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兩茫

張少白的老家種了一棵石榴樹。

小丫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石榴尚未成熟的時候……摘石榴。摘下來一個青綠色的石榴,小心翼翼地將其掰開,然後摳出一粒果肉。

塞到哥哥的嘴裏。

未成熟的石榴滿是酸澀,張少白每次吃了都要擠眉弄眼,但小丫樂此不疲。她用肉嘟嘟的小指頭捏起一粒石榴,然後趁哥哥不注意便塞到了他的嘴裏,惡作劇得逞之後頓時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有時候,哥哥會有模有樣地將石榴一口咽下,然後驚訝地說一句,哎呀,熟了。

於是小丫便會按捺不住好奇,自己再嚐一粒。隨後,哭著找娘親去了。

張少白回到修行坊的宅子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著院裏的那棵石榴樹。雖然還不到結果的時候,但此時石榴花開得正旺。

既然開了花,結果也就不遠了。

茅一川也隨他一同回了這裏,此時正打著井水,收拾著之前被雨水打濕的一片狼藉。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完全可以不理會李賢的話。”

張少白微微搖了搖頭,一陣雨後晚風吹過,院子裏的石榴花也在跟著搖頭。

怎麽可能不理會?

五年前的案子還沒破,在張家放火的元凶也尚未找到。盡管張少白此刻完全可以忘記這些事情,過一段嶄新的生活。

但他就是不願意。

他的目光飄向石榴樹後的院牆,還有院牆外的星空。他又重重踩了踩腳下的泥土,那裏埋著一口錢箱子,曾是他的心頭肉。

現在,不是了。

次日清晨,太子謀逆之事傳遍洛陽,天津橋還點了一把火,燒的是那五百具鎧甲。老百姓全都去了城北,將天津橋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就好像那把火燒的不是鎧甲,而是大唐曾經最尊貴的太子。

實際上,李賢已經來到了永通門。或許是因為太子之位被廢,他今日換上了一襲白衫,頭上也未戴冠,隻是插了一根玉簪。

雖說他犯了謀逆之罪,可遣送長安一行卻絲毫沒有將他看作囚犯。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二十四名護衛,一看就知都是好手。除此之外,駕車之人居然是身穿紅衣的趙道?生。

乍一看,這一行人反倒像是誰家富家公子駕車出遊。

李賢站在馬車旁邊,回頭看向天津橋的滾滾濃煙,眼神中既有落寞,又有解脫。

他遲遲不走,是在等一個和他隻有兩麵之緣的人。雖然緣分尚淺,但他就是覺得那人一定會來。

不出所料,遠處有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緩緩出現,穿白衣的那個還戴著兜帽,一副藏頭露尾的模樣。

張少白摘下兜帽,向李賢行了一禮,李賢微笑著接受,然後又回了一禮。

李賢笑著說道:“滿洛陽來送我的,隻有你們二人。”

張少白亦是笑著:“為了趕來送你,我連天津橋的熱鬧都沒看成。”

“那可真是對不住了,”李賢仔細打量了一番張少白二人,忽然說道,“隻是我這馬車有些小,坐三個人可能會有些擁擠。”

“你多慮了,我倆沒打算跟你一起回長安。”

李賢有些驚訝:“怎麽,你就不想知道是誰放火燒了張家?”

張少白咧嘴一笑:“反正按照約定,隻要你我在長安活著重逢,你就要告訴我事情真相。”

“可惜,我極有可能死在路上。”

“山人自有妙計,走走走,去你車裏說話!”

說完,張少白便主動拉著李賢進了馬車,趙道生手持長鞭,笑眯眯地看著茅一川,顯然不打算讓這個棺材臉也進去。

茅一川冷哼一聲,深深看了趙道生一眼便轉開了目光。

也不知那兩人在車裏說了些什麽,最後張少白戴著兜帽下了馬車。車裏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揮了兩下,趙道生一揚手中長鞭,馬車便呼嘯而去。

此去一別,生死兩茫。

看著馬車漸漸消失於官道之上,茅一川一拍刀鞘:“接下來去哪兒,去天津橋看看熱鬧,還是回修行坊?”

張少白似是有些低落,或許是因為真相太過傷人,他低聲說道:“回家吧。”

“那好,我送你一程。”

兩人悠悠往修行坊走去,一路上看似尋常,實則處處透著古怪。西邊閣樓有個小娘子在對鏡梳妝,可為何要打開窗子,拋頭露麵那是相當不應該。東邊賣籠餅的小店換了人,是張從未見過的麵孔……還有諸多反常,仿佛整個洛陽城都變得陌生起來。

茅一川目光如電,將這些全都看在眼裏,說道:“看來有些人想找咱倆算賬,真是想不通,李賢的太子之位都已經被廢了,現在出手的人又會是誰?”

