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醫者仁心
張少白一早就料到這個案子是個燙手山芋,可他從未想過此案居然牽連如此之廣,隱藏在其背後的真相更是這般撲朔迷離。
那壁畫來無影,去無蹤,石壁上已然找不到任何痕跡。三人離了陰冷密室,立刻馬不停蹄地向著洛陽宮趕去。
一路上張少白仔細想了想壁畫的前因後果,發現疑點甚多。比如最後一幅壁畫是何時所繪,為何今日方才顯露出來?那個死掉的宮女又到底是何身份,她是否早就知道密室暗藏玄機,又為何將三人引了過去?
最關鍵的是那幅壁畫上的內容,它說李賢勾結“九羅”害死了前太子李弘。但細細想來,這個說法本身是不成立的,原因很簡單,李賢為何利用壁畫害死了兄長,而後又留下這麽一個罪證?
此事真是越想越亂。
回到洛陽宮的時候,張、茅二人亮出金令箭和天後手諭,於是一路暢行無阻,直到貞觀殿外才有一名女官將眾人攔下。
她奉武後之名,前來帶走張少白。
少年一臉困惑,不明白為何偏偏隻有自己特殊。茅一川和明崇儼則瞬間變了臉色,不知是不是張少白看花了眼,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茅一川要拔出刀來。
但茅一川終究沒有,他隻是說了一句:“萬事小心。”
隨後張少白便乖乖跟在女官身後去了另外一邊,在七拐八轉之後終於來到了一處從未見過的宮殿。
那名女官把張少白帶入殿內,然後取走了天後手諭,用燭火燒掉後,便極為恭敬地退了下去。而張少白甚至不用抬頭,他隻是看到了那條繡著金鳳的裙擺,便趕忙跪倒行?禮。
“草民張少白叩見天後。”
“免禮。”武後懶洋洋地揮了揮衣袖,雖然整個人看起來極為疲憊,卻透著一股山嶽般的威壓。
張少白直起腰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武後一眼,不料剛好與其視線相對。
武後沒心思管教這個毫無規矩的小猴,淡淡問道:“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張少白不敢妄下結論,隻好將自己查案的過程詳細講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無論是講到預言壁畫還是合璧宮的密室,都不見武後有絲毫反應。唯獨說起艾娘的時候,武後的神情變得有些悲傷。
開始時張少白為此感到些許疑惑,不過隨後便回過神來,怕是自己回宮之前,武後就已經知曉了這些事情。
她之所以明知故問,是想看看張少白是否會加油添醋。
幸好少年還算老實。
張少白不知自己此番查案給的答複是否令人滿意,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畢竟他們並未抓住真凶,隻是發現了一些線索……以及極有可能是凶手,或者說和凶手有關的?人。
他本以為武後接下來會詢問一些關於案子的事情,不料武後卻沒有繼續深談,反而說道:“此案記你一功,說吧,你想要什麽獎賞?”
什麽?這就給獎賞了?
雖然武後嘴上這麽說,但張少白卻如臨大敵。
“我聽聞你視財如命,便賞你些金銀財寶如何?”
不知為何,張少白心頭忽然生出一種極為不妙的預感,就像五年前,他負氣離家出走,不久後便覺得呼吸困難,通體生寒,仿佛整個人都溺在了寒冬臘月的河水裏。
那一次,是長安的張府起了大火,且無一人生還。
這一次,又是為何?
張少白心有所感,自己怕是小命難保了。自從進宮麵見武後以來,她總共露過三次殺機,第一次是看自己是否不知天高地厚,第二次是看自己是否有真才實學。
而這第三次殺機,或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太多皇室秘辛。武後之所以對他多加寬容,甚至允許他破例留宿後宮……其實早就把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少年將額頭猛地叩在地上,一言不發。
“唔,不想要這些東西嗎?”武後的目光時刻不離張少白,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既然如此,那就賞你個一官半職怎樣?咒禁博士,你父親生前就居此要職,便給了你吧。”
少年又狠狠叩了一下,還是不說話。
武後有些惱火:“我宣告天下,你張氏一門乃是祝由正統,張雲清追贈忠烈之?名。”
少年再叩首。
“唉。”武後的火氣忽地煙消雲散,她知道下麵的那個少年是個人精,他什麽都不說,隻管磕頭,是希望可以激起自己的憐愛之心,饒他一命。
隻可惜,一入宮廷身不由己,這話說的不僅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身份尊貴至極的人也同樣如此。
武後不再提賞賜一事,而是悠悠說道:“明崇儼之所以受到陛下重用,是因為他是個瞎子,身體殘缺之人往往最好控製。可你和他不同,有些野馬套上馬鞍便能用了,有些卻不能,所以太過倔強的馬兒往往最終都飽了某些人的口腹。
“你嘴上不說,裝得卑微,可我看得出來,你心底裝的全是傲與恨。可憐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這兩樣東西都是要人性命的劇毒啊?”
