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杯弓蛇影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艾娘,艾娘!”仍是孩童年紀的李弘急匆匆地奔向乳娘,看樣子似是受了驚嚇。

艾娘聞聲趕忙放下了手中的活:“殿下慢些,莫急。”

李弘跑得麵紅耳赤,他氣喘籲籲地問:“艾娘,這世上真有鬼神之事嗎?”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應是有的。”

“我剛剛去了母親的寢宮,仔細查看了一番宮中事物。據說有人曾用‘厭勝之術’謀害母親,於是我把可疑的東西全都燒啦。”李弘麵露得意。

艾娘卻滿臉驚恐:“天後沒有怪罪於你吧?”

“那倒是沒有,隻是母親似乎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尊木雕,我見勢不妙就趕緊跑回來?了。”

“唉,您啊……”艾娘重重地歎了口氣,總算明白太子今日為何這般失態,“可殿下怎會突然想到要做此事的,是不是又有下人胡說八道?”

李弘屏退左右,待到此處隻剩自己與艾娘二人之後,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昨夜偶然看到了一幅壁畫……那畫上有……”

艾娘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隻因李弘所說之事太過匪夷所思。

他於昨夜在宮中莫名其妙看到了一幅壁畫,上麵畫著一個孩童摔倒在地,還不小心磕壞了玉佩。更奇怪的是,這壁畫轉瞬即逝,隻在牆上停留了數息工夫,隨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弘揉了好久眼睛,一直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真的不留神摔了一跤,更可怕的是,還剛好摔碎了父親賞賜的玉佩!李弘這才發覺,原來那幅畫裏的小人,就是自己。

雖然太子李弘自幼飽讀詩書,可他從未親身經曆過這等怪事,難免為此心煩意亂,而且又不敢將此事說與他人聽。李弘年紀雖小,卻早已通曉朝堂之事,他很清楚,若是有人知道自己撞見這等怪力亂神之事,定會說這是太子失德所致。

他更不能告訴父親母親,那隻會引來一通說教,沒人會輕易相信這般光怪陸離的事?情。

除了艾娘。

艾娘果然沒有讓李弘失望,她隨著太子去了昨夜出現壁畫的地方,可惜那麵宮牆空空****,哪裏還有半點痕跡。

李弘有些焦急地說道:“艾娘你相信我,我真的在這裏看到過壁畫。”

艾娘麵沉如水:“殿下從來不曾撒謊,可這壁畫到底從何而來?難道真是鬼神作?祟?”

“我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不行!”艾娘冷聲喝道,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忙賠罪,又說,“現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此事極有可能連累到皇後殿下。”

李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到朝堂之上的唇槍舌劍,認為艾娘說得確實沒錯。前些日子以上官儀為首的一幹大臣,居然聯名上諫,目的是廢掉皇後。

因為此事,整個朝堂已然動**不安,李弘看到詭異壁畫一事雖小,可一旦流傳出去,卻很有可能引來滔天大禍。

若是武後被廢,那麽他的太子之位……怕也不會安穩。

就這樣,壁畫一事被李弘和艾娘有意無意地隱瞞下來,逐漸淡忘。直到若幹年後,壁畫於夜裏再度出現。

這次上麵畫的是一個少年被一團黑色霧氣包圍,麵露苦色。李弘認出了少年即是自己,可他不知道黑霧又代表著什麽,還未來得及仔細琢磨,與上次一樣,壁畫轉眼間便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同樣把此事告訴了艾娘,可二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這壁畫到底有何意義,又是如何做到神出鬼沒。

黑霧的意義在不久後終於顯現,李弘身體抱恙,後漸嚴重,竟是患上了癆瘵之症!原來那黑霧代表著病魔,壁畫上的預言又一次準確無誤。

可憐這偌大的皇宮,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求助的人。此時李治已深受頭疾困擾,不理政事,隻能由太子弘和武後一同接過重任。然而這樣一來,李弘與武後之間也因政見不同而漸漸生出了間隙,再不似往日那般親密。

壁畫一事,李弘隻與艾娘說過,可也隻是說過數次。在他看到艾娘因為此事而倍感煩心,甚至生出白發之後,便再也沒有和她提起過這些。

他想著就算壁畫能夠預言自己的未來,那又如何,該發生的事情終究不能阻止,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法逆轉,倒不如把它當成一個樂趣來看。

