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遇舊情勒敏傷隱懷 撫遺孀莽將擲千金

勒敏由晉財兒帶著沿上房西階下來,從角門出到驛站後院,被風猛地一撲,立時清醒過來:我這是幹什麽?認親?非親;認友?非友;一個是建牙開府坐鎮湖廣的封疆大吏,一個是窮鄉僻壤館亭驛站的浣衣貧婦。想顯擺自己身分?不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尋舊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腳,他讀聖賢書,不知讀了多少遍,還是頭一回領略到聖人說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真的叫人“無所措手足”!晉財兒哪裏知道這位顯貴此刻心態?見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這裏樹大風涼,中丞爺就這歇著,我去喚她。”

“不用了,我們是——恩親。”勒敏終於想出了一個“名”,神態頓時自如,笑道:“不能擺官場規矩的,我自去見她——溪邊擰衣服的不就是玉兒麽?——你去吧!”說著,穿過一帶小白楊林子,見那婦人正將晾幹淨的衣裳往籃子裏擺。勒敏認定了,叫道“玉兒”便快步向前。

玉兒略艱難地直起了腰,與勒敏四目相對,隻略一頓,立時就認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帶著似悲似喜的悵惘,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態,雙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爺嘛!我說今早起來眼皮子嘣嘣直跳,昨下晚燒飯劈柴直爆呢!——你還是老樣子,隻是胡子長了,走街上扔鏰兒碰上了,你認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勒敏原有些緊揪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打量著玉兒,笑道:“你也是老樣子,算起來你比芳卿還大著三歲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著五六歲——一根白頭發也沒有!”玉兒抿了一下鬢角,笑道:“我沒她那麽多心事,也沒她讀的書多……不過,白頭發也有了的,你站得遠——”她突然覺得失口,臉一紅,雙手手指對搓著不言語了。

勒敏也覺不好意思的,心裏歎息一聲:如今還能像當年那樣,摘下野**兒親手插到她鬢邊麽?但玉兒一見麵的明爽清朗已經衝淡了他原來的抑鬱、揪心的思念,已沒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說道:“都老了。記得我給你說過《快嘴李翠蓮》,你笑得什麽似的。你脾性一點也沒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認得。我也常來常往。你日子過得這樣艱難,該去見見我的。”

“見你好唱《馬前潑水》麽?”玉兒笑啐一口:“莊有恭中狀元,喜歡瘋了,還記得我怎麽罵他的麽?‘狀元是什麽東西?’——你也是狀元,我怕見瘋子!”兩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兒因問:“你怎麽到這裏來啦!是官場裏遭了瘟,成了倒黴蛋,還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麽‘浮生又得半日閑’的,跑野地裏逛逛寫詩用的?”

勒敏因簡截將自己近況說了,又道:“敦二爺敦三爺幾次說起你,天下重名兒的多,也沒有認真查問,今兒總算見著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處——走,你還沒吃飯吧?前頭已經準備下了,他們等著呢!咱們前頭說話去。”見玉兒還要料理那籃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這些事他們驛站人做去。”玉兒也笑道:“看來你這個狀元還成,神智沒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閑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家裏有十幾畝地,三個兒子頭胎是雙生,還有雪芹的一個兒子叫三毛,加上芳卿,兩家人一起過活。玉兒說得輕鬆,勒敏不算賬也知道她過得難。思量著,已到角門前,幾乎同時,兩個人都住了腳步。他們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鬱下來。

“玉兒,”良久,勒敏仰首望著雲天樹冠,徐徐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人!想講就當講,不想講就不當講!怎麽這麽囉唕?”

……

……

“玉兒。”

“唔。”

“我想大家相與一場,都是緣分。替你算計,你過的不鬆快,我心裏不安,要幫你一把。”

“嗯?嗯……——怎麽個幫法?”

勒敏一笑,說道:“你別這麽看著我,看賊似的。你們張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國。名宦士族,身後自然清高,這一條我勒敏比世人誰都清楚。”他打了個頓,從靴子裏抽出那張當千兩的龍頭銀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兒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敗了家的滿洲勳貴,折過筋鬥的人。這一千兩銀子你啥也甭說,接著。一則為了孩子;二則也為雪芹遺孤遺孀。置點地,覓個長工,也省得你們這樣給人縫窮洗衣裳。我到湖廣當巡撫,不定還要出兵放馬,一個閃失死在外頭——”“青天白日頭紅口白牙的混說一氣!”玉兒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錢要就我自個說,有什麽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約你也還不了我們張家的恩!你不過是給幾個錢,安你自己的心罷了。一則我有耕有織,使不著這個;二則接這錢,我倒覺得抬高你身分——好讓我再幫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手笑著出來,“我們在前頭等著,這裏後花園冒出個韓信漂母私地贈金!”

