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鬼車再現

查案是件費心費力的事情,茅一川沒有放過薛府的任何一個角落,希望能從中發現些許線索。可惜事與願違,他什麽都沒有找到,仿佛那具龍屍是憑空變出來的。

轉眼間黑夜已至,薛府準備了不少廂房供眾人休息,張少白和茅一川被安排在了西側,明崇儼和卓不凡則在東側。查案查得身心俱疲的眾人草草吃了頓飯,然後便回到各自屋中休息。

隻有茅一川是個例外,他賴在張少白的屋子裏,扯了個凳子一屁股坐下,看樣子是有話要說,不說完就不打算走了。

張少白衣服都懶得脫,一軲轆翻到了**,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大戶人家,床榻都比我家的軟和……對了,就這麽把天天一個人留在家裏會不會太危險了?”

“我料到薛家的案子會比較棘手,所以事先把她送回了玉脂院,芸娘會照看好她?的。”

“也對,牝雞司晨案已經破解,他們揪著天天不放也是屁用沒有,還不如對你我下?手。”

茅一川微微眯起眼睛,盯著油燈火苗:“我到處找線索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你不問也就算了,問的話……還真有。”

“別賣關子,趕緊說。”

“我和薛曜說了幾句話,是關於靈芝病情的,說來蹊蹺,那個薛二郎就站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可不是他的風格,他應該咬住薛靈芝這個‘天煞孤星’不鬆口才對。”

茅一川問:“會不會是因為之前栽贓陷害一事被拆穿了,所以變得這般沉默?”

張少白搖了搖頭:“這人是個囂張跋扈的性子,背後又有薛老太爺撐腰,應該是有其他事情才會讓他變成這樣。”

“嗯,我知道了,”茅一川站起身來,“明日我會提審薛府的每一個人,薛毅會是重頭戲。還有那個話說了一半的花匠,就要勞煩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張少白不耐煩地揮手趕人。

茅一川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回頭又說:“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說!”

“你覺得薛府的大門……大不大?”

張少白一頭霧水:“當然大啊。”

“比起你家的門呢?”

“簡直沒法比,”張少白頓了一下,老臉頓時垮了下來,“你到底什麽意思?”

茅一川糾結了一番,想說的那句話愣是沒說出口。

反倒是張少白先猜出來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我和薛靈芝門不當戶不對?”

“薛老太爺頗受皇帝信任,可能晉升至中書令一職。”

“我明白你的意思,薛家這棵大樹我張少白高攀不起……但你想過沒有,薛靈芝今年已經十八,卻無人來娶,都是因為她這‘天煞孤星’的命格害的。否則按照她的性情、家室,甭說洛陽,就連長安的年輕小子也早就搶破了頭!”

茅一川知道張少白說得沒錯,據說之前薛家曾給靈芝看過兩門親事,結果新娘還沒過門,那兩家的男人便遭了殃。雖無性命之憂,但親事卻就此擱置了,薛靈芝也因此愈發遭人嫌棄。

“再說了,我現在沒閑工夫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想這些等於自尋煩惱。”

張少白不再說自己的事情,開口反擊道:“不過嘛,如果你把門當戶對看得那麽重要,我也要早點告訴天天,讓她死了這顆心算嘍。”

“嗨,我一直把她當成妹妹。”

“可是人家可不把你當哥哥看啊。”

茅一川罕見地紅了臉,開門就走,他從來心中隻想著金閣,哪有心思放在情情愛愛的事情上。

結果剛一開門,就看見薛靈芝俏生生站在門外。

她手裏拎著一個精致食盒,主動說道:“我看兩位晚膳用得不多,可能是不太可口,所以送來一些點心。”

“不用了,我……吃飽了。”茅一川擺了擺手,連自己的房間都沒回,相當識相地直接離開了西廂房,他覺得心裏有些慌亂,於是打算去看看花匠。

張少白聽到聲音,趕緊坐起身來,擺了個極其做作的姿勢。

薛靈芝又在門外問道:“先生,我可以進去嗎?”

“嗯,進來吧。”少年裝得一本正經。

薛靈芝走進屋子,將食盒放在桌上,稍微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今天的事情,多謝你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你的時候,很……唔,反正就是謝謝先生了。”

張少白頗為灑脫地擺了擺手:“小事小事,畢竟你是我的病人,為你仗義執言也是我的分內事。”

這對年輕男女相視一眼,忽然全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本薛靈芝和先生相識不久,還帶著幾分戒備,所以有些事情從未告訴過他。而他今日不顧千夫所指站在自己麵前,無疑打動了少女的心。

她坐在方才茅一川坐過的位置,鼓起勇氣說道:“有些事情,我想和先生說一?說。”

張少白趕緊下床穿鞋,坐到桌子另一邊,認真道:“說吧,我聽著呢。”

“其實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什麽?”張少白頓時大驚。

“我倆長得一模一樣,看起來沒有任何區別。隻不過,我和姐姐的性格卻有著天壤之別,她從小就是個活潑的人,而我則有些笨拙。有人說,雙生子乃是天降災禍。或許這話是真的吧,母親生了我倆之後身體便一直虛弱,沒多久便撒手西去了。”

