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氣東來

一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春盡夏來,洛陽城多了幾分惱人的炎熱,滿城的牡丹花也蔫頭蔫腦,唯獨葉子綠意盎然。城南的香山寺來了個怪裏怪氣的施主,說是要出家,但打死也不肯剃度,而且還要喝酒吃肉。住持大和尚當然不同意,以為這是誰家的紈絝子弟前來捉弄他,本打算讓小沙彌用棍棒將其趕出,最終卻還是向那一箱子黃金低下了光?頭。

於是香山寺便有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每到黃昏時刻,便有一個不是出家人的男子瘋狂敲鍾,毫無章法,更無規律,偏偏敲得極為暢快。

洛陽城的趣事很多,怪事也發生了不少。

先是花魁灼灼墜亡,背後出現“牝雞司晨,天下大亂”的字樣,之後有祝由先生在桃夭樓登台作法,引來“白龍蘸水”,龍身現出“帝後同心,天下大吉”的吉兆。一時間街裏街坊議論的全是此事,有人說武後幹預政事太多不好,也有人說沒什麽大不了。

後來又傳聞薛府挖出了一具龍屍,埋在牡丹花下,其寓意簡直令人發指。不過據說此事乃是有人故意栽贓,薛二郎也因此受了牽連,如今被停職禁足家中,寸步不離薛府。

除此之外,還聽說誰家的老母雞大早上突然打鳴,然後全都噴血而死。還有洛陽城的不少陰森小巷傳出了鬧鬼的消息,據說是大唐陰氣太重,已然壓製不住邪祟之氣。

這些流言蜚語就像一條條肉眼不見的線,交織錯落布成一張巨網,居然將皇宮也包裹其中。而被困在巨網中心的,就是那位母儀天下的武後。

長安已經半年未曾見過雨水,許是要發生旱災。相反洛陽這邊則是風雨欲來,一片粉飾太平,搖搖欲墜。

張少白身處其中,這段時間卻罕見地安穩,因為他記著薛元超的那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他已盡了人事,接下來隻要耐心聽候天命就好。

由於之前在桃夭樓出了風頭,原本聲名不顯的祝由先生突然變得炙手可熱,連帶著居住的修行坊也熱鬧起來。一大早便有不少人聞風而來,等候在張少白的家門口,各自都懷揣著“難言之隱”。

若是以往,按照張少白的性子定會早早開門接客,賺他個盆滿缽滿。不過病人來得多,他反倒擺起了臭架子,說什麽一日隻看十個病人,否則法力便不靈了。

當然,靈與不靈都是祝由先生自己說了算。張少白心知肚明,隻看十個病人是為了下午能夠抽出時間去做另一件事。

而這件事,又與薛靈芝有關。

說來蹊蹺,或許真是當初張少白和薛元超的那番夜談起了作用,伏龍牡丹一案完結後不久,便傳出了薛靈芝被逐出薛家的消息。

薛家將洛陽和長安的兩間別院,以及一處名為“濟世堂”的醫館通通給了薛靈芝,並說以後吃穿用度家裏不再過問,也不再管。不過石管家以及若幹仆人還是留在了別院,算是事情沒有做得太絕。

這一切對薛靈芝來說就像夢境一場,她對於離開薛家並未有多少傷感,更多的則是激動,以及麵對未知生活的恐懼。最後一次離開薛府的時候隻有薛曜一人送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更是徹底斷了她僅存的那份眷戀。

遺憾的是,她想要見一麵老太爺,卻沒能見成。

就這樣,薛靈芝從“籠中鳥”變成了“林中雀”,她在別院的生活並未有什麽變化,但接手的濟世堂卻是個燙手山芋。

濟世堂原本是二爺薛毅的產業,不過一直打理不當,沒有多少油水。薛靈芝雖然懂得醫術,卻對經營絲毫不通,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這時張少白及時出現,幫忙穩固了醫館內外,如今薛靈芝經常來此坐堂行醫,水準比之前請來的鄉野醫師強了不少,竟然漸漸將醫館聲望振作起來。

今日張少白早早便看完了十個病人,關門謝客。

天天把院子拾掇了一番,又給便宜表哥下了碗蔥花麵,然後就在一旁看著張少白吃得一臉嫌棄。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多放肉,少放蔥,你就是不聽!”白衣少年一邊嘟囔一邊大口吃麵。