武後重重歎了口氣,她看到少年額頭下麵隱隱有著血跡……還有淚水,應是磕破了頭。她也有些不忍,可也僅僅隻是不忍罷了。
她素來不喜歡沒有骨氣的人,更不喜歡怕死的人。一個人越是怕死,就越能為了活而不擇手段,她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張少白越是想活,她就越是同情,但也就越不能讓他活!
武後閉上眼睛,用僅剩的耐心說道:“想要什麽就說吧,我會滿足你的所有願?望。”
說完她在心裏補充道,除了命。
沒想到,張少白說的卻是……
“草民……但求一死。”
心如死灰的張少白直起身來,從跪姿轉為癱坐,臉上滿是淚水,顯得狼狽不堪。他已毫不在乎什麽禮數,什麽君子之風。
武後重新睜開雙眼,其中閃爍著不尋常的光彩,她沉聲問道:“為什麽?”
張少白涕淚橫流,說話口音也含混不清:“第一眼看到艾娘的時候,我就知道……如果我讓她開口說話,她也就丟了最後的一口氣。”
少年用力咬著嘴唇,費了好大力氣終於遏製住了顫抖,掙紮著說道:“我為了查案,害死了我的病人。我用祝由之術讓她開口,卻也害了她。”
這次,武後陷入了沉默。
張少白似是瘋魔了一般,沒完沒了地哭著,嘴裏也止不住地碎碎念著。
“是我害死了她,我殺了人……”
“父親一定不會許我進張家祖墳……”
“活著還有什麽意義,狗屁的祝由之術,不要也罷……”
“靈芝……我不配,我不配啊!”
啪!
突然,武後大聲嗬斥道:“夠了,莫要惺惺作此小兒女之態!”
張少白心中滿是死意,已然不懂得何為恐懼,居然厲聲反駁道:“你又不是醫者,如何懂得醫者之心?從我張少白出生那天起,父親就反複告訴過我,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都應該得到敬畏!而我今天卻為了你兒子的死,害了一個病人的性命!”
武後氣得站起身來,一腳踹翻了書案,筆墨奏章散落一地:“張少白,虧你活了十七八個年頭,區區生死都放不下看不開,張家的祝由之術都學到了狗肚子裏嗎!”
張少白發瘋般咆哮著,將心中所有的恨都轉換成怒火發泄出來:“我就是看不破生死,我張家滿門死得不明不白!我就是看不起那狗屁生死,憑什麽太子弘死得淒慘,就要我爹也來陪葬!你兒子是人,我爹就不是人?艾娘就不是人?我娘、小丫、二叔、三叔,都不是人?!我張少白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鐵石做的心腸,所以才能看得破生?死!”
話音落下,武後跌回座椅,忽然一陣失神。
發泄過後,張少白也是精疲力竭,坐在地上狼狽如喪家之犬。大殿之中一片狼藉,兩個傷心人,默默無言,暗自心痛。
許久後,武後喃喃道:“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她盯著張少白,表情變得猙獰:“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她強忍著淚水,嘶啞著聲音,恨不得咬碎牙齒:“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宮中傳出了他並非我親生的謠言,他便贈了我這麽一首詩。
“弘兒死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透了生死,再不會為之傷心。現在,我的第二個兒子,賢兒,他恨我,我才發現這更讓人心疼!我不是鐵石心腸,我的心也會痛!
“他是我的兒子啊,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方才生下來的!生他的那天,我昏過去足足三次,每一次昏厥我都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但我一想到我還沒能看著他長大,我就硬是活了過來!
“我……我苦苦活到現在,不是為了經受這些!”
武後聲嘶力竭地喊道。
最遠的別離不過生死,最苦的別離不過骨肉。
※
與此同時,洛陽宮的另一處,貞觀殿內。
李治同樣痛苦。
他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處,感覺頭顱內隱隱作痛,似是有千萬根針想要破顱而出。
“壁畫一事,你二人如何看待?”
