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夢如煙

白衣少年輕推開窗,月光頓時灑滿全身,他默默戴上“山鬼”麵具,然後腳步輕盈地跳起了舞,隻是舞步十分古怪,左右騰挪仿佛暗合韻律,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玄妙感?覺。

武後側過頭瞧了幾眼,覺得張少白很像隻翩翩起舞的大白鴨子,於是便輕笑著轉回了頭,對著上方的“清明網”怔怔出神。不知為何,一看到那張網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許多往事,網上的鈴鐺發出細碎聲響,就像有人在記憶的長河中扔了一粒石子,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忽然,那邊的少年唱起了歌,聲音清澈,曲調悠揚,可詞的發音卻異常詭異。明崇儼表情惆悵,他同樣出身祝由世家,自然知道這首曲子是何來曆。它名為“山鬼”,可它的誕生卻遠遠早於楚辭,故而如今已經無人知道它的詞是什麽意思,據說楚辭中的“山鬼”一詞不過是由它音譯而來。

所謂祝由,也是祝禱,以“山鬼”祭山鬼,此時此刻張少白所施展出來的,才算得上是最原始、最純粹的祝由之術。

少年戴著麵具,白衣映著藍臉,他口中吟誦著古老的曲調,踩著玄奧的舞步,卻讓人異常心安。就連明崇儼也忍不住坐了下來,雙腿盤好,仿佛在接受一場洗禮,也仿佛是在追思過去。

躺在床榻之上的武後反應更是明顯,她偶爾看向張少白,更多時候則是看著頭頂的網。不知不覺中,每一個網眼之中都有了一個山鬼,無窮無盡的山鬼也因此倒映在她的眼中。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數息過後,武後終於迷失在這鈴聲和山鬼的交錯聲中。

眼前再沒有網,也沒有鈴鐺,更無煩人的白衣少年,隻剩下一團迷霧。武後知道自己已經睡去,而且如張少白所說那般來到了自己的夢境當中,她要親眼看一看是誰在她的夢中攪風弄雨,讓她始終不得安寧!

正想著,遠方忽然傳來了呼喚聲。

“華姑?華姑?”

武後猛地攥緊拳頭,用盡全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雖然表麵看上去不顯山也不露水,但實際上內心早已掀起滔天波瀾。

她有許多稱呼,曆經了媚娘、才人,再到昭儀、宸妃。可唯獨華姑這個名字,已經太多年沒有人叫過了。

武後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漸漸走出了這片迷霧,眼前出現的場景令她倍加傷懷。雖然每次醒來後都會忘記自己夢見過什麽,但武後確定這一幕的確就是她的夢境,因為一切是如此親切和熟悉。

“華姑,你看這朵花好不好看?”

那是一片田野,一大一小兩個女孩正在嬉戲玩耍,年長的那個不知從哪兒摘了許多漂亮的小藍花,正笨拙地往妹妹頭上插去。

武後已然鬆開了手,麵色平淡地看著那個年幼的女孩回答說:“好看。”

好看……孩童的聲音如鈴聲一般清脆無邪。

曾幾何時,她是那般天真。

後來,年幼的女孩進了朱紅色的宮牆,年長的女孩嫁入了賀蘭家,兩人重逢的時候早已不是昔日臉龐。

田野迎來數次枯榮,其中的女孩也長大成了少女,而後又出落成了女人。

此時此刻武後就像是一個無關的人,旁觀著夢境中的自己,以及那位故人。

武後有許多兄弟姐妹,但其中和她關係最好的當屬順娘,兩人不僅長得相似,脾氣也頗為相仿,故而小時候最是玩得來。可惜後來時過境遷,媚娘和順娘除了仍是一樣的美豔動人,性子上卻有了天差地別。

對於順娘,武後既愛且恨。愛的是她與自己的血脈親情,恨的同樣也是如此。

武順娘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自己和女兒出現在李治的麵前。

其實武後心知肚明,陛下對自己的感情是千真萬確,隻不過人是會變的,不僅是體態容貌,還有脾氣性情。從她插手政事的那天起,她就徹底變成了武後,再沒有半點媚娘的影子。所以當陛下看到溫柔賢淑的順娘和天真無邪的賀蘭敏月,就好像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那個媚娘。