這些日子天天往返於修行坊和溫柔坊,已然有些分不清哪裏才是自己的家,抑或是自打姐姐離世之後,她就隨之沒有了家,所以如今隻能孤魂野鬼般四處飄**。幸運的是,張少白一直沒有趕她離開過,茅一川時常也會來家裏做客,而且對她頗為關心。

若是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過下去,自己就此忘記夭夭的身份,以天天的名字一直活下去倒也不錯。天天想到這裏,頓時笑眯眯的,衝著張少白說道:“我記住啦,下次肯定給你放好多好多的肉。”

張少白打了個寒戰,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沒事吧?”

天天收起臉上的笑意,轉而臭著臉罵道:“愛吃不吃!”

“哎,這才對嘛。”張少白放下心來,端起碗把湯一口喝盡,然後起身伸了個懶腰,說道:“我去濟世堂一趟。”

天天笑道:“又去找你的薛小娘子啊?”

“哎呀,什麽你的我的。”張少白可不願意跟天天聊這些事情,保準會被她一頓嘲諷,以報平日裏他用茅一川調侃天天之仇。

午後是日頭正勁的時候,張少白趕到濟世堂時出了一身的汗。結果剛一到,便發現濟世堂外擠了不少人,大有要把門檻踩爛的架勢。

“勞駕讓讓,我是這兒的醫師。”張少白又花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算是擠進了醫館,結果一進去便發現兩撥人正麵對麵站著,劍拔弩張。

其中一撥人是濟世堂的醫師和學徒,正將薛靈芝牢牢護在身後,生怕她受了委屈。另外一撥人其實也是熟人,張少白之前也與其打過交道。

為首那人是個中年男子,姓韓,乃是洛陽城內有名的醫師,大名鼎鼎的仁和堂就是他開的。隻是這人向來驕傲,完全不把濟世堂放在眼裏,卻沒想到這些日子竟有人說濟世堂比自己更勝一籌,於是一氣之下便來找麻煩。

薛靈芝原本心慌意亂,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畢竟她從小長在庭院深深,哪裏見識過街頭巷尾的那些齷齪事情。不過見到張少白之後終於放下心來,開口說道:“先生來?了。”

醫館眾人也都認識張少白,讓開了一條通路,白衣少年笑眯眯地走到薛靈芝麵前,說道:“早就和你說了,有麻煩就讓人去修行坊找我,我馬上就趕過來。”

“我怕耽誤你治病救人……”薛靈芝臉色微紅,“而且韓醫師也是剛來。”

“瞧你這話說的,他又不是客人,他可是來找麻煩的。”

說完張少白轉頭看向那邊的韓醫師,“您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韓醫師身材矮小,五官也長得擰巴在一起,站在張少白對麵反倒把對方襯托得更加仙風道骨。他伸手指著張少白的鼻子,微微抬起頭看著少年的眸子,大聲罵道:“濟世堂一介庸醫,你張少白也是個江湖騙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張少白也不生氣,隻是無奈歎道:“自打濟世堂開門以來,您都過來好幾次了,每次來都要大鬧一場。您罵我沒關係,畢竟您是長者,我被罵兩句也死不了。不過您說薛醫師是庸醫,我是騙子,這可就沒意思了,如果我們治不好疾病,為何還會有這麽多人過來求醫?”

“世人大多愚鈍,受了你們蒙騙而已!”韓醫師此言一出,周圍人的目光頓時變得不善起來。

“算了算了,我懶得和你爭論。你來這裏無非就是看濟世堂生意太好,想要打壓一下,順便抬高你仁和堂的名望,”張少白打了個哈欠,“早就和你說過了,你若是不服大可和我比試一番,看看是誰醫術高明。”

人群中傳出不少附和聲:“就是,不服就比一比嘛,成天堵在濟世堂門口幹什麽,你不看病我們還看呢。”

韓醫師氣得臉紅脖子粗,前幾天他就說過比試醫術一事,但張少白那個無賴卻說要想比試,必須找來兩個年紀體質相仿,而且所患疾病也必須一模一樣的人。這可就愁壞了韓醫師,他上哪兒找這種病人去?