李弘想得豁達,看樣子再不把壁畫放在心上,可是心胸的寬闊並沒能為他換來一副安康的身軀。癆瘵之症癡纏不去,李弘的身體日漸虛弱,雖然已經看過太醫,卻始終不見好轉。

醫家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李弘卻覺得自己是病來如抽絲,抽去的是他的精氣神。

這一切,艾娘全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太子已經長大,變得能夠獨當一麵。艾娘再不是曾經那個可以傾訴的人,她隻能靜靜陪伴在李弘身邊,努力用沉默融化他的傷與痛。

一國之政事,武後之威壓,讓李弘喘不過氣來。

綺雲殿內,艾娘依然盯著麵前的牆壁,仿佛上麵畫著太子弘的曾經。她說:“弘兒的一生很苦,病魔纏身,母子反目,武敏之還做了那等畜生不如的事情……”

張少白有些疑惑,心道怎麽又扯出來一個武敏之。

茅一川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追問此事。如今武敏之早已成了一具屍體,重新翻出那樁宮廷秘事對誰都沒有益處。

艾娘繼續說道:“從那之後,我從弘兒身上看到了一絲死意。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已經厭倦了這座皇宮,也煩透了無窮無盡的算計。”

“弘兒已經做出了退讓,可為何他們還是要步步緊逼,非要將他置於死地?”

艾娘越說越怒,一口心血逆行而上,順著嘴角緩緩流出。

張少白見狀趕忙過去,想要為艾娘診治一番,卻被明崇儼伸手攔住。事情已經說到了關鍵時刻,不容打斷。

艾娘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何偏偏此次弘兒沒有留在長安監國,而是跟著帝後來了東都?為何還偏偏住在了這合璧宮?我不相信這世間有那麽多的巧合,我更不信是鬼神要走了弘兒的性命,他們舍不得……舍不得啊!”

她發瘋般咆哮,聲音回**在綺雲殿中,混著哭聲與怒聲,仿佛煉獄。過了許久,艾娘終於平靜下來,她的雙眼已然無神。

“弘兒,你為何一直沒走?”

“你在等我,是嗎?”

“下輩子……娘護著你好不好?”

艾娘似是問天,似是問地,也似是在問自己,在問已經離世多年的太子弘。

她自幼入宮,十九歲時當了李弘的乳娘。她這一生沒有過愛情,也沒有過什麽青春,李弘便是她的唯一寄托。

誰也想不到,這個滿頭白發的蒼老婦人,竟不過是四十出頭的年紀。

太子弘的離世,這五年的煎熬,已經讓她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她一直沒有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還有一丁點用,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自己還不到死去的時候。直到今日將壁畫的事情講了出來,她終於舒了口氣。

唉……

到時候了。

艾娘的頭顱無力垂下,嘴角仍掛著血跡,白發散落,試圖遮蓋住她已不複美麗的麵?龐。

張少白推開了明崇儼,跪坐在艾娘身旁,為她擦拭著嘴角,為她攏起頭發,輕輕撫摸著她眼角的細紋,還有尚未幹涸的淚水。

少年陷入悲痛不可自拔,茅一川和明崇儼不懂少年為何這般痛苦,他們以為是艾娘讓他想起了某位故人。

沒人懂得張少白的悲傷,長安的那場大火之後,他便一直孤單。

茅一川等了片刻,見少年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於是開口問道:“按照艾娘的意思,太子弘之死或許與那古怪壁畫有關?”

張少白仍低頭不語,明崇儼接過話頭回答道:“應是如此,不然艾娘也不會為了這件事等了足足五年,她本該在五年前就隨著李弘一同離去的。”

“就隻為了這麽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嗎?”

“怎麽能說是虛無縹緲呢?那壁畫是真實出現過的,太子弘也是親眼看到過的,上麵的預言也都一一應驗。”

茅一川仍然困惑不解:“可有一點我還是不懂,壁畫最早出現的時候,太子弘不願向外宣揚這等妖異之事,是為了不給武後添亂。可之後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他為何不找些奇人異士調查此事?”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方才繼續說道:“或者他也可以找咒禁科。可他誰都沒有告訴,即便身死之後,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隻有他和艾娘。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明崇儼歎道:“我也想不通。”

大殿陷入一陣難解的沉默之中,最終還是張少白打破了僵局,他說:“目前可以確定的是,壁畫有著預言的作用。我想太子弘之所以不願意讓他人知道此事,也不願意找道士和尚調查此事,是因為這壁畫對他有些用處。”

茅一川問道:“能有什麽用處?”

