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咫尺生亡

珠簾之外,一片肅殺之氣。

武後高高在上,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下麵的那個少年。在她眼裏,那是個油滑如同泥鰍一般的小子,入宮之後禮儀得體,舉止落落大方,就連跪倒的姿勢也比普通人更合乎規範。

看來有人曾經教過他這些,那人是誰,張雲清嗎?

想到了張雲清,便會再想起曾經的太子弘,武後的神色沒什麽變化,可是空氣卻仿佛瞬間寒冷了不少。

張少白跪得雙腿有些發麻,卻絲毫不敢動彈,腦袋也是乖乖低好。不知為何,他入宮已有些許時辰,可他跪下行禮之後,卻遲遲不見天後說話。

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洛陽宮是不少人的傷心地,武後思念李弘的時候,張少白也想起了自家父親。猶記得年幼的時候,父親抱著自己走街串巷,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為的是讓自己從那些人身上看到一些“氣”。

這便是張氏祝由的不傳之秘:“望氣之法”。隻可惜,張少白險些看瞎了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

父親對此不急不躁,隻說是火候未到,就算是榆木疙瘩也遲早會開竅的。

張少白不服氣地頂嘴道,“望氣之法”能有什麽用?就算是看到那些人身上的氣,也無法改變他們的命啊。

父親卻說,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進宮麵見聖上,就會知道“望氣之法”的玄妙之處。

張少白沒想到,父親口中的“有朝一日”居然真的來了。雖然高高在上的那位不是皇帝,但她這些年做的事情卻和皇帝差不了多少。

貞觀殿外明明是炎炎夏日,殿內卻透著一股陰冷氣息,張少白感覺後背已被汗水打濕,隨即便又成了瘮人的寒冷,讓他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終於在他忍受不住的時候,武後開口說道:“你就是張少白?”

這可真是一句廢話。

但張少白可不敢把心中所想表露出來,隻低著頭恭敬答道:“回天後話,草民就是張少白。”

“我聽聞,一場大火燒了你們張家在長安的宅子,你的母親和小妹全都葬身火?海。”

不知武後為何提起此事,張少白雙手猛地攥起,隨後又強忍著心頭怒火將手指一根一根舒展開來,沉聲回答道:“是。”

武後輕歎道:“唉,我的一兒一女死於非命,你卻年紀輕輕就沒了母親,和我倒也有幾分同病相憐之處。”

天後的這番話可謂出乎意料,武後輔政多年,極少露出這等軟弱之態。似乎自打她接觸政事,再到與李治平起平坐,便再未回憶過那段苦不堪言的往事。可她越是如此,張少白就越謹慎,因為屠夫在殺豬之前偶爾也會表現出些許溫柔。

事實證明張少白想得沒錯,武後並沒有和他敘舊講故事的心思,她輕輕地拍了下手,便有一個身披甲胄的人走入殿內,他的腳步結實有力,落在地上發出重錘般的響聲。這人走到張少白的身旁,然後向著武後撲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卻沒有開口說話。

武後緩緩坐下,一副看戲的模樣:“認識這個人嗎?”

張少白抬起頭看了一眼,隨後瞳孔便緊縮如針尖大小,他趕忙低下頭回答道:“回天後話,草民見過此人。”

他當然記得這個人,那日張少白與薛靈芝偷偷溜出別院玩耍,結果親眼看見一個軍卒縱馬險些撞死小乞丐漱兒。雖然那人走得很急,但張少白還是記住了他的麵容。

可為何武後卻要讓此人進殿?張少白心思一轉,頓時明白這是武後在向他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關於你的一切我都知曉,不要說謊,更不要動歪心思”。這便是一國之母的力量,她隻是在見過“白龍蘸水”之後對張少白有些好奇,想要查一查少年,結果就把少年的底細掀了個底朝天。

想要逃脫帝國的監視,要麽讓自己成為一個死人,要麽讓自己活得不再像是一個人,就像五叔那般,也像時刻戴著青銅麵具的龐先生那般。

武後悠悠說道:“此人身份特殊,乃是宮中禁軍,他那日縱馬洛陽是為了傳遞軍報……張少白,你覺得我應該如何處置他?”