但張少白說得也不無道理,若是不找來兩個相似的病患,又如何能展現出誰在治病救人一途上更加精進。

韓醫師苦思冥想數日,或許是蒼天有眼,終於讓他遇到了一對雙胞胎男子,何大何二。這兄弟二人應是吃錯了東西,故而腹脹、胸悶,難受得很。韓醫師趕忙花重金請來二人,然後便帶人來找張少白。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韓醫師氣衝衝地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年輕人,正是何大和何?二。

張少白頓時目瞪口呆:“你還真找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病患!”

“正是,這兩人所患疾病完全相同,今日你我便來試試誰能最先治好他們。”韓醫師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要哪個,你先挑吧,免得說我以大欺小。”

一直以來張少白都沒把對方當回事,所謂的比試也不過是刻意為難而已,沒想到如今卻真的攤上了事。

薛靈芝見先生麵露為難,於是輕聲說道:“要不我來吧,萬一輸……嗯,我不想你受到牽連。”

張少白卻笑道:“放心,我們不會輸的,我剛才隻是在想怎樣才能讓他輸得更慘一?些。”

韓醫師一聽大怒,破口大罵道:“嘰嘰歪歪這些幹什麽,你趕緊挑,今天我就要讓你一敗塗地!”

張少白伸手一指:“我要左邊那個。”

何大見狀便走到了張少白身邊,看他穿著打扮應是出自窮苦人家,所以有些拘謹,生怕做錯了什麽惹人嫌棄。

張少白不急著看病,先把醫館裏的無關人等通通清理出去,雖然門外擠得水泄不通,但屋內反倒顯得空曠起來。

那邊韓醫師顯然是有備而來,連藥材和煎藥的鍋子都帶了過來。小藥童已經開始煎藥,韓醫師則老神在在地坐著,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可憐何二本就身體不適,卻隻能站在韓醫師身後,麵如金紙。

這邊何大被安置好,隨後薛靈芝取來一塊布子搭在他的手腕處,將自己的兩根蔥白手指輕輕點在上麵,閉眼沉思片刻後,說道:“胃中積食。”

張少白站在一旁,問道:“嚴重嗎?”

“有些嚴重,若是惡化下去,怕是髒器會因此受損。”

張少白一聽麵色一冷,衝著韓醫師說道:“何必,就為了意氣之爭,硬是讓他二人吃出了積食之症!”

韓醫生冷哼道:“與我何幹,是他倆沒見過世麵,吃起東西來猶如惡鬼,完全忘了分?寸!”

“呸,原本看你是個醫師,而且年長,尚且敬你三分,現在看來你不過是個連醫德都不懂的敗類!”張少白罕見地罵了人,用手指著對麵人的鼻子,聲音嚴厲,仿佛老師在教訓弟子一樣。

韓醫師一聽哪還坐得住,起身便回罵道:“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我張少白自幼跟隨家父學習祝由,七歲出外行醫,除了年紀比你小,啥不比你強!那位薛醫師熟讀《內經》《神農本草經》《針經》《脈訣》《甲乙經》,放到太醫署那都是名列前茅的女醫官,不比你強?”張少白所說並非虛言,這些日子他與薛靈芝相處越久,就越為她的醫術感到驚歎。

“我不和你個牙尖嘴利的東西說話,你倒是趕緊治病啊,看看何大何二誰先治好!”韓醫師心想,爺爺這邊藥都要煎好了,你小子還有空與我廢話,真是腦子有病。

沒想到薛靈芝卻是從始至終未曾理會過那頭的鬥嘴,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病患身上,望聞問切依次做完之後她便去了藥堂那邊取藥。

與韓醫師的方子不同,薛靈芝挑好藥物之後沒有生火熬煮,而是將其通通碾成粉末,又讓人燒了一壺開水備好。

待到韓醫師煎藥完畢的時候,薛靈芝也剛好完事,取了個碗盛上藥粉,又用熱水衝了一下。

兩碗藥一碗黏稠,味道腥臭難聞,另一碗則清湯寡水,聞起來還有些清涼。

韓醫師看了一眼那碗湯藥,譏笑道:“不經熬煮藥性如何激發,真是可笑。”

薛靈芝麵不改色,解釋說:“病人胃中積食,服用藥劑雖能治病,卻難免雪上加霜,不如減去一些藥性,隻做引導用途。”

“哼,我不與你爭吵,效果一試便知。”

這時,張少白卻阻攔道:“且慢!”