茅一川和明崇儼並肩佇立於殿下,前者稍加猶豫,隨後答道:“臣認為此事乃是有人刻意栽贓,斷定太子賢與此事有關仍需證據。”
李治一直緊閉著雙眼,臉上的表情除了痛苦,再看不出其他,他說:“明大夫呢,你又作何想法?”
明崇儼恭敬答道:“臣隻擅祝由,至於斷案,實在不懂。”
“嗯,那朕再問你,你覺得那壁畫真是人為?”
“或是人為,但也有可能真是天意,全憑陛下裁決。”
茅一川猛地瞪大雙眼,他不理解明崇儼為何要這般回答!如若壁畫並非人為,而是真有預言之能……那就說明太子李賢就是真凶。
可是之前在合璧宮的時候,他明明認定壁畫與“杯弓蛇影符”類似,定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的啊!
為何忽然換了說法?
李治微微睜開眼睛,他看著明崇儼,明崇儼也同樣“看”著他,一對灰白的眸子透著股詭異感。
“明大夫果然很懂朕的心思。”
“臣不敢。”
“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如果說當今朝堂是一片裝滿陰謀的泥沼,明崇儼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蓮花。他看似生於泥塘,可其實卻與之格格不入,身上更是不願沾染絲毫汙垢。
待到明大夫雲淡風輕地離去之後,殿內的氣氛頓時隨之一變。
茅一川說道:“陛下還需保重身體。”
“九羅不除,我心難安,”李治重重地歎了口氣,隨後罕見地笑了一笑,“此處隻餘你我君臣二人,你想說什麽但說無妨。”
“臣追查九羅多年,但收獲甚微,全部收攏起來也不如近日所獲之多。九羅鬼車、龐先生,還有薛府的那場刺殺,臣認為他們突然這般活躍,定有所圖。”
李治笑道:“是啊,他們圖的是我大唐不得安寧,一直如此。”
茅一川繼續說道:“隻是現在查到了太子賢身上,臣不知接下來應當如何去做。”
“先皇設立金閣之時,便說過上至天子盡皆可查,你想怎麽做便去做吧,隻要能夠揪出九羅。”
“領命。”
李治許久無言,走到殿下,輕輕拍了拍茅一川的肩膀:“這些年,辛苦你了。”
茅一川低頭應道:“分內之事。”
“可惜啊,金閣隻剩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而我又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托付重任。”
茅一川的嘴唇動了動,但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李治打斷。
“你想說張少白是個合適的人選,對嗎?”
“是。”
“那孩子的一顆心不在大唐,更不在朝堂。他本是鄉間田野的一個散人,早就散漫慣了,是不能委以重任的。”
話音剛落,茅一川忽然跪下:“即便如此,臣懇請陛下留他一命!”
李治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就要看皇後的意思了。”
他的笑容中滿是苦澀、無奈。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唐的皇帝也有了這等束手無策的時候。
難道這天,真要變了?
茅一川離開洛陽宮的時候已是黃昏,他走出高大宮門,心中說不出的惆悵。他是金閣的唯一傳人,肩負著毀滅九羅的重任,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線索,他本應高興,可不知為何心中就是沒有半點喜悅之情。
他垂頭喪氣地走上了天津橋,望著洛水,怔怔出神。
這天津橋橫跨洛水,將洛水比喻成天空中的銀河,而洛陽宮則是天帝住所,故而取名“天津”。隋末之時,此橋曾被焚毀,而後重建,比往日更加威武壯麗。
就在茅一川沉浸在複雜心思裏的時候,突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頓時回過神來,隻見張少白和明崇儼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身旁。
“棺材臉,你想什麽呢?”張少白大咧咧地笑著,“你在宮裏待的時間可不短,我和明大夫沒少等你。”
茅一川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張少白,許久後終於挪開了視線,輕聲說道:“你還活著……很好。”
“廢話,我不活著,難道還能死了不成?”張少白沒好氣地罵道。
明崇儼也笑著說:“雖然小命保住了,不過屁股卻遭了殃。”
張少白一聽到“屁股”兩個字便忍不住摸了下,結果疼得齜牙咧嘴。之前他雖然用醫者之心打動了武後,僥幸保住了一條小命,可武後卻沒有放過他那句“但求一?死”。
武後說,既然你一心求死,我偏偏讓你求死不得。
於是張少白不僅沒死,還挨了整整十記廷杖,屁股都快開了花。負責掌刑的女官本事倒也高超,每一杖都打得張少白“欲仙欲死”,卻並無內傷,隻是屁股有些腫大罷?了。
茅一川不再理會那個屁股腫痛的人,轉而對明崇儼說道:“我不明白,明大夫為何對陛下說謊?”