珠簾之內的明崇儼聽到這句話,臉色微微有了些許變化,他知道,殺機已經顯露,就看張少白如何應對了。

張少白雖然年紀輕輕,但這些年四處行醫早已練就一副玲瓏心思,他也瞬間覺察到了危險。可到底應該如何回複武後的問題呢?那個軍卒身份特殊,甚至可能是密諜一類的職務,他手中的急報或許牽扯到整個大唐,那麽他為此險些撞死一個小乞兒便算不得什麽。

若是從漱兒的角度去看,事情又有所不同,軍卒雖然沒有延誤情報,卻觸犯了大唐律法,公然於鬧市縱馬。而且小乞丐能夠活下來乃是因為遇到了略懂醫術的薛靈芝,假如他沒有遇到好心人呢?一定是必死無疑了。

在尋常人眼中,一個軍卒的命肯定遠遠大於一個小乞丐,可是在武後眼中,兩者其實沒什麽區別,都是大唐的子民罷了。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暗藏玄機,無論張少白如何回答,都相當於間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心境。他可以認為軍卒是無罪的,也可以認為小乞丐是值得同情的,但這些全都不是正確答案。

張少白回答道:“天後如何處置此人,草民萬萬不敢多嘴。”

武後的臉上頓時有了笑意:“原本以為你就是個滑頭,現在看來倒還知道天高地?厚。”

“草民叩謝天後教誨。”話說得輕巧,隻有張少白自己清楚,剛才他在鬼門關徘徊了多少次。

可能是張少白的答案令人滿意,武後重新打量了一番少年,發現他和明崇儼乍一看有許多相似之處,一大一小兩個白衣,難道這是祝由的規矩?不過再仔細看看,便又發現兩人實則天差地別,明崇儼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而張少白更像是一顆圓滾滾的石?頭。

圓即是圓,不守規矩,或許這個少年真的可以給人帶來一些驚喜。

武後說:“我再問你一遍,此人如何處置?”

這次她沒有說“我”如何處置,那麽張少白的回答也就不算是不知天高地厚。少年略微想了想,回答道:“他雖然鬧市縱馬,但也有其緣由,而且被撞的小乞丐現已安然無恙。草民認為略施懲戒,讓他長長記性即可。”

武後輕嗤一聲:“你張嘴給他看看。”

那名軍卒把頭轉向張少白,張開血盆大口,張少白這才發現此人的舌頭竟是連根不?見。

“滿意嗎?”

張少白沒有答話,而是立刻把頭叩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有些顫抖,一半來自恐懼,一半來自憤怒。

軍卒在武後的示意下離開了貞觀殿,武後笑著歎道:“說白了終究還是個孩子,你同情他了。”

“草民……回天後話,是。”

“懂得同情是件好事,但不一定是對,”武後盯著張少白說道,“抬起頭吧。”

張少白乖乖抬起腦袋,視線與武後交錯在一起。

可能是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張少白鬼使神差地施展起了“望氣之法”,緊接著臉色劇變,趕忙將視線轉移到了其他地方。

武後並未覺得驚訝,這世上敢於和她對視的人已經不多了,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她剛才隱約從張少白的眼中看到了一道光。

這時張少白的心裏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他施展“望氣之法”的刹那,他居然從武後的身上看到了一條金燦燦的盤龍!

“父親教的‘望氣之法’果然不靠譜,我一定是看錯了。”張少白堅定不移地認為是自己眼花了。

一個女人身上怎麽會有龍氣?這絕對不是真的!