韓醫師麵露不悅:“怎麽,想認輸了?”

“我家治病喝藥隻是其中一步,尚有一步我還沒做。”

“我倒要看你耍什麽花招!”

張少白站在何大麵前,仔細盯著他的眼睛,何大舔了舔嘴唇,顯然有些緊張。

“之前聽說過我嗎?桃夭樓的‘白龍蘸水’就是我引來的。”

“聽……聽過。”

張少白又問:“那你信不信祝由之術?”

何大立刻點頭:“我信!聽我娘說隔壁許書生的癔病就是您治好的!”

“很好。”張少白仔細打量了一番何大,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發現肚皮脹得溜圓。他衣袖一抖,不知何時手中多了根銀針:“把右手無名指伸出來。”

何大乖乖照做,然後感到指尖一涼,隨後手指又被張少白用力一捏,傷口處頓時出現了一顆豆大的漆黑血珠。

這血怎會是黑色的?韓醫師不禁瞪大了雙眼。

張少白收回銀針,笑道:“好了,你體內的邪氣已被我逼出,喝藥吧。”

話音一落,何大和何二同時開始喝碗裏的藥汁。韓醫師本是胸有成竹,可在見過張少白的手段之後心裏也有幾分忐忑,他緊張兮兮地盯著何二,嘴裏不住地念叨著,“快喝快喝。”

可惜事與願違,何二本就胃中積食,肚子裏哪還有地方再裝一碗腥臭藥汁,剛喝了兩口便忍不住吐了一些出來。韓醫師頗為惱火,大聲罵道:“酬金還要不要了?要就趕緊全都喝下去!”

何二一聽隻好強忍著惡心將藥盡數喝下,腹中脹痛難忍。他看向兄長那頭,卻發現何大正小口啜飲著那碗清湯寡水的藥汁,看起來味道不錯,沒過多久就喝盡了。

除此之外,何二也見過許見鴻犯病時癡癡傻傻的模樣,所以同樣對祝由之術深信不疑。方才張先生隻給哥哥紮了一針,卻沒給自己施法,這讓他覺得自己體內的邪氣尚未排出。

反倒是何大看到指尖滴下的黑血之後,還沒喝藥就覺得自己已經好了七八分,結果喝完藥汁沒多久便跑到屋外彎腰吐了個痛快。

頓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開始四散蔓延。

何二被這股味道一熏,也忍不住衝出去開始大吐特吐。

韓醫師已經氣得不知應該做出什麽表情,五官擠到一起,顯得既可憐又滑稽。他忍著臭氣看了看何大何二吐出的東西,確定隻是些食物殘渣之後,便神色複雜地看向了張少白。

這下慘嘍,費了老大力氣找病患上門挑戰,結果卻落得個如此下場。

想到這裏,韓醫師心若死灰,想著自己不如一頭撞死在這裏算了。

沒想到張少白卻搶先說道:“‘仁和堂’的藥物真是立竿見影,佩服佩服!”

韓醫師目瞪口呆,他本以為自己會受到張少白的無盡奚落,怎麽卻變成了吹捧?

“這場比試算是讓張某開了眼界,韓醫師的醫術可謂精湛,佩服佩服!”

韓醫師那團糾結在一起的五官總算舒展開來,而且還紅了老臉。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輸贏咱們就一並忘掉如何?”張少白風度翩翩地行了一禮,“本就是同道中人,今後這濟世堂還需老哥多多照拂啊!”

韓醫師趕忙回了一禮,說道:“張小先生說得有理,之前是韓某失禮了。”

“哈哈哈,我之前那些無禮的話,韓醫師也切莫放在心上啊!”

“哈哈哈,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一場比試忽然變成了商業互捧,屋外群眾看得倒是興起,他們親眼見到仁和堂的藥效立竿見影,也見到了濟世堂的神通廣大,紛紛想著以後看病就找這兩家了。

何大何二更是滿懷感激之心,趕緊把汙穢統統收拾幹淨,之後便心滿意足地跟著韓醫師離去了。

張少白揮手說道:“韓老哥有空常來啊!”

薛靈芝看到此情此景,覺得有些疑惑,問道:“你怎麽突然改了性子?”