張少白說:“九羅。”

“你說我們是在大街之上迎敵,還是換個偏僻地方?”

“此處會傷及無辜,還是換個地方吧。”

兩人繼續前行,一麵留心周圍的刺客,一麵找尋著適合交戰的場所。隻可惜,今日洛陽街道行人眾多,一些是去天津橋看熱鬧的,還有一些則是看完熱鬧回來的。而且“九羅”也開始行動起來,逐漸收緊包圍圈,意在逼戰。

到最後,兩人找了一處偏僻小巷,此處無行人過往,是個不錯的地方。

巷子頗為窄小,僅夠容納一個半人的身子。但茅一川隻能選擇此處,似是天意,也似是被人引導而來。

自打牝雞司晨案的時候,他便感覺有隻無形大手推動著案件前行,和現在如出一?轍。

茅一川和張少白背靠著背,微微抬頭,隻見數道身影從天而降,個個穿著緊身衣,且以黑紗蒙麵。

為首的那人眼睛小而狹長,故而茅一川一眼便將其認出,正是當日在薛府刺殺明崇儼之人!

也是他,險些將卓不凡當場擊殺。

那名刺客從天而降,手中利劍直接衝著茅一川而來,看樣子是要報那一劍之仇!

茅一川迅速拔刀,一招將其逼退,然後微微皺眉。他發現這條小巷過於窄小,長刀有些施展不開。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包括將茅一川引入小巷也在九羅的計劃之中。這就是他們的本事,能夠悄無聲息地引人入局,待到那人回過神的時候方才發現已經無路可?退。

但沒有退路不代表失敗,茅一川側頭瞟了一眼身後,發現有三名刺客正蓄勢待發,其中一人蹲在地上,另外兩人則分別攀附在左右牆麵,手中兵刃都是匕首。

而站在茅一川對麵的人則握著長劍,顯得格格不入。

茅一川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持刀,將刀尖指向對手,眼神中透著鋒芒。

在這條小巷,雖然刀施展不開,劍也同樣。

想到此處,茅一川忽然擲出刀鞘,雖然刀鞘無鋒,卻勢大力沉,仿佛被其觸碰一下便會粉身碎骨。

刺客頭領用長劍擋了一下,身子巨震,竟是險些被刀鞘上傳遞而來的巨力擊飛手中兵刃。他隻好側過身子,躲過已經改了方向的刀鞘,眼看著它釘入牆中。

好大的力氣!

就在他忙於躲閃的時候,茅一川人刀合一衝了過來,兩人“叮叮當當”過了數招,刺客吃了不少虧,趕忙抽身後退。

茅一川穩住身形,拔出牆上的刀鞘,又以方才的姿勢重新對準了那名刺客。

突然,刺客頭領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他猛地摘下麵紗,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麵孔。

他說:“我見過這把刀。”

茅一川眼神冰冷,將手中無鋒攥得更緊。

刺客身子用力,居然撐破了身上衣物,而他的皮膚上,畫滿了詭異圖案。茅一川對此並不陌生,之前也有九羅中人作此打扮,他們不是唐人,而是來自異族。

異族人扔掉手中長劍,轉而抽出兩把月牙短刀,眼神中透著嗜血之意:“我記得這刀的主人,他姓茅,死的時候中了四十七刀。”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就像是獵人聊起了自己曾親手獵殺的凶猛野獸。

而見到了殺父仇人的茅一川呢?

他用手裏的刀代替了自己的言語和心中的悲痛。

不料異族人手中兵器一換,招式套路也隨之一變,居然在巷子裏和茅一川打得平分秋色,甚至逐漸轉守為攻。

茅一川的刀法本就是大開大合,無奈施展不開,心中惡氣也無法釋放,打得越來越憋屈。

數招過後,茅一川的手臂挨了重重一刀。

異族人笑道:“這刀還你。”

“你們唐人真是有趣,難道不懂得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嗎,居然心甘情願被逼到這裏交戰。”

茅一川懶得和他解釋,連人帶刀再次衝了過去,這次的氣勢比上一次要更加猛烈!

有死無生!

兩人纏鬥在一起,異族人身形靈動,左右挪移,讓茅一川的刀無計可施。小巷之中他隻能施展刺或劈等寥寥數招,可對手卻花樣百出。

茅一川心思大亂,同時找到了異族人的一個破綻,於是一記橫掃便要揮出,卻發現無鋒的刀尖為牆壁所阻。

異族人哈哈大笑,一躍而起,手中的兩把短刀立刻刺向茅一川。

電光石火之間,茅一川收刀,卻將刀柄插在了刀鞘之中,隨後又握著刀鞘刺出一刀。這一刀出其不意,異族人毫無防備,被其穿胸而過。

一寸長,一寸強!