“如果壁畫預言的不僅隻是太子弘摔倒、患病這些事,它同樣還能預言其他事情呢?比如一些對太子弘有利的事情。如果是你偶然間掌握了這股力量,你會選擇拱手相讓嗎?”

茅一川似乎沒有感受到張少白話裏的揶揄之意,而是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答道:“我不會允許身邊一直存在著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張少白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轉而對明崇儼說道:“事情的關鍵在於,反正我是不相信世上存在什麽可以預言的壁畫,你呢?”

“我也不信,”明崇儼微微一笑,“所謂怪力亂神不過是一層外衣,裏麵裝的永遠是某些人的險惡用心。宮中最忌諱魘鎮、巫蠱之事,不是因為皇帝怕了這些,真正令人作嘔的是,施展這些鬼蜮伎倆之人的深深心計。”

張少白放下懷中的艾娘,從袖中取出一塊絹布覆在她的臉上,然後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看著綺雲殿內那塊最寬闊的牆壁。

沉思許久,他忽然問道:“茅一川,關於太子弘一案的細枝末節,你不會到現在還要藏著掖著吧?”

“不會,既然陛下和天後都允許你重查此案,我定會知無不言。”

“太子弘到底因何而死,竟會引得皇帝雷霆大怒,而且事過多年仍放不下此事?”

雖然嘴上說著知無不言,可這個問題還是讓茅一川陷入了難堪。他是少數知道當年懸案真相的人之一,更知道讓帝後二人雷霆大怒的根本原因是什麽。

“太子弘乃是……驚懼而亡。”

帝後二人說白了也不過是父親和母親,他們可以接受一個兒子的離世,卻絕對不能接受自己最喜愛的兒子被活活嚇死!所以當年陛下才會那般憤怒,不僅讓咒禁科的張雲清送了性命,更是將這合璧宮的人處死了大半。

沒想到張少白聽後不見絲毫驚訝,似乎他早已料到了太子死因。

茅一川說道:“你方才的問題,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

“不是明知故問,我隻是想要確認一番心中所想。太子弘之死居然會牽連到我的父親,那便說明皇帝認為此事與巫術有關。”張少白閉上眼睛,又問了一個問題,“太子弘死前身體如何?”

這又是一個皇室機密。“當時太子弘身患癆瘵之症多年,身體始終不見好轉,且每況愈下。曾有太醫斷言,其時日無多。”

“既然患的是癆瘵之症,他身旁是否有人也患上此症。”

“這……我不知道。”

明崇儼開口說道:“有,共有五人,都是太子弘的貼身之人。五人中死了四個,隻有一個僥幸活了下來,被送出了宮。”

預言壁畫,癆瘵之症,驚懼而亡。

這些線索正逐漸還原出太子弘當年死亡的本來麵貌。

張少白仍閉著眼:“給我具體說一下案情。”

這一刻,茅一川仿佛回到了兩人初次聯手破案的場景,那次是在大牢外,張少白蹲在地上對著四個茶杯施展祝由之術,而他則負責講述案情。

收起無關的心思,茅一川開始重新講起了當年的案子,還將當時刑部、大理寺查到的線索通通說了出來。總而言之,其實當時他們也認為太子被活生生嚇死是一件非常詭異的事情,但他們不知道為何太子弘會被嚇死,又是被什麽嚇死,這個案子簡直要比無頭案更加難查。

無頭案的勘查難點在於無法確認死者身份,卻可以另辟蹊徑,通過調查城中失蹤的人口從而判斷無頭屍體的來源。

太子弘的案子則是給了官家一具被嚇死的屍體,但怎麽被嚇死,為何被嚇死卻是無論如何都調查不出來的。

就這樣,太子弘一案逐漸走入了死胡同,找不到凶手,也不知道殺人方法,就隻能將其定為不小心看到恐怖之物,於是驚懼而亡。但帝後顯然不願接受這個結果。

茅一川正滔滔不絕地說著,張少白忽然睜開了眼睛,表情極為嚴肅。

他說:“姚萇。”

不知是不是錯覺,明崇儼的眼睛為之一亮。

茅一川卻一臉無知,“誰?”