張少白意味深長地道:“這叫處世之道。”

張少白的處世之道,或者說是張氏祝由的生存之道,就是他無論麵對什麽事件,首先想到的都是妥協和讓步,從而息事寧人。牝雞司晨一案中,如果不是張少白用“白龍蘸水”挽回了武後的名聲,想必武後絕對不會對裴家善罷甘休,裴彥先更甭想去寺廟撞鍾。伏龍牡丹一案中,也是他巧妙周旋,讓薛靈芝平安脫身。

或許在很多人的眼中,這樣的張少白算不上什麽好人,然而至剛易折的道理誰都明白,祝由傳承千年靠的就是說彎就彎,這才能夠把不算昌盛的香火流傳下來。

茅一川暗中觀察張少白已有一段時間,兩人算是對方屈指可數的朋友。但和張少白越是熟絡,茅一川就看他越是不順眼,明明是個胸有錦繡的少年,有必要在這般年紀表現得如此老成嗎?

他深知張少白做的這些都是為了重振張家,他需要表現出足夠的力量,這樣才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多看兩眼,繼而生出讓他入局成為一枚棋子的心思。

可是這麽做,最後會引來多大的危險呢?薛家的那場刺殺,張少白就險些命喪其中,被大火活活燒死,茅一川每次想起都心有餘悸。

“或許是我不對,從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入局。”

看著韓醫師和圍觀人群離去之後,茅一川終於現身,看見白袍少年微微有些疲憊。

薛靈芝與他有過兩麵之緣,不算熟絡,但還是主動打了聲招呼:“茅閣主來了。”

茅一川板著臉,“我找他有事。”

張少白一臉不快,“又有啥事兒?”

“還需找個僻靜之處細細與你說。”

“唉,麻煩!”

薛靈芝見狀說道:“後院有間屋子平時用來存放藥材,若是不嫌棄就去那裏說話吧,我會囑咐其他人不要靠近。”

茅一川灑脫地抱拳:“多謝。”說完便拖著張少白往後院走去。薛靈芝看著那個一臉無奈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這些日子張少白幫了她許多,雖然看起來通通與治療雙魂奇症無關,但薛靈芝的確不再如往日那般疲憊嗜睡,薛蘭芝更是隻出現過寥寥數次。而且離了薛府之後,不再有人嫌棄她是“天煞孤星”,反而更多地叫她“薛醫師”,似乎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黑衣拖著白袍到了藥房,兩人並排坐在板凳上,張少白主動問道:“案子查得如何,依然是一無所獲?”

“嗯,線索實在太少,那些人的身上又沒有什麽標誌,就算他們藏在洛陽城裏,我也認不出來。”

“龐先生找不到,‘九羅鬼車’的線索也找不到,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茅一川眼睛一亮:“你也有這種感覺?”

“這感覺就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在牽著我們,讓我們不由自主地去調查它想要讓我們調查的事物……”

“是啊,牝雞司晨案從灼灼查到了裴彥先身上,扯出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龐先生。伏龍牡丹案一番周折之後,線索的另一端也落在了龐先生那裏。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他始終戴著青銅麵具,從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龐先生會不會壓根就不存在。”

張少白沉思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茅一川的大腿,大聲說道:“我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

茅一川沒什麽表情,隻是伸手默默推開了張少白的手:“下次激動的時候打你自己就好,說吧,什麽想法?”

“既然找不到龐先生,我們為何不幹脆從局中跳出來,回到案子本身,換個角度重新梳理一下?”

“你說。”

“全洛陽乃至整個大唐,誰最想往武後身上潑髒水?”

“當然是那些和武後政見不合的人,可能是某些大臣,也可能是暗中興風作浪的某些勢力。”

張少白眯起眼睛:“後來牝雞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關係,伏龍牡丹案又和薛家扯上了關係,這總不是巧合吧,凶手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

“到底是不是巧合,我也覺得十分困惑,幕後之人怎麽就知道裴彥先會患上難言之隱,薛毅又一定會迷信鬼神之說,還往自家院子種了許多牡丹?”