茅一川收刀,又將刀柄刀鞘分離,緊接著一刀斬下,異族人的頭顱也掉了下來。

一刀兩斷,幹淨利落。

他瞥了眼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便不再理會,轉而看向了身後。

九羅的心思不可謂不毒辣,他們料到茅一川會帶著張少白這個拖後腿的一同回去,於是選擇半路刺殺。這樣一來,隻要茅一川抽刀迎敵,便會無暇照顧張少白。

若他想要護著張少白,便難免分身乏術,就算是一身好武功也絕無生還可能。

出乎意料的是,茅一川居然全無後顧之憂地衝向了異族人。剩下的三名刺客眼前一亮,也趁機撲向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張少白。

可迎接他們的卻是……死亡。

茅一川殺掉異族人的時候,“張少白”剛好赤手空拳地收拾了三名刺客。

他摘下兜帽,卻露出了一張李賢的麵容。

他曾貴為大唐太子,也曾上過戰場,區區刺客如何殺得了他?

就算虎落平陽,又有誰家的惡犬敢去相欺?

李賢笑著說道:“張少白說了,他去替我一死,要我把當年害死張家滿門的人告知於你,然後你再幫他報仇。”

茅一川手裏仍握著刀,刀尖上還淌著血,他看向李賢的眼神寒入骨髓,似是恨不得將他也斬殺於此。

他強忍住怒意,說道:“凶手是誰?”

李賢收起笑容,說道:“我從不知道凶手是誰,我隻是想讓他替我去死,僅此而?已。”

他是皇室培養出來的一頭猛獸,也是一條幼龍,就算他現在被扒了皮,抽了筋,他也是一條龍!

翻雲覆雨對他來說如呼吸一般簡單,無聲無息地害人性命也是一樣!

或許在武後與趙道生的那個局中,李賢是無辜的,卻不代表他是無害的。即便他輸了,他也可以讓一些人去死,為自己出口惡氣。

茅一川猜到了張少白的計謀,可沒料到李賢是在說謊。

這是個賠本買賣,而且很有可能血本無回。

“少白。”茅一川緊閉雙眼,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對李賢說道:“如果張少白因你而死,我……必將你剝皮抽骨!碎屍萬段!”

說出最後四個字的時候,李賢微微變了表情,他知道棺材臉說的不是玩笑話。

金閣的人從不開玩笑。

這邊小巷廝殺正酣的時候,薛家別院那頭有道倩影如往常一般離開家裏,但今天她卻沒去濟世堂的方向,而是往洛陽南市那邊匆匆趕去。

薛靈芝身上背了個小包袱,看模樣像是要離家出走。她去南市買了匹馬,隨後便騎著馬兒衝出了洛陽城,往“李賢”離去的方向,追!

薛靈芝雖在別院長大,少時亦粗學過騎射,不過已多年未曾上馬,動作難免生疏,但一想到心頭的白衣少年,便咬著牙支撐了下來。

張少白沒想到,昨日夜裏,貞觀殿外,李賢隻是對自己說了那麽一句話,薛靈芝便推測出了他的決定,並且奮不顧身地向他追來。

薛靈芝縱馬狂奔的身影說不盡的瀟灑動人。

正如那決心撲火的飛蛾!

與此同時,崤函道。

崤函道起於先秦,西出長安,過函穀關,到洛陽。一路崇山峻嶺,風光大好,先皇曾有詩曰“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

趙道生悠然駕著馬車,張少白坐在車內,掀開簾子往外看去。一路上兩人都覺得有些無聊,故而說起了話,三言兩語之後發覺還算投緣。

隻可惜,張少白所說之事大多與之前的陰謀有關,而趙道生明顯不願說得太多,總是遮遮掩掩,一副耐人尋味的模樣。

張少白無奈道:“就看在我是替你家主子送死的分上,讓我當個明白鬼還不行?嗎?”

趙道生卻回道:“你死後明不明白,與我何幹?”

“你這人真是心狠。”

“你若是早些認識我,就知道我不僅心狠,而且手辣。張少白,我殺人通常隻用一劍,殺明崇儼的時候也是如此。”

張少白麵不改色:“你少嚇唬我,我家還有個殺人隻用一刀的絕世高手呢。”

趙道生抽了一下馬兒,冷笑道:“嗬嗬。”

“有件事我特別好奇,你明明犯了數不清的罪名,帝後二人卻沒拿你如何,可以想到定是李賢出了不少力。可他費了那麽多力氣保住了你的性命,卻又為何不把你留在洛陽,反而送入了這等險境?”

“原因很簡單,是我不想留在洛陽。”

張少白明顯不信:“怎麽可能,你和他是主仆關係,哪是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的?”

