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惡紫奪朱

明崇儼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既不像是戰場上慷慨赴死的壯士,也不像是舍命平天下的士子。他的死就像一塊石頭落入了汪洋大海,甚至來不及激起半點漣漪,便被浪花淹沒,衝刷去了它僅剩的最後一絲痕跡。

得知死訊的時候,張少白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承認,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明崇儼,可這是因為同行相憎。明崇儼對他的愛護之心,他卻從未忽略過。

是明崇儼推薦他入宮查案,並且幫助他渡過了重重難關;是明崇儼助他重查太子弘案,為父親,為張家正名;也是明崇儼,口口聲聲喚他為“少白”。

這份情誼,有始無終。

比起張少白的失落,茅一川則果斷得多,帶著刀便查案去了。人死不能複生,但總要弄清楚是怎麽死的,如果能抓到殺人凶手那就更好不過了。

刑部、大理寺的人聯手打撈許久,終於從洛水中找到了明崇儼的屍體。

灰白色的眸子,他即便已經死了,卻依然像是一個仙人。

茅一川站在洛水之畔明崇儼身死人亡的地方,怔怔盯著河水,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至於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到茅一川都是恨不得繞道走,唯恐那個棺材臉留意到自己。雖然茅一川已經不是大理寺丞,可餘威還在,而且誰都能看得出來,今天他心情格外不好。有兩個小吏站在茅一川身後,兩人推來推去,但誰也不敢上去說話,看樣子是有事相報。

茅一川的目光仍在洛水,嘴裏卻說:“有事快說。”

其中一個小吏被另一個推了一把,於是隻能哭喪著臉湊上去,說道:“有人曾在那日傍晚看到明大夫在此處逗留,還看到有個人曾經撞了明大夫一下,然後明大夫就掉到河裏了……”

“可否看清那人模樣?”

小吏滿頭大汗:“那人披著鬥篷,貌似還戴了一張青銅麵具,也有可能是皮膚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茅一川冷聲道:“什麽叫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小吏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我知道了。”茅一川見再問不出什麽東西,幹脆揮手趕人。

他低頭看向腳下,隱約還能在這裏感受到明崇儼的鮮血,心中怒火更甚。而剛剛小吏所說的“麵具”,讓他直接想到了龐先生。

茅一川喃喃自語道:“傍晚時分,宵禁將至。尋常人都是由北向南走,為何此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洛水乃是東西走向,將洛陽城分為了兩部分,北邊是皇宮以及城北數坊,居住的多是達官顯貴。南邊住的則多是平民百姓,洛陽聞名的南市和東市也都在城北。故而到了夜裏,大多數人是從北往南走,早些回家,極少有人從南往北。

明崇儼走過天津橋,沿著洛水往家走去,卻被一人迎麵撞上。那人應是在此等候多時,不過殺害明崇儼之後又去了哪裏?茅一川有種預感,那人在出手之後,一定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沿著洛水繼續走下去。

於是茅一川將目光放到了洛水以北的位置,洛陽宮處。

他微微眯著眼睛,心想宮中夢魘一案,明崇儼曾給太子李賢吃過苦頭。而五年前的太子弘舊案也查出了不少玄機,明崇儼更是知道不少。最關鍵的是,宮中不知何時傳出了一些糊塗話,說是明崇儼曾向皇帝進言,說當今太子失德,理應易儲。

這般看來,殺害明崇儼一事,太子李賢嫌疑最大。

隻是,不知帝後二人會如何處理此事?

洛陽宮,貞觀殿。

李治並未對明崇儼之死表現出丁點哀傷,他隻是覺得自己頭痛欲裂,而且無人可醫。在人飽受病痛折磨的情況下,難免會“病急亂投醫”。

於是張少白被莫名其妙接到了宮中。

可憐少年從未和皇帝有過接觸,所以難免緊張,就連說話也是結結巴巴。

武後為李治揉弄著額頭,斜了張少白一眼,說道:“當初我心軟留你一條小命,現在看來你還是一心求死啊……也罷,今日就遂了你的心願吧。”

看來武後今天心情不佳,脾氣也相當暴躁。

張少白趕忙說道:“陛下患有頭疾已經多年,傷痛早已入了深處,草民現在實在是治不了啊。”

“誰讓你現在就治病了,隻要能讓陛下好受一些就行!”

“哦哦,草民明白了,”張少白從袖中取出一根足有拇指粗細的香,“此物名為請神香,有安神止痛之功效。”

武後“哼”了一聲:“點上。”

張少白膽戰心驚地將請神香點燃,然後插在香爐中,看到其中殘餘的爐灰時,少年驚訝道:“明大夫之前也用過此香?”

武後點頭:“沒錯,隻是此物太過稀罕。而且明崇儼曾叮囑過,不可隨意亂用。”

張少白解釋道:“請神香在用量上極為講究,若是用得多了,怕是會引來一些不好的東西。”

“不好的東西?”武後皺眉。

“比如幻象。”

片刻後,李治忽然咳嗽了兩聲,武後趕忙問道:“陛下感覺如何?”