“這沒什麽值得困惑的,是人就會有弱點,裴彥先就算沒有陽而不舉的毛病,沉迷酒色遲早也會發現其他毛病。薛毅就算不相信鬼神,也總有其他相信的東西。那位龐先生是個高人,以有心算無心,他總能得手的。”

“唔……你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茅一川繼續說道,“這麽說來,這兩起案子如果沒有你我二人插手,造成的影響將會極為惡劣。武後會查出裴彥先和牝雞司晨案有關,並因此怪罪裴家,薛家攤上了伏龍牡丹,和武後之間的間隙也會更深。所以說,玷汙武後名望隻是凶手的目的之一,他更深一層的目的則是離間武後和裴、薛二人的關係。”

“沒錯,凶手是故意把裴、薛二人卷進來的,也是他故意讓我們查到這些!”

“武後性子本就多疑,發生了這等事情之後,即便她知道裴薛二人是無辜的,卻也無法全盤信任了。”

張少白找了根樹杈子,蹲在地上開始比比畫畫。他在地上畫了兩個圈,一個圈裏寫著“裴”字,還畫了一隻雞,另一個圈裏則寫著“薛”字,還畫了一朵花。同時兩個圈裏分別還寫有“灼灼”“天天”“花匠”“靈芝”等名字。

看得出來,張少白正在努力把這些人聯係起來,嚐試從中找到最關鍵的那一點。

隻可惜,或許隻有治病救人才是祝由先生的強項,破解謎案實在不是張少白所擅長的。他苦思冥想許久之後,突然氣呼呼地用樹杈抹去了地上的字和畫。

茅一川看到此情此景,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張少白氣憤道:“想嘲笑我就盡管來吧。”

茅一川卻說:“別裝了,張少白。”

“你啥意思?”

“我說你別裝了。”茅一川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人心。

張少白被看得一陣心虛,“這事兒太大了,我碰它就等於惹火上身,我還年輕呢,不想像我爹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大火已經燒著你的屁股了,你裝傻是沒有用的。”

張少白把手裏髒兮兮的樹杈扔掉,歎道:“如果說幕後之人是當今的太子殿下,這兩起案子居然全都說得通,你說奇怪不奇怪?”

茅一川笑著搖頭:“不奇怪,太子李賢與武後早就勢同水火,這種時候損傷武後名譽的最大受益者也的確是他。”

“茅一川,我怎麽覺得你一點都不驚訝呢,而且好像早就知道這兩起案子和太子有關了?”

“你對朝堂局勢一無所知,所以有件事你不知道。”

“什麽事!”

“裴彥先和薛毅都是太子舍人一職,從屬東宮。”

張少白仿佛遭了一記晴天霹靂,頓時愣在當場。短短的幾息時間裏,他在腦海中重新整理了一番案情,發現許多之前從未留意過的信息,比如裴彥先和薛毅都是自家二郎,按理來講不能繼承父親爵位,又比如伏龍牡丹一案中見過龐先生的花匠死了,同樣見過他的薛毅卻安然無恙……

他越想越恐懼,難道這兩起案件,真的是東宮一手策劃,乃是對武後的一次進攻?當武後和裴、薛二人離心離德,那麽這二人便隻能偏向另一方……也就是太子。

張少白騰地站起,說道:“我這就收拾鋪蓋離開洛陽。”

茅一川問:“五年前的案子不查了?”

“不查了,小命要緊。”

“晚嘍,我估計宮裏的人已經快要到了,你還是收拾收拾準備進宮吧。”

“你說啥!”張少白氣得簡直發狂,雙手狠狠掐住茅一川的肩膀,罵道,“茅一川,你他娘的坑我!”

茅一川盯著張少白的眼睛,嚴肅道:“別怕,我會護著你。”

怕什麽來什麽,藥房外突然響起一道尖銳嗓音:“傳張氏長子張少白入宮覲見。”

與此同時,東宮。

一處幽深宮殿,門窗緊閉,不見天日。四周牆上點著油燈,映得殿內一片昏黃,隻是分不清這昏黃是日出還是日落。

有個高大男子站在其中,身材修長,膚色略黑,眉眼透著英氣。他穿了一身黛紫輕衫,燈火下襯托得整個人貴不可言。

在男人身前約莫一丈處,掛著一道紅紗帳,其後有道曼妙身影若隱若現,似是在整理衣物,許久後終於停下,俏生生地喊道:“明允明允,我要開始了。”