明崇儼早就料到他會有此問,於是淡然回答道:“茅閣主在意的是真相,而我則不同。這些日子以來,洛陽城發生的諸多案件已經把水攪和得混濁不堪,抽身而退方能明哲保身。”
他雖然沒有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但茅一川知道,明崇儼指的是太子李賢和武後之間的矛盾風波。
李賢用牝雞司晨案和伏龍牡丹案汙了武後名聲,同時分化裴、薛兩家與武後的關係。武後則用夢魘一案傳出李賢並非親生的傳聞,以示警告。
誰也不知道這對母子接下來還會做些什麽,又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喪命其中。至於太子弘案在這場爭鬥中會派上何等用場,更是無人知曉。
茅一川哼了一聲,不再多問,但顯然有些不屑。
明崇儼不以為然,他是三人之中最早出宮的,之所以久久沒有離去,為的就是等一個結果。
溫玄機曾經給張少白做過批命,所以明崇儼也想親眼看看,那道批命是否準確……換句話說,如若張少白今日死在了宮裏,那道批命便絕對是大錯特錯。
然而,張少白“屁顛屁顛”地出來了。
於是明崇儼開始懷疑,或許溫玄機的批命是極為精準的。可這樣一來,就難免想起他給自己的那個忠告。
死劫將至。
明崇儼無奈地笑了一下,他對張少白說道:“有件事情還需拜托少白。”
張少白趕忙搖頭:“太麻煩的事情千萬不要找我。”
“嗬嗬,不是什麽麻煩事情。隻是明年清明,希望你能代替我去一個地方,稍微祭奠一下那裏的亡魂……如果能帶些酒過去那就更好不過了。”
“那個地方在哪兒?”
明崇儼輕蹙眉頭,猶豫片刻,歎道:“罷了,逝者不可留,不可留啊!”
向來淡定的明大夫仿佛丟了魂一般,搖搖晃晃地獨自離去了,路上還不小心撞到了許多人,這樣的他才更像是一個瞎子。
張少白看著明崇儼沿著洛水之畔漸行漸遠,身影也逐漸模糊消失,說道:“我要回修行坊了,你呢?”
茅一川冷著臉:“同去。”
“你總是來我家算怎麽回事?街裏街坊會說閑話的。”
“嗯。”
“算了,我屁股疼得厲害,你要是背我回去,我就不和你嘮叨這些了。”
茅一川沒理他,徑直向著修行坊走去,張少白跟在後麵,走一步屁股便疼一下,隻好氣急敗壞地喊道:“不背就不背,你倒是慢些走啊!”
※
這邊兩人一前一後悠悠哉哉,另一邊卻是孤孤單單失魂落魄。
明崇儼獨自走在河畔小道,神情哀傷,忽然希望手頭能有一壺好酒,以解憂愁。
他嘴上說著“逝者不可留”,可實際上呢?
那段回憶,那些故人,還是與他糾纏不清,無論在夢裏,還是在白日。
明崇儼走得很慢,步子也歪歪扭扭,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往事之中,已然毫無心思留意外界的動靜。
他是個瞎子,看不到洛水傍晚的繁華。他不是個聾子,但此時卻也聽不到周圍行人的喧鬧。
他的心,已經輕飄飄地回到了那座山。
“十三師弟今日罕見地早早起床,不知道在忙活什麽。”
“還能忙什麽,小師妹吵吵嚷嚷要柄竹劍,十三定是忙這個去了。”
“唉,咱們裏頭數他最寵師妹,可是師妹的脾氣……”
“用你操什麽閑心?師妹可是師父的**,疼惜一些也是應該的。”
“你說……**?”