李治的聲音有些嘶啞:“好些了。”

武後臉色稍緩,又對少年沒好氣地說道:“你還有什麽手段趕緊用,非要等著我催你嗎?”

“草民不敢,”張少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草民還真有一個方子,是張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據說可以治療所有病症,百試百靈……”

武後一陣心煩意亂,實在是懶得聽少年胡說八道:“算了,來人!”

張少白趕緊提高聲音,加快語速:“此藥名為‘心誠則靈丸’,雖然做不到藥到病除,但服用得久了還是對身體大有裨益啊!”

說完之後,張少白已經一身冷汗。

武後沉吟片刻,說道:“還不把東西拿出來?”

張少白賠著笑臉:“進宮的時候被護衛搜身拿去了……”

“那就給我現做!”

“天後不知,這‘心誠則靈丸’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煉成。”

“你是想氣死我嗎?”武後忍無可忍,看模樣是真的動了殺機。

就在這時,李治虛弱至極地說道:“皇後莫要生氣,這孩子沒有騙你。”

武後扶著李治起身坐好,滿眼都是擔憂。李治衝著她笑了笑,轉而對張少白說道:“我聽茅一川說過,你曾經把山楂丸子賣到了一貫錢。今天,你想賣給朕多少錢?”

張少白解釋道:“容草民為陛下解釋一番這山楂丸子的妙用。說白了它隻是普通的零食而已,並沒有治病之效。但張氏祝由用它治好了無數病患,靠的就是那七七四十九天的煉製。”

李治對此深感好奇:“哦?你繼續說。”

“患病者最大的心願莫過於身體康健,患重病者則希望病痛稍緩。其實他們的這些心願本身就會對病情產生影響,我給他們吃的‘心誠則靈丸’,無非是一個契機,一個引子,讓他們真的心願成真,煉製的時間越久,病人也就越相信這‘心誠則靈’。可是恕草民直言……此藥對陛下或許用處不大。”

“為何?”

“陛下雖然飽受頭疾困擾,但心願卻始終在大唐,在黎民百姓身上,所以此藥無?用。”

李治露出一絲笑意:“你這溜須拍馬的本事,比明大夫還要厲害啊。”

武後卻瞪著張少白,語氣依然冰冷:“既然沒用,你說出來做甚?”

張少白繼續說道:“天後容草民說完,‘心誠則靈丸’對陛下無用,但山楂丸子本身卻對陛下有些用處。據草民觀察,陛下唇色發紫,乃是典型的‘惡紫奪朱’之相,應是身體閉塞所致。多多服用山楂丸子,可助通氣,雖然不能治本,但細水長流,時間久了效果也就有了。”

武後怒道:“說什麽細水長流,明明就是怕治不好,然後被我處死!”

少年脖子一梗:“所謂醫者仁心,天後可以質疑我,但不能質疑我祖宗傳下來的祝由之術!”

李治看得有趣,不禁笑出聲來,“看來這小猴兒和皇後命裏犯衝,你一見他就來氣,哈哈。”

武後看向李治的時候,眼神盈盈似水,滿是溫柔:“陛下正經一些,事關龍體,妾身不得不謹慎。”

“無妨,”李治問張少白,“你那丸子需要什麽材料?”

張少白答道:“新鮮山楂、花蜜、甘草……”

李治說道:“那就準備一些吧,朕倒要看看你這細水長流是怎麽個流法。”

“那草民告退……”

“誰讓你走了?去讓太醫署把東西準備好送過來,朕要親自看著你做。”

張少白心知皇帝這是依然不信任自己,或許,也有幾分找樂子的意思在其中吧。

少年看了一眼那根燒了小半的請神香,說道:“陛下、天後……那香該熄了。”

李治閉目養神:“去吧。”

武後似乎今日看張少白極不順眼,罵道:“什麽香該熄了,我看你就是個窮酸樣子,舍不得自己那點寶貝。”

張少白哪敢反駁,老老實實地掐滅請神香,拔出剩下的部分打算揣回袖中。結果感到脖頸涼颼颼的,回頭就看見武後正瞪著自己,於是又悻悻然把香插了回去。

一張珠簾,仿佛將簾後簾外隔絕成了兩方天地。李治睡意昏沉,武後輕輕為其調整了一個舒適的睡姿,蓋好被子,掖好被角,還用手抹了抹他緊皺的眉頭。

乍一看,所謂帝後,其實與民間夫妻也沒什麽不同。

生怕吵醒好不容易睡去的皇帝,武後一言不發,時而看著李治的睡容,時而看向手足無措的張少白。

白衣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又不敢貿然告退,隻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武後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笑意,卻依然驅不散滿麵愁容。

因為今天對她來說,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日子,也注定是一個充滿傷心的日子。

這一天本不該來得這麽早,可明崇儼的死卻促使這一切提前發生。所以武後對明大夫的死沒有惋惜,也沒有多少悲傷,反而有些恨意。

不久後,太醫署的人便把“心誠則靈丸”的製作原料拿了過來,堆在珠簾之外,小山似的一大堆。

張少白行了一禮,用手指了指外麵,然後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草民去外麵做?藥?”

