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彼采艾兮

上元二年,太子李弘暴斃於合璧宮綺雲殿。關於五年前的那樁舊案,僅僅隻有這樣一句描述。而且自從李弘死後,李治便再也沒有去過合璧宮,盡管那裏曾是他最為喜愛的一座離宮。

尤其是綺雲殿,更成為禁地中的禁地,若無皇帝武後的手諭,無人膽敢靠近。

畢竟李弘的死,是這對夫婦心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此番張少白進宮巧破夢魘案,因此獲得了帝後二人的信任,這才有機會重查舊案,若是換成其他人貿然提出此事,恐怕現在早被挫骨揚灰。

至於艾娘這個人,茅一川並不陌生,他之前查閱了不少舊案卷宗,早在其中留意到了這個名字。

艾娘乃是太子李弘的乳娘,兩人關係甚好,遠勝尋常主仆。故而太子成年之後,仍讓艾娘陪伴左右。而在李弘離奇死亡之後,艾娘不堪刺激,因此變得瘋瘋癲癲,她不願離開合璧宮,就好像太子弘的魂魄仍徘徊在那裏一般。

茅一川認為艾娘發瘋應該還有隱情,她作為太子弘最貼身且貼心的人,理應在李弘死亡之前發現一些異常。可惜她已經瘋了,無論是誰都無法從她口中套出信息,不過現在有了精通祝由之術的張少白,或許此案便有了轉圜餘地。

武後此番將手諭給了張少白,並說當手諭和金令箭同現,方可自由出入合璧宮,其實還有著另外一層用意……那就是讓張茅二人互相牽製,免得以權謀私,做出什麽有損皇家顏麵的事情,同時也為了防止有心之人借此機會暗中興風作浪。

如此周密的安排之下,如果張少白不能治好艾娘,怕是張氏祝由真要就此斷絕了。

查案不能急於一時,三人約好明日一同前往合璧宮後便分頭而行。明崇儼回了自家府上,茅一川則打算寸步不離張少白,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

“誰告訴你我要回家了?”

“不回修行坊你要去哪裏,又能去哪裏?”

“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兩人一番針鋒相對,之前貞觀殿裏的相依為命已經**然無存。茅一川按捺著怒火,說道:“你愛去哪裏我管不著,隻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你獨自出行怕是會有危險。”

“我又不傻,”張少白執拗道,“我要去濟世堂,你非要跟著不成?”

茅一川恍然大悟,心道原來他是不想自己跟去礙眼。於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而想到張少白作為張家的最後一根獨苗,肯定有所依仗,便也不再強求,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總算甩掉了兩個無關人士,張少白得以孤身一人,可他卻站在原地呆立許久,嘴裏還念念有詞。

“這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破,明日去了合璧宮,說不準就要死在裏麵……真是不太甘心啊。”

“罷了罷了,今日有酒今朝醉,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張少白滿懷心事地到了濟世堂,得知薛靈芝今日沒有出診,於是又改道往別院去了。這一路他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訴薛靈芝,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畢竟她之前就受到伏龍牡丹一案的牽連,有時候一個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遭受飛來橫禍。

隻希望自己明日可以查明真相,同時保住小命吧。

少年在心中安慰著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嘉慶坊。自從薛靈芝離開薛家之後,石管家等人也不複往日那般神氣,一見是張小先生登門拜訪,二話不說就開門迎客了。

“小娘子今日有些疲倦,差不多辰時方才睡醒。”石管家和張少白寒暄了幾句,送到後院門口便停住了腳步。他對“天煞孤星”仍是心有餘悸,不敢太過靠近,免得再惹來什麽禍端。

張少白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這裏的下人怎麽膽子都這麽小,難道他們真以為鬼祟會比人心更可怕嗎?

薛靈芝正坐在涼亭裏翻看著醫經,見到張少白來了頓時麵露喜色,主動行了一禮,“先生來啦。”

張少白撇嘴道:“你家下人真是頑固得很,都這麽久過去了,怎麽還是戰戰兢兢的模樣。”

“畢竟他們會被薛家留在這裏照顧我,也算是我的過錯。”

“照顧你有什麽不好的,這裏少了高門大院的鉤心鬥角,活得才算真正舒心。”

“先生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

張少白頗為自戀地笑道:“那是當然!”

兩人相識已久,薛靈芝也知道白衣少年是故意做出自戀姿態逗自己開心,便頗為捧場地笑了笑,轉而說道:“我正打算去濟世堂,先生要不要一起去?”