“哎哎哎,你胡思亂想了啊,你嘲弄師父也就算了,別把師妹也搭進去。”
話音未落,兩位師兄的腦袋上便各挨了一記戒尺,他倆回頭,隻見師父就站在身後,臉色極為不善。而另外一邊則有一個少年背著竹筐,手裏拿著一把竹劍,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
少年背上的竹筐裏坐著一個小女娃,雙眼極為靈動,隻可惜沒有雙腿。誰也不知這是為何,師父撿她回來的時候便已如此。
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兩位師兄轉眼間便成了低頭鵪鶉,連大氣都不敢出。幸運的是,今日師父並未責罰他們,隻因山裏來了一位客人。
那個客人的臉又長又白,沒有胡須,他身材修長,還披著一條血紅色的披風。
師父帶著客人進屋相談,師兄們則偷偷溜走,該看書的看書,該練劍的練劍。明崇儼把小師妹放在身前,這裏陽光剛好,然後他坐在地上,取出小刀開始削弄竹劍。
“小明子你怎麽不把劍尖削出來?”
明崇儼笑著說:“太危險了,劍這種兵器用不好就會傷到自己的。”
“哼!”小師妹奶聲奶氣地說,“說了多少遍啦,要叫我師姐。”
“不叫行不行?”
“你不叫我就告訴師父!”
明崇儼滿臉無奈:“好吧,師姐。”
陽光下,少年繼續低頭削劍,女娃則趴在竹筐邊緣指指點點,說話的聲音奶味十足。不遠處有師兄手裏捧著書,啃著估計是隔夜的饃饃,蹲在樹下讀得津津有味。還有個師兄在專心作畫,偶爾有風吹過,吹落了鼻尖的一滴墨,師兄便捶胸頓足,恨不得號啕大?哭。
這裏便是桃源山,是明崇儼的故鄉,也是生他養他的那個地方。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血肉至親。
十一位師兄,一位師妹,還有一位最令人尊敬的師父。聽大師兄說,師父是隋朝鼎鼎有名的文人,亡國後便帶著自家這條文脈隱居在此。
師父博聞強識,從不強迫門下弟子學習什麽,反而是他們喜歡什麽,自己便教什麽。前麵十一位師兄大多學的是琴棋書畫,唯獨到了十二師妹這裏出了岔子,小家夥非要學武。
而明崇儼,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學什麽,所以他和師父說,自己想學一個能救人性命的本事。師父聽後沉思許久,然後將祝由之術傳授給了他。
師父說,肉體凡胎的病痛可以交給醫家來治,我教你的是治療心神之傷的方法。
想到這裏,明崇儼一皺眉,竟是不小心劃破了手指。
他擠了擠傷口,一滴血珠頓時冒出,由小變大,最後滴落。
小師妹說:“師弟,我不要竹劍了,你別弄啦。”
明崇儼笑著摸了摸女娃的頭:“沒事兒。”
他繼續忙活著手中的劍,小師妹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於是便讓別的師兄背著自己去抓蝴蝶了。
明崇儼聽著那頭的嬉鬧聲,也跟著笑了一笑。
就在這時,他忽然被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就像肺裏的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令人無法呼吸。
他仿佛感到了,整座桃源山的顫抖。
一位師兄猛地衝了過來,將明崇儼牢牢護在身下,而他的背上,插著一根羽箭。
師兄用寬大衣袍將師弟遮得嚴嚴實實,笑眯眯地說:“不許睜眼,也不許出聲,明白了嗎?”
“我記住了。”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卻又極慢。明崇儼還能感受到師兄的鮮血正從傷口處湧出,然後染在他的身上。
血是熱的,師兄的身體卻變涼了。
師兄的衣服遮住了明崇儼的眼睛,所以他看不清外麵發生了什麽,可他還有耳朵。
他聽到八師兄的怒吼,可隨即便沒了聲音,他還聽到了二師兄的破口大罵,可轉眼間也沒了動靜。
甲胄的聲音,馬匹的唏律聲,混著小師妹的哭聲。
明崇儼用力閉著眼睛,給師妹削好的竹劍還攥在手裏,他很想站起來,殺光那些不速之客。
可他沒有,因為師兄不許,也因為他心中的恐懼。
哭聲入耳,仿佛撕扯著他的每一寸血肉,敲碎了他的每一寸骨骼,然後又將碎骨與爛肉揉在一起,讓他從此變成了一個爛糟糟的廢人!