沒想到李治卻閉著眼睛說:“不必了,就在這裏做吧。”

他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複又皺起,似乎是請神香的作用已經退去,於是病痛又一次占據了上風。

張少白自然不敢抗旨,隻好在珠簾內外來回忙活。“心誠則靈丸”說白了不過就是加了蜜糖和數味草藥的山楂丸子,與其說是藥物倒不如說是食物,所以做起來並沒有那麽費勁。

少年把碾槽放在腳下,槽裏放了甘草等藥物,雙腳踩在蹬輪上,一使勁便開始來回碾磨。同時手裏也不閑著,抱著一個大大的搗藥缽,裏麵裝的是去了核的山楂。他一隻手拿著杵頭上下翻飛,看樣子極其熟練。

李治微眯著眼,輕嗅著空氣中混合著果肉與藥材的香味,打趣道:“你們祝由之術也講究如何製藥?我怎麽從未聽說張雲清和明崇儼有這本事?”

張少白忙得一頭是汗:“不瞞陛下,草民也隻懂這些步驟,至於那些藥材怎麽采摘,以及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是一丁點都不懂。至於我為啥對這個如此熟練,還多虧了我家小丫。”

“難道你妹妹從小就是個藥罐子?”

“不是,她吃這個純粹是因為嘴饞。”

“哈哈,讓你說得朕也有些嘴饞了。”

片刻後,張少白將山楂泥、草藥粉末和著花蜜攪在一起,又仔細地把手清洗一番,便開始了“搓丸子”的步驟。

少年問道:“陛下,草民要做多少山楂丸子?”

皇帝說:“多多益善。”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張少白麵前堆起了足足一笸籮“心誠則靈丸”。

張少白累得頭暈眼花,強撐著說道:“陛下……這些夠了嗎……”

李治卻說:“差不多了,接下來你把這些丸子都吃了吧。”

少年的臉頓時憋成了豬肝色。

雖然心中有萬般不願,但張少白知道,這是皇帝對自己仍然不夠信任,所以需要用自己來試藥。當然,其中應該也存了幾分戲弄。

帝王心思,果然難猜。

張少白隻能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然後便開始吃剛剛做好的新鮮丸子。

李治笑了笑,轉而對許久無言的武後說道:“皇後,差不多到時候了。”

武後卻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陛下……”

“你與他走到這一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當斷則斷,不斷則亂,大唐必受其?害。”

“可妾身……實在是狠不下心。”

“有什麽狠不下心的,若他真的輸了,隻說明他不適合坐在那個位置上。你不是害他,而是在救他,快去吧。”

武後站起身來,眼眶裏有淚水轉了兩圈,隨即消失不見,她的臉上也再不見一絲愁?苦。

她路過張少白身旁時,撿起了一枚山楂丸子,輕輕咬了一口,麵無表情。

武後說:“如若這丸子真的可以‘心誠則靈’,那該多好。”

說完,她把剩下的一口吃掉,又說:“再不濟,真是一口毒藥,倒也解脫。”

張少白也在往嘴裏塞著山楂丸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連嘴巴都忘記合上。他一直覺得今天的武後有些不太一樣,可沒想到居然這般反常。

武後掀開珠簾走了出去,李治輕聲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治小家,亦如是。烹調了那麽久,若是再不揭蓋,怕是裏麵就成了一團糨糊。”

張少白似懂非懂,一臉茫然。

李治前所未有地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看他小嘴吃得通紅,嘴邊還有些殘渣,說道:“你也別吃了,拿一個來給朕。”

張少白乖乖照做。

李治又指了指床榻旁,說道:“跪下。”

張少白立刻跪好。

李治沒有吃山楂丸子,隻是放在手裏,輕輕地按捏了兩下:“我聽皇後說,你對張雲清的死相當不忿。”

少年叩頭道:“回陛下,是。”

“你不明白為何弘兒死了,你父親就也要死,是嗎?”

“回陛下,是。”

李治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張氏祝由在祝由天脈中修的是哪一支?”

張少白聽後心中悚然,沒想到皇帝居然也知道祝由隱秘,但轉念一想之前明崇儼生前一直侍立於皇帝左右,倒也了然。

少年回答道:“是扶龍術。”

“是啊,扶龍術,顧名思義,那你覺得你父親生前,扶的是誰?”李治說完便自問自答道,“朕已是真龍天子,自然是不必扶的,那張雲清扶的人又是誰呢,也隻能是誰?呢?”

張少白終於明白了父親是因何而死:“是太子弘。”

李治把山楂丸子一下扔到了嘴裏:“你說說看,要扶的人都死了,張雲清還活著做?甚?”