而不是武後。

男人夢中燒起的往往是欲火,女人夢中燒起的則往往是妒火。

田野上起了一把無名火,將花花草草燒得幹幹淨淨,最後漆黑狼狽的土地上隻留下武媚娘和武順娘四目相對。

順娘反複地念叨著:“華姑……”

武後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後宮的生活早就把她打磨得心思如海,她不會說哪怕一句夢囈,因為這可能將自己推入無底深淵。

但她的表情卻是沉痛的,世人都說是武後善妒,毒殺了姐姐和外甥女,在他們眼裏武後就是一頭毒辣至極的猛獸。可沒人知道心狠手辣的武後,每一個夢裏都是天真無邪的過去。

既然她擔負起了女子所不應有的重擔,那麽做出一些女子不該做的事情也就不足為?奇。

武後閉上眼睛深深歎了口氣,睜開眼時忽然發現自己不再是那個旁觀者,反而變成了和順娘麵對著麵的那個自己。

她看著順娘,縱有千言萬語卻無話可說。

順娘狀若瘋癲,雜亂長發垂及地麵,她先是輕喃著“華姑”,突然便不再說了。

武後隨之感到一陣窒息。

緊接著,順娘一把掐住了武後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喊道:“還我兒來!還我兒來!”

疼痛感和窒息感是如此逼真,以至於武後忽然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她掙紮著想要逃離順娘,卻發現身子壓根不聽使喚。

這就是纏繞她許久不去的夢魘!

張少白施展完了“入夢之法”,頗為疲憊地收起了麵具,轉而緊張兮兮地盯著武後的一舉一動。當他看見武後麵露痛苦,並且身子開始變得僵硬,便知道她已經看見了那個夢魘。

於是張少白開始吟誦道:“人世凡塵,如鏡中花,水中月,望其朦朧,欲求不得……”

未承想,話還沒說完,武後居然自行睜開了雙眼。

不愧是母儀天下的人,心智異乎尋常地堅定,幾乎無法動搖。

張少白趕忙問道:“天後感覺如何?”

武後緩緩坐起身來,神色如常:“無甚感覺。”

“可否看清了夢魘的真實麵容?”張少白見武後臉色一沉,又趕忙補了一句,“若是不能說,草民就不問了。”

武後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輕聲說道:“沒什麽不能說的,她是順娘。”

張少白一頭霧水,不知道順娘是何許人也,可同樣聽到的明崇儼卻臉色劇變:“居然是韓國夫人!”

好不容易知道了夢魘的真實身份,張少白想要趁熱打鐵,將武後的煩心事一股腦地搞定。可沒承想武後卻興致寥寥,她打了個哈欠,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治我?”

“無非就是讓天後不再恐懼那人,這樣一來她在夢中也就不再會影響到天後了。”

“這就沒什麽必要了,我對她並無恐懼,之前覺得不適隻是因為不知她是誰,如今既然知道了,那也就沒什麽好在乎的,”武後喚了聲“來人”,隨後便有宮女進來服侍,“我尚且不怕活著的她,又如何會懼怕死了的她。你與明大夫今夜便在此處歇息吧,也叫你自己好生享受一番那個什麽清明網。”

說完武後便離開了,如來時一般雷厲風行。

待到人去樓空,張少白收起清明網,也不知道他衣裳裏到底有何玄機,居然能裝得下那麽多的東西。

“不知怎麽,我總覺得這件事大有蹊蹺。”

明崇儼搖了搖頭:“既然天後發了話,你我聽命就是。”

或許是之前被武後嚇到,張少白也不敢去床榻上休息了,轉而坐在明崇儼身旁,“韓國夫人到底是誰?”

“武後的姐姐,名叫順娘。”

“她為何會在夢中對武後說‘還我兒來’?難道是武後搶了她的兒子,或者是殺?了?”

明崇儼略微沉吟,然後說道:“告訴你倒也無妨,傳言當朝太子李賢並非武後親生,而是出自韓國夫人。武後在殺害韓國夫人之後,念其親情,故而將其子視如己出,撫養長大。”

張少白驚訝得張大嘴巴:“不是吧,這種話也敢亂說!”