師父傳他醫術,但他永遠都治不好自己心頭的傷。
時光隨著心神一轉,明崇儼耳畔的哭聲忽然消失,再度變成了洛水的喧嘩。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
※
明崇儼此時心心念念的是故鄉桃源。
張少白半醉半醒間想的是故土長安。
對少年來說,今天是個大好的日子,簡直比成親更加令人喜悅。他重查了五年前的太子弘一案,為父親張雲清洗去了冤屈。
如果麵對武後的時候,他願意用性命給父親換一個好名聲,那故事就更加完美了。
不過他是絕對不能這樣做的,身為張家的最後一根獨苗,他承擔的重任實在是太多太多。
張少白買了許多酒,拽著茅一川在院子裏開了酒宴。棺材臉看起來心情不錯,居然勉為其難地跟著喝了兩碗。
當然,院外那棵老樹之上,也有一位中年男子大喝特喝,心中暢快不已。
“天後說了,要讓我當咒禁科的博士,我爹生前當的就是這個!”張少白打了個酒嗝,味道臭烘烘的,“但我沒同意,我才懶得當那個破官呢,誰都能欺負欺負。你看看明崇儼,五品的正諫大夫,那才叫氣派!”
或許是因為喝了些酒,茅一川的話比平時多了一些:“說是五品,其實卻是虛職,沒什麽實權的。”
“我不管,都是祝由世家出來的,憑啥他的官職比我爹的高!”
“蠢貨,你父親雖然官職不高,卻是天下祝由正統。他當咒禁博士的時候,你聽誰家敢說自己是正宗祝由?”
“你這話我愛聽!”張少白喜滋滋地又給茅一川倒了一碗酒。
茅一川麵露為難,顯然已經不想喝了。
張少白說:“不瞞你說,我人生第一次喝酒是和我家五叔,後來都是自己偷偷喝一些。我在長安沒啥朋友,後來家破人亡了,來了洛陽,更是沒有朋友了……你是第一個跟我喝酒的人!”
茅一川將酒一飲而盡。
“痛快!我能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也多虧了有你幫忙!”
“你也幫了我許多,如果沒有你,之前的案子也不會查到現在這步。”
“一碼歸一碼,薛府你還救過我一命呢!”說著,張少白又給茅一川倒了一?碗。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閣閣主居然生出了一絲膽怯,茅一川看著那滿滿一碗澄黃酒漿,忽然覺得一陣惡心。
張少白不高興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茅一川立刻回答道:“沒有。”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世人大多看不起我們祝由,覺得我們不過就是騙子罷了!別看我破了那麽多案子,可我知道,武後還是看不起我,她覺得祝由低賤!”
“謹言,不要胡說。”
張少白不管不顧,繼續抱怨道:“還有那個薛相,他也看不起我,覺得我和靈芝多接觸兩次都是敗壞了他家孫女的名聲!”
茅一川氣衝衝地站了起來,端起碗一通猛喝,“我喝還不行嗎,你把嘴閉嚴實點?兒!”
張少白“嘿嘿”傻笑了兩聲,然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棺材臉,我告訴你,這個案子還沒完呢,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茅一川強忍著腹中不適:“你什麽意思?”
“是誰害死太子弘的我壓根就不在乎,我隻想知道,為什麽在我爹死的那一天,長安張家也著了大火。”
“此事的確古怪,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毀掉張家的絕對不是帝後二人。”
“這個我自然知道,如果事情是他們做的,也絕對不會讓我重查太子弘的案子……可是,那又能是誰做的呢?”
咣!
張少白摔了個酒壇子,“我家十幾口人,怎麽可能全被燒死,都是傻子嗎?看見大火收不住了,就不知道跑幾個出來?”
少年說得沒錯,長安張家的那場火大有蹊蹺。據說著火的那天,張家安安靜靜,一丁點的聲音都沒有,就好像府裏沒人一樣。
可等火熄滅了,才發現裏麵不剩一個活口,全都被燒成了焦炭。
茅一川聽得鬱悶,又連連喝了好幾大碗。
等到張少白又要倒酒的時候,茅一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茅一川說:“你想問我什麽直說就好,把我灌醉是沒有用的。如果有些話不能說,我就算是在夢裏也會守口如瓶。”
小心思居然就這麽被拆穿了,張少白有些尷尬地笑了兩下,然後放下了酒壇。
茅一川又說:“不過在你問我之前,我還有個問題要先問問你。”
“你說。”
“麵對武後的時候,你流的眼淚……有幾分是真的?”
張少白重新仔細打量了茅一川一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小看了他。似乎從第一次打交道開始,張少白就認定茅一川是一個麵冷心熱,而且沒有多少心眼的人。
可是沒有多少心眼不是缺心眼,茅一川隻是不愛說話,卻有一副玲瓏心思。張少白的所有盤算,他可以說得上是清清楚楚。之所以不揭穿,是因為兩人起碼還有利益相同的地方,所以才能合作至今。
張少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覺得,天後跟我念完那首《黃台瓜辭》之後流下的眼淚……又有幾分是真的?”