張少白安慰道:“這不是什麽災禍,隻是女子十月懷胎本就不易,更何況懷上了兩個,分娩時對身體的損失自然極大。”

薛靈芝的眼中滿是傷感:“假如沒有我,隻有姐姐,母親也就不會那麽早就離去。而且不僅母親身體不好,我和姐姐自打出生起也有許多毛病,後來是溫道長救了我們,還傳授給了我們醫術,希望我們可以醫者自醫,借此強身健體。”

“看來這個法子效果不錯,你現在並無疾病纏身。當然,雙魂奇症和尋常病症不一樣,算不得數。”

“是啊,可是我的命數太硬,總是給薛家引來禍患。最後是溫道長看出了我的問題,提議將我安置到別院當中,隻要不回主家就不會影響到身邊的人了。”

“這是個餿主意。”

“我也曾這麽想過,可直到姐姐死了,我才知道溫道長其實是在保護我們。”

張少白眼睛一瞪:“你姐姐她……死了?”

薛靈芝極不願意回憶那段悲傷至極的往事,就連呼吸都仿佛透著內疚,她說:“姐姐和我的關係很好,小時候我倆一個喜歡鵝黃衣裳,另一個則喜歡海棠衣裳,家人也通過我倆穿的衣服來分辨。後來我被送到了別院,差不多半月才能回主家一次,變得更加鬱鬱寡歡,姐姐看不過去便提出和我互換衣裳,偶爾還會代替我去別院住上一陣?子。”

張少白讚歎道:“她是個不錯的姐姐。”

“她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我卻……害死了她。”薛靈芝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用力閉著眼睛,繼續說道,“有天薛家的女眷約好一起出去踏春,姐姐便提議帶我一起出去玩……”

薛靈芝永遠也忘不掉那天,卻又有些記不清那天。她記得同行的嬸嬸對自己頗有不滿,一直數落個不停,於是姐姐便拉著自己偷偷去了另外一邊玩耍。

可奇怪的是,無論薛靈芝如何努力去想,都不記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最後姐姐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她卻安然無恙?

張少白歎道:“有些時候人們會忘記一些對自己傷害太深的事情,其實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你每次回想起那時的場景,都是對自己的又一次傷害。”

薛靈芝重新睜開了眼睛,眼中含著淚花:“從那之後,家裏將我徹底扔到了別院,也沒人和我說過姐姐到底因何而死。”

當她說到這裏的時候,張少白已經隱隱察覺到了薛靈芝到底想要告訴自己什麽。

薛靈芝說:“我姐姐的名字就叫薛蘭芝。”

昏暗燈火下,少年靜靜抱著食盒,他隱約嗅到了其中的香味,卻絲毫沒有食欲。此時此刻,他心中滿是薛靈芝和薛蘭芝的事情。

一直以來,薛家都有意隱瞞著蘭芝的存在,將其視為秘密,故而張少白始終不明白蘭芝這個名字從何而來,又為何會出現在薛靈芝的體內。直到現在,他終於有了答案。

薛靈芝在落水頭部受創之後,心中對姐姐的思念和內疚之情借此機會出現,成了能夠占據身體的另外一副靈魂。她越是為此難過,蘭芝也就越容易出現。

既然找到了雙魂奇症的病因,那麽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醫治了。

張少白苦思冥想許久,開口問道:“靈芝,你自己是如何看待雙魂奇症的?”

薛靈芝回答說:“是我克死了姐姐,所以她現在想要占據我的身體……或許,我應該把身體讓給她。”

“其實是你一直內疚,想著那一天死的人若是自己該有多好,所以現在蘭芝才會經常出現,”張少白勸導說,“可是啊,生死是這世上絕不可能調換或是反悔的事情,你活著這件事是不可能更改的,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會回來。”

先生的話說得殘忍,讓薛靈芝有些傷感:“那我該怎麽做?”

“答案很簡單,就是代替蘭芝好好活下去。”張少白話鋒一轉,臉上也有了笑意,“我偶然發現蘭芝對於治病很感興趣,甚至外麵有不少乞丐都叫她‘女神仙’,看樣子她每次偷偷溜出去不是為了玩耍,而是在做善事。”

薛靈芝有些驚訝:“姐姐曾說過她長大後想做一名醫師……”

“而她現在占用你的身體,就是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張少白胸有成竹地道,“相信我,隻要有一天你不再被‘天煞孤星’牽累,而且蘭芝能夠行醫救人,你的雙魂奇症一定會不藥而愈。”

“先生,我有些不懂。”

“治病的事你不需要懂,隻要相信我就足夠了。”

薛靈芝看了眼燭光中的白衣先生,忽然覺得張少白就像是一團火,而自己則像是一隻飛蛾。

時辰已晚,心亂如麻的薛靈芝起身打算離開,臨走前她說:“我相信先生,可是薛家這邊恐怕會有許多阻攔。”

張少白灑脫一笑:“這事就交給我了,成與不成,你等著就好!”