張少白猶豫了一下,他轉頭望向那棵熟悉的老槐樹,還有樹後那麵生了苔蘚的牆壁,一時間百感交集,往日裏與薛靈芝經曆的種種忽地一股腦湧上心頭。

他和她也算是經曆過生死險關,也攜手看過人情冷暖。少年自打五年前便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遇到一個年紀相仿又興趣相投的少女難免動心。薛靈芝患的是“雙魂奇症”,發病的時候仿佛整個人失了魂,張少白則是孤魂野鬼,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兩人一個失魂,一個落魄,說起來倒也登對。

張少白露出一絲苦笑,他隻能這樣安慰自己,畢竟薛靈芝是薛元超的孫女,即便她有著“天煞孤星”的批命,也絕對不是自己所能胡思亂想的。

“唉。”張少白怔怔地看了許久牆頭,最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薛靈芝看出少年裝著一肚子的心事:“要不不去濟世堂,像那日先生偷偷帶我溜出去一樣,隻是隨意逛逛?”

張少白沒想到佳人竟會主動邀約,頓時眼前一亮,隨即忙不迭地點起了頭。

薛靈芝又伸手指了指牆邊的老槐樹:“今天我們也翻牆出去吧,總覺得這樣子比較有趣。”

“你可真是……現在好不容易沒了禁足令,怎麽又想要翻牆了?”

“先生不知,翻牆此事對我來說,本身就是樂趣的一部分啊。”

張少白啞然失笑,看著薛靈芝動作靈活,三兩下便踩著樹枝翻上了牆頭,驚訝道:“看你這架勢,自己在家沒少練習吧?”

薛靈芝坐在牆頭,小臉紅撲撲的,說道:“嗯,不過隻敢上來,卻不知道怎麽下?去。”

“這個我拿手!”張少白也爬了上去,隨後翻身躍下,動作輕盈,頗為熟練。

少年站在牆根,看著上麵的少女,笑道:“你大膽下來,有我接著你呢!”

薛靈芝稍加猶豫,還是鼓起勇氣打算嚐試一番。隻見她雙手用力摳著牆壁,可是雙腳卻笨拙得找不到著力點,亂蹬兩下便又回到了牆頭上。她匍匐在牆上,從遠處看就像誰家牆頭在晾曬被子,既可憐又好笑。

張少白忍不住笑了兩聲,隨後覺得這樣有些不太厚道,便強行忍住了笑意:“你盡管鬆手,別怕。”

“我……我不敢。”

“沒事,鬆手吧。”

薛靈芝心想不能讓先生覺得自己這般膽小,一咬牙一閉眼便又試著把雙腳雙腿以及身子垂了下去,然後鬆開了緊緊抓著牆頭的手。

“呀!”下墜的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可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料想中的疼痛,反而是……一陣羞澀。

薛靈芝落下後被張少白剛好接住,身子完全靠著先生,鼻尖嗅著他身上的清新味道,一下子羞紅了臉。

張少白抱著懷中佳人,遲遲不鬆手,他倒不是刻意如此,而是看著薛靈芝怔怔出?神。

不知不覺間,她已變了許多。初見麵時她就像一朵養在花園中的嬌嫩花朵,讓人不忍觸碰,仿佛碰一下便會不小心傷害到她。而後她在薛家遭千夫所指,又變成了一隻孤孤單單的飛蛾,想要撲火卻缺少一分勇氣。直到如今,或許是坐堂行醫帶給了她許多信心,讓她如同重生一般,成為一片自由的雲朵。

她的柔弱中多了一分堅強,自卑中也多了一分執著。

“先生……”薛靈芝聲如蚊蚋。

張少白終於回過神來,趕忙鬆手,也是臉紅不已:“哎呀,是我唐突了。”

薛靈芝臉上的緋紅仍未散去:“沒事……我知道先生不是故意的,不過,你剛才在想什麽?”

“哈哈,其實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的雙魂奇症痊愈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叫我先生了,到時候你叫我少白就行。”

張少白嘴上這樣說,心中卻莫名泛上一絲苦意,因為薛老太爺曾經說過,治好病後他便要遠離薛靈芝。

是啊,茅一川說得對,門不當戶不對。

薛靈芝卻不知道先生在想這些,她隻是覺得如果有天自己的病好了,或許就可以……和他走得更近些。

這便是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愫,柔軟得仿佛一根蜘蛛絲,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想抓在手心裏更是千難萬難。可一旦這絲結成了網,便又鋪天蓋地一般,獵物一旦被粘在其上就別想脫身。

過了許久張少白總算開了竅,主動說道:“不說那些煩心事啦,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今天想去哪裏玩耍盡管說!”

說完還顛了顛寬大衣袖,發出陣陣銅錢碰撞的聲響:“先生有錢!”

