人”們一陣無奈。

茅一川不是什麽高人,對於“風試”一事更是一頭霧水,他給張少白遞過去一個充滿疑問的眼神,後者則緩緩說道:“這裏人多眼雜,回家再說。”

然後這兩人也並肩離開此處,臨走時茅一川察覺到身後有不少目光衝向這邊。其中一道來自鑄玲瓏,其中滿含怨恨,仿佛正訴說著張少白的薄情寡義。至於其他目光的來源他就不認得了,但應該都沒抱什麽好意。

一路上張少白一言不發,似是在腦海中整理著方才得到的信息,茅一川頗為識相地沒有打擾,隻是小心留意著周圍狀況。

棋局已經開始,一著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

回到張宅,張少白反手關好門閂,這才重重地鬆了口氣。出乎意料的是,院子裏不僅有個前來收拾打掃的天天,居然還有個穿了一身嶄新白袍的小童。

不必多說,正是明珪。

天天一見茅一川頓時眉開眼笑,嬌滴滴地喚了一聲:“茅大哥!”

明珪一見張少白頓時故作成熟,裝模作樣地行禮道:“弟子見過先生!”

不過茅一川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張少白更是連點反應都沒有,直接尋了個石凳坐上去。天天見狀趕忙捂住了嘴,明珪更是心領神會,乖乖蹲坐在先生身邊,不敢弄出丁點動靜。

張少白忽然仰頭看天,自言自語道:“盒子裏有一百零八塊木牌,被抽走了二十三塊,說明此次普度大會共有二十三個人,或者說是二十三股勢力參加。”

他從袖中取出那塊寫有“永和坊”的木牌,仔細端詳了一番,確定上麵並沒有藏著什麽玄機,繼續說道:“如此看來,其他人所持木牌上寫的也是坊市名字,而且各自都被分配到了隨機的地方。”

茅一川插口說道:“這些已經得到驗證了,來俊臣話裏話外的意思也是這樣。”

“不!”張少白果斷否定,“不僅如此,這裏還有更深層次的含義,他刻意把眾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分配到不同坊市,目的是避免有人早早做好準備。”

茅一川問道:“能做什麽準備?”

這時明珪脆生生地答道:“聽父親說,很久之前的一次普度大會上,有一尊佛像莫名其妙地從一座祭壇上鑽了出來,被人稱為神跡。但這其實是佛門提前做的準備,隻要事先在那處埋下佛像,再於佛像下麵種上種子,待到種子發芽,便可造出真佛出土的假?象。”

天天問道:“萬一真的是真佛現世呢?”

“那也和你沒啥關係。”張少白沒好氣地打斷道,天天氣得一瞪眼,但看到茅一川之後還是收斂了脾氣,想著秋後算賬,反正“秋後”也不遠了。

張少白又說:“第一試在這種情況下公布,必然會打亂很多人的計劃。”

茅一川問:“你抽的永和坊……對你來說是好是壞?”

張少白瞥了棺材臉一眼,仿佛在看一個傻子:“這不是廢話嗎,這裏是我張家的地盤,當然是好!”

“那你運氣著實不錯。”

“運氣不錯?”張少白冷笑了一聲,“你確定這是運氣而不是手段?實話告訴你,我不用看就知道秦鳴鶴和鑄玲瓏肯定能抽到對自己有益的牌子,至於佛門、道門若是想要,也能分到靖善坊和崇業坊,那可是他們各自在長安的根基之處。”

茅一川並不生氣,隻是覺得這些人確實擅長裝神弄鬼,抽個牌子都要耍心機,真是上不得台麵。

“我之所以率先去取牌子,就是為了防著鑄玲瓏先我一步,若是讓她拿了永和坊,我可就難受了。正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總要把人和占了不是?”張少白又想了一會兒,忽然問明珪:“第一試名為‘風試’,你覺得比的是什麽?”

明珪疑惑地看了眼先生,然後皺了皺小鼻子,煞有其事地回答道:“關鍵就在這個‘風’字上麵了,它應該指的不是普通的風吧。”

“這是必然。”

明珪搖頭晃腦地想了許久,說道:“《中說》有言,諸侯不貢詩,天子不采風,樂官不達雅,國史不明變。風會不會是‘采風’當中的風呢?”

張少白搖了搖頭:“這裏的采風說的是歌謠,當年儒家最愛幹這些事情,與普度大會應該沒多大幹係。不過你書倒是讀得不少嘛!”