或許被少年的自信與樂觀所感染,薛靈芝心頭的傷感與內疚被一掃而光,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隨後身影便被黑暗吞沒。

張少白目送靈芝走遠,突然肚子發出了一陣咕咕聲。於是他回到屋裏打開食盒,看著裏麵頗為豐富的飯食,心裏既忐忑又欣喜。欣喜的是薛靈芝願意主動提起薛蘭芝,這說明她終於真正信任了張少白,而這是治好雙魂奇症的重中之重。忐忑的是,張少白也沒有把握說服薛家配合自己進行治療,甚至他們對於薛靈芝的偏見隻會讓病情變得更?糟。

除此之外,少年心中還有一種微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極其陌生,他也不知道代表著什麽。張少白也不知道這是為何,他初次遇見薛靈芝的時候覺得驚豔,之後看到蘭芝的時候覺得有趣。後來他看到薛靈芝救治漱兒,覺得可敬。今日他又看到薛靈芝遭人陷害,覺得可憐。

當一個男人覺得某個女人驚豔、有趣、可敬且可憐,往往已經到了情愫纏身的時?候。

張少白托著腮,燭火旁的少年顯得有些憂鬱。他零七碎八想了許多,直到一個古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是車軲轆滾動的聲音!

誰會大半夜的在薛府駕車?

張少白猛地驚醒,他繼續豎起耳朵傾聽,卻發現古怪聲音又消失不見了,難道剛剛隻是幻覺?

可在下一刻,張少白便看到有道恐怖至極的影子從窗外一晃而過!

九個頭顱於空中亂舞,那是……九羅鬼車!

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張少白雖是祝由先生,卻打死都不信這荒唐的鬼神之事,他一下子衝到門口,結果發現屋房門被人從外麵鎖了起來,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壞了!”少年意識到事情不對,轉而想要從窗子脫身,卻發現也被鎖死。

隨之而來的是滾滾濃煙!

竟是有人將張少白困在屋內,然後點火想要將他活活燒死!

張少白剛想開口呼救,不小心吸了一口濃煙,便開始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聲音撕心裂肺。他用力捂住口鼻,鮮血順著指縫溢出,整個人虛弱至極,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他身子本就不好,此番已是身陷絕境。張少白眼睛微紅,他想著五叔暗中跟了自己一天,此時肯定尋摸地方買酒去了。茅一川也不在西廂房,或許是看花匠去了,偏偏這兩人剛好都不在自己身邊,便發生了這等禍事。

這些日子四處奔波查案積累的疲憊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張少白呼吸困難,口鼻之中盡是鮮血混雜著煙火的味道。他僅僅堅持了一會兒,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徹底陷入昏?迷。

片刻後,終於有個仆人發現了西廂房起火,大聲喊著“走水啦”,一時間薛府眾人紛紛趕往西廂房。

火勢愈演愈烈,縱然薛府的家仆在豁命撲火,卻完全無法控製火勢。薛靈芝也聞聲趕了過來,她瞧了一眼火場,挽起袖子就要往裏衝。

生死關頭,她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了許多張少白的身影,有初次見麵的時候,也有私自離開別院的時候,還有今日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時候。

突然,一隻手拉住了她,薛曜搖了搖頭:“不許去。”

月光下的薛靈芝是溫婉輕靈的,可是此刻火光映亮了她半邊臉龐,整個人的氣質頓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鬆手!”性子向來溫和的薛靈芝居然對著父親說道,“我再說一遍,放開我。”

薛曜驚訝地張開嘴巴,竟是不知不覺放開了女兒。

薛靈芝也從未見過這般火勢,不知道應該如何救人,她想著水能滅火,於是就把一桶冷水澆在自己身上,然後便濕答答地衝入火場。全身上下都被涼水澆透,可她並不覺得寒冷,隻覺得胸口處無比滾燙。

淚水還未來得及流下便被蒸發,視線也被烈焰阻礙,好不容易終於看到了屋門所在,她抬起步子就要猛衝過去,不料有道身影去得比她還快。

隻見這道黑影避開了所有火焰,隻身來到房前,一腳便踹開了帶鎖的房門。碎木頭伴著火焰於半空中飛舞,擦過茅一川的臉頰,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似乎麵前哪怕是無窮無盡的阿鼻地獄,他也要闖上一闖。

廂房受到火焰侵蝕,已然不堪重負。房梁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眼看就要倒塌。

生死存亡之際,黑衣抱著白袍衝出了火場。在他腳步停下的那一瞬間,屋子終於垮塌,火焰先是一窒,隨即便迸發得更高。

茅一川將張少白輕輕放在地上,薛靈芝也趕了過來,看見張少白手裏攥著一方髒兮兮的手帕,正是自己白天遞給他的。

薛靈芝趕緊用手帕浸了水,然後輕輕為張少白擦拭著臉龐。

少年險些葬身火場,本應是狼狽不堪的樣子。可說來蹊蹺,在張少白身上卻感受不到剛剛經曆生死的氣息,反而隻有淡然。他閉著眼睛,沒有什麽痛苦神色,甚至給人一種不忍喚醒的感覺。