兩個人回頭一看,卻是敦誠從東廁小解出來。勒敏笑道:“嚇我一跳!我這是——”“別說了,我都聽見了!”敦誠笑嘻嘻說道,“這是美談嘛!玉兒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錢度也在幫她們合計呢!我哥倆隻帶了三百銀子,又向驛站借了五百,原想著你這張票子的,看來連借條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兒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誠道:“前頭那個濟度將軍,混是混,出手不小氣。聽見說‘曹夫人落難’,抽了三千兩銀票就去拜會。這會子芳卿還在那裏推辭呢——玉兒,給你錢你就接著,這又不是受贓賄!他們的錢來的容易,你們過活好些,我們和雪芹好一場,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個人說笑著又掉淚。

回了驛站正院,果然老遠便聽見東耳房裏濟度粗喉嚨大嗓子在說話:“夫人你甭跟咱見外,我雖是個武將,“三國”、“水滸”、“紅樓”都讀過,讀不懂我就叫師爺講、聽唱兒,上回晉見皇上,皇上聽我讀書哈哈大笑,說我是員‘儒將’呢!”勒敏和敦誠相視一笑,同著玉兒一同進屋,果然見桌上放著幾張銀票,還有幾封桑皮紙裹著的銀子,那濟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還有人來高,搖著扇子得意洋洋地說話:“奉天將軍都羅,他有多少墨水?還笑我‘附庸風雅’,我說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儈!”

“好!這話說的真帶勁!”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將軍這樣,盛世文治哪有個不勃興的?濟度——不認得我了!上回在韻鬆軒——我奏金川的事,你搶著和我說黑龍江,說比我的事急……”濟度指著勒敏“啊”了一聲,大笑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上問咱們滿洲老姓,竟都是一個旗的瓜爾佳氏——我說呢,他們方才說勒敏,又說勒中丞,原來是他媽——勒三弟!媽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媽拉巴子的你好!”

於是舉座哄然而笑。錢度因見芳卿和玉兒不慣這場合,坐著沒話說,笑道:“今兒又是一番遇合。我們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兒又是勒三爺的恩親,濟度大軍門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濟一點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張家嫂子就笑納了吧!”敦誠見芳卿點頭,笑道:“這就對了。濟軍門你大約還不知道,就是那個都羅,上回來京,永忠貝勒請客,尹元長[1]

、我、二哥,還有元長的幾個清客一處吃酒。都羅說錯了酒令,元長代他圓場,下來謝了元長一千兩銀子呢!”

“這家夥慣會出我的醜,原來還有這事?”濟度嗬嗬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爺,跟咱透個底兒!”“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羅說。”敦誠也喜這位“儒將”附庸風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經逗他,說道:“那天要說帶‘紅’字的詩,有的說《紅樓夢》裏的‘枉人紅塵若許年’,有的說‘幾度夕陽紅’,還有什麽‘霜葉紅於二月花’……不防輪到都羅,他手忙腳亂,胡謅‘柳絮飛來片片紅’!——誰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說是紅的!”濟度天生的大嗓門,嗬嗬笑著拍手:“對!他每見我都說會寫詩,把柳絮說成紅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誠說道:“當時尹元長就坐他身邊,見都笑都羅,他臊得滿臉通紅。元長你們都知道的,最愛附庸風雅的將軍了。就出來替他圓場,說是高江村詩裏的一句。堵了眾人的口,都羅臉上體麵心裏感激,下來就送了一千銀子,說是‘多謝成全’——他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今日此舉,才真稱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呢!”濟度最吃奉承,又逞強好勝,被他搔到癢處,高興得滿臉放光,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身來,端過硯,又拿過紙筆放在大桌子上,撫平了紙,笑道:“三爺,你跟咱好對脾氣!——說句實話,咱肚裏沒多少下水,又不想總聽都羅吹法螺——你給咱把那詩寫出來。有憑有據的,他就不好賴賬!”敦誠拿腔作勢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寫給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因援筆濡墨一筆一筆寫去: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誰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