這人的聲音雌雄莫辨,透著一股子妖異感。

被稱為明允的男子不耐煩地點了點頭,隻是目光卻始終落在帳後的身影上,一刻不離。

宮殿裏空****的,那道身影忽然動了起來,雖然沒有鼓樂聲伴著,卻依然驚豔至極。仿佛“她”足尖的每一次落下,便是看者心頭的一記重錘。“她”雙臂的每一次輕搖,都是古琴的一次拂掃。

若是明允看過桃夭樓的那場盛宴,便會發現此時此刻的這支舞和灼灼跳的如出一轍。隻是“她”的無聲,已然勝過了灼灼的有聲。

紅紗後的“她”輕輕躍起,落地的時候發出“咚”的一聲,聽得他皺起眉頭。然而這還沒完,“她”的身軀稍稍停頓,隨即猛地爆發,開始不住地旋轉。

那日灼灼便是跳到此處時離奇墜亡。

“她”不是灼灼,沒有看到什麽鬼車。“她”在天旋地轉中恍恍惚惚,似乎已經置身無窮星空,而明允就是“她”眼中最亮的那顆星星。

人兒轉得太疾,帶起一股香風,就連紅紗帳也被吹得輕晃,露出了絲絲縷縷的春?光。

明允看著這等絕色,不知為何卻攥緊了雙拳,眼睛也微微蒙上一層紅色。

或許是那層紅紗的倒影吧?

“她”轉得越來越快,像是一顆已經到了極致的陀螺,終於在某個時刻,迎來了戛然而止的結束。

周圍的紅紗帳忽然落下,露出掩藏在其中的那道身影。“她”的身子驀然停頓,就連衣裳都沒能跟上“她”的速度,仍旋轉著將“她”包裹起來,就像層層花瓣護著花?蕊。

下一個瞬間,花瓣綻開,凋零,落了一地。

露出了真真正正的“她”。

不,應該是真正的他。

他的脖頸長而雪白,不過上麵卻有微微凸起。他**著上身,之前隻用一匹血紅色的綢緞將自己層層纏好,當作衣裳,但隨著這支舞到了尾聲,那匹綢緞已經徹底鬆開,散落在地。

“剛才的舞好不好看?”他笑起來的模樣就像個孩童,天真且不帶絲毫憂愁。

明允站在他的對麵,整個人顯得更加深邃、漆黑。

“你還是不願意和我說話?”

明允沉默許久,還是歎道:“隻是有些倦了。”

“也是,太子哪裏是那麽好當的。”他的笑容變得有些悲傷,“明允,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是太子,咱們就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天南地北地玩耍,我昨晚還夢見咱倆在大明宮放風箏來著……那風箏飛得好高好高,真想讓它帶我出去啊。”

當今大唐的太子,名賢,字明允。

李賢看著對麵那人的雙腳:“如果你想出去的話,隨時都能出去的,我從未下過將你幽禁此處的決定。”

他灑脫地笑了笑,說道:“可我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是你把我關在了這裏,隻有這樣那些人才會放過你,不再給你扣上喜好聲色、豢養男寵的帽子。”

世人都知道,太子李賢養了一個男奴,叫趙道生,長得國色天香,比長安和洛陽所有美人加起來還都要美麗。

然而世人不知,其實趙道生並沒有那麽美,他隻是一個有些瘦弱、膚色慘白的普通男子罷了。除了長相陰柔,男生女相之外,他並不似外界傳言中的那般妖豔。

李賢說:“外麵的大好江山,難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隻要離開了東宮,你就是自由身,我可以向你保證,沒有人會攔著你。”

趙道生卻說:“我當然很想去,可一想到你不去,我也就不太想去了。”

“廢物!”

“我不是廢物,我能做到的事情很多,”趙道生解開腰間紅綢,重新穿上青衫,頗像是一個女扮男裝的俏公子,“有朝一日你願意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就會知道我不僅會做野味,還會做木筏……”

他扳著手指頭邊說邊算,後來居然發現兩隻手已經不夠用了。

李賢依然皺著眉頭:“你從哪兒學了這些,還有這支亂七八糟的破舞?”