隻是少年沒說,這些錢都是從你家賺的。

薛靈芝想了想,麵帶羞澀地說道:“上次喝過一種酸酸甜甜的湯……”

“酸酸甜甜的湯,你是說醪糟?”張少白恍然大悟,“好說,今兒要喝多少有多?少。”

藏於暗處的五叔看到這一幕,心裏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要知道自己平時找大侄子借錢買酒那叫一個困難,從未見過張少白如此大方的一麵。

都說女大不中留,男大也一個德行啊。

張少白第一次帶著薛靈芝出來遊玩的時候,她左瞅瞅右看看,覺得處處都是新奇。可這次出來卻有所不同,她隻是低著頭走路,偶爾偷偷看先生一眼,然後又趕緊把視線挪開。

夏日炎炎,兩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賣醪糟的老地方,沒想到她家居然搭起了涼棚,看來生意不錯。於是便坐了進去,招呼著老板來兩碗醪糟。

不得不說,她家的醪糟確實好喝,生意也著實不錯。涼棚裏坐了不少人,店家居然有些忙活不過來。還好有個胖子見不得店家手忙腳亂,主動出手相助,端了兩碗醪糟向著張少白這頭走來。

“兩文!”胖子沒好氣地說道,除了賣醪糟的小娘子,他對其他人可沒有什麽好臉?色。

等了半天也沒人給錢,胖子這暴脾氣頓時上來了,打算開口罵人,結果一看到少年頓時蔫了下來。

張少白和薛靈芝四隻眼睛全都閃著精光,似乎對於刑部主事為何來街邊賣醪糟深感好奇。

卓不凡皺著胖臉,低聲說道:“小祖宗,咱不該說的話不說,好不好?”

張少白看了一眼那頭忙裏忙外的小娘子,哪裏不清楚卓不凡的如意算盤,齜牙笑道:“啥是不該說的話呀,我說你是刑部主事算不?”

卓不凡急得趕緊用手捂上了張少白的嘴巴,張少白好一番掙紮,用力推開卓不凡的胖手,還呸了兩下。

“醪糟算我請客,能不能堵上你的臭嘴?”卓不凡見軟的不行,幹脆沉下臉來嗬斥?道。

張少白見狀也來了脾氣,把手高高舉起,大聲招呼道:“店家店家!”

那邊做醪糟的小娘子聞聲放下手裏的活,向著這邊走來,一看是張少白在喊自己頓時笑眯眯的,“張小先生來啦。”

卓不凡頓時如墜冰窟,打死他也想不到,張少白居然和小娘子相識已久。

張少白灑脫笑道:“甘姐姐叫我少白就好,何必那麽見外?話說回來,甘伯的病怎麽樣了,以往可都是他忙活這個醪糟攤子的。”

“爹前些日子患了風寒,一直沒好利索。”

“這麽嚴重?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用麻煩你啦,他就是上了年紀,以前阿爺也是這樣,一旦得了病不休養個把月是好不了的。”說完另一邊也有客人招呼,甘小娘子便又急匆匆地去了那頭,走的時候還瞪了卓不凡一眼,似乎是在埋怨他沒有眼力見。

待到甘小娘子離去,張少白轉而笑眯眯地看著卓不凡:“我給你一個道歉的機?會。”

卓不凡不愧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果斷擠出一個笑容:“我錯了。”

“很好。”

“那您二位喝著,小人先去忙了?”

“去吧。”

卓不凡諂媚的模樣實在是令人反胃,張少白也沒了捉弄他的心思,趕緊揮手趕人了。胖子離去的時候那叫一個畢恭畢敬,生怕張小先生一個不高興,再毀了自己的大好姻緣。

薛靈芝一麵小口喝著醪糟,一麵問道:“卓主事怎麽會在這裏賣醪糟?”

張少白一臉不屑:“相中甘姐姐了唄。”

“甘姐姐?我記得上次你帶我吃醪糟,店家並不是她。”

“那是她爹,我還給他治過病呢。”

“什麽病?”

“這就說來話長了。”

薛靈芝托著腮,笑眯眯地看著張少白,輕聲說道:“你說吧,我有時間,可以聽得完你的故事。”

那一刹那,張少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幻覺,他莫名感到眼前的世界開了許多花。天上的雲、地上的人、碗裏的醪糟、街邊的小販,全都變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忽地綻開、盛放,唯獨薛靈芝沒有,可她一身鵝黃衣裳,在花團錦簇中,卻比花更加恬靜、秀美。

少年的眸中映著花,少女的眼中藏著星星,兩人就像多年未見的知己好友,一路有說有笑,從洛陽城南走到了洛水之畔。

洛水將洛陽城分作兩段,皇宮與北城在那邊,南城則在這邊。當人站在洛水附近的時候,會不由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像兩隻腳分別踩在不同的世界之上。

張少白叫了一位船家,兩人便在洛水上泛舟而遊。

薛靈芝問道:“先生還記得漱兒嗎?”