眾人看了,異口同聲稱妙。勒敏眼見日仄,玉兒芳卿尚未用飯,幾次舉表看時辰,濟度均無知覺,因笑道:“飽人不知餓人饑。我們隻顧高興了。芳卿嫂子和玉兒都還沒吃飯呢!濟度哥子,待會兒我們看過雪芹的墳,還要回京城裏頭去。你今日要上路,咱們一道兒——明天我在家設筵請你,好好兒嘮嘮如何?”濟度掏出個大金懷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針兒,失驚道:“過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約見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團團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說道:“我京師宅子在右安門北街胡同,有常年駐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麽用著處,拿咱這個名刺去見他,準幫忙兒的!”又嘿嘿一笑,調皮地朝眾人一擠眼兒道:“咱們京城見!”此刻,眾人才看見,濟度帶的親兵戈什哈,還有兩個師爺,足有幾十個人,早已列隊齊整,站在天井院裏等候。見他出來,馬刺佩刀碰得一片聲響請安行禮。濟度也無多話,手一擺說道:“咱們趁熱走路!”

錢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驛站,望著他怒馬如龍卷地而去,這才折身回驛。敦敏安頓芳卿玉兒在東耳房吃飯,出來說道:“兩個嫂子都著實累了,她們那邊吃飯,少歇一時,帶我們到雪芹墳上看看,正好進城回去。這次湊得銀子不少,我們也得替她們籌劃籌劃不是?”

於是,四個人也不進屋,就過庭門洞裏商議,涼風颼颼的倒也愜意。算來總得四千八百餘兩,二敦勒敏都不善財務,錢度的主意,三百兩用來翻修宅院,五百兩仍存銀號,騾馬農具糧種倉房粗計五百兩,餘下的三千五百兩全買近廓地,可得九十餘畝,前麻後桑機房磨坊什麽的,他也真能精細打算,都一一打進賬裏。末了,錢度笑道:“兩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斷不至於見利忘義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為後世計,還該明白劃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為約,竟是一家一半。芳卿雖有些吃虧,但這些年倚著張家,讓一讓也是對的。這都是為了防將來糾紛……”

“善哉,三十年內無饑饉矣!”勒敏套了一句《石頭記》裏的話合掌說道:“隻是如今涸轍之鮒,尚可相濡以沫,說這些分斤掰兩的話,似乎難以啟齒。”敦敏默然。敦誠卻道:“無礙,你們難啟齒,我說——我們家子弟就是這麽樣的。不的就是發到像《紅樓夢》裏的賈府,仍舊是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眾人說著,芳卿和玉兒已經吃畢了飯出來。玉兒笑道:“你們外頭說,我們屋裏聽得一字不落——都捂著嘴笑!銀子給了我們姐兒,不敢勞動諸位枉操這份閑心。本來就沒指望這外來財,如今有了——就這座山崗地,買下來種桑樹,請南京師傅支起三十架機,你道我們織不出綢緞麽?南來的漕船每年都要壞到這裏一百多艘,開個木作坊,專修船隻怎麽樣?如今皇家修圓明園,磚石料有多少收多少,開個磚廠石料廠的成不成?……至於怎麽分賬,那我們自己當然有章程,還能請你們這些貴人來當管賬先生?”

她們心思這麽開闊,幾個人雖笑著聽,心中亦是驚訝。敦誠笑謂錢度:“想著你蕭何三策能安劉,誰知半策使不上!”錢度道:“我想的隻是耕讀自保,嫂子們想的竟是營運生發!也難怪,這裏其實是個水旱碼頭,她們又整日在驛站裏頭串,見識自然昔非今比——這幾條哪一條也比我那條好,真的佩服!”