張少白坐直身體,少年似乎解開了某個心結,整個人的氣質煥然一新。他說:“草民知道了,我父親是死於扶龍,不算冤枉。”

李治嚼了幾下便將丸子咽了下去:“不過你家為何遭難,朕就不知道了,也懶得知道,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

張少白真心實意地狠狠磕頭道:“草民叩謝聖上指點。”

“以後不要自稱草民了,你父親的官職還空著,自己挑個良辰吉日便上任去吧。”

“這……”少年居然有些猶豫。

李治早就料到少年會作此反應:“怎麽,散漫慣了,不想受人拘束?”

張少白仍舊低著頭:“草民罪該萬死。”

“罷了,就許你帶職散漫吧,至於你一身的扶龍術要用在誰的身上,也都隨你,”李治打了個哈欠,“去,再給我拿幾個過來。”

張少白抬起頭,大有春風得意之感:“臣領命!”

許是山楂丸子真的有用,李治感覺腦袋舒服了許多,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東方。

東宮。

世人對紫色看法大不相同,一說“紫氣東來”,紫色象征著天上的紫微星,貴不可言。另一說紫色介於黑與紅之間,乃是雜色,故有“惡紫奪朱”的說法。

李賢顯然偏信前者,所以他喜穿紫色。而他的同胞哥哥李弘,則更喜歡朱紅之?色。

此時,仍是那處幽深宮殿。

李賢站如青鬆,臉色不悲不喜,意味難說。在他麵前,有副**著上身的軀體,背上滿是赤紅混著青紫的痕跡。

奄奄一息的趙道生趴在冰涼的地麵之上,臉上卻沒有多少痛苦之色,他微微笑著,眼睛也眯了起來,乍一看更像是個無憂無慮的清秀少年。

兩人對峙許久,李賢終於說道:“你不該這樣做的,你既然自囚於此,就應該有始有終。”

趙道生笑容之中滿是陽光,可說出的話卻陰冷至極:“他該死。”

“這世上該死的人很多,你為何偏偏揪著他不放?”

“他不該在陛下麵前說明允的壞話,更不該夥同武後在宮內四處散播謠言。”

“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在乎那些。至於我到底是不是母親親生,兄長又是否是我所害,我自己心裏清楚得很。”

趙道生仍趴在地上,把臉側向李賢那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陛下說不定什麽時候便會駕崩,先下手為強,這就是武後如此急切的原因。”

李賢彎腰,伸出一隻手,為趙道生輕輕撥開一縷被汗水打濕而粘在臉上的發絲,“是啊,先下手為強,你在武後用夢魘一事敲打我之前,就已經率先下了手,不是嗎?”

幽暗殿內,僅有幾盞孤孤單單的燭火,它們仿佛感知到了李賢的心意,左搖右晃,無風自動。

李賢說:“溫柔坊的灼灼、薛家的龍屍……這些都是那個龐先生教給你的?可無論我怎麽查,都查不出他的真實身份,隻知道他和‘九羅’有關。你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等於與虎謀皮,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趙道生答非所問:“牝雞司晨分化了武後與裴家的關係,伏龍牡丹分化了武後與薛家的關係,這樣一來,待到明允與武後分庭抗禮的時候,便會多些勝算。”

“你就不怕事情敗露嗎?”

“那又何妨,反正事情都是我背著你做的,到時候我一人扛下就好。”

李賢直起腰來,俯視著那個渺小如螻蟻般的人:“你還是不夠聰明,有個道理你不明白,隻要你做了這些事情,就等同於我也做了這些事情。”

趙道生仍麵帶微笑,他看到明允往前走了兩步,來到自己身前,隨後他便感到右手傳來一陣劇痛。但他沒有叫也沒有閃躲,這種痛苦與方才的三十脊杖相比不算什麽。

李賢踩著趙道生的一隻手,繼續說道:“我還要再告訴你一個道理,隻要父親還活著,就永遠沒有我與母親分庭抗禮的時候。你太急了,在錯誤的時間做了一連串錯誤的事,結果就是將你我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趙道生強忍著疼痛,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扭曲起來:“武後為了拉攏朝堂眾臣,甚至不惜說你並非她親生,無疑就是說你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順。五年前的太子弘案,更是莫名其妙地查到了你的頭上。明允,不是我太急了,而是如果我們再不反擊,那就相當於……等死。”

“明允啊,我沒錯。”身負重傷的男子忽然冒出一股力氣,居然把那隻被人踩在腳下的手掌抽了出來,“隻要武後活著,我們就是在等死。就算你當了皇帝,也會一直被她死死壓製,永遠得不到自由!”

“所以你就把我逼迫到了這般田地!”李賢忽地大怒,厲聲嗬斥,“你把我對你的縱容當成了一柄利器,反過來以此步步緊逼,你就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你當真以為你背地裏做的肮髒事情,我就全都一無所知嗎?”