張少白在心裏嘀咕了許久,終於將煩亂壓製下去,確定自己還是技藝不精,所以“望氣之法”才會出現那麽大的差錯。

武後自然不知道張少白在想什麽,她隻是覺得這個少年長得還不錯,看起來也像是個乖巧的。想必張雲清為了培養後人,花費了不少的心血。

關於祝由之術,武後從明崇儼那裏聽說過許多,早年在後宮的爭鬥中更是見識過不少。故而她也知道太子李弘之死大有蹊蹺,而且張雲清也的確無辜,但是太子死得不明不白,那麽天帝天後的怒火總要有個可以宣泄的地方。

於是在查案一途毫無用處的咒禁科就成了那個地方,張雲清因此下了大獄,口中反複呢喃著“不能說”三個字,最後含恨而終。

對武後來說,如果有人能夠破解太子弘的案子,揪出真凶,她鴆殺長子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是誰能破掉這個案子成了另一個難題,明崇儼早年瞎了雙眼,行動太不方便,而他所舉薦的張少白又太過年輕,且立場不明。

若想重用此人,便隻能……

武後忽然開口說道:“我此番找你乃是有事請教。”

張少白趕忙回複:“草民不敢。”

“這些天來,我被夢魘纏身,夜不能寐,每次閉上眼睛就恍惚見到惡鬼,實在是心煩得緊,你可知道這是何故?”

“回天後,夢魘這等邪物並不罕見,不過弄清它為何糾纏天後不放乃是解決的關?鍵。”

武後微微挑眉:“哦?你起來說話吧。”

張少白聞言乖乖起身站好,身子微微有些搖晃,因為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這剛開始倒勉強還能撐得住,可是到了後來漸漸有了感覺,酥酥麻麻如同螞蟻在上麵來回爬動,實在是無法忍受。

少年咬著嘴唇,屁股和雙腿極其輕微地扭了扭,卻是隔靴搔癢,沒啥作用。

“難受就動一動吧,本就是跳脫的性子,卻在這裏跪了許久,也算是難為你了。”武後掩唇輕笑,她覺得此時此刻的少年才是一個真正的“少年”。

隱忍,從來都不應該是少年的品質。

張少白一聽武後這麽說,便趕緊做了兩個蹲起,又用力甩了甩兩條腿,然後有些猶豫地看向武後。

天後隻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於是張少白又跳了兩下,這才感覺雙腿的酥麻感全部退去。

“真是個得寸進尺的小猴兒,”武後輕輕罵了一句,“舒服了就好好說話,再敢亂蹦亂跳,我就把你丟進熱鍋裏,讓你蹦躂個夠。”

“草民不敢了,”張少白站得筆直,麵色也恢複如常,身上那種“得道高人”的氣質再度出現,“請問天後,您是否看清了那個夢魘的模樣?”

武後搖了搖頭:“沒有,但我隱約記得她有長發,應該是個女鬼吧。”

“草民鬥膽,請求去天後的寢宮調查一二,或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你心裏有數就好,”武後的手指輕輕敲打著龍椅扶手,“此事便全權交給你了,明大夫對宮中較為了解,就由他來助你解決此事。”

珠簾之後的明崇儼聞言緩緩走出,武後問道:“陛下怎麽樣了?”

明崇儼彎腰答道:“還在睡著。”

“唉,陛下的頭病發作越來越頻繁,我又遇上了夢魘這等邪物,看來這大唐的太平日子……”武後並沒有把話說完,而是去了珠簾之後照顧李治。

這樣一來,貞觀殿裏就隻剩下張少白和明崇儼二人。

明崇儼雙目雖盲,行動起來也比較遲緩,但步伐卻穩定且準確。他帶著張少白走到殿外,隨即向後宮走去。

一出宮殿,頓時陽光灑了滿身,整個人終於暖和起來。兩人自打薛府一別,已是半月未見,明崇儼笑意如故,仿佛把張少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我剛在後殿聽見你與天後的對答,真是為你捏了把汗。”

張少白對明崇儼卻始終保持著距離,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同行應當相輕,明崇儼越是親近就表示越有古怪:“我也嚇得夠嗆,差點就中了圈套丟掉小命。”

“幸好你機靈,”明崇儼道,“對了,卓主事現在怎麽樣了,傷勢可否好些?”