“後秦國主,一位被嚇死的皇帝,”張少白掃視了一番綺雲殿,身子也隨著視線轉了一圈,“這位皇帝是被無窮無盡的噩夢嚇死的,因為他做了太多的虧心事,也辜負了太多有心人。”

茅一川還是沒能理解:“你的意思是,太子弘也做過虧心事。”

張少白的視線落在茅一川身上:“我以前沒發現你這麽蠢。”

此刻茅一川很想拔刀,但又莫名覺得心虛。

“既然姚萇可以被噩夢嚇死,太子弘為什麽不能被壁畫嚇死?更何況他死的時候身體早就衰弱不堪,恐怕隻是小小的驚嚇都能將他嚇得魂歸西天吧。”

至此,茅一川恍然大悟,原來刑部和大理寺之所以查不出東西,是因為少了“預言壁畫”這條關鍵線索。

張少白的目光轉向牆壁:“我記得太子弘去世那天雷雨交加,電閃雷鳴之下,若是搭配上一幅令人驚恐到極點的壁畫,隻怕不嚇死也難。”

茅一川問:“可那幅導致太子弘死掉的壁畫,畫的是什麽內容?”

“我怎麽知道,我又沒有看過,”張少白眯起眼睛,“不過,如果我是害死太子弘的始作俑者,我會選擇用一幅預言他死亡的壁畫來嚇死他。”

“你是說壁畫上的內容,很有可能是太子弘暴斃而亡的場景。”

“沒錯,太子弘本就對壁畫能夠預言深信不疑,而且他和壁畫打交道的時間應該遠比艾娘知道的多。如果壁畫突然預言了他的死亡,你說太子弘會不會被嚇一大跳?”

張少白微微眯著眼睛,仿佛從空白牆壁之上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李弘身死之?日。

那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綺雲殿點了許多蠟燭,可還是透著一股陰森的感覺。

李弘跟隨帝後從長安遠赴洛陽,身體疲憊不堪,癆瘵之症越來越重,他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覺得異常難受。

剛好雨天濕氣重,讓他的癆瘵病痛更加煎熬。

他或許也在等待預言壁畫的出現,於是早早就趕走了下人,所以綺雲殿內隻有他一個人。

突然,殿裏的燭火被一陣陰風盡皆吹滅!

李弘一陣悚然,剛想開口叫人來重點蠟燭,不料一道閃電剛好劃過。借著那一刹那的光亮,李弘在牆上看到了讓他終生難忘的場景。

他看到自己躺在冰涼的地上,雙眼已沒了生機。而在壁畫之中,他的身邊還有一麵牆,牆上畫著的……依然是他躺在地上的場景。

死亡,無窮無盡。

這一瞬間,李弘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那隻手越來越用力,最後終於捏爆了掌心那顆脆弱不堪的心。

在他死後,牆上的壁畫如同地麵蒸發的水汽,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少白回過神來,他認為自己所想已和真相八九不離十,事到如今隻差最後一步,可這最後一步如何邁出,他目前尚不知曉。

明崇儼站在牆壁之下,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甚至還用鼻子輕輕嗅著上麵殘留的味?道。

而一直對這個案子束手無策的茅一川臉色忽然一變,他剛剛通過“太子弘是因看見壁畫驚懼而亡”一事聯想到了某個重要線索。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明崇儼便率先說道,“雖然已經過去了五年,但這麵牆上還是有些許味道,這裏應該顯現過壁畫。”

張、茅二人俱是一驚,張少白問道:“你知道壁畫是如何弄出來的?”

“有些頭緒,但不確定,”明崇儼將頭轉向了張少白,“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所在的這一脈祝由擅長符籙。”

張少白難以置信道:“你該不會想說……這些壁畫其實都是一道道符吧?”

“不是,但兩者有相通之處。老祖宗傳下符籙之道為的是治病救人,可裏麵卻有一道符與眾不同,它是一道殺符。”

茅一川冷聲問道:“殺符?”