“別像那年肖路給傅六爺寫信,‘武體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誰的草場大,牛羊多,漢人比地多莊院大,西南地兒有個怒族,誰家門外牛頭掛得多誰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誰的商號大,織機多。六爺上回跟我說,英咭唎國人比誰的火輪鐵船多,火輪車多,羅刹國他們都用鐵鋪路,看誰家門前鐵路長……真叫人尋思不來的千奇百怪。”勒敏卻道:“道由多途不假,萬法歸一,還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經天,放之四海而皆準。我看錢度說得不差,耕織立家,教孩子讀書……”

“種孔孟、收秀才,收舉人進士狀元果兒。”敦誠哂道:“然後做宰相,當朝綱;然後抄家——很有趣兒麽?”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葉,這事犯不著也不屑於抬杠,因笑道:“和你纏不清——兩位嫂子,請帶我們雪芹墳上,我們略盡盡禮兒,也就該回城去了。”

於是四個人又隨著芳卿玉兒出驛,在小店裏買了些香燭紙馬、朱砂黃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卻仍循著來路,回到離雪芹故宅東首半裏之遙。玉兒指著通濟河北岸一帶土崗下幾株老白楊樹,神情略帶憂鬱,說道:“就在這樹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這裏!四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兒先走,蹚著柔軟得像女人頭發似的長草來到樹下,幾個人默不言聲跟在他身後,果然見半人深的雜草叢中一座孤墳隆起,墳上也長滿了草,卻與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沒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陽射落下來,那叢知母黯青幽碧的顏色顯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園圃裏見過專為它辟的藥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沒問話。

此時斜陽草樹間百蟲唧唱,南邊通濟河水一灣向南凹去又折而向東,水滑如瀅瀅碧玉,潺潺汩汩之聲不絕於耳,合抱粗的白楊直鑽雲天,沙沙響動的葉片和著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置身此間,幾個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會成了一團模糊,既不想說話,也覺得無話可說。

“雪芹兄,我們看你來了。”敦誠蹲身,在草叢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著了香燭紙裱。芳卿便跪下,一個一個燒那錫箔錁子,一頭燒一頭說:“……那年鄂比到我們家,在牆上題字,‘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失義世間多’……你當時笑說‘不盡然’。還真是讓你說準了,是我不對了……何老先生雖然過世,你餘下的書稿他兒子帶去金陵,捎來信兒,有書坊正在刻全本《石頭記》,今秋就能出樣本的——二爺三爺勒爺錢爺,還有那位濟度將軍仗義疏財撫孤救弱,你地下有靈,都瞧見的了……”說著,抽抽咽咽涕泣難禁。玉兒在旁合十說道:“芹爺,頭一回給您哭靈,回去我在觀音佛前許下羅天大願:但教玉兒有一口氣,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兒在你墳前我再說一句,但凡有一口飯,我們兩家合著吃,不教你魂靈地下不安——張家有違了這誓的,死不入六道輪回……”

錢度因和高其倬共過事,略通堪輿之術。眾人圍著雪芹的墳傾訴衷腸,灑酒祭奠,他卻背著手踱著步兒。兩眼骨碌碌轉著看那風水來龍去脈,又抓起一把土捏弄著看成色,品在口頭咂滋味,說道:“我看了這塊地形勢,是燕山地脈下來的龍爪地。龍爪臨流,原本極好的,隻土中帶沙,沙陷馬蹄足,就顯得舉步維艱。這墳前立個石頭墓碑,也就鎮住了。這裏隻豎個木樁子墓碑,幾年就不成了。”玉兒道:“雪芹爺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過不去,先是洗了曹爺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來看他們埋人的,說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麽著也得叫後人知道下頭埋的是曹爺,臨時尋了塊石頭,也沒書丹,連夜自己鑿了幾個字。因曹家放出風,朝廷有人說雪芹的書裏頭有悖逆的話頭,也不敢聲張,悄悄埋在這木樁子下頭——錢爺看可使得的?”錢度聽了點頭無話。

“我們和雪芹師友一場,今日總算略有個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錢度晚間還有事,舒了一口氣對兩個女人說道:“過幾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關,還繞道兒來看望二位嫂子。錢爺勒爺也就要南去。但城裏都有家,要有什麽事,捎個信兒去,自然有關照的——今兒就此別過了。”敦誠錢度也就舉手相揖,勒敏隨眾上騎,看玉兒時,正和芳卿並膀兒扶膝蹲福兒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氣,夾腿放韁說道:“走罷!”