“好得很,他現在帶傷休養,每天也不去刑部辦案,反倒是賴在一個賣醪糟的小娘子那裏,非說一天不喝十幾碗醪糟就心慌難受。”

“哈哈!”明崇儼笑道,“卓主事當真是個妙人。”

卓不凡的確是個妙人,明明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卻一個人放倒了三名刺客,還硬是護著明崇儼直到茅一川趕來救援。而且他肚子上的傷口極其危險,換成尋常人怕是早就一命嗚呼了,沒想到卓胖子挺了過來,現在跟沒事人似的。

張少白伸了個懶腰,轉而問道:“天後到底是什麽情況?”

明崇儼邊走邊說:“不太清楚,此事大有蹊蹺,我感覺和之前洛陽發生的怪事有些幹係。”

“你都搞不明白的事情,難道我就能弄明白啦?”

“這可不一定,畢竟我的眼睛瞎了。”

張少白撇了撇嘴,他現在總算搞清楚了狀況,原來自己被帶進宮裏是因為武後患了夢魘的怪病,而明崇儼卻對此束手無策,故而舉薦他來治病。

麵對武後的時候張少白十分拘謹,可一旦離開武後,他的心思便瞬間活泛起來。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啊,如果治好了武後,那麽張氏祝由就可以重新名揚天下。而且,張少白甚至可能爭取到重查五年前舊案的機會。

明崇儼叮囑道:“少白你記住,皇宮不比外麵,在這裏你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絕對不要犯錯,否則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後宮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你進去之後管好眼睛,不該看的絕不能看,明白嗎?”

“我怎麽感覺你是後宮的常客呢?”

“自古祝由傳男不傳女,可後宮陰氣重,極易發生種種詭事……我這個瞎子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治病先生。”

張少白歎了口氣,開玩笑道:“真不知道應該同情你,還是羨慕你。”

明崇儼也歎了口氣,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苦笑。

這份“意味深長”,到了後宮之後張少白才算親身領會。

有人曾說,洛陽後宮的美人比牡丹還多,雖然說得有些誇張,但後宮的規模卻也可見一斑。大唐仿照前朝,於後宮設立了六局二十四司,武後掌權之後更是大肆擴充,若是仔細算算,這後宮光是女官就有萬人。

剛剛一入後宮,張少白便感覺眼睛已經不是自己的,無論他怎麽控製,眼前都是牡丹花般形形色色的女子。抑或是女子太多,以至於無論他看向哪裏,都免不得唐突佳?人。

明崇儼走得不急不慢,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輕聲說道:“之前陛下建了上陽宮,已經遷去了不少人。”

“這都已經是遷走不少宮女之後的情況啦?”

“別大驚小怪的,低頭走路就是。”

初夏時節已有幾分炎熱,故而後宮女子穿著也都清涼起來。畢竟這裏不常來男子,所以宮女的打扮也就沒什麽忌諱。以往即便來人,也不過是太醫或是明崇儼,前者大多老氣橫秋,後者又什麽也看不見,沒想到這次來了個少年郎,白衣翩翩,長得也俊秀好看,頓時後宮便如同炸了鍋一樣。

一大一小兩個白衣,對女子來說甚是養眼。

膽小害羞的女子趕緊藏了起來,以免被那個陌生男子看到**在外的肌膚,稍微大膽一些的則不忙不慌,反而對著張少白指指點點。

張少白上一次受到這種待遇,還是在溫柔坊。他微微眯起眼睛,雙眼簡直無處可放,這後宮到處都是花色映著雪白,最後他幹脆大方起來,該看就看。

溫柔坊裏都是地上的女子,後宮都是天上的女子,比起來也沒什麽了不起。

而且這裏的女子,都不如某個愛穿鵝黃衣裳的小娘子好看。

突然,有個繡球扔了過來,在地上滾了幾滾,然後“攔住了”明崇儼的去路。

明崇儼隻得停下腳步,不好一腳將其踢開,更不好彎腰撿起,所以有些為難。張少白倒是大大咧咧地將其撿起,一看做工精致,上麵的繡圖更是美妙。

“明大夫,這是什麽意思?”