“此符名為‘杯弓蛇影’,算是符籙一道中唯一可以害人性命的那個。”

明崇儼話音一落,張少白仿佛真的在空白牆麵上看到了一道蛇影,那條蛇用口銜住尾巴,將身體弄成了弓的形狀。但它仍在不停地“前行”著,所以這把“弓”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活物,還透著滑膩之感,令人心生厭惡。

這時茅一川的話語聲打斷了張少白的臆想:“我聽過杯弓蛇影的故事,可我想不通它如何成為一道符去殺人。”

張少白有些不快地說道:“啥都不懂就少說話。”

茅一川氣得險些又想拔刀。

明崇儼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接下來所說的話,還望兩位保守秘密……因為此事關乎祝由機密。”

張少白直截了當地應道:“沒問題。”

茅一川卻有些猶豫:“若是陛下問起呢?”

“此事告知帝後二人無妨,隻是其他人,就莫要說了。”

“可以,我會信守承諾。”

明崇儼轉回身子對著牆壁,負手而立,講道:“‘杯弓蛇影符’之所以能夠殺人,乃是利用光與影令人產生錯覺,以至於認為自己患了重病,或是中了劇毒。如此一來中符者便會心神損傷,日夜被擔憂纏身,最終傷了性命。

“這預言壁畫與蛇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甚至從牆壁上嗅到了些許熟悉的味道,或許壁畫的始作俑者也懂得祝由之術。”

張少白急切問道:“可蛇影和壁畫到底是怎麽出現的,為何又能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事說來話長,我家老祖早年四處行醫,曾去過西域諸國。其中有一國崇拜一教,名為‘摩尼’。摩尼教想把老祖吸納入教,但老祖執意不肯,於是那摩尼便對老祖施了咒,十分肯定地說,你的魂與身必將安息此處。”

明崇儼抬起頭,他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往事卻似乎曆曆在目:“老祖自然不信,可之後便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他偶然間尋到了一處洞窟用來棲身,結果在其中石壁上看到了一幅壁畫。畫中有一棵樹,半邊生,半邊死,樹下有蓮花台倒坐,不知何意。

“老祖還沒未反應過來,那畫上的樹忽然脫離了石壁,居然飄浮到了半空中,轉眼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張少白震驚不已:“你家老祖確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明崇儼笑道:“他若是眼花了,便不會有‘杯弓蛇影符’嘍。”

往事不複細說,明崇儼隻說老祖是從那裏得到了一絲靈感,創出了“杯弓蛇影符”,至於後事則隻字未提。他說:“老祖後來得知,那壁畫是用極為特殊的顏料繪製而成。那顏料說來有趣,用它繪製的壁畫會在風幹後消失,即便在陽光下看起來也無異常,可一旦觸碰到火光便會再度顯現出來。不過隻能持續短短數息時間,就會化作飛煙而去。”

張少白恍然大悟道:“太子弘每次看到壁畫都在夜裏!”

明崇儼點頭道:“所以我說這壁畫大有蹊蹺,它偏偏在夜裏出現,又隻讓太子弘一人看見,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應該就是用那種顏料做到的。”

茅一川想到了一個疑點,於是打斷道:“可這壁畫上的預言又作何解釋?”

張少白和明崇儼相視一笑,兩人都是祝由先生,自然對預言一事早就心知肚明。張少白興致不高,但還是硬著頭皮解釋說:“所謂預言,無非是把即將發生的事情提前說了出來……可是,如果這件即將發生的事情也是始作俑者計劃中的一環呢?”

“預言太子弘摔倒,然後真的讓他摔倒一事不難,”茅一川依然困惑不解,“可預言裏黑霧纏身,然後太子弘就患上了癆瘵之症又如何解釋?凶手總不至於還有讓人患上癆瘵的手段吧?”

張少白歎道:“畫上隻說黑霧纏身,可從未說過什麽癆瘵!是人就難免患病,就算太子弘患的不是癆瘵之症,也可以說那黑霧預言成真!”

茅一川這才反應過來,驚訝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明崇儼補充道:“當然,或許太子弘患病一事也真的與此有關,畢竟那人是以有心算無心,勝算極大。”

說到這裏,太子弘為何驚懼而亡,以及預言壁畫因何而來已被張少白和明崇儼聯手破解。太子弘之死與怪力亂神之事毫無關係,說白了還是有人於暗中興風作浪,可此人是誰仍是個謎。

時隔五年,想要找到關於那人的線索簡直是難上加難。

空**陰森的綺雲殿中,三人皆為凶手是誰而苦思冥想,艾娘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偶有微風吹起絹布一角,露出她的些許麵容,顯得極為詭異。

張少白想著想著有些心煩意亂,忽然在殿內開始伸展起了胳臂和雙腿,茅一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少年氣喘籲籲地說:“咱們若是就這麽回去複命,帝後肯定不會滿意的吧?”