趙道生側過頭來,給了張少白一個笑臉,他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極為清澈:“明允待我很好,通常我的話他都會聽,至少也會聽進去一部分。這次我給你當馬夫的原因很簡單,如果馬夫不是我,九羅很容易對馬車裏的人生疑。他們知道我和明允不會分開,所以我必須在這裏,否則你的計劃就等於落空了大半。”

白衣少年一聽頓時來了興致,賤兮兮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你和李賢到底是啥關係?”

穿著紅衣的趙道生翻了個白眼,可惜張少白沒法穿過後腦勺看到這一幕,他說:“要你管?”

張少白不依不饒:“你倆的關係既然這麽好,你為何又要害他?”

少年指的是太子謀逆案一事,趙道生在最後突然指認是李賢讓他殺死了明崇儼,還故意讓人搜出了青銅麵具。

趙道生駕著馬車:“我的心思,說出來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張少白穿著李賢的衣裳,頭上還插著一根玉簪,“可你說了,我很有可能就懂了。”

趙道生猶豫片刻,自嘲道:“其實也沒什麽不懂的。”

張少白一頭霧水:“我真的不懂啊!”

“如果你有了心上人,但你和他的地位卻是天壤之別,你打算如何做?”

“當然是努力往上爬嘍。”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變得和你一樣下賤。”

張少白瘋狂搖頭:“這就有點損了啊,我喜歡的那個女子可是宰相孫女,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平民百姓要造不少孽的。”

趙道生也在搖頭:“說白了你和我是一類人,不論是爬上去還是讓他落下來,至少你我都相信一點……平起平坐,才有真感情。”

他曾見過許多卑賤的人,那些人為了攀附高枝完全不在乎什麽叫作感情。寒門士子可以入贅大戶,然後忘掉家鄉的小娘子。溫柔坊的姐兒也可以侍奉比自己大上幾十歲的老頭,把虛情假意做得跟真的一樣。

所以趙道生需要一個人,他們可以一同享盡榮華富貴,也可以一同流浪天涯海角,但這一生的路,一定要並肩走完。

至於那人是男是女,他從未在乎過。

張少白斬釘截鐵地說:“我懂了。”

趙道生明顯不信:“你真的懂了?”

“小時候我認為祝由是世上最難懂的事物,因為爹告訴過我,或許我現在深信不疑的東西,某一天就會徹底推翻。事實上,我對祝由也是如此,來回推翻了數次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想要弄懂它了,”張少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家祖宗留的筆記說,祝由之術分三個境界,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以及見山還是山。”

趙道生冷聲道:“我跟你談感情,你卻跟我聊祝由?”

“別急,後來啊,我遇見了一個女子。我跟你說,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池春水,她的眉毛就像是一座遠山,她就像是世上最美的風景。看到她之後,我恍然大悟,她就是山,如果山不過來,我就過去。”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太過怕死,以至於嚇破了膽子,開始胡言亂語了?”

張少白收起花癡模樣,嚴肅道:“但我曾經恨過她。”

趙道生的身子頓時一僵。

張少白繼續說道:“他爺爺曾讓我離她遠些。說實話,自打做祝由先生以來,我遭受過太多嘲笑,但我大多都不放在心裏。可不知為什麽,他爺爺和我說的話其實很輕,也很委婉,但我就是覺得難過……後來我知道,我難過是因為我配不上她,所以我開始有點恨她。她若是生於泥瓦那該多好,我和她是青梅竹馬,長大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親,生一大堆胖娃娃。”

趙道生說:“你不該恨她,你其實恨的是你自己。”

“沒錯,可是恨就是恨,無論你恨誰,隻要你的心裏帶著一股恨意,遲早會牽連身邊的人。人是一張弓,感情就是箭,你可以掌控拉開或是鬆開弓弦,但你掌握不了箭頭的方向。”

“夠了!不要再說了。”趙道生終於聽懂了張少白的話外音,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下,難過到無法呼吸。

張少白卻不願閉上那張破嘴:“我和你說啊,其實我之所以被卷到太子和武後的風波裏,還是因為一個和你一樣愛穿紅衣的女子。

“她叫灼灼,死得可謂不明不白。到現在依然如此,我隻知道是那個被稱為龐先生的人害死了她,但我卻不知道龐先生是誰。

“趙道生,你知道龐先生是誰嗎?或者說,你就是龐先生?”

趙道生停下馬車,周圍的侍衛也紛紛停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緩緩回過頭,死死盯著張少白那張可惡至極的臉,原本如古井無波的心境已然徹底亂成一團。

張少白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他懂得如何一句一句地走入人心,然後窺探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裝得“善解人意”,是為了獲取信任,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打探消息。趙道生方才甚至對張少白生出了一絲知己之意,可隨後便回過神來,他不是知己,而是個騙子。

少年的眼睛很亮,即便在陰暗的馬車裏也給人一種幹淨透明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心生好感。

趙道生想到接下來的九死一生,又想到少年很有可能葬身於此,於是又把頭轉了回去,繼續趕路。

他說:“我隻是龐先生的一部分。”

張少白接著話頭問道:“什麽意思?”