誰也不知道,少年多麽希望自己能在五年前和家人一起死於長安的那場大火之中。所以他被濃煙嗆得癱倒之後,並未覺得絕望,心中反而隱隱有些欣喜。

他在朦朦朧朧之中看到了娘親和小丫在對自己揮手。

這是他莫大的心願。

少年的每一個夢裏都是爹娘,都是小丫,他多少次寧願活在夢中再也不醒來。剛剛隻有十八歲的他,唯獨在睡夢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見過張少白睡著模樣的人,隻有天天。那夜她裹著被子,蜷縮在牆角一夜未曾合眼,張少白以為她是害怕清白不保,所以不敢閉眼。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天天是看著張少白的微笑,聽著他的夢囈,這才遲遲不睡。也是因此,天天第一天就認定張少白是個好人,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表妹”。

隻是,恐怕就連少年郎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心中早已生出了死意。

火焰不是火焰,而是接他去見爹娘的小船。

月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條孤苦伶仃走不完的路。

張少白忽然感到有隻柔軟溫暖的手正撫摸著自己的臉龐,他輕輕舒了口氣,想起自己幼時患上風寒,那時候娘親的手也是這般感覺。

娘親說:“少白別怕,娘親會陪著你的。”

可是娘親騙人,她已經沒陪自己好多年了。

張少白想著想著便哭了,淚珠從髒兮兮的眼角溢出,然後被那隻手溫柔抹去。

“人生最大的苦,莫過於求生得死,求死卻生。”張少白心中想道,隨後終於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滿臉擔憂的茅一川。

張少白頓時不樂意了,罵道:“把你的臭手拿開。”

茅一川聽後一愣,傻乎乎地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這時張少白側過頭又看到了薛靈芝,發現之前撫摸自己的手是她的,臉色頓時紅潤起來。

“我……”茅一川看著自己那雙髒不拉幾的手,之前正是這雙手把張少白從火場救出,怎麽現在卻備受嫌棄?

薛靈芝一下子就看出了張少白的小心思,她咬著嘴唇,輕嗔道:“看來是沒事了。”

張少白齜牙咧嘴地笑了下,頗為費力地坐起身來,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仿佛是要把肺裏的濁氣通通吐出來。待到咳完了,張少白總算冷靜下來,對著茅一川說道:“我剛剛看到了鬼車。”

茅一川眼睛一瞪:“什麽時候?它和這場大火有沒有關係?”

“肯定有,看見它之後我就發現自己被鎖在了屋子裏。”

“看來伏龍牡丹也和鬼車有關,可它為什麽偏偏要對你下手?”

張少白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這我怎麽知道……”

茅一川卻突然靈光一閃,他推測道:“伏龍牡丹已經出現,武後本就對薛家頗為忌憚,此事一出忌憚更深。九羅鬼車在這種時候現身,要麽是在防備你像破解牝雞司晨是一般再破解這個局勢,要麽是另有所圖,為了激化矛盾,讓整個局勢變得更加混亂。”

說到這裏,茅一川和張少白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說道:“調虎離山!”

茅一川的身形如大雁一般疾掠而出,張少白也在薛靈芝的攙扶下勉強站了起來,對著眾人說道:“快去東廂房!”

與此同時,東廂房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息,地上也是一片狼藉。

明崇儼站在房間門口,眉頭緊皺,他雖然看不清外麵發生了什麽,卻可以通過聲音和味道把外界情況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卓不凡一手持刀,另一隻手則捂著腹部,那張胖乎乎的臉上如今滿是血汙,看上去恍若惡鬼。

而在這二人的麵前,已經躺倒數名刺客,隻剩一個持劍的黑衣人。此人最為棘手,卓不凡身上的傷口便是他留下的。

“娘的,薛府的人都是聾子嗎!”卓不凡虛弱地罵了一句,然後更加用力地按住傷口,他知道隻要自己不再按壓那裏,腸子什麽的怕是要流一地。

明崇儼在生死關頭依然淡定,說道:“真是好算計,居然用西廂房的一把大火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黑衣刺客與以往的神秘人有所不同,他的身上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仿佛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黑紗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對細小狹長的丹鳳眼,眼中精光閃爍。

他的左臂也受了些傷,是卓不凡豁著腸穿肚爛的代價留下的,這倒是讓他有些刮目相看,沒想到那個胖墩墩的廢物居然還有這等手段。

刺客哪裏知道,卓不凡浸**官場多年,心裏清楚得很,若是明崇儼死了,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所以還不如豁出性命搏上一搏。

萬一那個棺材的發現情況不對,及時趕過來了呢?

卓不凡心想,這個刺客雖然劍法高超,但也絕對不是茅一川的對手。

正想著,黑衣刺客察覺到了卓不凡在走神,人劍合一便衝了過去!