茅一川說:“如果提頭回去,或許還能留個全屍。”

真是胡說八道,腦袋都已經掉了,那還能叫作全屍?

“可是艾娘透露出的信息就隻有這些,光靠這些是不可能找到真凶的。”

“那就把你我知道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後領死,或許若幹年後有人能憑借這些抓到凶手。”

即便到了這種緊要關頭,明崇儼仍是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說道:“少白莫急,你仔細想想,其實那個凶手的身份並不難推測。”

張少白邊想邊說道:“一方麵,能夠在宮中做出大量布置,讓預言成真,說明他一定是東宮的人,而且是太子弘的貼身之人。另一方麵,他或許還懂祝由之術,至少是懂你們‘杯弓蛇影符’的做法……或許他真的和你我是同道中人,所以父親才會一直說‘不可說’……難道父親知道他是誰,所以在刻意維護……說不通,說不通啊!”

明崇儼笑道:“說了這麽多,你可有懷疑之人?”

“我倒是蠻懷疑你的。”

“這種時候少白就莫要開玩笑了……”

就在此時,茅一川突然說道:“此事倒十分像龐先生的手筆。”

的確如此,之前龐先生的一手血字和龍屍,可謂怪異至極,如果說預言壁畫也是出自他手,倒也不算離奇。

隻是……

“你這屬於倒行逆施,哪有這麽查案子的?”張少白反駁道。

“我並非說龐先生就是凶手,可太子弘一案給我一種感覺,似乎它也與九羅有關。你曾給我講過‘羅’的故事,若我記得沒錯,他也是被嚇死的。”

張少白若有所思道:“應該隻是巧合罷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他卻莫名想起了艾娘死前說過的一句話。

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的巧合!

可是,如果太子弘之死真與九羅有關……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這將在大唐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波。

張少白和茅一川心知肚明,九羅和龐先生極有可能與當今太子李賢有所瓜葛。若是最後查出來太子弘的死也是出自九羅手筆,那麽此案凶手可謂昭然若揭。

誰能夠從李弘的死獲取最大的利益,誰就是那個幕後黑手。

真是麻煩,此事該如何向帝後交代?

三人俱是對案情一籌莫展,而且各懷心事。茅一川自然滿心都是太子弘一案,明崇儼想的是凶手是誰,是否懂得杯弓蛇影,又是否和祝由術有所瓜葛。至於張少白則想得更加遙遠,比起找出謀害太子弘的真凶,他更在乎的是……一把火焚盡長安張家的那個?人。

太子弘就像是五年前埋下的伏筆,到了今日方才顯露猙獰。

突然,茅一川耳朵一動,聽到殿外傳來一陣窸窣聲響。他猛地衝到門前,隻見一道身影向著另外一側疾掠而過。

那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看似荒涼,實則殺機暗伏的合璧宮!

茅一川本想直接去追,但回想起薛府那夜的刺殺,便又停了下來,轉而對張、明二人說道:“宮內有人極為可疑!”

張少白急切道:“那你也不能拋下我們自己去追,你若是一走,這綺雲殿可就真的隻剩下了老弱病殘。”

明崇儼卻說:“無妨,我和少白隨你一起,雖然走得慢些,但也好過待在這裏一無所獲。”

話一說完,張少白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茅一川便率先同意,他走出綺雲殿,回頭看了眼張少白,眼神中滿是威嚇之意。仿佛在說,你愛來不來,死活也與我無關。

“少白,我們走吧。”明崇儼微笑道。

張少白頗為無奈地看了眼艾娘屍體,悻悻然跟在後麵。

那名神秘人動作雖快,卻留下了不少痕跡。茅一川蹲在地上,仔細尋覓著地麵上的腳印以及踩踏過的花草,不久就找到了他潛逃的方向。

“應當是個女子,而且穿的是宮鞋。”

張少白覺得有些反常:“不太對勁吧?我怎麽覺得她像是在刻意引我們過去。”