“找個幹淨地方放好,不要耽誤工夫。”

明崇儼罕見地嚴肅,繼續向前走去。張少白隨手將繡球放在一旁,然後趕緊追了上去,開始不停地絮絮叨叨:“這裏的宮女都這麽放肆嗎?”

“大唐盛世,萬國來朝。後宮的人也知道這些,所以骨子裏透著驕傲,再加上天後心思大多放在朝政上,反而疏忽了後宮的管教,這裏也就變得鬆散起來……說起來這也不是壞事,畢竟不過是一群女子,活得自在些又能怎樣?”

有個小宮女正直勾勾地盯著張少白,不料張少白忽然看向自己,還做了個鬼臉,頓時嚇了一跳,隨後又捂著嘴笑了起來。

明崇儼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為了阻止張少白的胡鬧,隻好和其講起了自己初次入宮的場景,轉移一下少年的心思。

“我初次入宮時,陛下出了道難題測試,想要看看我是否有真才實學。”

“什麽難題?”

“往你的右手邊看,那裏有座假山,陛下說那座假山每到正午便會傳出奏樂之聲,實在是太過惱人,讓我把此事解決一下。”

張少白依言看去,果然有座假山:“難道是假山會自己奏樂?”

明崇儼繼續講道:“當然不是,所謂怪力亂神總有人為。”

“那你是怎麽做的?”

“我畫了一道‘驚心符’,於院中將其燒盡,隨後奏樂聲就停止了。”

張少白苦思冥想了一番,也沒想起“驚心符”是個什麽東西。

“別想了,天脈三家各有神通,我這一脈擅長的秘符你肯定沒聽說過。”

“那道符有什麽用處?”

“陛下在假山下麵挖了條地道,裏麵藏著幾個宮女,每到正午就開始奏樂,其實這是陛下故意刁難我而設的一個局。我用了‘驚心符’後,那些宮女便會突然見到恐懼幻象,故而也就停止了奏樂。”

張少白佩服道:“明兄的祝由之術果然厲害,小弟佩服。”

明崇儼微笑道:“怎麽突然改了稱呼?”

“小弟在想,明兄既然會這麽一手,咒禁科的博士理應由你來當才對。”

“嗬嗬,別看正諫大夫是個五品官職,但也不過是個虛職罷了。你父親所在的咒禁科卻是統領天下祝由的核心所在,官職雖小卻舉足輕重,我是萬萬比不了的。”

“對了明兄,敢問你們一脈的秘符是否外傳?”

“傳聞你們張家有三道秘法,其中‘望氣之法’更被稱為術中魁首,敢問是否外?傳?”

“不傳。”

“巧了,我家的也不傳。”

張少白翻臉如翻書:“明大夫還是快些帶路吧。”

明崇儼啞然失笑:“臭小子!”

前些日子洛陽有人攪風弄雨,害得武後心煩意亂,於是便搬到瑤光殿住了幾日。此處挨著九州池,風光頗好,水汽氤氳也極為養人。

兩人有說有笑地來了此處,想是武後之前已經下過命令,所以一路暢行無阻,就連瑤光殿也空空****,專門為二人的調查做好了準備。

這瑤光殿裝飾可謂極盡奢華,其中有涼亭小池,甚至還建了一座白石小橋,看上去玲瓏可愛,別有一番風味。武後休憩之處位於殿內深處,比起外界的奢華顯得簡樸許多,裏麵並無太多珠光寶氣,反倒更像是尋常大戶人家的書房。

明崇儼介紹道:“此處偶爾會被用來批閱奏折,但平時很少住人,所以裏麵的床榻等物都是新添不久。”

張少白將房間格局細細打量了一番,麵色凝重:“你對這裏有何感覺?”

“隻是隱隱覺得不好,可惜我什麽也看不見,所以說不清是哪裏不好。”

“屋裏放了十數塊銅鏡,東南西北四角各設燭台,這是為了照明?”