趙道生笑嘻嘻的:“是人就有秘密,再說了我從小就進了王府,你還怕我跟別人學東西害你不成。”

“可不敢這麽說,當初王府下人近千,唯獨你一口一個‘我’,絲毫沒有做下人的覺悟。”李賢的臉上稍微有了些許笑意。

“怎麽就沒有覺悟了?你讓我跪著我不敢趴著,你要我死了我不敢活著,這還不算絕對的服從嗎?”

李賢歎道:“是啊,你肯跪著,王府上下就你跪得最好看,恨不得把頭杵進地裏,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可你偏偏心比天高,比我還要更高。”

“你生於皇家,我生於泥濘。你的心本就在天上,自然沒法更高了。可我總覺得人生下來總要留口骨氣,我願意把命給你,可我就是不願意把管自己叫‘我’的權利也扔?掉。”

“那次我打了你二十九脊杖,你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哎呀,說起那天就覺得心有餘悸,要是你心狠手辣再多打一下湊個整數,我怕是真就死嘍。”

回憶起了往事,李賢忽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爽朗,回**在殿中許久仍縈繞不散。

趙道生看著李賢的笑臉,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

然而下一刻,李賢便突然不再笑了,他的表情重新變得陰鬱,令人望而生畏。

他問趙道生說:“你說,若是有天我當了皇帝,是不是就可以變得自由?”

趙道生仔細想了想,搖頭說:“不會,到時候天後變成了太後,你依然飛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賢咬牙切齒道:“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趙道生沒有接話,因為無論他說什麽都是大不敬。李賢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於是離開了這裏,臨走時說了一句,“那舞以後別再跳了。”

趙道生蹲在地上,收拾著地上的紅色綢緞,輕聲念叨著:“明明喜歡卻說不喜歡,你這別扭的性子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紅綢拂過地麵,收入他的懷中,然後露出了那雙潔白如玉的腳……還有腳下的血跡,腳趾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彎著。

無色天羅舞,飛得越高,轉得越快活,停下的時候就越痛。

正如貪戀流連無上權力的俗世眾人。

洛陽宮原本是叫作紫微宮的,後來在貞觀元年被改了名字,這便是權力的魅力所在。東宮比起洛陽宮很小,隻在東南一角占據了些許地方,宮裏沒什麽值得一說的地方,或許隻有馬廄還算有些許生趣。

就連李賢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曾經的王府住著舒服,還是這東宮更加舒坦一些。

離了那所淒淒切切的宮殿,他身在洛陽宮的角落,向著另一頭遠遠眺望。那邊休憩著一頭年邁的老龍,還有一隻不可一世的鳳凰。隻要他們還在,李賢這隻幼獸就永無自由。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白日裏的月亮,時時刻刻想著太陽何時落下;也像是黑夜裏的太陽,苦苦煎熬期盼著月亮的離去。

這種痛苦如永晝或是永夜那般持續著,他漸漸覺得有些膩了,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此時此刻,李治同樣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偌大的洛陽宮,他最喜歡的便是貞觀殿,所以隻要得了閑暇都會待在這裏養病。或許是因為“貞觀”這個年號會讓他想起先皇,繼而在回憶裏重溫一下皇室難得的骨肉親情。

一張珠簾,仿佛將貞觀殿隔絕成了兩個世界,他在後麵靜靜躺著,明崇儼則輕輕為李治按壓著頭部,還點了一支味道奇特的香。

李治舒了口氣,歎道:“有時候朕在想,若你當初沒有雙目失明,是否真的可以治好朕的頭疾。畢竟整個大唐的名醫朕都見過了,唯獨你的法子最有用。”

明崇儼恭敬道:“可問題就出在這裏,既然隻有臣能治療陛下的頭疾,那麽,如果陛下的頭疾是有人在暗中毒害,臣的嫌疑也就最大。”

李治笑道:“嗬嗬,自古帝王最是多疑,朕也是老了之後才忽然明白這個道理。”

珠簾內的氣氛是溫馨且寧靜的,大唐的皇帝終於擺脫了疼痛,不知不覺打起了輕鼾。明崇儼聞聲緩緩停手,跪坐在地上,將心神轉向了珠簾之外。

是他舉薦張少白入宮,有心助他重查五年前的案子。可這“一入宮門深似海”的話不隻是隨便說說,在皇宮行事可謂是一步一危機。

而從未和宮裏打過交道的張少白,能走到哪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