“謝先生誇獎。”明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旁的天天還摸了摸孩子的頭,看樣子兩人已經熟絡。

張少白邊想邊念叨著:“采風,采風……這風不是歌謠,卻同樣出自民間……推事院要采察的,或許會是……”

他突然一拍腦門,發出響亮的“啪嗒”一聲:“有了,這風指的是風評!”

茅一川眼前一亮,也覺得這個說法比較靠譜。

“普度大會來的都是各門各派的人,若要分個高低,通過辯難太過費力。所以倒不如通過民間風評來定個高下,風評越佳,自然說明水平也就越高!這樣一來,各方勢力需要在接下來的十五天裏努力行善積德,廣收信徒。”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明珪補充道:“或是去其他坊市使些下作手段,搞臭他人風?評!”

張少白狠狠搓了搓明珪的腦袋,直到頭發亂成雞窩才停下手來:“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記住了沒?”

明珪眼神一黯,低頭認錯道:“記住了。”他沒有辯解,是因為張少白說得沒錯,明珪剛才的確生出了用小手段給他人添堵的想法。

這邊師徒二人通過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梳理得清清楚楚,茅一川卻還是不明不白。

他問道:“我還是不太懂,如果第一試真像你所說那般,那麽抽簽的時候選擇一個合適的地點便至關重要,豈不是你們這些使小手段的人已經占了先機。”

張少白耐著性子解釋說:“沒錯,最後能夠進入第二試的,想必除了佛道兩門之外便是這些使過小手段的人了。”

茅一川又問:“你又是怎麽抽到永和坊的?”

張少白懶得遮遮掩掩:“用手摸的,你以為我磨磨嘰嘰是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摸清牌子上的字!”

茅一川窮追不舍:“可其他人呢?”

張少白一攤手:“秦鳴鶴或許用的是他那雙眼睛,別人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神?仙。”

“難道推事院沒有事先想到過這點,任由你們動手動腳?”

“你個死腦筋還是沒有轉過來,”張少白起身走到茅一川麵前,一字一句地說,“第一試從抽簽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張少白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並不準確。秦鳴鶴和鑄玲瓏的確利用某種手段選到了自己想要的木牌,可佛道兩門卻沒做任何手腳,其中道門被分到了升道坊,位於長安東南角,可謂是最窮最破的一個地方,更談不上香火旺盛。至於佛門則分到了永平坊,就在永和坊東邊,也不是什麽佛門興盛之處。

這樣一來,佛道兩門從第一試開始就已經處於下風。隻不過,“風試”到底比的是什麽尚未可知,或許比的便是“下風”中的風呢?

按照長安城的規矩,中元節不設宵禁,日頭落山之後百姓依然可以自由行動,祭祀亡者,或是為生者祈福,而坊門關閉的時辰也會推後許多。

大明宮裏也新布置了一座祭壇,請了真人祭祀,武後更是請了十二名僧人誦讀《往生咒》。這對當今大唐身份最尊貴的夫婦,各自做著令自己心安的事情,隻不過李治不久後便犯了頭疾,早早離了祭壇,而武後則依然陪著僧人一同念經,念著念著便不小心流了一滴淚水,或許是在思念苦命的弘兒吧。

她抬頭看了眼天空,喃喃自語道:“雨停了?”

這場陰雨下了整整一日,仿佛已經滲入了長安城的骨髓,到了夜間便透著涼意。李治披了一件大氅,站在大明宮的牆上看著腳下的城。夜風輕拂過他臉上的皺紋,還不小心吹出了他發絲間藏著的白發。他看到各家各戶陸陸續續點起了油燈,也看見坊市之間的道路上點燃了火盆,還看到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龍首渠和漕渠紛紛浮上了河?燈。

這些燈火如同人間的點點星光,映在皇帝的眼眸之中,於是皇帝的雙眼變成了無盡浩瀚的夜空。

李治的聲音有些嘶啞:“這就是朕的長安,朕的大唐。”

他的神情惆悵,帶著一絲疑惑:“朕為什麽永遠都看不夠呢?”

他強忍著頭痛欲裂的感覺,這幾乎令他發瘋發狂:“不,還不到時候……朕還不?能……!”