“當然記得,你擔心他了?”

“不擔心,我相信他會活得很好。”

張少白有些驚訝:“為什麽這麽說?我還以為你會想去看看他呢。”

薛靈芝望著洛水兩岸的風景:“先生,我覺得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水上飄零的舟,有時相遇可以同行,但到了分岔口難免又要離別。無論男女老少,都是一艘艘孤零零的小船,最後要走到哪裏誰也說不清,你也改變不了,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相信他會活得很好。”

張少白莫名覺得有些傷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先生,我一直相信,你會活得很好。”

“怎麽突然說這些,好像咱倆要永別了一樣?”

薛靈芝打了個哈欠,似是有些倦了,她說:“隻是有些感慨罷了,這些日子見了不少病人,有些治好了,有些卻沒能治好,所以難免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和別人又沒法說,便隻好和先生說啦。”

張少白回應道:“這是難免的事情,我也曾為了無法幫助別人而無比惱火,不過漸漸就會看開。有時候實在看不開了,就安慰自己說,全都是命。”

“其實我和姐姐的分別也是一樣,或許死亡隻是把她帶去了另一個地方。”

“是啊,生死之事誰也說不清的,總不能讓已逝之人重新活過來給咱們講上一?講。”

船夫搖槳的速度不快,小船就那麽慢慢悠悠地往前劃著,映襯著藍天白雲顯得格外愜意。

薛靈芝抬頭看著天空,說道:“這些天多虧先生陪伴,我感覺自己的病已經好了許多,而且前些日子我還經常見到她。”

張少白一聽頓時變得格外認真嚴肅:“你見到蘭芝了?”

“沒錯,有時是在夢裏,有時是在白天發呆的時候。”

“那你們有沒有聊些什麽?”

“每次我都在向她道歉,但她似乎並不在乎這些。她隻是自說自話,說著一些我從來沒有印象的事情,仿佛她才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

張少白點了點頭:“這就有些奇怪了,我得好好想想。”

兩人各懷心事,隨著小船緩緩前行。少年想的是雙魂奇症,少女卻是在後悔,為何又把話題引到了病情上。明明今天應該做一對好友,而不是醫患。

忽然,張少白一拍腦門,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給靈芝,說道:“哎喲,瞧我這個記性,差點忘了正經事。”

靈芝接過扶龍玉,隻覺得這東西做工極其精美,卻不知其含義,於是問道:“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這塊玉佩是我家傳之物,有趨吉避凶、安神靜心的功效,我可以把它借你戴上一段時間。”

薛靈芝感受著玉佩上殘留的體溫,有些羞澀:“不行,太珍貴了。”

張少白灑脫地擺了擺手,說道:“我這是看在咱倆交情上才借給你的,你看之前不熟的時候,我就從來沒和你提過這件事。”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薛靈芝便也不再矯情,悉心收好扶龍玉。奇怪的是,一碰到這個號稱具有安神靜心之效的寶物,靈芝突然感到一陣倦意來勢洶洶,竟是難以抵?擋。

“不知怎麽回事,突然睜不開眼睛了……”薛靈芝嘴上說著,隨後便抱著雙腿,將臉埋在了襦裙之中,看起來疲憊不堪。

張少白驚訝無比,突然想起每當薛蘭芝取代靈芝的時候,便會出現這種情況,隻不過近來已經很少這樣:“沒關係,累了就睡一下,等你醒過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你的身邊。”

少年坐在少女對麵,看著她漸漸睡去,然後另一個她隨之緩緩蘇醒。她的氣質由溫婉變成冷漠,由柔和變得孤獨。

蘭芝抬起頭向著四周掃視了一番,初時有些茫然,可隨後便冷靜下來。

她問道:“你想帶她私奔?”

張少白解釋道:“不敢,隻是單純來洛水泛舟,咱倆倒是有陣子沒見了。”

她沒有回答,繼續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很討厭嗎?”

“不知道,我從小就招人喜歡。”

“因為我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你靠近我是另有所圖。”

張少白眼中閃過一抹歉意。

薛蘭芝不屑道:“像你這種心懷不軌的人,是不可能治好她的。”

張少白莫名覺得有些生氣,但還是努力維持著笑容:“你一口一個‘她’,如果她是她,那你又是誰?”