趙道生身子用力,掙紮著跪了起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直麵李賢,虛弱地說道:“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釣魚嗎,你手裏捏著紅蟲,猶豫要不要把它掛在魚鉤上麵,是我幫你用鐵鉤穿過蟲子的身體。它掛在魚鉤上的時候,仍是活的,身子扭來扭去,令人惡心。

“可我記得十分清楚,之後你興致勃勃地揮竿釣魚,玩得很開心,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不敢做魚餌的事情。明允,我還是當初的我,我願意為你把魚餌做好,你隻管做一個收竿的漁夫就足夠了。”

兩個男子,一紫一紅,似是針鋒相對,又似是互訴衷腸。

李賢死死盯著趙道生的臉,怒火來得急去得也快,他歎道:“可吃餌的不是小魚,而是能讓人仰舟翻的龐然大物。”

“明崇儼死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沒有退路了,”趙道生的笑容中透著殘忍和狡猾,“明允,動手吧,我已偷偷在宮內安插了五百死士,隻要你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穿上兵甲,為你奪來這個天下。”

李賢卻冷笑道:“所以我說你還不夠聰明,你小看了龐先生的險惡用心,低估了武後的城府心計……最關鍵的,你無視了我的父親,他才是大唐的主人。”

這局棋,李治從未落過一子,他不在棋盤之中,而在棋盤之外。

故而不敗。

趙道生不服輸道:“可是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蒼白無力的!”

“你以為那五百死士就足以造反了?收起這個心思吧,如果不造反,起碼還能輸得體麵些,”李賢擊碎了趙道生最後的一絲希望,“我已遣散了那些死士,至於你私藏的鎧甲也盡數清除。”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趙道生忽然無力,跌坐在地,許久後終於開口說道:“我和你終究不同,哪怕隻有一絲勝算,我也願意為之一搏。而你則不同,你想的永遠都是如何減少損失,坐等著某一日被人蠶食殆盡。”

“如果你也是她的兒子,你就會明白我為何如此,”李賢蹲在趙道生麵前,與他四目相對,耐心解釋道,“她的反擊馬上就要來了,隻要撐過這一次,我還是太子,我們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雖然嘴上這麽說著,但李賢的內心卻並不肯定。按理來說,他提早發現了趙道生的計謀,並且撤去了五百死士,這麽一來武後一定會撲個空,最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懼,覺得事情仍會有出乎意料的變化。

這時,殿外有幾縷風吹了進來,殿內的燭火微微晃動,李賢甚至還嗅到了一股不屬於東宮的新鮮味道。

他不再理會趙道生,轉身離開,雙手用力推開大門。

門外“久叩不入”的陽光仿佛積蓄已久,門一打開便趕忙傾瀉而下,瞬間將李賢包裹其中。這位孤孤單單的太子,在陽光下看起來頗為刺眼。

而在他的麵前,有三位老臣。

在老臣背後,還有無數禁衛,看樣子已將東宮重重包圍。

李賢心想,你的計謀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武後僅用了一招便破去了你之前的所有謀劃。

“殿下,臣等奉天皇天後之命,徹查太子謀逆一案。”

那三位老臣依次是:高智周、裴炎、薛元超。

趙道生辛辛苦苦分化武後與裴、薛兩家的關係,不料武後卻讓他們來查李賢謀逆的案子。這不僅僅是查案那麽簡單,事已至此,真相變得不再重要。因為在武後看來,如果裴、薛二人查不出太子謀逆,那就說明他們確已偏向太子一側。而如果他們查出了太子謀逆,便相當於給武後遞上了一張“投名狀”。

至於唯一的高智周,他是兩不相幫的人。

李賢眯起眼睛,輕聲歎道:“母親啊,你究竟要把孩兒逼到何等地步才能安心!”

與此同時,武後將自己關在寢宮之內,她合上了所有窗子,不想見到哪怕一縷陽光。身處昏暗之中,她的手裏拿著一塊手帕,上麵繡著那首《黃台瓜辭》,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每念一遍,她就心痛一分,隨即心硬一分。

在吩咐高、裴、薛三人徹查太子謀逆案之前,武後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派人去香山寺,控製住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出家人。

第二件,將薛靈芝送入皇宮。

第三件,讓那個藏在東宮的暗線,也就是傳遞出太子蓄養五百死士意圖謀反的那個人,再做一件“小事”。

而這件小事,將奠定勝局。

武後端詳著手帕,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上麵,打濕了一首傷心的詩,她的嘴裏仍殘留著山楂的味道,卻沒了甜美,隻剩酸澀。

她把臉埋在帕子裏,左右輕輕摩擦,喃喃自語道:“賢兒……”