“應該不錯,畢竟陛下和天後時常忙至深夜。”

張少白走到房間一角,從袖中摸出個火折子,然後點燃了該處的燭台。此處燭火一亮,頓時映在四處銅鏡之中,而銅鏡之中的燭光又再度投映到其他銅鏡,這般循環下來,整間屋子瞬間亮得如同白晝。

“天後自打住到這裏之後,便遭夢魘纏身?”

“也不全是,天後在長安的時候便時常這樣,尤其是蕭、王二人死後。我還曾經在大明宮做過一場法事,驅散了那二人流連不去的亡魂。但那之後天後仍是心有戚戚,所以時常求著陛下擺駕東都。”

張少白疑惑道:“那在此處驚擾天後的又會是誰?”

“天後說應該是個女子,長發及地,每夜都會雙手掐住天後的脖子,口中反複呼喊著‘還我兒來’。”

“還我兒來?天後搶了別人的兒子?”

“也有可能是……殺。”

不知為何張少白忽然想到了前太子李弘,外麵一度傳言是武後鴆殺了自己的長子,可這完全說不通,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掐著天後脖子的人……就是她自己。

張少白深深蹙眉,感覺事情變得尤為棘手,他現在身處皇宮,行事多有不便,而且若是此事不能給武後一個十全十美的交代,隻怕自己小命不保。

“我尚且不能肯定,但屋中的銅鏡或許有些蹊蹺。”

明崇儼問道:“你是指有人在故意用這些東西害天後?”

“也可能是無心之舉,畢竟這間屋子本不是用來居住的。”

“有些道理,那你打算如何確認此事?”

張少白試探道:“我能不能在這裏留一夜?”

明崇儼臉色一變:“後宮怎可留宿男子,少白休要胡思亂想!”

雖然遭到拒絕,但張少白卻仿佛成竹在胸,笑嘻嘻地說道:“天後既然派你陪我調查此事,肯定給了你不小的權限,你少在那裏裝模作樣地嚇唬我了。”

“你本就身處險境,如若貿然留宿宮中更是惹禍上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況我已經入了虎穴,住上一晚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當真要如此?”

“一點不假!”

明崇儼重重地歎了口氣:“好吧,不過明日一早天後定會問詢此事,你到時候若是找不出丁點線索,我也幫不了你。”

“富貴險中求嘛。”張少白一口吹熄了麵前的燭火,他的眼睛顯得很亮,好像那團燭火仍然燃燒在他的瞳孔之中。

能否重查五年前的舊案,就看他如何幫著武後解決夢魘一事了,為此冒些風險也無不可。

日頭西下,黃昏匆匆而過,轉眼間天色便暗了下來。明崇儼找了個僻靜角落打起了坐,一言不發,就連呼吸聲也輕不可聞。無聊的張少白試著和他說過幾句話,卻得不到任何回應,最後隻得作罷,轉而把瑤光殿轉了個遍。麵對那些名貴物件的時候,少年強壓住心頭**,否則真要順手拿走兩件出去賣錢。

出乎意料的是,即便到了深夜,殿外依然無人看守。張少白知道這是武後傳遞的信息,首先她不擔心一個小小祝由能翻起什麽風浪,其次她給了張少白充分的自由,若是查不出東西那不如幹脆自刎算了,免得髒了她的眼睛。

張少白其實是有些緊張的,畢竟他對夢魘到底從何而來也沒多大把握。可是如若他連這個事情都解決不了,那麽五年前的案子就更是碰都甭想碰到。

少年心甘情願地走了一條死路,並且要用盡全部力氣從中找到出口。

之前有宮女來過一趟瑤光殿,為二人點燃了殿中各處燈火,但臥房處卻被張少白拒絕了。他心頭有一個疑惑,需要在黑暗中方能解開。

明崇儼如老僧入定,依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他修煉的到底是哪脈的祝由術,感覺和張氏祝由截然不同。

屋子裏一片昏暗,張少白摸著黑走到窗子旁邊,輕輕擺弄了一番,將其推開一條縫?隙。

有縷月光順著縫隙進入房中,剛好照到一麵銅鏡上,隨即銅鏡之上的月光又映在另一麵銅鏡上,如此交替反複,下一刻整間屋子竟處處充斥著月光!