“我自然是蘭芝。”

“你是薛蘭芝,她是薛靈芝,可你為何要占著這具身體,這具身體又到底是誰?”

薛蘭芝的表情很冷漠,似乎完全沒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我不在乎這些,隻要我醒著的時候,我就是薛蘭芝。不過,最近我很難像以前那樣醒來,這讓我很不開?心。”

“這對薛靈芝來說是一件好事。”

“對我來說卻不是。”

張少白打了個哈欠,或許是被剛才的薛靈芝傳染了吧,他悠悠講道:“給你說個故事吧,是小時候父親講給我的。”

薛蘭芝沒有出言打斷。

“那是很久以前,應該是戰國時期吧,有一對父子相依為命,可是有天兒子卻死於非命。他們生於亂世,人命如同草芥,死亡對人們來說隻是家常便飯罷了,”張少白眼神飄忽,仿佛也去了回憶裏麵,“父親無法接受失去兒子的事實,他下定決心要為他報仇,便四處尋找仇家。”

父親先是殺了一個兵卒,他是殺害兒子的元凶。而後父親又殺了一對夫婦,因為他們對兒子見死不救。最後父親幾乎殺光了樹林裏的兔子,是它們將兒子引到了偏僻無人的地方,才會慘遭毒手。

張少白說道:“可即便如此,父親依然不得解脫,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薛蘭芝答道:“因為殺戮與複仇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不,是因為在父親心中一直認為如果那天自己能夠照顧好兒子,便不會發生悲劇。無論他做了多少事,殺了多少人,”張少白歎道,“人最難原諒的,都是自己。”

薛蘭芝聽後若有所思,她問:“關於我和她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不多,我隻知道她對你滿是愧疚,即便坐堂行醫也隻是為了彌補那份遺憾罷?了。”

“你嘴裏吃的飯,能填飽我的肚子嗎?”

張少白無言以對。

“你果然和那些人沒什麽區別,”薛蘭芝的眼神極冷,冷得仿佛可以殺人,“什麽狗屁祝由先生,和那些和尚道士一樣都是蠢貨。”

“沒錯,我們的確都是蠢貨,但我們至少清楚自己是誰,我們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也知道未來往何處去,而你呢?”

薛蘭芝似是被觸碰到了痛點,她猛地站起身子:“你怎麽就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張少白,我告訴你,我和薛靈芝不一樣,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也有我想做的事!”

張少白也站了起來:“她現在做的事情,就是你想做的事。”

“可是她做終究不是我做。”

“你錯了,你明明就是她,”張少白的聲音漸漸變得激動起來,“人死不能複生,是她對你的內疚造就了你,她若是出了事情,你以為你會變成什麽?煙消雲散!”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卻在這裏自以為是,”薛蘭芝氣呼呼地瞪著眼睛,大聲吼道,“錯的人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們!”

說完還不夠解氣,她趁著張少白愣神的工夫,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而張少白來不及做出反應,居然真的被她推倒,身子一歪,整個人直挺挺地墜入了河中。

薛蘭芝衝他喊道:“她是她,我是我,我們從來不是同一個人!你所以為的真相,不過是自作聰明罷了!”

夏日的洛水透著一股溫涼感,幸好這片的河水不深,張少白折騰了兩下便浮了起來,看樣子並無大礙。他眼睜睜地看著薛蘭芝催促著船夫越劃越遠,隻能無奈地笑了一笑,然後找個地方狼狽至極地爬回岸上。

薛蘭芝的話,讓張少白想起了父親對自己的那句教誨:你不相信的神靈,壓根不是神靈。而你所鄙夷的祝由,也壓根不是祝由。

張少白覺得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以為雙魂奇症已被自己琢磨透徹,輕易就能治好。卻未曾想過,薛蘭芝的人生是什麽樣子,和靈芝的相同之處與不同之處,又有哪些。

薛靈芝長久以來被鎖在庭院深深,就像是隻籠中的金絲雀。薛蘭芝則滿身秘密,有許多乞丐叫她“恩人”,而她也有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她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是否某個她的經曆其實是妄想出來的?