皇宮就像是一塊傷心地,東南西北的人全都各懷心思,無一不傷懷。

當張少白看到薛靈芝被帶到貞觀殿的時候,心情頗為複雜,甚至想要帶她逃離皇宮。幸好在靈芝身後還跟著茅一川,少年這才鬆了口氣。

李治已經吃了許多山楂丸子,精神頭看起來也好了不少,於是便從後殿轉到了前殿。他頗為隨意地坐在龍椅上,細細打量了薛靈芝一番,然後便讓張少白過去,站在她的身旁。

“讓朕仔細瞧瞧,這就是薛相家裏的‘天煞孤星’?倒是個標致的丫頭。”

薛靈芝舉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失禮之處,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反倒是張少白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生怕皇帝一不小心相中了靈芝。

白衣少年和鵝黃女子並肩而立,看上去倒也登對。李治將兩人的細微表情全部看在眼裏,覺得張少白的小心思實在可笑,卻並不說破。

他轉而問茅一川:“明大夫的案子查得如何?”

茅一川回道:“凶手戴著青銅麵具,與之前所說的龐先生十分相似,而且臣懷疑他住在城北,或是……皇宮。”

李治沒什麽反應,而是又將目光轉到了張少白身上:“聽說薛相不願讓你給薛靈芝繼續治病。”

薛靈芝聞言身子一僵,張少白強忍著扭頭看看心上人的衝動,說道:“回陛下,是的,薛相說我對靈芝心懷不軌,讓我離得遠些。”

李治哈哈大笑,“可是在朕看來,薛相說得一點沒錯啊。”

說來奇怪,貞觀殿裏回**著的是大唐皇帝的笑聲,卻令人遍體生寒,毫無暖意。

李治就這麽饒有興致地看著三個少年少女,心想他們就是大唐的新鮮血液,他們沒有經曆過隋末亂世,更不知道玄武門之類的秘史。他們出生的時候天下便是大唐,死的時候也依然會是大唐!

看了一會兒,皇帝便覺得有些眼花。依稀間把白衣少年看成了年輕時意氣風發的上官儀,而後又看成了老謀深算的長孫無忌。他還將穿著鵝黃衣裳的女子看成了多情癡纏的武媚娘,將黑衣“黑臉”的那人看成了金閣裏曾經活著的大好兒郎。

他更是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們,已逝的李忠、李弘,還有如今的太子李賢。

到了最後,他的眼中再也沒有那些年輕人,徒留一片虛無。

李治重重地歎了口氣,隨後有個宦官將眾人趕出了貞觀殿,也不讓離去,隻叫乖乖候著。

不知為何,今日洛陽宮的空氣裏隱約透著一股血腥味。

張少白看了眼身旁低著頭的薛靈芝,剛剛張嘴想要說話,便被茅一川冷聲打斷:“噤聲。”

絕不要在錯誤的時間說錯誤的話,因為那可能奪去你的性命。在最危險的時刻,沉默是保命的最後一劑良藥。

薛靈芝感受到了張少白的心意,於是伸手輕輕扯了扯少年的衣袖,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今天是個不尋常的日子,無論是對大唐來說,還是對位高權重者而言。張少白生了一副玲瓏心思,自然不難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這份不尋常從何而來。

明崇儼之死,在帝後看來無異於坐實了合璧宮密室的那幅壁畫。裴、薛兩家的案子,加上五年前的太子弘案,終於讓他們生出了易儲的心思。

張少白等人,不過隻是這次鬥爭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罷了。

武後從不是什麽純良之輩,她將薛靈芝接入宮中,意在以此要挾薛元超,讓他在太子謀逆一案中做出明智選擇。

李治也不是什麽糊塗皇帝,他默許這一切發生,卻不出手阻止。這是因為他一旦出手,自己也就成了局中之人,從此身不由己。

而李賢呢?

他到底是否知道趙道生的所作所為,他又在諸多陰謀當中扮演著何等角色?

他是心狠手辣,還是無能無辜?

沒人知道,也不重要。

自古成王敗寇。

高、裴、薛三人,於東宮馬廄搜出五百具本應已被銷毀的鎧甲,還有一張青銅麵具。戶奴趙道生主動招認,殺害明崇儼一事乃是太子授意。

太子謀逆案,就此落實。

一時間,東宮血流成河。

李賢沒有反抗,他隻有一個請求——暫留趙道生一命,之後便神色平淡地隨著三位老臣離開了東宮。趙道生孤零零地站著,目送李賢漸行漸遠,耳畔滿是求饒聲和死前的呻吟聲。

東宮幕僚該抓的抓,至於宮女宦官則該殺的殺,禁衛的動作很快,殺完人還不忘帶走屍體。到了最後,東宮隻剩下趙道生一人,他一動不動,臉上表情似哭似笑。

他自言自語道:“你是天上的龍,我是地上的蟲。如若造反成功,我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造反失敗,你被打落人間,倒也無妨……至少你我可以平起平坐,哪怕隻有一日,我也心甘情願。

“明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抬頭仰視你的眼神,永遠都帶著臣服,而你低頭俯視我的情誼,也總是藏著不甘於武後的叛逆。

“可是感情,本應是幹幹淨淨的啊。”