“九羅有很多龐先生,他們戴上青銅麵具的時候,便是同一個人。”

趙道生說得沒錯,因為此時此刻在洛陽城中,茅一川便遇到了五個戴著青銅麵具的龐先生,個個身手不凡。

又是一場血戰。

張少白說道:“所以洛陽城裏其實有很多龐先生,他們同時進行著計謀。你趙道生不過是其中一員,負責的是殺害明崇儼。”

趙道生笑意古怪:“是的。”

張少白繼續說道:“那五年前的太子弘案呢,那個案子明顯是九羅的手筆,與你有沒有關係?”

“有,也沒有,那樁案子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少年沉思道:“九羅……到底是什麽,又在何方?”

趙道生笑道:“它一直就在你的身邊啊。”

突然,馬車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趙道生向後看了一眼,嘲弄道:“你口中那個眸如春水、眉如遠山的女子來了。”

張少白先是一愣,隨即按捺不住內心激動,掀開簾子往後一看,鵝黃衣裳!少年哪還顧得上自己現在是在假扮李賢,趕忙讓趙道生停了馬車,嗬斥周圍的侍衛莫要小題大?做。

而後,薛靈芝飛蛾撲火般來到了張少白的麵前。

“先生。”薛靈芝羞紅著臉,就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算了,你明知道這裏危險,幹嗎還要過來?”

“上次忘了把這個東西還給先生,”薛靈芝取出扶龍玉還給了張少白,又說,“靈芝還想再確認一件事,我那個‘天煞孤星’的命格,會不會傷害先生。”

張少白收好玉佩,大大咧咧道:“嗨,胡思亂想什麽,這種命格隻會影響與你親近之人。”

趙道生斜了張少白一眼,罵道:“蠢貨。”

沒錯,張少白就是個蠢貨,十足的蠢貨。

反應慢半拍的少年終於回過神來,和麵若桃花的女子相對而立,久久無言。

趙道生托腮看著這一幕,喃喃道:“但是……真好。”

他忽然有些不忍。

一顆人心是一顆人心,不忍便是不忍,猶豫便是猶豫,停止便可以停止。無數顆人心卻不是無數顆人心,而是一匹脫了韁的意馬,一旦奔馳便不會停下。

趙道生雖然有些悔意,但周遭埋伏許久的各方勢力卻不會後悔,他們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殺機!

其中有想要渾水摸魚救走太子的餘孽,也有帝後暗中派來保護的侍衛。可殺機最盛的,卻是那些來自九羅的刺客。

他們隻要殺死李賢,就可以將武後先是毒殺長子,隨後又刺殺次子的惡名傳遍天?下。

大唐,將永無寧日!

除此之外,李賢車駕原本帶著的二十四個侍衛也紛紛露出了本來麵目,各自懷揣著不同目的,將刀揮向了昔日同袍。

溫柔鄉,轉瞬之間變成了修羅場。

張少白將薛靈芝護在身後,時刻提防著趙道生:“不用那麽大費周章,我自裁於此,你們就當李賢死了,但必須放過她。”

趙道生卻說:“第一,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第二,我什麽時候要殺你了?就算是九羅,也不能殺我的明允。”

“可我不是李賢。”

“從你上了這輛馬車的時候,你就已經是了!”

說罷,紅衣男子抖著長鞭,擊退了幾個衝向馬車這邊的刺客,好不威風。

“往山裏逃!”

話音剛落,趙道生心頭一緊,突然生出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立刻扯著張少白和薛靈芝退了幾步。

而後,一塊巨石從山上飛下,剛好砸在了馬車之上,若是再晚半步便是車毀人亡!

張少白心想,自己又不是秦始皇,怎麽還有人玩起了博浪沙刺秦的一套?

隨後,那個扔出巨石的力士看到一擊不成,便從山上跳了下來,如天神下凡,就連地麵都為之顫動。

取自刺秦之意,力士名為博浪沙。

趙道生自知不敵,大喊:“跑!”