“流言自然是真假莫辨,不過夢魘一事還是透露出了許多信息。”

張少白略微一想,頓時回過神來,就連武後本人都夢見了姐姐,而且還被人掐著脖子,喊著‘還我兒來’。這麽說來,豈不是當朝太子真的不是武後親生……

這未免過於不可思議。

張少白猛地搖了搖頭,心道不要胡思亂想,這洛陽宮裏的事情絕對不是自己該尋思的。想得越多,恐怕死得也就越快。

明崇儼見身旁的少年終於安靜下來,也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和皇家的人打交道就是這般膽戰心驚,你若是想要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便免不了這些。”

“關於太子弘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不能說。天後一日不允許你調查此案,我就什麽都不能告訴你。”

張少白靠著冰涼的牆壁,歎道:“不是不可說,就是不能說,那我還能做些什麽?”

明崇儼忽地說了句薛元超曾經說過的話。

“聽天命,盡人事。”

六個字一模一樣,但順序卻有所不同。

張少白把身子蜷縮起來,雙手揣在寬大的衣袖裏,看起來既孤單又狼狽。除了少年自己,沒人知道,今日他的一言一行都經過了何等的深思熟慮。武後用那名軍卒作為試探,而張少白又何嚐不是在尋摸著她的底線所在。

還有看似簡單的入夢之法,實則對於心神有著極大消耗。張少白所展現的那段“山鬼”,更是令他疲憊不堪。

不得不承認,武後乃是張少白生平見過最獨特之人,她不懂祝由,卻仿佛身負無數祝由夢寐以求的神通——讀心。張少白覺得自己在她麵前就像個**的孩童,毫無秘密可言。

武後對待他的態度同樣令人疑惑,先是試探,然後又是縱容。她頭一次允許與皇室無關的少年留宿後宮,留宿之處甚至是瑤光殿,但她卻又什麽也不布置,讓張少白不知如何去做。

懷揣著種種疑慮,張少白輾轉反側許久之後方才睡去,可他感覺自己並未睡多久,便被噩夢嚇醒。他夢到武後站在自己麵前,就那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令他毛骨悚然。

少年猛地睜眼,隻見天色已亮,而明崇儼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

張少白還未開口,明崇儼便說道:“你醒了。”

“你這樣盯著人會讓別人很難受,你知道嗎?”

“對不住,我隻是在想,少白你長什麽模樣,結果想著想著便出神了。”

明崇儼眨了眨灰白色的眼眸,然後終於轉過頭去。張少白見狀覺得有些同情,於是說道:“這有什麽好想的,你聽聲音就知道我一定長得極為英俊,就是那種空手去溫柔坊還能享盡福氣的英俊。”

“張家怎會出了你這麽一個活寶。”

“都是父親教導得好。”

說起了張雲清,明崇儼的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你我同屬祝由世家,我也不想見你張家不明不白地淪落至此。此番我將你引薦宮中,就是為了讓你找機會重查當年慘案。可是武後心思莫測,如今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再也無法幫你了。”

張少白感激道:“多謝,之後的路就由我自己走完吧。”

兩人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而後相視一笑,一大一小兩個白衣顯得頗為灑脫。

出乎意料的是,離了瑤光殿後,迎來的不是武後的人,反而是來自東宮的貴人。

此人穿了一襲紫衣,相貌堂堂,身上氣質貴不可言。在他的襯托之下,張少白的草根氣息顯得頗為濃鬱,而明崇儼則有所不同,他反倒顯得更加出塵。

“你便是進宮治療天後的祝由先生?”

他一開口,張少白便知道這位貴人就是東宮太子李賢。

“正是,草民見過太子。”張少白表現得不卑不亢,身旁的明崇儼也淡淡行了一禮,似乎並不太在乎這位太子殿下。

李賢問道:“我問你,母親所患何疾,是否治好?”

張少白答道:“天後遭夢魘纏人,如今應是好了大半。”

“夢魘乃是何物,此事背後是否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張少白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明崇儼搶先說道:“天後隻是夢見了韓國夫人,故而心神不寧,夜不能寐。”

李賢微微挑眉:“哦?這麽說來並無賊人。可母親向來堅強,她到底夢見了什麽,居然會讓她心神大亂?”

嗬嗬,終於說正題了,張少白心中暗笑道。

明崇儼並未回答,而是問道:“殿下擅入後宮,此事犯了忌諱,有話不如離了此處再說?”