茅一川不屑地笑了下:“你也配和武後相提並論?”
“我可沒說,我的意思是啊,天後的眼淚是九分假,一分真,我的則是……”
“是九分真,一分假?”茅一川顯然不信。
張少白苦笑道:“我說是十分真,你信嗎?”
這次茅一川自己端起酒壇,斟了滿滿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喝了,卻灑了大半,相當狼?狽。
他不再糾結於張少白的眼淚是真是假,而是主動說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是孤兒,我父親領養我的時候我還不記事兒。
“他說他是金閣的人,還說我從今往後也是那裏的人,一旦入了此閣,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這命是大唐的,是皇帝的,是黎民百姓的,但唯獨不是自己的。”
茅一川懶得繼續倒酒,幹脆抱著酒壇子喝了起來:“我初入金閣的時候,裏麵還有七八個人。後來呀,一個接一個地死,連我父親也死了,現在隻剩下了我一?個。”
不善言辭的人終於被酒打開了話匣子,把自己的前半生講得幹幹淨淨。茅一川沒經曆過什麽大事,無非都是些生死之類的小事而已。一個人一旦見多了生死,就難免孤僻,他的那些長輩死得越多,他的話就越少。
到了最後,他隻剩下了一把刀,叫“無鋒”。
皇帝為了掩蓋他金閣的身份,給他安排了一個大理寺丞的位置。可惜他當了不久,因為某位侍郎的兒子取笑了他的破刀,便被他暗中使絆子收拾了一頓。
於是他的官場之路潦草收場。
茅一川即便醉了,也依然緊緊攥著他的刀。
他說:“傳我刀的是我父親,教我刀法的是老黃。老黃比我父親死得晚了半個時辰,我父親死的時候來不及說話,但老黃死的時候跟我說了一句話。
“他偷著告訴我,說我不是我父親撿的,我其實就是他親生的!
“我父親騙我,是害怕自己心軟,也怕我倆因為父子之情……忘了自己的命不屬於自己,更不屬於對方!”
張少白終究是聽不下去了,搶下了茅一川的酒壇子,罵罵咧咧地說道:“別說了,我不想聽了。”
茅一川不依不饒:“憑啥,自打認識你以來,我事事都依著你,我不管,這次我就是要說!”
“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酒品?以後再也不敢找你喝酒了。”
“嗬嗬,不喝更好,嗬嗬。”茅一川傻笑了兩聲,一下子趴在桌上,再也沒起來。
張少白有些擔心,於是湊到茅一川旁邊探了探鼻息,確定沒死之後鬆了口氣。
突然,茅一川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張少白,我信你了,你別騙我。”
“你指的哪件事?”張少白問道,但發現茅一川似乎說的是夢話,隻好長歎一聲,“我流的淚是十分真,我沒騙你。”
少年端起酒碗向著院外樹上的人遙遙示意,又喝了不少。
酒意漸濃,他也終究撐不住,趴在茅一川背上睡了過去,還往上麵蹭了蹭口水,蒙蒙矓矓之中嘟囔道:“長……安……”
與此同時,洛水之畔。
明崇儼依然孤單。
他用衣袖擦去淚水,“看”著洛水上的一片繁華,又想起了那個被他親手折磨致死的高大宦官。
心中的殺意終於平息了許多。
他喃喃自語道:“師兄何苦救我,留我一人獨守山門?
“這看似無疆的大唐從來都不是我的家,我的歸宿隻在桃源。”
明崇儼的身旁人來人往,不知有誰能聽到他的呢喃,讀懂他的憂傷。
突然,他停下腳步,頓住身形,因為剛好有一道身影撞到了他的懷裏。
他的瞳仁依然是灰白之色,可眼白卻有無數血絲蔓延開來。
那人慌慌張張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話音剛落,明崇儼感覺心口先是一涼,隨後又是一熱。正如當年師兄將他護在身下時的感覺,熱的是血,涼的是心。
那人一擊斃命,便收回匕首匆匆離去。明崇儼卻是腳下一軟,身子一歪,“撲通”一聲栽入河中。
死亡來臨之際,他的雙眼閃過一抹久違的光彩,仿佛看到了什麽絕美之物。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