三人趕忙衝進了道旁的樹林之中,借著茂密樹枝阻攔博浪沙的腳步。他身軀雖大,但在深林之中卻難以發揮。

落荒而逃的時候,趙道生跑在最前方,張少白則拉著薛靈芝緊緊跟在後麵。少年抽空看了一眼靈芝,發現她的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慌張。

有的隻是內疚。

靈芝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於是用力地攥了攥手,讓他放心。

博浪沙的頭上可謂“寸草不生”,腳下隻穿了一雙龐大的破草鞋,跑了沒幾步便徹底爛掉。他自幼由九羅撫養長大,心智有如七歲孩童,追了許久都追不上,便開始憤怒地狂吼,一時間樹林裏鳥獸皆散。

趙道生來自九羅,自然對這等人形兵器再熟悉不過,他知道博浪沙的弱點,所以逃跑的時候刻意往樹木最密的地方跑去,為的就是激怒博浪沙。巨漢越是憤怒,神誌也就越是不清,到最後也就距離眾人越來越遠。

可他絲毫不敢放鬆警惕,因為來自九羅的他還知道另外一件事。博浪沙心智不全,每次出動都會有名為“牧郎”的人跟隨其後,出謀劃策。

然而直到現在,牧郎都沒有出現。

不得不承認,與崤函道的手筆相比,九羅在洛陽城布置的刺客要遜色了不止一籌。除了滿是文身的異族人,其餘刺客都是普通身手,隻有那五個戴著青銅麵具的刺客偽裝成了龐先生,五人行動之間透露著陣法玄機,有些棘手。

但最後也被茅一川豁出一身的傷,通通斬殺。

崤函道烽煙一起,知曉李賢和張少白早已調包的帝後二人也有了動作。洛陽城內的九羅立刻被大肆清剿,李賢更是由一隊護衛重新秘密送往長安。相信有了張少白作為誘餌,他此行將會安全不少。

茅一川從小巷殺到了街上,渾身是血,腳下遍地屍體。周圍百姓早就嚇得逃之夭夭,待到戰鬥結束之後方才陸陸續續偷看這邊,對著那個修羅一般的男子指指點點。

他的黑衣已被鮮血染透,顯得更黑。

他手裏的刀也不複往日清亮,沾滿血跡。

可茅一川沒有收起無鋒,也沒有在大戰之後倒下。他望了一眼張少白離去的方向,便又向著崤函道趕去。

生死之交,莫過於此!

博浪沙和牧郎就像是狼和狽,一個強壯,一個狡猾。即便趙道生用盡心思,最後也還是落入了兩人的包圍圈。當然,張少白和薛靈芝腳力不足也是原因之一。

久久藏匿不出的牧郎終於現出真身,是個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身手相當靈活,在林間行動極為迅速。他擋住了趙道生的去路,同時博浪沙也氣喘籲籲地趕到了眾人身?後。

趙道生問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藏著掖著?”

張少白裝傻道:“你說啥?”

“你要是沒有後手,也敢貿然代替明允過來送死?”

被人一下子戳穿,張少白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扯著脖子喊道:“五叔!我快死?啦!”

五叔雖然嗜酒如命,當初還因為買酒丟下了大侄子,害得張少白險些燒死,但在關鍵時刻他從不讓人失望。張少白等人逃跑的時候,五叔便一直在暗中追著,如今到了緊要關頭,他也沒法繼續藏身,隻好現出身形。

“一會兒我纏住那根柴火棍,你們幾個繼續逃,但是不要瞎跑,最好找個山洞之類的藏身之地,這山上還有別人。”

說得容易,可後路也被博浪沙堵了個嚴嚴實實。

趙道生有些不太對勁,他直勾勾地看著張少白,仿佛那個穿著李賢衣服的人,真的就是他心頭牽掛著的明允。

他想起了與明允一起放風箏的日子,也想起了與明允談天說地的暢快。那個“不爭”的男子,不覺間填滿了趙道生的腦海。

他摘下張少白頭上的玉簪,說道:“你不適合這個,戴著跟四不像似的。”

隨後,紅衣如他,一手持鞭,一手緊攥玉簪,麵對著巨塔一般的博浪沙。

是九羅給了趙道生第二次生命,世人往往覺得,誰給了那人生命,那人便應該用命來報恩,這個道理與孝道如出一轍。

但趙道生從來不這麽認為,他覺得自己能夠活到現在,是因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比如在快要餓死的時候吃一口人肉,比如在無處可依的時候選擇依附九羅。他當初也可以不這麽選擇,結果無非是死亡罷了。

“九羅”對他的訓練無比殘酷,這份痛已經不僅僅是刻骨銘心,而是幾乎碾碎了他的五髒六腑。“九羅”傳授給他的那些理念同樣深深埋在他的腦海當中,比如李唐卑鄙,乃是亂臣賊子,不可饒恕。

對他來說,大多時候活著比死掉還要痛苦。

除非,這一生能與明允相伴。

隻可惜,他終究還是害了明允。

趙道生喃喃自語道:“明允,你我此生,兩不相欠。”

他一鞭甩出,被博浪沙輕而易舉地抓住長鞭,用力一扯,趙道生便飛了起來。他輕盈地落在博浪沙的頸後,將玉簪插入了巨人耳中。

張少白沒再看後來發生了什麽,拉著靈芝趕緊逃走了。但在即將遠離那片戰場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博浪沙的怒吼中夾雜著一聲趙道生的痛哼。