父親說得沒錯,“雙魂奇症”,果然可遇而不可治。

茅一川總是嘲弄張少白穿得像隻大白鴨子,未承想這人一旦落了水就更像了。張少白回到修行坊的時候天色已晚,他是在洛陽城閑逛了好久方才回去的。

畢竟,誰也不知道,到了明日,他還能否再看一遍這滿城芳華。

次日,洛陽合璧宮。

自打太子弘死在其中,這裏便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輝煌,就像是經年累月的壁畫沒了顏色。這一方麵是歲月的緣故,另一方麵也是帝後二人的有意為之。既然他們最喜愛的兒子死在了這裏,那麽合璧宮也就不能再有顏色。

張少白取出手諭,茅一川則亮出金牌。看到了這兩樣信物,看門的守衛麵無表情地收回了擋路的兵器,任由那三人入了合璧宮。至於張少白問的那一句,“請問艾娘所在何處”,他仿佛全然沒有聽見。

明崇儼歎道:“太子弘暴斃之後,不僅你父親遭了殃,這合璧宮的守衛宮女更是無一幸免。大多丟了性命,剩下的一些也被割了舌頭,或是刺聾了耳朵。”

張少白想起了那個縱馬洛陽的士兵,還有他那張空空如也的血盆大口,覺得有些不?適。

如今的合璧宮更像是太子弘的一座陵寢,除了看門的那兩個人,宮內隻有零星幾個人,而且盡是身軀殘破,似乎神智也不太正常。即便如此,茅一川卻偷偷叮囑過張少白“不要亂走”,習武之人對於同類往往有種莫名感覺,他感覺合璧宮裏藏了不少高手,但凡察覺到絲毫異動便會立刻出手將來人格殺當場。

若是換了往日,張少白肯定會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走錯丟了小命。然而到了這合璧宮之後,他反而完全不把茅一川的話放在心上,仿佛已經將自身性命置之度外。他仔細觀察著宮內的一草一木,努力挖掘著五年前那樁舊案的真相。

張少白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父親沒能完成的事情,他必須幫其完成。張氏沒落的威名,也必須由他重振。

如若做不到,這條性命,不要也罷。

天空不著絲縷雲朵,豔陽高照,陽光浩浩****,與合璧宮顯得格格不入,這裏鬼氣森森,院內隻有枯樹,盛夏不開花也無葉片,隻有光禿禿的枝條,長得歪七扭八。

茅一川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算清醒的宮女,得知艾娘一直打理著綺雲殿,那也是太子弘暴斃的地方。

宮女麵無表情地指了個方向,然後便繼續低頭忙活,她似乎是在做著繡工,眯著眼睛,穿針引線,認真無比……可她的手中卻無針也無線。

張少白難以忍受這種古怪氛圍,便催促著茅一川快點離開。三人急匆匆地走過數條甬道,臉色都有些陰鬱,總算在片刻後找到了綺雲殿。

這座綺雲殿原本裝飾得極盡奢華,即便現在也能從細枝末節處窺見一斑。不過五年的時間過去,這裏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為了查案,大理寺幾乎將此處掘地三尺,但也未能找到蛛絲馬跡。

從那之後,殿內的雜物便被統統搬了出去,隻餘一座空****的宮殿、幾根塗著紅漆的柱子,以及幾麵光溜溜的牆。

這裏是天下人的禁地,卻也是艾娘唯一的心安之處。

她滿頭白發,跪坐在冰涼地麵之上,仰頭看著麵前空無一物的牆壁,不知在想些什?麽。

聽說太子弘死後,艾娘就變成了這樣,整日癡癡望著牆麵發呆,一旦有人遮擋住她的視線或是想要帶她離開,就會引得她瘋瘋癲癲,甚至暴怒傷人。

武後曾來此處見過艾娘一麵,之後又反複念著“弘兒”二字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來過,但也沒有趕走艾娘。

於是艾娘麵對著牆壁,一看就是整整五年。

她看得是那樣專注,以至於身後出現三道陌生身影都毫無察覺。她的眼神是有神的,似乎牆壁上真的有什麽東西,值得她窮盡心神去閱讀。

明崇儼雖然看不見,但雙腳邁入綺雲殿的時候卻打了個寒戰,眉頭也逐漸皺緊,應是察覺到了什麽。

茅一川握著刀,冷眼打量了一番殿內布置,可惜卻隻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空無。

隻有張少白把目光放在了人的身上,他的心神被艾娘完全吸引。五年前的案子掘地三尺都沒能破獲,就算現在如何勘驗現場也是無用功。

所以張少白心裏很清楚,想要破案,就要做一些前人未曾做過的事情。

比如讓這個失魂落魄的婦人開口說話。

張少白大咧咧地坐在艾娘麵前,仔細打量著這位將一生都給了宮廷的女人。她的頭發是雪白的,眼角的皺紋是深刻的,身上的衣物更是漿洗得已經發白。

但仍能從眉眼處隱約看到她年輕時的無限溫柔。

張少白遮擋住了艾娘的些許視線,但艾娘的眼神沒有半點挪移,她依舊看著前方,雙眼中滿是故事。她似是看著張少白,實則卻是看著少年背後的牆壁。

透過她的眼眸,張少白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場景。

在冷清孤單的皇宮之中,一個婦人懷中抱著嬰兒,口中呢喃著古老的童謠故事。雖然李弘是武後的孩子,可或許艾娘才更像是李弘的母親。

她親眼看著他長大成人,出落得高大俊秀,身上的帝王之氣更是越來越重。每每想到這些,艾娘都覺得自己不枉來人世走了一遭,李弘不僅是大唐的太子,更是她內心深處的……兒子。