李賢站得筆挺,一動不動,冷聲回道:“我隻是擔心母親病情,又不好打擾,故而隻能找你們問詢此事。”

“殿下一片孝心真是讓人感動。”

“明大夫不必顧左右而言他,我剛剛的疑問你還尚未解答。”

明崇儼卻笑著說道:“治好天後的乃是張先生,是否回答還要看他。”

李賢聞言將目光轉回了張少白身上,他的眼神透著一股冷漠,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那就由你回話吧。”

張少白微微躬身,不知道昨夜治療武後的事情能否外傳,他給明崇儼使了個眼色,可惜後者是個瞎子,什麽反應都沒有。

他仔細思考了一番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覺得就算自己不說,事情怕也早晚要傳出去,而且自己也因此得罪了當朝太子。而如果自己說了,也無非是看在太子擔憂母親心切的分上,算不上犯錯。

於是他說道:“天後夢到韓國夫人扼住她的喉嚨,還反複說道‘還我兒來’。至於此事背後是否有人暗中操作,草民尚不知曉。”

張少白無須解釋什麽,李賢聽完之後臉色變得更為陰沉,轉身便走,步伐沉重。

少年見狀有些心慌,問道:“我是不是不該說的?”

明崇儼隻是笑道:“我說過,剩下的事情我幫不了你。”

李賢離去不久,武後便派人來接張少白,至於明崇儼則被陛下傳喚走了,應是又犯了頭疾。說來有趣,兩人明明去的都是貞觀殿,卻偏偏要分開前行,由此可見帝後二人間隙極深。

仍是昨日進宮麵聖的地方,張少白乖乖行禮,聽到武後說了句“平身”之後方才站?起。

看來今日武後心情不錯,她說道:“我昨夜無夢,睡得很是安穩,這算是你的一件功勞。”

張少白趕忙說道:“草民不敢。”

“不過這件事還不算完,我心頭仍有一個疑惑需你解答。”

“天後請講。”

“我夜宿瑤光殿遭夢魘纏身,你覺得這事僅僅隻是巧合嗎?”

張少白皺緊眉頭,忽然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如若不是巧合,那又是誰想要加害我?”武後說完便笑吟吟地看向少年郎,似笑非笑,像極了噩夢中的模樣。

與此同時,貞觀殿後,那扇珠簾的另一側,李治閉目養神,明崇儼正侍立一旁。

李治忽然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明大夫,你覺得我那幾個兒子如何?”

“臣不敢妄加評論。”

“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你但說無妨。”

明崇儼猶豫片刻,開口答道:“臣以為太子弘英明神武最像陛下,機智聰慧最像天後,三子顯有陛下之英明卻無天後之玲瓏,四子旦有天後之聰敏卻無陛下之果斷。”

李治沒什麽反應:“為何獨獨不說賢兒?”

“臣不知如何去說……太子賢處理政事明確公允,代國期間從未出過差錯。”

“卻偏偏行事風格既不像我,也不像皇後是嗎?”

“回陛下話,是。不過龍生九子,各有千秋,這也不是件什麽古怪事情。”

李治又問:“你再用祝由術看上一看,我這幾個兒子誰的麵相最好?當初你說弘兒命裏有煞,果不其然。”

明崇儼又沉思片刻,回答說:“應是四子旦最為尊貴,其次是三子顯,再者是太子?賢。”

李治聽後許久無言,隻是閉目養神。

武後也在閉目養神,她在等待一個答案。

又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張少白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打濕,他苦思冥想著,武後到底又給自己挖了一個什麽樣的坑?

他緊緊攥起拳頭,心想武後所遇的夢魘一事或許並非偶然,甚至可能與宮外發生的牝雞司晨案與伏龍牡丹案有所關聯。那兩樁案子的幕後黑手不僅要抹黑武後的名聲,同時還要用這等妖異手段惑亂武後心神。

牝雞司晨案和伏龍牡丹案的凶手是龐先生,而龐先生幕後的勢力……極為可能就是東宮!