張少白感覺真相已經觸手可及,他說道:“明大夫,你快來幫我個忙。”

明崇儼睜開眼睛,緩緩站起身來,問道:“何事?”

“你過來站好就行。”張少白將明崇儼扶到了窗戶邊,讓他的半邊身子遮住了月光,頓時屋子變得暗了些許。

接下來張少白做了件膽大包天的事情,他居然大咧咧地躺在了武後的臥榻之上!

明崇儼有種不祥的預感:“少白你在做什麽?”

張少白沒有答話,因為他早已陷入震驚之中。不知這間屋子是何人設計,床榻的位置視線極為詭異,居然能夠看清四周所有銅鏡。

此時此刻,明崇儼的上半身軀遮住了月光,於是被月光照亮的銅鏡上便出現了模模糊糊的半個人影!

而更可怕的是,這半個人影映在每一個銅鏡上麵,躺在**看去就好像被無數鬼魂包圍了一般!

“少白,到底怎麽了?”

張少白轉頭看向明崇儼,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是月光和銅鏡搗的鬼。如果把明崇儼所在的位置換上其他東西,比如一個木偶,就可以營造出更加詭異恐怖的氛圍。

可是,這一切到底是誰做的呢?

明崇儼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感到這間屋子透著不尋常的邪氣,可惜我看不見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能和我解釋一下嗎?”

總算是弄懂了房間布置的古怪之處,張少白解釋道:“那扇窗子隻要打開一點點,便會透入月光,而月光又剛好照在銅鏡上,繼而鋪滿整個房間。可是隻要有人在窗邊放些東西,便會造出無數恐怖的黑影,將床榻重重包圍。在這種情況下,任誰睡著都難免受到影響,然後被夢魘纏身!”

“原來如此,”明崇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麽說來,隻要把這些銅鏡撤掉就可以了。”

張少白卻搖頭道:“還不夠,銅鏡隻是小把戲而已,但真正導致夢魘纏身的卻是自身。心魔越重,引來的夢魘也就越強烈,我既然受命給天後看病,就不能治標不治?本。”

“你有這種想法是對的,可你打算如何治療天後?”

“找出夢魘的真實麵目乃是關鍵,隻有這樣才能對症下藥,可這事極可能關乎皇室隱秘,恐怕天後不會同意。”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為何不會同意?”

下一刻,隻見武後在眾多宮女的陪同下如眾星拱月般款款走來,隻不過此時的武後不著粉飾,比起白日的裝扮多了一分柔和。有個宮女進了臥房,將四角的蠟燭點燃,隨後便弓著身子回到了天後身後。

張少白嚇得趕忙滾下床榻,跪倒在地:“天後恕罪!”

“臭小子,你若治不好我的病,休怪我兩罪並罰!”

兩罪並罰?讓一個人死上兩回嗎?

張少白反應過來,武後這是懶得追究自己的不敬之罪。她屏退了左右宮女,讓她們去殿外候著,一時間屋內隻剩下武後、明崇儼和張少白三人。

武後說道:“我把所有都給了陛下和大唐,沒什麽不可言說的秘密,你不必忌諱這些,有什麽招數就盡管施展出來吧。”

明崇儼對張少白說道:“之前我已試過‘攝魂之法’,可天後魂魄異於常人,難以撼動,所以這個方法是絕對行不通的。而且此法即便可用,怕也沒什麽大用。”

本以為張少白會因此頗為失落,沒想到他反而抬起頭咧嘴笑了起來:“不瞞天後,我張氏祝由有一妙法名為‘入夢之法’,或許有用。”