卓不凡堵在門口,想著就算自己死了,也要幫明大夫多拖一段時間,隻是心中不甘就這樣死去,於是用破鑼嗓子喊道:“茅一川你個王八蛋!”

話音剛落,一把刀橫空而出,剛好擋住了黑衣刺客的劍尖。

茅一川來得可謂恰到好處,若是再晚上一息時間,恐怕卓不凡的小命就真要交待於此了。

卓不凡看著麵前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尊煞神就像一座大山,用來擋風擋雨真是再好不過。然後他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裏的刀也掉落一旁。

“莫慌。”明崇儼及時點了卓不凡幾處穴道,卻發現胖子沒了動靜,他伸手探了一下鼻息,發現卓不凡已經昏厥過去,隻是雙手卻依然死死按著腹部傷口。

另一邊,茅一川如臨大敵,居然直接拔出了無鋒。直覺告訴他這次的對手很不簡單,絕對不敢托大。

兩個黑衣,一刀一劍於月下碰撞,叮叮當當打得極為激烈。黑衣刺客無心與他戀戰,卻發現茅一川如附骨之疽,如影隨形,每當他想要抽身去殺明崇儼,便會被那把破刀剛好攔住。三番四次嚐試下來,他終於明白,想要殺掉明崇儼就要先殺死麵前的這個棺材?臉。

東廂房外傳來人聲,薛府眾人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紛紛趕來。黑衣刺客知道今夜必定無功而返,於是抖了個劍花逼退茅一川,身影掠到牆角,雙腳一蹬,頓時整個人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茅一川自然不會讓刺客輕易逃走,他雙腿用力,想要一躍而起把那道身影扯下來。不料黑衣刺客卻突然往下撒了一把古怪粉末,茅一川擔心有詐,隻好用衣袖掩住口鼻,可這稍加分心,另一隻手便抓了個空。

他重新回到地麵,用力地揮了揮手,待到粉末散盡發現刺客早已逃之夭夭。

薛曜等人姍姍來遲,一看東廂房的慘狀心中忐忑無比。幸好明崇儼安然無恙,否則薛家還真不知道如何麵對武後的滔天怒火。

“下令封城搜捕,那人左臂有道刀傷,”茅一川收起無鋒,又伸手指了一下卓不凡,“還有,立刻找人救治卓主事。”

薛曜將此事趕緊安排下去,隨後又派人去救治倒在地上的卓不凡。今夜之事太過突然,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張少白蹲下身子,依次檢查了一下院內的三具屍體,並未從中發現熟悉麵孔。不過從刺客的穿著打扮來看,和自己之前遇到的那群人一模一樣。

看來這些人都和“鬼車”有關,也是他們一手炮製了牝雞司晨和伏龍牡丹兩起凶兆,隻是不知剛才那個身手頗為不凡的刺客是否就是藏頭露尾的龐先生,如若不是,龐先生又和他們有何關係。

茅一川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身上的殺氣還未散去,眼神中透著一股子淩厲。他掃視眾人,忽然開口問道:“薛毅呢?”

眾人聽後一愣,這才發現從始至終都沒見到過薛毅的身影。

這時候,有個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呼哧帶喘地喊道:“花匠死啦!”

茅一川握刀的手驀地攥緊,終於醒悟今夜的刺殺一環套著一環。放火燒死張少白隻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暗中刺殺毫無防備的明崇儼,因為刺客知道明崇儼患有眼疾,定然不會大費周章地去西廂房幫忙,隻是他們沒料到還有個卓不凡守在東廂房,居然真就保住了明崇儼。

然而刺殺明崇儼一事也並非他們的真正目的,殺死那個或許知曉重要信息的花匠才是關鍵!

而殺害花匠的人,可能是分身乏術的刺客,也可能是一直沒有露麵的……薛毅!

花匠到底知道什麽?薛毅今夜又在做些什麽?

茅一川氣勢洶洶地去了薛毅的庭院,結果發現這位薛二郎昏倒在院裏,身下是冰涼的青石板,若不是尚有鼻息,看那副樣子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

花費了好一番工夫終於把薛毅喚醒,他仍迷迷糊糊不知今夜薛府發生了何等大事,直到茅一川告訴他“花匠死了”這件事情,薛毅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頓時清醒過?來。

薛毅慌亂至極地解釋道:“人不是我殺的,我今夜回屋之後莫名覺得很困,很早就睡下了啊!”

隻可惜,西廂房著火的時候所有人都去救火了,無人能夠證明薛毅在那段時間的清白,更沒人知道他怎麽從臥房睡到了院子裏。隻是院內足印雜亂,看樣子曾進來過不少?人。

茅一川說道:“老實交代吧,花匠到底是為何而死?他的死與你栽贓陷害薛靈芝有關,還是和伏龍牡丹有關?”