張少白鬆開手掌,想起了今早與太子的“萍水相逢”,忽然感到腦海中有道靈光一閃而過。

如果說武後遭夢魘纏身一事也是李賢安排,為何他又要冒著風險來到後宮打探消息,這豈不是剛好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而且李賢最為在意的,明顯是武後到底夢到了什麽,又是因為何事而煩心。

這麽說來,太子李賢應該與此事無關。張少白想及此處,雙手忽然再度攥緊。

他想起了瑤光殿的布置,那滿牆的鏡子早在武後夜宿瑤光殿之前便存在了,那便說明鏡子一事乃是偶然。但應該有人深諳此道,居然利用鏡子達到了傷害武後心神的目的。抑或是,一切都隻是巧合而已,剛好那夜的月色和鏡子交織在一起,變成了夢?魘。

張少白越想發現疑點越多,太子到底在這件事裏扮演著何等角色?武後又為何偏偏要去瑤光殿休息?還有明崇儼對待太子的態度為何那般冷淡?

少年隱隱覺得,每一處疑點都對這件事情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容忽略。

武後絲毫沒有覺得不耐,她隻是靜靜等待著張少白的答案,似乎並不在乎張少白如何作答,因為她早已做了決定。

張少白緩緩鬆開拳頭,然後在想到某個關鍵環節的時候又會猛地攥緊,如此反複數次之後,他忽然眼前一亮。

明崇儼曾經說過,聽天命,盡人事。

這話並非毫無意義,其實它是明崇儼給張少白的最後一個提示!

薛元超曾囑咐過張少白,盡人事,聽天命,是要他老老實實破掉牝雞司晨和伏龍牡丹兩個案子,然後靜候天命即可,無須急躁。

而明崇儼所說的則是另外一個意思,它指的是破案並不是頭等大事,聆聽天命才是首要。換言之,或許對武後來說,案子的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後想要的真相是什?麽。

若非想到這一點,張少白險些又將自己扔到了死局之中。

洛陽城就像一塊棋盤,若是置身其中,便會看不清各個案子之間的糾葛。所以張少白換了個角度,在腦海中縱身一躍,開始重新審視這段時間以來洛陽城發生的所有大?事。

根據已有線索,牝雞司晨案和伏龍牡丹案很有可能是太子李賢謀劃,用來抨擊武?後。

既然如此,武後是否會對此做出反擊呢?在懷疑太子的時候,皇帝和武後也定會對其有所試探。

這般想來,武後的夢魘便有了更深層次的用意。它在對外釋放一個信息,那就是太子李賢並非武後親生,這個流言一旦肆虐,李賢的太子之位便不再名正言順,甚至岌岌可危。

也是因此,太子才會一早便來打探消息,他也聽到了些許風聲,並且為此忐忑不?已。

張少白偷偷往殿後看了一眼,他記得明崇儼曾從那裏走出,說過“陛下已經睡了”,這就說明李治也在貞觀殿內,並且留意著武後這邊的一舉一動。

或許夢魘一事,不過是武後和皇帝聯手的一次試探,也可能是一個警告,他們要通過此事告訴太子——你的所作所為我已知曉,早些收手吧。

張少白遍體生寒,發現真相居然這樣殘酷。宮外的兩起案子和宮內的夢魘案,歸根結底都是武後和太子之間的爭鬥罷了。

武後終於等得倦了,她開口問道:“你想通了嗎?”

張少白微微張開嘴,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說。他既不能說凶手是太子李賢,盡管此事看起來的確像是太子的手筆,但武後想要的絕對不會是如此簡單的栽贓;他也不能說凶手就是武後,這種話沒人會相信,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這壓根就是一道沒法回答的題目。

“怎麽,被難住了?”武後的眼中已經有了殺意。

這就叫天意難測,前一刻還對你好生誇獎,後一刻卻又亮出了屠刀。這也叫天意難違,武後早就為整件事情敲定了結局,張少白隻是其中的一個戲子,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改變什麽。

或許人在死境中總能爆發出勇氣,張少白居然抬頭和武後對視了一番。

他說:“草民隻是來治病的,此番進宮不僅找到了天後遭夢魘纏身的緣由,還用‘入夢之法’看到了夢魘的真實麵孔,這便已經足夠。至於其他,並非草民所擅長,更不是草民能妄加評論的。”

話雖如此,可張少白的眼神中卻透著一股“看透一切”的感覺。

很多時候,有些事情可以看破,卻不能說破。

張少白隻需要知道,一切都是武後安排的一場好戲,明崇儼和自己都不過是其中一環,目的是傳遞出太子李賢並非親生的謠言,這就已經足夠。他自己心知肚明,卻不能說出去讓他人也心知肚明。