從此,李賢身側再無喜穿紅衣的男子。

人在逃跑的時候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張少白甚至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鮮血正在衝擊著耳朵,不然為何自己聽到的心跳聲如同雷鳴。

他帶著薛靈芝漫無目的往前逃去,他分不清方向,也無法冷靜地找到藏身之地。

畢竟自己隻是個祝由先生罷了。

兩人往山上跑著,不知何時身後多了一道身影,他穿著白衣,白衣上還有金線作為點綴。最可怕的是,他還戴了一副青銅麵具。

雖然張少白記得趙道生說過,九羅有許多龐先生,但他本能地覺得這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龐先生。

此人身上透著一股深不可測的感覺,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但總能不近不遠地跟在張少白身後。

一路直到山巔。

風光絕好的一處山巔!

如果不是被人追趕至此,少年能拉著靈芝的手,好好看一眼美景該有多好。

張少白和薛靈芝終於被逼迫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身後便是懸崖峭壁,下麵隻有數不盡的樹木,還有一條小河。

而龐先生正負手緩緩走來。

身在絕處,兩人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

薛靈芝說:“先生,對不住。”

她忽然一晃腦袋,又說:“早知道就不該答應她出來尋你!”

“先生,是我連累了你。”

“呸呸呸,明明是你連累了我!”

生死之間,兩個靈芝也變得混亂起來,紛紛占據著這副軀體,說著心裏的話。

張少白一咬牙,鼓起勇氣將靈芝攬入懷中,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別怕。”

靈芝隨之變得平靜下來。

比起眼看著親人相繼離世,比起背負種種罵名,比起糾纏於陰謀的旋渦之中……死,又有什麽值得害怕的?

龐先生停下了腳步。

可張少白卻抱著薛靈芝一躍而下。

兩人緊緊相擁,張少白呼吸著靈芝身上的香氣,看著諸多景物飛速倒退。那些山峰、那些綠樹,通通都在以超越常識的方式倒退著。

唯有天依舊藍藍,雲依舊悠悠。

生死之間,張少白突然覺得時間仿佛變得慢了下來,慢到足夠讓他重新回顧一生。

他抱緊靈芝,閉上雙眼,然後整副心神便來到了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

那是淩駕於雲端的山巔。

有人一襲白衣,衣袂飄飄,正端坐於一方棋盤之前,仿佛仙人!

張少白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坐在那人的對麵,抬頭一看,方才發現他居然是明崇?儼。

明崇儼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正跟自己下得不亦樂乎。

他落下一枚黑子,說道:“灼灼。”

張少白頓時想到了關於牝雞司晨案的種種。傳授灼灼無色天羅舞的人是龐先生,裴彥先所代表的裴家受到牽連。若是案子未被張少白攪和,灼灼死後,天後名聲將會因此大受損傷。而後她會查到裴家的頭上,並且不會輕易放過裴彥先,因此與裴家交惡。

明崇儼又落了一枚白子,“薛靈芝。”

伏龍牡丹一案,龍屍是龐先生暗中埋下,薛毅所代表的薛家受到牽連。若是張少白未參與其中,薛靈芝難逃必死之局,這樣一來,武後與薛元超之間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一枚黑子,“武後。”

武後不是心思單純之人,她因兩樁案子分別與裴、薛兩家決裂之後,定然會懷疑始作俑者是誰。故而她會猜忌到太子李賢頭上,並用夢魘一事傳出李賢並非自己親生的謠言,從而讓李賢心神大亂。

五年前的舊案得以重查,無論是誰,都會在合璧宮查到最後一幅壁畫,看到李賢勾結“九羅”迫害李弘的一幕。如此一來,皇帝、武後對李賢的信任便會產生裂痕,而這道裂痕,將會由一個人將其放大,以至於最終成了一道深淵。

一枚黑子,“趙道生。”

趙道生於洛水之畔刺殺明崇儼,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帝後對李賢的信任就此全無,於是徹查太子謀逆之案。而太子李賢也因之前之事草木皆兵,真的生出了謀反之意,正中下懷。

若是沒有張少白,這場驚天迷局本應這般進行,隻不過張少白和茅一川的出現,讓局麵有了些許緩和之地,卻沒能改變它的結局。

至於為何未能改變結局,是因為張少白入局之後,還有一人擔心局麵被其破壞,於是也隨之入了局。

張少白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耳畔卻響起了趙道生的那一句話。

“它一直在你身邊。”

趙道生所說的九羅中人指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至於那個人是誰……

張少白抬起頭,看著麵前仍忙著專心下棋的男人,頓時想通了所有環節。

灼灼背上的血字、薛府的龍屍、瑤光殿的銅鏡、合璧宮的壁畫,看起來極像是祝由先生的手段。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薛府的刺殺、明崇儼對皇帝的那番話語、他在綺雲殿的點撥,以至於洛水河畔的死,就是背後推動著局勢的看不見的手掌。

“九羅”在洛陽下了一盤很大的棋,而真正引發武後與太子爭鬥的人卻是……

他,用自己的死,完成了一個廢太子,甚至還可能毀掉武後的通天計謀!