薛毅再無往日囂張跋扈的模樣,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忽然響起,這聲音飽經滄桑,中氣十足,帶著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逆子,還不說實話嗎?”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白日裏傳過話的那名老仆正扶著一名老者緩緩走來,老者手裏拄著拐杖,雙眼仿佛帶著鉤子,令人不敢直視。薛府家仆頓時跪下大片,茅一川和明崇儼也行了一禮,恭敬說道:“見過薛相。”

薛曜趕緊迎了過去,攙著父親:“父親息怒,二弟莫名其妙暈倒,怕是現在還有些糊塗。”

薛元超沒有理會兒子,轉而看向乖巧地站在人群邊緣處的薛靈芝,又瞧了一眼旁邊的張少白,方才開口說道:“糊塗?我看你們是把我當成老糊塗了吧?”

張少白也躬身行禮,隨後便麵色如常,他隻是覺得薛靈芝前所未有的緊張,似乎隨時可能暈倒。其實不僅薛靈芝如此,院內眾人大多都有這種感覺,不知道薛相那句話是對誰說的,又是否另有所指。

薛毅低著腦袋,囁嚅道:“父親,孩兒……”

薛元超打斷道:“說實話!”

見到自己父親,薛毅如同耗子見了貓,一下子就把事情和盤托出。

“孩兒想著洛陽牡丹甲天下,今年就想在家裏種些名貴品種,花開的時候也好賞心悅目……後來我偶然間遇到一位戴著青銅麵具的奇人異士,父親不知,此人居然可以讓一粒花種直接盛開,我心想隻要他肯指點一二,咱家牡丹一定遠勝別家。”

茅一川忽然開口說道:“此人姓龐?”

“你怎麽知道?”薛毅先是驚訝,隨後表情便變得驚恐,“難道這個龐先生真是故意害我薛家?”

薛元超用拐杖杵了幾下地麵:“繼續說。”

“孩兒千求萬求,龐先生終於答應,他說他用的乃是秘法,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所以薛府上下也就隻有我和花匠見過龐先生。但是孩兒也不知道龐先生到底對花園施了什麽法術,不過今年的牡丹的確長勢喜人……”

話已至此,茅一川和張少白總算弄明白了薛府的伏龍牡丹是從何而來。又是那個神神秘秘的龐先生,他利用薛毅種牡丹一事接近薛家,然後借機將龍屍埋在了花園之中,同時應該還用了些其他手段,使得牡丹花長得極其茂盛。

花匠是見過龐先生的,他打理後院牡丹多年,自然對這個前來作法的人極為上心。龐先生應是對花匠也動了些手腳,故而明崇儼施展“攝魂之法”的時候,花匠一想到龐先生便會恐懼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伏龍牡丹被花匠發現,薛毅這人大大咧咧,倒也沒往龐先生那頭想,反而是一心琢磨著如何讓薛家脫罪,於是就把薛靈芝當成替罪羔羊推了出去。如果不是張少白和茅一川出現攪局,伏龍牡丹一事現在怕是已經草草結束。

“父親,府上刺客和花匠之死真的和孩兒無關啊!”薛毅急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抱著老父的大腿哭天喊地一番。

薛元超無奈地歎了口氣,向著明崇儼說道:“我家二郎雖然性格暴烈,不討人喜,但他有沒有說謊,老夫是一眼就能分辨清楚的。”

明崇儼微笑道:“下官明白,伏龍牡丹乃是那名姓龐的賊人栽贓陷害,今夜出現的刺客和其應是一丘之貉,殺害花匠為的是殺人滅口。隻是惡徒來勢洶洶,卓主事更是險些喪命,下官想要盡早進宮稟報此事,以免事態惡化,不知薛相覺得如何?”

“去吧,也好讓天後早點放下心來。”薛元超回複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後輕輕推開身邊的薛曜,由老仆扶著走向薛靈芝。

老人對著孫女輕聲說道:“委屈你了。”

薛靈芝泫然若泣:“爺爺……”

薛元超深深看了乖孫女幾眼,忽然轉向張少白說道:“你隨我來。”

張少白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薛相這等大人物找自己做什麽,但主人發話不得不從,也隻能硬著頭皮跟過去了。

待到薛元超帶著張少白離去,這間院子的空氣仿佛重新流動起來,之前的壓抑感一掃而空。

薛曜趕走了無關人等,薛毅癱倒在地,滿臉茫然。

明崇儼對著茅一川感激道:“今夜多虧閣下出手相助。”

茅一川卻說:“無妨,隻是此案還有眾多疑點,不知明大夫打算如何處理。”

“我會將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天後,至於天後會如何做,我等不敢擅自揣?摩。”

茅一川站得筆直,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他沉默許久,終於說道:“我明白了。”

另一邊,忐忑無比的張少白隨著薛元超去了書房,老仆守在門外沒有進去,隻是衝著張少白咧嘴笑了下,這才發現他是個豁牙。

宰相的書房說白了也就隻是個書房,和別人家的沒什麽不同,不過裏麵是否暗藏玄機那就不清楚了。張少白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低著腦袋,努力收斂起好奇心,以免惹禍上身。

“坐吧。”燭火映著薛元超蒼老的臉龐,此時此刻的他和方才院子中的嚴父形象截然不同。

老人歎了口氣,透著深深的疲憊。他微微抬起眼眸,瞧了眼局促不安的張少白,輕笑道:“別怕,怎麽說你也算是故人之子,我不會害你的。”

張少白疑惑道:“您認識我爺爺?”