趙道生喃喃自語著,不知不覺間思緒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段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時光。

村子鬧了饑荒,甚至到了易人而食的地步。趙道生能夠在那樣的情況下活下來,連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命大,還是他吃了許多不該吃的東西。

老天爺發怒的時候,這世道便是吃人的世道。

“九羅”撿到他的時候,趙道生就像是一個怪物,他的腦袋很大,身子卻無比瘦小。那時候的他就像是一隻嗷嗷待哺的野獸,張嘴隻為了食物。

雖然趙道生從那以後終於不再挨餓,但他有時卻在懷疑,自己是否從一個地獄來到了另一個地獄。

想著想著,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額頭。

天邊忽然飄來幾朵雲彩,越積越厚,遮住了陽光,頓時天色便暗了下來。到了晚些時候,先有幾滴雨水輕描淡寫地落下,隨後雨滴變得密集起來,有如瓢潑。

一場夜雨來得毫無征兆,將洛陽從裏到外,徹徹底底地衝刷了一遍。

張少白等人仍在貞觀殿外候著,隻是身旁多了一個打傘掌燈的宦官。可他手裏的傘很小,隻夠遮住自己,反倒顯得那三個年輕人更加淒慘。

即便是炎炎夏日,夜雨也帶著幾分寒意,張少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視線穿過滂沱雨幕,艱難地落在那座宮殿之上。

外麵風雨勢大,那裏卻燈火通明,有對父子正在夜話。

貞觀殿內,李治和李賢相對而立,兒子的眉眼和父親頗為相似,乍一看倒像是年輕時候的李治和年邁的李治站在一起。

李賢與兄長李弘不同,李弘長得更像武後,故而也更得武後寵愛。李賢則隻像李治,所以才會有他並非武後親生的傳聞。

但仔細想想不過是場滑稽至極的笑話罷了。

明崇儼的幾句話,難道就能決定皇朝走向?

李治看著兒子的眼神,帶著七分痛心,還有三分因其不成器的怒意,“你從小就是這副樣子,從不主動為自己謀劃什麽,結果被別人的肮髒心思推著前行。”

“你的母親,還有你最親近的趙道生,正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鬥爭,最後把你卷入其中,弄了個粉身碎骨,難道你就沒有任何悔意嗎?”

“沒有。”李賢的回答很平淡,就好像自己從未犯過任何錯誤,故而沒有一絲悔?意。

李治咬牙切齒道:“為何要親手殺了那五百死士,你若是不這麽做,至少還能有些反抗的餘地。或許皇後查案查得晚一些,你便得手了呢?”

李賢仍是低眉順眼的模樣:“因為孩兒想讓父親知道,我永遠不會對血脈至親大動幹戈。”

“為什麽?”

“先皇將皇位傳位於父親,也是因此。”

李治的語調越來越冷:“可後來呢?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現在活得如何?”

李賢複又默不作聲。

“糊塗!”李治厲聲喝道。

“我若真的謀反,難道父親就滿意了?”李賢抬起頭看著父親。

李治同樣看著這個頗為器重的兒子:“至少你我父子可以在戰場上了結這段緣分,至少你能死得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李賢卻說:“可孩兒不想死,我明知道趙道生的所作所為而不阻止,是因為我的確在覬覦皇位,不想將其拱手讓給母親。但我不與趙道生同謀,就是因為孩兒怕死,不想在事情敗露之後,和他一同奔赴幽冥。”

兒子終於說了真心話,怕死是人之常情。

“不要恨你的母親,她也怕你走上必死的那條路,所以才會早早動手,為的就是在你犯下彌天大錯之前將你阻止。”

“但母親還是憑空變出了五百具鎧甲,給孩兒安上了謀反的罪名。”

李治歎道:“這是你母親的意思,既然你輸了,總要受些懲罰。”

李賢反駁道:“您隻說這是母親的意思,可這次將孩兒帶來洛陽又是誰的意思呢?父親比母親更早對孩兒生出了疑心,甚至已經不願再讓孩兒留在長安監國。”

啪!

“放肆!”

李賢扭回臉來,半邊臉頰已然紅腫,手指印清晰可見。他扶了扶有些歪掉的頭冠,發現難以扶正,於是便幹脆將其解下扔在地上,瞬間頭發散落而下。

無冠,散發,仿佛罪人。

李賢執拗說道:“孩兒說得沒錯,逼迫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是所有人。父親的不信任,把我帶來洛陽,趙道生因此坐立難安,認為一切都是母親在背後暗中蠱惑,方才設計對付母親。之後母親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她的兩次反擊,一次打碎了母子親情,另一次則將我從太子之位拽了下來。父親說得也沒錯,孩兒的確輸了,理應受到懲罰。”

李治怒意難消:“所以我才要打你!你明明不是一無所知,卻也什麽都沒做!”