“入夢之法”,乃是張氏祖傳,後由張雲清修改完善。說起它的來源,還有一件舊事。祝由流傳千年,所用最多的便是“攝魂之法”,可以憑借其分辨謊言、窺探隱秘,甚至達到操控人心的程度。然而“攝魂之法”卻有一弊病,那就是它隻能讓人說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可有些事情卻看似已被遺忘,成了“不知道”,其實卻依然記得,比如往事,又比如夢境。

張雲清就曾遇到過一個這樣的病人,此人整日渾渾噩噩,一天要睡上十多個時辰,可醒來之後又完全記不得夢見過什麽,明明身體毫無問題,卻就是想要時時刻刻睡去。張雲清便是為了治他而施展出改良的“入夢之法”,使其想起夢境內容,從而找到了此人嗜睡的原因。他並非身體有恙,而是有邪祟入了夢境,化身成美妙女子,這才令他流連忘返。

如今張少白便要重新布置一下臥房,為施展“入夢之法”做些準備。

武後安穩地坐在床榻上,看著張少白忙前忙後,將四周牆上的銅鏡通通摘除,還一個勁地解釋說“夢魘都是這些玩意兒招來的”,心中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還有一些惆悵。

她對玄學方術並不陌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兩個人曾試著用“厭勝之術”謀害於她。雖然最後並未成功,還因此遭到反噬,但武後每次想起仍有些心有餘悸。

世人傳言,說武後是個命硬的人,以至於萬般邪術都難以傷害。可她不僅命硬,更是鐵石心腸,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她為了後宮之主的位置,親手掐死了女兒安定公主,又為了掌握大權,毒死了太子李弘。

流言蜚語就像看不見的刀槍劍斧,令武後苦不堪言。皇帝嘴上說著不足為信,實際上卻漸漸有所疏離。這世上的道理就是這般,三人成虎。到了後來,誰也說不清到底是武後生來就這樣地迷戀權力,還是他們說得久了便成了這樣。

武後揉了揉透著酸痛的眉心,她已接連失眠好幾日,實在是有些倦了。今夜她移駕別處,本以為能睡個清淨好覺,可一閉上眼睛就隱約看到那個長發女鬼,實在是睡不安穩,於是幹脆來瑤光殿看看張少白在做些什麽。

張少白忙碌的身影讓她覺得一陣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喜愛的大兒子。還記得有天李弘不知聽誰說了武後曾險些受“厭勝之術”戕害一事,忽然冒冒失失地衝進宮中,非要仔細檢查一下母親身邊有沒有奸詐小人留下的詛咒之物。

那種來自骨肉親情的關懷,是她最為眷戀的一份溫暖。

過了許久,張少白總算布置完畢,開始為武後介紹並解釋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些黑色的繩子叫作‘清繩’,我把它們交錯拴在臥榻頂端,相當於將其織成了一張網。”張少白伸手指了指武後頭頂的那張繩網,看著通體漆黑,上麵的每一個網眼都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透著一股攝人心神的感覺。

“夢網上掛了二十四個大小各異的鈴鐺,它叫‘明鈴’。這‘清繩’和‘明鈴’組合起來,就成了‘清明網’,一會兒您會在它的幫助下睡個好覺,而且這次會清楚地記住夢境。”

武後打量了一番頭頂布置,隨後又把目光落在了張少白身上,滿是好奇地問道:“早就聽搜身的侍衛說你藏了一身破爛玩意兒,還真是不假。”

張少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為了混口飯吃嘛。”

“你這個‘清明網’看起來不錯,不過還是顯得有些小氣,若是弄得更大一些或許效果會更好。”

“天後慧眼如炬,不瞞您說,這網本身是有三百六十五個鈴鐺的,可我實在是揣不下了。”

“罷了,懶得和你廢話,你接下來又要弄什麽古怪?”

“還請天後躺好。”

武後哼了一聲,但還是依言躺下,頓時視線被“清明網”徹底填滿。她覺得那張怪網更像是一塊棋盤,鈴鐺則是棋子,乍一看去星羅棋布,恍若置身人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