他現在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向武後表明自己的態度,即不會將此事真相透露出去。

除此之外,張少白的生死,也不過在武後的一念之間罷了。

武後依然笑眯眯的,實際上心中卻全然不似表麵上那般平靜。她在疑惑,也在猶豫,究竟應該如何處置麵前的少年郎。

她和明崇儼聯手精心設下“夢魘案”,是為了讓李賢自亂陣腳。至於讓張少白入局,不過是出於明崇儼的舉薦罷了。這枚棋子,在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理應拋棄,但不知為何,武後總覺得此子仍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她給了張少白一道兩難的題目,如果他的回答是“不知幕後黑手是誰”,那就說明此子不堪大用,居然沒有發現事情的真相;如果他的回答是“凶手是太子”,那說明他是個沒有腦子的,三言兩語便被人蒙蔽了心智;如果他的回答是“幕後元凶就是武後自己,或是明崇儼”,那又說明他是個聰明的人,可是聰明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

其實就連武後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樣的答案才算過關。

直到張少白與她對視的時候,武後恍然大悟,原來這個難題用言語是無法解開的。想要破解難題,需要的是一顆誠心。

正如張少白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洞察因果,又保持沉默。

真知道答案與假知道答案,有著天差地別。武後感到出乎意料,沒想到張少白居然用這種方法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生路。

既然他是個識大體的,或許五年前的案子真的可以被他破解也說不定。武後不在乎五年前張雲清到底是不是冤死,但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而後又給自己加上了“虎毒食子”的罪名。

張少白可不知道武後心裏在想些什麽,他隻知道自己的小命就攥在武後手裏。武後要他死,他就不能活。而武後要他活,他便求死不能。

這種無力感實在是讓人不喜,仿佛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雙腳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皇後,還是莫要捉弄這個年輕人了。”

原本貞觀殿充斥著陰暗之感,簡直寒入骨髓,可隨著這道聲音的出現,頓時多了幾分和煦之感。那感覺仿佛日頭曬化了冬雪,雪水點點滴滴,摸著微涼,細細品味卻有暖?意。

張少白猛地跪倒,叩頭,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武後趕緊扶住殿後緩緩走出的李治,然後一同坐在龍椅之上,她臉上既有笑意,也有擔憂:“陛下感覺好些了?”

李治麵如金紙,仿佛戴了一張金色的麵具,他沒有去看武後,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殿上的張少白身上:“好多了,皇後無須擔心。”

明崇儼之前也跟著皇帝走了出來,如今就站在帝後二人身後,他“看了看”張少白的方向,心道,最險的一關總算是過去了。

自打李治出現的那刻,武後便將全部精力放在了皇帝那頭,再不理會張少白以及和少年有關的那些瑣事。她滿是關懷地打量著皇帝,還輕輕為其揉弄著眉梢。

李治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輕聲開口說道:“你治好皇後有功,想要什麽獎賞?”

皇帝沒說抬頭,張少白便隻能把頭低著,盡管此時此刻他很想抬頭一窺真龍天子的麵容,驗證一下自己的“望氣之法”到底是不是出了紕漏。

可他不敢,皇帝給他的感覺雖然溫暖,但壓迫之意卻更甚於武後。

張少白回答說:“回陛下話,草民……也不知道……”

李治微微眯著眼睛:“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說罷了。你要的若是榮華富貴、錢財女人,這沒什麽不敢說的。所以你想要的東西很特殊,甚至可能說出來會引火上身,是嗎?”

他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但在貞觀殿內卻顯得極為清晰。或許這就是皇帝吧,李治給人的感覺並不像是一個生病的人,反而更像是一條年邁的老龍。他隻是盤身棲息在那裏,眼睛也懶得睜開,但你真真切切地知道,那是一條龍!