“未曾見過,我隻是和你父親打過一些交道。”

張少白猛地想起五年前,長安的上元節,張雲清曾經向著人山人海中的那個身影行禮。原來張家和薛家的緣分,早在那時候便開始了。

薛元超似是在追憶往昔,不勝唏噓:“當年老夫受上官儀牽連,削官罷爵,更是險些喪命於流放途中,後來又受聖恩返回長安,人生大起大落也不過如此……說來有趣,我與你父親本不算熟絡,平日裏更是沒什麽來往。朝堂百官如芸芸眾生,什麽樣的臉皮都有,偏偏到了最後我反而記得張雲清最深,倒也蹊蹺。”

“我父親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咒禁博士,居然能入得了您老法眼?”

“你還年輕,尚不明白。在你落魄至極的時候,有人既不嘲笑你,也不同情你,他隻是一如往常地待你。這份真性情,彌足珍貴。”薛元超嗬嗬一笑,“而且張雲清可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咒禁博士啊,你又何必這般謙虛。他在廟堂上的地位不算高,可他卻是天下祝由第一人,就連佛道兩門都對他頗為敬重。”

張少白臉上透著感動,內裏卻在暗自腹誹,若不是父親望到你身上的金紫之氣,恐怕他才懶得和你結交。

薛元超好生感慨了一番,接著忽然說道:“你接近靈芝的目的……恐怕不太單純?吧?”

張少白神色一滯,隨即恢複如常:“您老說笑了,當初可是石管家主動把我綁過去的,我還被套了麻袋呢。”

“你小子鬼心思倒是不少,老夫知道你想通過靈芝攀上薛家這棵大樹,然後助你查出太子弘暴斃一案的真相,”薛元超不愧是人老成精,三言兩語便說出了張少白的真實目的,“隻可惜,你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嘍。”

張少白趕緊站起身來,恭敬道:“還請薛相賜教。”

“那小子應該如何去做?”

“很簡單,盡人事,聽天命。”薛元超伸出手指,指了指頭頂。

張少白若有所思:“您所說的盡人事,是指牝雞司晨和伏龍牡丹兩樁案子?”

薛元超沒有直接回答,轉而說道:“聖上深受頭疾困擾,朝堂局勢也透著股詭異味道。這兩起案子看似小事,卻有可能釀成大禍。前者針對裴家,後者針對薛家,不知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布局,下一步又會怎樣去走。”

“您打算怎麽處理此事,就這樣忍氣吞聲嗎?”

“不然還能怎樣,武後忌憚薛家,本就沒有絲毫信任可言。無論我如何應對,在武後看來都不過是在裝模作樣罷了,所以倒不如安心躺在家裏,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隻要我什麽都不做,武後自然就會對薛家放心。”

張少白仔細想了一番,搖頭道:“我不太懂……”

薛元超的眼眸深處仿佛閃爍著精光:“皇室心思本就難測,更何況武後的心還是一顆女人心,你不懂也實屬正常。”

老人說著說著許是有些無聊,於是翻開了手邊的一本書,一邊眯著眼睛讀書,一邊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老夫已經給了答複,接下來就要換你為我解惑了。”

“小子知無不答。”

“靈芝患的到底是什麽怪病?你最好不要說是什麽水鬼附身。”

張少白知道眼前這位老人不能糊弄,隻好坦白交代:“靈芝小娘子患的是‘雙魂奇症’,此病世所罕見,患病者體內有兩副三魂七魄,交替後便會判若兩人。”

“兩副靈魂?”

“沒錯,其中一副是她自己,另一副則是薛蘭芝。”

薛元超微微有些驚訝:“你居然已經知道蘭芝的事情了。”

張少白答道:“是,而且我認為蘭芝之所以出現,是因為靈芝心中對其滿是內?疚。”

薛元超想了想,又問道:“這病對她的身子有多大害處?”

“難說,若是長此以往下去,靈芝小娘子的兩副魂魄之間或許會有衝突,繼而發生互相傷害的怪事。除此之外,靈芝小娘子的身子本就單薄,也是無力承擔兩副魂魄的。”

“你有多大把握治好她?”

“不好說。”

“看來你沒能得到你父親的真傳,一涉及治病的事不是難說就是不好說。”

張少白猶豫了一下,說道:“有個問題薛相若是能夠回答,或許我會更有把握一?些。”

“什麽問題?”