下一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李治就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咽喉,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他當皇帝之前學的第一節課,就是克製!身為帝王,他必須時刻克製自己,保持神秘莫測的天威。

與親生兒子生離死別的時候他甚至不能流淚傷心,與武後同床共枕的時候他甚至不能夢中囈語。

他是長安城的主人,高高在上,可城中人卻不懂他的苦。因為皇帝有皇帝的苦,凡人也有凡人的苦,或許兩者永遠不能懂得對方。

這時,老太監也緩緩登上城牆,還端來了一碗熱湯。李治將其一飲而盡,臉頰浮上一層頗不自然的紅色。

長安燈火通明,既熱鬧又淒清,婦人壓抑的哭聲與幼童響亮的喧鬧交織,平康坊傳出的曲調婉轉中透著憂傷,永陽坊亂葬崗裏風吹過枯樹的聲音仿佛鬼泣。每家每戶門前掛的是白燈籠,但掩不住內裏的火卻是血紅,有錢人家火盆裏燒的是金銀紙,但燃盡之後剩的也不過是一團灰。

張家的大院裏,茅一川孤單地抱著刀,眼神罕有的迷離。明珪和天天擠在一起,往同一個火盆裏燒著紙錢,但彼此都不知道他或她祭奠的人是誰。

有些人的名字,隻是說起都會心痛,所以不能說,哪怕一個字都不能說。

張少白跪在後院的小黑屋裏,桌台左右各點了一根蠟燭,卻驅不散少年心中的黑暗。他盯著麵前十七塊無字靈牌,特別是最前麵的兩塊。那上麵若是有字,一個該是晏柳蘇,一個該是張雲清。

他手裏攥著扶龍玉,腦海中滿是故人的音容笑貌。越想就越是難過,以至於手上力道越來越重,簡直快要將玉佩捏碎。

張少白眼含熱淚,強忍著哭聲,直到有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叔身上的酒臭比往日更加濃烈,可見今日喝得更多,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深深看了眼那些靈牌,然後便轉身離去。

從始至終,兩人無丁點交流,仿佛他們一個是張家的光,一個是張家的影。

龍首渠旁,有個小和尚看著河麵上的水燈,轉頭問道:“師父,為何我心中忽然覺得難過?”

師父答非所問:“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升道坊裏,有間破破爛爛的道觀,其中積灰早已漫過香火,有個邋裏邋遢的道士躺在茅草堆裏,大大咧咧地說:“你在看什麽?”

另一個幹幹淨淨的道士站在道觀門前,答道:“我代明月看人間。”

胭脂樓內,來了個美豔無雙的女人,她無視周圍的異樣目光,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托腮望向窗外,喃喃自語道:“你到底在哪裏呢?”

還有極為偏僻的薛府別院。

薛靈芝想起了張少白留給她的那個包裹,那個隻能在中元節打開的包裹。

打開之後,裏麵放著一盞小巧的水燈,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別寫我名字?啊”。

張少白還活得好好的,當然不能寫他的名字了。薛靈芝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隨後又想了想,在水燈上寫下一個名字。她不能出門,也見不到河渠,於是就在院子裏的池塘裏放了水燈。

池塘太小,水燈飄飄搖搖沒多久,就到了……

彼岸。

然而就在她將寫有“薛蘭芝”名字的水燈放入水麵的時候,忽然一陣失神,竟然看到自己的倒影有些詭異。

薛靈芝的表情是哀傷的,倒影卻在冷笑。

“奇怪,難道是今天太過勞累,所以有些眼花?”薛靈芝心想自己今日在病坊忙了一天,剛剛隻不過是眼花罷了。

不承想倒影中的人卻開口說道:“也許在你心裏,一直都希望我早點死掉吧?”

“不是的……”

薛蘭芝冷笑著:“你對我不隻是愧疚,還有嫉妒。因為我不是天煞孤星,沒有遭人嫌棄。”

薛靈芝蹲在池塘邊,淚水止不住地滴落在水麵上,仿佛天空又下起了一場雨。她不停地搖頭道:“不是,不是,不是……”

就在這時,薛靈芝心頭突然響起了張少白的聲音。

少年曾說:“何必呢,自己與自己較勁,到頭來傷害的隻能是你自己。”

想到這裏,薛靈芝猛地回過神來,心中那道不屬於自己的聲音隨之消散。

淚水滴答,不知是不是模糊了她的雙眼,池塘水麵竟然又映出了一個奇怪的人影。

他戴著青銅麵具,與靈芝曾有一麵之緣。

薛靈芝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看,結果發現空無一人。

真的隻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