“孩兒能做什麽,我不想與父親母親反目成仇,也不想與皇位失之交臂。我既不想當一個卑鄙小人,也不想當一具無心傀儡。所以我隻能選擇旁觀,同樣地,無論結果如何,孩兒也一並承擔。”

至於給誰,就看誰能率先逗笑母親。

那時候武後端坐於皇帝身旁,認真地板起臉來,眼看著弘兒在麵前時而做著鬼臉,時而有模有樣地學起了老夫子,顯得滑稽可愛。李治已經笑得直不起腰,而武後依然強忍著笑意,又把目光轉向了次子李賢。

賢兒卻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武後問他,為何不動,是不喜歡這塊玉佩嗎?

李賢的回答是,兄長喜歡,他不願與兄長相爭,但自己其實也有點喜歡,所以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

武後再沒說話,而是被李弘逗笑,於是玉佩便落到了弘兒手裏。出乎意料的是,隨後弘兒就把玉佩送給了弟弟。

那日李賢呆呆傻傻的模樣,李治仍曆曆在目。

這個孩子從書中學到的,是一個“不爭”。對盛世大唐來說,不爭乃是好事,不爭能讓百姓過得舒服一些,不爭也能讓學問流傳得更久一些。

李治終於恍然大悟,或許這些年來,李賢從未變過。是自己變了,也是皇後變了。

於是他的怒火終於平息,方才的憤怒咆哮變成了輕聲細語。

“我問你一次,你要說實話……弘兒的死到底和你有無關係?”

李賢沒有給出“是”或“否”的答案,他回答說:“孩兒那時還是沛王,曾在夢中見過一個戴著青銅麵具的奇人。他問我是否想當太子,繼承大統,孩兒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是。之後兄長便突然暴斃,孩兒得知後也曾懷疑是否與我有關,但那畢竟隻是一場夢,難以捉摸。”

“可你真的想當太子。”

“隻要是生於皇室的孩子,誰不想呢?”李賢反問道,但心裏卻莫名想起了趙道生,那個既自卑又高傲的人,他隻有屬於一位帝王,才不會讓人指指點點,才能挺直腰板做人。

李治又問:“你雖然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但宮中的壁畫,乃至弘兒的癆瘵之症,並不是你所為?”

李賢答道:“孩兒說過,孩兒永遠不會對血脈至親大動幹戈。孩兒,一直如此。”

血肉至親,大動幹戈。

可是賢兒啊,你知不知道所有皇位,都是這般來的?

李治仿佛忽然間蒼老了許多,他揮了揮衣袖,黯然說道:“罷了罷了,削去李賢太子之位,著明日送回長安。”

李賢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道:“孩兒領命。”

然後他便果決地離開了貞觀殿,從此與皇位再無瓜葛。

李治背對著兒子,不忍去看他狼狽離去的模樣。他心想,“九羅”啊“九羅”,你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到底要如何才肯放過大唐?

在李治看來,廢掉李賢曆經牝雞司晨、伏龍牡丹兩起案子,隨後武後以夢魘一案警告李賢。真正把李賢推入穀底的,是五年前的太子弘案那張來路不明的壁畫。於是李賢有了謀逆的心思,最終也為這份心思所累。

因為,帝後可以原諒太子的一切,唯獨除了謀逆。

李治要大張旗鼓地將廢太子送回長安,目的有三。

其一,留李賢一命,回長安再行審判。

其二,以李賢為餌,引出在外仍賊心不死的太子勢力,徹底斷絕他們的謀反可能。

其三,想必“九羅”不會讓李賢活著回到長安,因為李賢一旦死在途中,便可說是武後所為,一舉毀掉天後名望。

如此一來,大唐更會亂上加亂。

由此可見,這一路之凶險,遠超想象。

李賢走出貞觀殿的時候,外麵雨勢漸小,轉而吹起了冷風,吹到身上更是冰涼。

他緩步走到張少白麵前,沒看黑袍的茅一川,也沒看一身鵝黃衣裳被雨水打濕,勾勒出曼妙身軀的薛靈芝,唯獨盯著張少白看了許久。

張少白想要行禮,但轉念想到麵前之人已經不是太子,便有些手足無措。

李賢主動開口說道:“你親眼看過那幅巧奪天工的壁畫?”

張少白點頭道:“看過,茅一川也看過。”

“你相信壁畫上的內容嗎?”

“不信,不過是怪力亂神的東西罷了。”

披頭散發的李賢笑了笑,雖然狼狽,卻又多了幾分瀟灑:“很好,張少白,你想不想知道是誰一把火燒了長安張家?”

張少白驀地瞪大雙眼,沒想到李賢居然會提起此事。

李賢的笑容中透著殘忍與嘲弄:“想法子讓我活著回到長安,你我在長安重逢之日,我便告訴你答案。”

說罷,已經不再是大唐太子的李賢便拂袖而去,他回到了冷冷清清的東宮。

地麵的血水剛好被夜雨衝刷幹淨,那裏有個叫趙道生的人仍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