所以李弘暴斃而亡的時候,心神受創最為劇烈的人不是李治,也不是武後,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女。

看著張少白與艾娘“四目相對”,茅一川輕聲說道:“她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說話,之前很多人都嚐試過,可惜通通無果。”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卻還是在空曠的大殿中縈繞了許久方才散去。

明崇儼也來到了艾娘身側:“一個人不說話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啞了。”

“她沒啞,發瘋的時候仍能發出聲音。”茅一川說。

“那就隻能是不想說了。”

“所以她越是這樣,人們就越想知道她到底在保守什麽秘密,又為何不肯說出。”

張少白搖了搖頭,他認為茅一川和明崇儼的看法都是錯的,艾娘既不是啞巴,也不是為了保守秘密而不說話。

他說:“早些時候家父曾經遇到過一個病人,也是患上了不能說話的怪病。”

一聽說怪病明崇儼頓時來了興致,追問道:“哦,具體怎樣說來聽聽。”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那人突然有天睡醒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可身體卻健康得很。後來父親給他治病,發現他並不是不能說話,而是不知道如何說話。他的舌頭就像是被某種力量打了一個複雜到極致的結,隻要將其解開,便能恢複說話的本事?了。”

“此話怎講?”明崇儼覺得雲裏霧裏,不得其所。

張少白故作高深地笑了下,“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作……有口難言。”

茅一川仍皺著眉頭,明崇儼卻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艾娘不說話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將她想說的話說出來,所以隻能閉口不言。”

張少白點頭道:“沒錯,合璧宮並非太子弘長大的地方,可艾娘卻偏偏要留在這裏,這肯定有她的原因。她想要告訴世人什麽,但在太子弘死後心神受到重創,無法將心中所想說出來,到最後便隻能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即便如此,她的本能卻讓她留在了這裏,等待一個能夠找到真相的人。”

茅一川似懂非懂,他不太明白張少白在說些什麽,難道這世上還有人會因為不知道如何說話而因此變成啞巴?但他又隱隱覺得張少白說得沒錯,因為之前已經有太多刑部或是大理寺的人調查過艾娘,可沒有一個人說出過張少白的觀點。

他們都認為艾娘隻是個瘋子,僅此而已。

隻有張少白在乎艾娘是怎麽瘋的,又是為何而瘋。

或許這就是太子弘一案的命門所在!

明崇儼沉思許久,開口道:“你打算如何助她開口,‘攝魂之法’?”

“恐怕不行,她年紀太大,這些年來神智又不止一次地受過創傷,恐怕經不起這般折騰。”

“用你張家的‘入夢之法’?”

“應該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她現在都已經分不清自己是活在現實還是夢裏。隻要她不想,便會壓根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那該如何是好?”

張少白沒有回答,而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由於時間過去太久,他已經想不起父親是如何治好那個人的,他隻是隱約記得,父親沒有跳大神,更沒有施展任何祝由之術,他似乎隻是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印象都不那麽深刻的事情。可也是因為如此,張少白說什麽都想不起來。

日頭的偏移,襯托著張少白的沉默。一縷陽光透入綺雲殿,照在艾娘麵前的牆壁上。就隻有那麽一縷光,像是一根細針刺入了牆壁上令人倍感壓抑的灰黑之色。

明崇儼緩緩走到牆邊,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牆壁,似乎覺察到了什麽,但那靈感刹那間流轉消逝,便就再也觸碰不到了。

茅一川知道自己在這裏派不上什麽用場,所以幹脆扮演起了門神的角色,細心留意著周圍情況。忽然,他聽到了幾聲鳥鳴,頓時緊張地攥住了刀柄,雙眼向殿外看去,但並未發現有鳥兒的蹤影。

是真的有鳥兒路過,或是有人在暗中搗鬼?

茅一川記得很清楚,這合璧宮陰森可怖,進來的一路上極少看到花鳥魚蟲。

他這邊緊張兮兮,明崇儼卻笑著說道:“沒想到你還會地脈五門的神通。”

“鳥叫聲是你弄的?”茅一川終於反應過來,但仍有些懷疑。

張少白笑嘻嘻地走過茅一川身旁,來到了綺雲殿門外,兩人之間隔著一道門檻,可門裏門外的陽光與灰暗恍若陰陽。

少年說:“不是我,還能是你?”