“薛靈芝是薛家的‘天煞孤星’,人人嫌棄,那您對她的態度又是怎樣?若是今日我沒有來到薛家,您是否會眼睜睜地看著她蒙受不白之冤,然後為薛家擋去此番劫難而死?”張少白越說越來氣,語氣也變得重了起來。

“可您的兩個兒子不像是這麽想的,薛二郎一心要把靈芝置於死地,靈芝的親生父親薛大郎又是個懦弱無能的人。”

薛元超輕笑道:“一說起靈芝就急赤白臉,你小子是不是對我孫女有非分之想?”

張少白頓時麵紅耳赤,窘迫得幾乎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

薛元超很喜歡少年無地自容的模樣,饒有興趣地看了好久,繼續問道:“現在有幾分把握了?”

“七分,若要把握再大些,就要看您能否接受我的治療方法了。”

“你先說來聽聽。”

一旦說起病情,張少白迅速恢複常態,說道:“據我觀察,讓靈芝最為困擾之事便是‘天煞孤星’的批命,因為這道批命讓她隻能居住在別院之中。”

薛元超歎道:“這也算是對她的一種保護,當年溫道長與我說過,若是繼續留在主家,她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這些可以理解,但薛家人對她的態度您也看見了。毫不客氣地說,您其實並沒有保護好她,而且您也沒辦法保護她一輩子。”

“小子,你到底想說什麽?”薛元超有些惱火。

“我認為若要治好薛靈芝,關鍵有兩點。第一,取消她的禁足令,恢複她的自由身,讓她與外界多做接觸,但又要與薛家保持距離,最好不要有任何往來,這期間我會盡力讓她淡忘批命一事。第二,我偶然間發現靈芝對醫術頗感興趣,若是能夠讓她多做一些與醫術有關的事情,比如出外行醫,想必會對病情有不小的幫助。”

薛元超麵色一冷,書頁也被他攥得發皺:“你說的這些聽起來可一點都不像是治病的法子,我本以為你會用祝由之術,畢竟你父親最擅長這個。”

張少白與其對視,沒有絲毫怯懦:“雙魂奇症本就不是尋常病症,治起來也肯定用不上普通法子。而且我用的正是祝由之術,您隻需要知道一句話,‘心病需用心醫’。薛靈芝的病因在於對姐姐的內疚,以及家人對她的嫌棄,讓她時時刻刻覺得自己還不如死掉一了百了。若要治好她,就要徹底扭轉她的這種想法!”

“可薛靈芝畢竟是薛家的人,怎麽可能棄之不理?至於行醫一事……她隻是一個弱女子,此事更無可能。”薛元超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張少白不慌不忙,而是又問了一句:“雖然薛家大多數人都非常反感靈芝,但其實您卻十分疼愛她,換言之,其實她才是您的軟肋,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薛元超放下了手中的書,終於開始正視麵前的少年:“為何這麽說?”

“我是張家的獨苗,但說來有趣,爺爺在世的時候明顯更疼妹妹一些。而且他看妹妹的眼神,和您看薛靈芝的一模一樣。”張少白的眼神堅定不移,“薛家這些年經曆了不少大風大浪,所以您將最為疼愛的孫女安置到了別院,希望若有一天薛家倒了,不要牽連於她。可是現在已經有人知道了這件事情,而且開始利用靈芝做文章,今天的事情就是證據。”

“這種情況下若是薛靈芝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更是證明了您其實十分寵愛她。但如果您假裝不再理會她,以此作為處罰,不僅可以起到迷惑幕後之人的作用,還可以讓她徹底離開薛家正難以擺脫的旋渦之中!”

薛元超苦笑道:“你小子真是長了一副伶牙俐齒,我幾乎快要被你說服了。”

張少白繼續說道:“說服您的不僅是我,想來這些年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對您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吧?而且靈芝在醫道一途頗有天賦,如今天後臨朝,宮中有些女官甚至比男官更具權勢,如若您口中的弱女子能借助醫術與其攀上關係,不僅可以自保,更可以反哺薛家!”

薛元超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位祝由先生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刀刀戳在心頭最為柔軟處,並且捅破了一切偽裝,直指人的內心最深處。

“嗯,”老人稍一沉吟,忽然說道,“你所說的事情我會好好考慮的,不過醜話說在前麵,如果有天你治好了靈芝的病,我希望你能從此遠離她,再也不要靠近。”

“您這是什麽意思?”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薛元超用手指輕輕叩打著桌麵:“你是注定要進渾水裏摸爬滾打的人,遲早會牽連身邊的人。”

“這……”

“等你有朝一日放下仇恨,變得幹幹淨淨,或許我會改變想法。不然我害怕長安的那場大火沒能燒死你,你心頭的怒火最後卻會燒死你自己,順帶著害死所有和你有關的?人。”

張少白無力反駁,因為他知道薛元超說得沒錯。在他看出老人心中極為重視薛靈芝的同時,這位老人同樣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的底細,更看到了他心中磅礴的恨意。家破人亡的大仇,必須用鮮血才能洗刷幹淨,至於要用誰的血來祭奠,張少白尚不清楚,可是有天一旦他知道了,絕對會不惜拚個魚死網破。

即便那個人高高在上,抑或是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