“抓到她自然就會弄明白。”茅一川麵露不屑,他站起身來,腳下又快了幾分,握著“無鋒”的那隻手也緊了幾分。

追了片刻,眾人來到了合璧宮的後花園中,隻不過此時此刻這後花園裏隻有些枯樹野草,一片蕭索淒涼之感。

腳印越來越淺,最後就消失在一座假山旁邊。茅一川小心翼翼地繞著假山勘查了一遍,竟在山背處發現了一道僅可容納一人側身進入的開口。

茅一川皺起眉頭:“應是進了這裏。”

張少白打起了退堂鼓,“我還是覺得她是故意引咱們過來,這底下肯定有埋?伏。”

可茅一川仿佛沒有聽到,他拔出“無鋒”,直接鑽了進去。

明崇儼雖然眼睛瞎了,動作卻異常靈敏,他摸了摸此處岩石,確定了開口處的大小,然後也彎腰進去了。

這兩人一個是藝高人膽大,另一個則是瞎了多年,對他來講哪裏都是漆黑一片,早已習慣。

張少白孤零零地站在外頭,忽然覺得園內的風聲仿佛鬼哭,實在瘮人,於是一番糾結之後還是邁出了步子。

沒想到進入之後,才發現這假山下麵竟是別有洞天!與其相比,薛家別院的那條地道真是再簡陋不過。

三人沿著台階下行,覺得愈發陰冷。最關鍵的是,陽光已然照射不到此處。

茅一川取出火折子,輕輕吹了兩下,借著微小火光繼續走了兩步,忽然感覺腳下踩了個結結實實。

原來假山下麵連通著一處密室,此處陰暗無光,極為隱秘,若不是跟著那個神秘人找到此處,誰也想不到合璧宮裏還藏著這麽一個地方。

茅一川一手持刀,一手攥著火折子,極其小心地盯著前方。他看到密室中間放著一個盤龍狀的燭台,旁邊還有一道人影呈跪坐姿勢。

“你是何人?”

那人久久沒有答話,茅一川終於按捺不住,雙腳用力,電光石火間便衝了過去,打算一擊製敵。出乎意料的是,茅一川隻是碰了一下那個人的肩膀,她便重重地倒了下來,嘴角往外流淌著黑色的血。

“是服毒自盡。”茅一川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死者正是之前為他們指過路的那名宮女,穿的鞋子也和外麵留下的腳印完全一致。

她把眾人引來此處是何目的?她的真實身份又到底是誰?

想到這些茅一川心亂如麻,他用火折子將燭台上的蠟燭依次點燃,密室頓時亮堂起?來。

隨後,密室東側的石壁上忽然有了變化!

一道道鮮豔至極的顏色如同藤蔓擴散開來,轉眼間便覆蓋住了整麵牆壁,這竟是一幅壁畫!

而看到壁畫的那一刻,茅一川忽然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張少白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明崇儼倒是一臉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突然全都沒了動靜。

數息過後,壁畫上的顏色開始蠢蠢欲動,仿佛要破壁而出。茅一川這才回過神來,想到這壁畫遇火即現,隨後便會消失,於是趕忙弄熄了所有燭火。可惜為時已晚,最後一根蠟燭尚未吹熄的時候,石壁已經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

明崇儼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顏料味道:“這裏有壁畫?上麵畫的是什麽?”

茅一川不說話,但表情十分猙獰,燭光下乍一看仿佛夜叉。

張少白也不肯說,開始裝瘋賣傻:“哎,之前忘記問你了,你家老祖最後到底有沒有死在西域?”

“少白別鬧!”明崇儼神色嚴肅,“你們到底看見了什麽?”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怎麽告訴你?”

“唉,老祖回了趟中原,可在大限將至的時候又孤身去了西域,之後就再也沒了音信……現在你能說了吧?”

張少白死活不想蹚這趟渾水,幹脆哼起了小曲:“我啥也沒看懂,你還是問棺材臉?吧。”

茅一川收刀入鞘,身上的殺氣也如潮水般退去。

他寧可自己從未看見過這幅壁畫,他也想學張少白那般瘋瘋癲癲,可他不能……因為那幅壁畫的內容太過驚世駭俗。

他不知道太子弘生前見過的那些壁畫是否也如這幅一般逼真,人物又是否如這幅一般栩栩如生。

以至於一眼就能認出那人是誰……

“我看到這上麵畫著……李賢駕著九羅鬼車,似是在追趕太子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