與其說李治是在和張少白說話,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

“大唐的官員很多,而且這些年越來越多,仔細想想其中很多人朕連名字都說不出。不是朕自誇,若是放在十年前,大唐所有上得了台麵的官員,哪一個朕不是如數家珍?朕記得張雲清,他曾經主持過司天祭典,袁道長也和我提起過他,說他本事很大。可惜啊,朕記得他的名字,卻想不起他的樣子。”

說到這裏,李治頓了頓,轉頭看向武後:“皇後,弘兒的樣子,朕也有些記不清?了。”

淚水瞬間溢滿武後的眼眶,她紅著眼睛,摸了摸皇帝額頭的皺紋,哽咽著說:“沒事兒,陛下就是忘了也沒關係,妾身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皇帝說:“弘兒的右邊眼角有顆痣,笑起來左邊嘴角很好看,和皇後一樣。”

武後說:“是啊,屁股上還有塊胎記,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可他就是不喜歡,小時候總哭鬧著要想辦法去掉。”

“你瞧,你說的這個朕就已經忘了。”

“陛下要打理大唐的江山,您不是忘了,隻是事情太多,讓您想不起來了而已。”

李治的嘴角有些許笑意,他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憶兒子的模樣。可漸漸那抹笑意隱去了,他的眉頭也逐漸皺緊,就像是一片崎嶇的山川。

他有些粗暴地拂去了武後的手,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眼已是赤紅之色。

李治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咆哮道:“我要知道是誰害死了我的弘兒!”

武後失落地跌坐在一旁,神色悲傷。

張少白則幾乎趴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明崇儼以及其他宮女也是一樣,全都老老實實跪好,一聲不吭。

李治的喘息聲極為粗重,其中夾雜著怒火。他喊道:“傳茅一川進殿!”

貞觀殿裏的回音還未散去,依然一襲黑衣的茅一川便走了進來,跪倒在張少白旁邊,“臣茅一川參見陛下。”

張少白微微側過臉看向茅一川,然而後者的跪姿卻極為標準,沒有絲毫的瑕疵。但茅一川卻用嘴型說了一句,“別怕。”

看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張少白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有了著落。

李治的怒火仍未平息,他說:“今日起,命茅、張、明三人重查五年前太子弘暴斃一案,若是查無所獲,那就給朕提頭來見!”

世人總喜歡將年輕時候的李治和先皇相比,覺得他英明神武不如先皇,待到李治老了,又喜歡把他和武後相比,認為武後毫不遜色,甚至略勝一籌。

可是跟著李治多年的臣子卻知道,這也是一位上過戰場的馬背皇帝。西突厥、百濟、高句麗,全都由他平定,故而傳言他的頭疾緣於殺孽過重。

親手殺過人的天子,和沒殺過的,那絕不是同一類人。

李治大怒的時候,就連貞觀殿內都散發著不尋常的血腥氣息。

許久後,李治的怒火終於平息,他重新坐好,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他不說話,但每個人都清楚知道他就在這裏,而且處於隨時可能爆發的邊緣。這份威壓,就連武後都為之心生敬畏。

天皇沉默不語的時候,便到了天後開口布置的時候。

武後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便有宮女將一道手諭傳到了張少白手中。張少白恭敬接過,細細看了一番卻毫無頭緒。

這道手諭隻寫了兩個字:“艾娘”。

艾娘?她是誰,和太子弘案又有何瓜葛?

武後說道:“帶著這道手諭和金令箭,你等可自由出入合璧宮。”

張少白仍然一頭霧水,但茅一川和明崇儼卻已經心領神會,於是叩謝皇恩:“臣領?命。”

唯獨張少白傻乎乎地愣了半晌,方才叩頭說:“草民……也領命。”

悲傷的氛圍被其稍微衝淡,武後忍不住輕笑出聲,向著李治說道:“陛下,弘兒的案子交給這個糊塗小猴真的合適嗎?”

李治的臉上也帶著笑意:“哦?這人不是皇後挑好的嗎?”

“可妾身又有點後悔了呢。”武後笑著擺了擺手,張少白等人便出了貞觀殿,又一路急行離開了洛陽宮。

出宮之後,張少白忍不住跳躍歡呼起來。

他終於能觸碰到五年前的舊案了,自己定要還父親一個清白!

茅一川默默看著歡呼雀躍的張少白,隻是輕輕擦拭了一下刀鞘上的灰塵,想著接下來恐怕事態會變得更加凶險。

明崇儼似乎察覺到了茅一川的擔憂,悠悠歎道:“有些時候,鮮血背後的真相需要同樣用鮮血,才能洗刷得清楚。”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想起了溫玄機曾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死劫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