這就是祝由天脈當中的——“屠龍術”!

棋盤逐漸布滿了黑子和白子,明崇儼落下最後一枚棋子之後,微笑著說道:“少?白。”

張少白同樣看著明崇儼,忽然遍體生寒。

突然,他猛地回過神來,發覺那股寒意來自河水,隨後便昏了過去。

山巔之上,龐先生站在懸崖邊緣,若有所思地看著下方那一朵濺起的水花。

他伸手輕輕摘下了麵具,露出一張滄桑麵容,仔細看看居然和張少白有幾分相似。他怔怔看了許久,最後發出一聲長歎。

“若是死了也算一了百了,可若是不死,唉……”

明崇儼苦心經營的局雖然沒有失敗,但也不能說是成功。按照他的謀劃,當今皇帝李治已是將死之人,太子李弘已死,李賢被廢,剩下的兒子皆不成器。至於武後,則會背負著罵名,不得善終。

大唐氣數,從此盡無。

可誰也沒想到張少白會不惜犧牲自己,代替李賢接下了返回長安途中的這場刺殺,從而壞了明崇儼的一局好棋。

世事無常,果然難料。

張少白和薛靈芝從懸崖跳下,本是必死之局。

可山崖之下的一條小河卻給了他們一線生機,或許是爹娘在冥冥之中護佑著兩個孩子,他們竟然真的抓住了這一線生機。

身處半空中時,薛靈芝感受著張少白極為用力的擁抱,他的雙臂甚至勒得自己有些疼痛。與緊閉雙眼一心等死的張少白不同,薛靈芝在生死之間始終睜眼看著麵前的人,看著看著,竟將他看成了另一副麵孔。

一張和薛靈芝一模一樣的臉。

下墜感籠罩全身,她能感到體內的血液正在翻湧,但此時此刻完全無暇顧及這些。因為薛靈芝忽然記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和今日相似的場景。

那天她與姐姐出外玩耍,姐姐不慎失足滑落山坡,結果腦袋磕在一塊形狀尖銳的石頭上,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時至今日,她終於切身體會到了那天姐姐的感受。

原來人在生死麵前,是這般無力。

想著想著,薛靈芝的身體被一片冰冷包裹,她猛地回過神來。

誰也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際,張少白昏迷不醒,而向來軟軟弱弱的薛靈芝卻睜著眼睛!她心中想著自己當年沒能拯救姐姐,這一次便絕不能再犯相同的錯誤。

正是這樣的信念讓她撐了過來,沒有昏迷在那河水中。

薛靈芝在距離兩人落水不遠處找了個山洞,然後頗為費勁地把張少白拖了過去,又去外麵撿了一些幹柴。

她隱約記得張少白的身上總是藏著很多東西,於是便鼓起勇氣,把小手伸到了少年懷中,一番摸索之後找到了火折子。真是萬幸,這東西還能用。

有了火堆,洞裏也逐漸變得暖和起來。靈芝看了看身上濕答答的衣服,感覺異常難受,她仔細地看了看張少白,發現他絲毫沒有醒轉過來的跡象。

於是便小心翼翼地脫下了衣裳。

火光之中,靈芝忽然揚起一個微笑,縱然不久前兩人剛剛經曆了一場絕處逢生,但她卻絲毫不覺得恐懼,心中反而充滿了解脫。

隻要張少白沒死,就說明“天煞孤星”的批命不準,她從此也就徹底沒有了自怨自艾的理由。

至於什麽雙魂奇症,隨遇而安就好。

與此同時,張少白的身子一動不動,但他卻仿佛感到自己的魂魄打了個激?靈。

他幾乎沒有睜眼的力氣,腦子一片昏昏沉沉,隻隱約記得自己抱著靈芝跳下懸崖,最後卻墜入了河水之中。

難道說自己已經死了?

不太對勁,死人也能感受得到疼痛嗎?

張少白感覺渾身仿佛散架了一般,而且處處疼痛,就像是被人用小錘子把全身上下都敲打了一遍。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窸窣聲音,一番努力之後,少年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薛靈芝正背對著他,褪去了鵝黃衣裳,雪背玉足盡皆暴露在外。

不知是幻覺還是眼花,張少白居然在靈芝的背上看到了一道文身借著火光緩緩浮?現:

蛇頸龜背,燕頜鳥喙,鳳尾赤翎,身覆靈羽,如火如煙。

此時此刻,張少白莫名想起了溫玄機曾給自己下的那道批命:

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