茅一川按捺著脾氣:“你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嘍。”

明崇儼“看”著兩人鬥嘴,臉上帶著笑意,他想起了許多年前,那時他與師門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一日不吵鬧便渾身難受。

想著想著,一襲白衣仿佛謫仙的明大夫又沒了笑意,因為他回憶起了故事的結局。

張少白站在殿外,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他剛剛施展了一番口技,學的是翠鳥啼鳴,這口技乃是地脈五門當中——獸門的小伎倆,據說他們能夠捉到許多珍禽異獸憑借的就是這個。

按理來講,祝由中的天脈和地脈相互獨立,地脈不可擅自修習祝由之術,天脈也應如此。故而天脈中人大多不會口技這類奇技**巧,將其視為下三流,不過張家五叔來路不正,自然是不在乎這些的。

張少白是個跳脫性子,不愛守著規矩度日,於是也學了這個。家破人亡之後,隻剩他二人一明一暗,偶爾用口技給彼此傳遞信息。

少年深吸口氣,抬頭看了看明亮晃眼的太陽,心想這麽好的天氣,怎麽這院子偏偏透著一股寒意,真是令人不適。

身處殿內的茅一川視線片刻不離張少白,唯恐他遇到危險。自從三人進入合璧宮之後,茅一川就感覺有目光滿含惡意隱於暗處,似是要用眼神將他們千刀萬剮。

他盯著張少白的一舉一動,看他取出“山鬼”麵具遮住麵容,不見多餘動作,便有一陣嬰兒哭聲突然傳出!

明崇儼愣了一下,轉瞬間明白了張少白的治病方法,笑著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沒有人注意到,艾娘的眼神忽然變得更加明亮,左耳更是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哇!”張少白學的是隔壁那家嬰童的哭鬧聲,由悄聲哭啼到撕心裂肺。他的臉上也逐漸浮現出一抹紅暈,由輕鬆變得吃力。

少年這才意識到,原來嬰兒哭啼也是需要力氣的,那家孩子能把鄰居家母雞哭到不願下蛋,這也是門極為高深的功夫。

功夫不負有心人,殿外響著的哭聲,就像是扔進古井裏的石頭,在綺雲殿裏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哭聲於殿內回**不休,艾娘的反應也越來越大,她的拳頭越攥越緊,眼球也開始左右晃動,似是要離開那麵看了五年的牆壁。

心境如古井無波的艾娘不再淡定,她想著門外是哪家嬰兒在哭鬧不停,是不是餓了肚子,抑或是找不到了爹娘。

艾娘微微側過頭,想要看看殿外。

茅一川自然也察覺到了艾娘的異動,不由自主變得緊張起來,他認為艾娘一定知道五年前那起舊案的些許信息,隻要她肯開口,案情就有轉機!

然而就在所有人屏息以待的時候,哭聲戛然而止。

綺雲殿內,冷冷清清,再無半點聲響。

艾娘把頭轉了回去,失落至極。

張少白收起“山鬼”,站在艾娘身後說道:“你還要裝聾作啞到什麽時候?”

艾娘眼中有淚,淚水填滿了她眼角的細紋,掙紮著不願流下。

“無論五年前發生的事情有多麽難以置信,有多麽荒唐,你都應該把它們講出?來。

“張開你的嘴,把你藏了五年的事情通通說出口,我會給你一個真相,一個足夠讓太子弘瞑目的答案。”

淚水落下,艾娘張開了嘴,可是她已經足足五年未曾說話,幾乎已經忘記了應該如何出聲。

她努力地嚐試著,終於發出了一陣嘶啞的聲音,這聲音如砂石般粗糲,仿佛帶著血?絲。

太子弘離世已經五年了,她把這五年的悲傷、悔恨融進了自己的骨血,為之愁白了每一根發絲。那個被她視作親生骨肉的人,曾是她的天和地,可天地崩塌之後,她就再也找不到半分活下去的意義。

張少白發出的那陣哭聲,就像是黑暗絕望處的一抹陽光,讓艾娘見到了一分生機,也讓她早已枯萎荒蕪的心神得到了滋潤。

那個雷雨交加的夜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從那之後沉默了整整五年的艾娘終於開口說了話。

她說的是:

“弘兒。”

她曾千萬遍地想要這樣呼喚他,可終究這聲呼喚還是沒能入了他的耳。但她對他的疼愛,早已入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