…………

從張家灣到京師內城走了足一個半時辰,待到東直門已是天色斷黑。眼望著漸漸暗去的半天晚霞。四個人同時收住了韁。他們本非同道人,今日隻是偶然為《紅樓夢》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裏自沉自浮,此刻分手,雖有一份溫馨親情,卻沒有說話的題目。許久,敦誠才指著高大灰暗的箭樓說道:“西直門的晚鴉是出名的,要從這裏看東直門,絲毫不遜於西直門——你們看,翩起翩落,盤旋翱翔,多像人家喪事畢了燒過的靈幡紙灰。《紅樓夢》是‘落紅陣陣’,這裏是‘落黑陣陣’了。走——烏鴉群中,咱們也去叨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謹防舌孽——我是乏了,你們要去趕紀昀的宴,替我告聲罪吧。”勒敏說道:“我須得去見阿桂中堂,約定了的呢——和光同塵、隨分自然,再累,總不及兆惠海蘭察他們殺場拚搏吧?我勸你們還到紀府打個花胡哨兒,早些兒辭回去也就罷了。”

錢度猶豫了一下。他其實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裏不踏實:幾個月來,乾隆單獨召見日見稀少,接見都是隨部就班,這就有點“聖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見見幾位軍機大臣套套底蘊的。紀昀倒是常見,但他管的是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一提部務差事、皇上近況的話頭就拐彎變味兒。從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軍機”處打聽點事情,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軍機處,一副“公天下”麵孔,可學宰相城府,根本是油鹽不浸刀槍不入的架勢,且交接之際十分忙碌,根本沒空說閑話。但他心中實有隱衷:高恒從銅陵弄出一萬斤銅,戶部出票就是他私自開據,裏邊有他三成好處——劉家父子隱匿江南行蹤詭秘,觀風察案一肩挑,帶天子劍,攜王命旗牌,比尋常招搖的專差欽差要厲害十倍。萬一叫他們父子嗅出什麽味道,高恒是國舅,自己就是個墊背兒的……從聖眷想到這裏,大熱天兒,錢度竟無端打了個寒噤。見敦家兄弟已催騎而行,忙追了上去——與紀昀套套近乎總沒有壞處……

勒敏來到阿桂府門首,幾個軍士正在燃燭、張燈,師爺尤琳站在下馬石旁正焦急地回顧張望,見他獨騎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爺,您可來了!我們府裏戈什哈,還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尋不見您人影兒——桂爺發狠,說勒老三就是土行孫,戌時也得從地裏把他犁出來!”勒敏笑道:“這是私第約見,難道還要軍法從事?”將韁繩扔掉便款步入府。

“三爺,”尤琳一邊隨著走,小聲道:“一路沒見九門提督衙門布防?萬歲爺在裏頭和桂中堂說話,已經派人召見兆惠海蘭察去了,幸虧您趕來的及時啊!”

勒敏眼瞼無聲一跳,渾身勞乏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提著勁跟在尤琳身後,卻不進正房,直趨西花廳而來。一路兩邊牆角暗巷都站的侍衛親兵,都沒有留心,隻思量著如何應對乾隆問話。穿過月洞門西一帶花籬,果然聽見乾隆正在說話:“尹繼善不宜調來北京,已經有旨為外任軍機大臣,現在西安,一為整頓甘陝軍務,二為策應金川戰事……”勒敏因見和珅守在門口,正要說話請通報,和珅已閃身進去,便聽乾隆說道:“叫進來吧!”

“奴才勒敏謹見聖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頭道:“給主子請安!”這才抬頭,見乾隆居中坐在書案後,周匝擺著三大盆冰,阿桂身邊傅恒也在,都端肅坐在木杌子上聆聽乾隆說話。

“金川事畢,尹繼善還是要調回南京,兼兩江總督。”乾隆隻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尹繼善雖不在北京軍機處日常議事,你們要知道,加上廣東海關,朝廷歲入三分之二來自兩江!金放在別的省份也算能員,到金陵就應付不來。他學尹繼善結交士人,隻是學了個皮相。你們到紀昀那裏看看,江南圖書采訪局送來多少悖逆書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塗——暫且叫他維持,隨後調京再委——尹繼善不要來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賠笑道:“還是主子慮得深遠。兩江總督不是尋常卓異官員能任,確實沒有人頂替得尹繼善。奴才隻是覺得軍機專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蘆八瓢,按了這頭起那頭,秋後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過來,商定了才請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勞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謹慎去辦。你在軍中,連尹繼善也可用驛傳谘詢嘛。”乾隆莞爾一笑,“你其實還有不便說的話,繼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閑話,什麽‘江南王’之類,繼善也是栗栗畏譏憂讒、屢屢寫折子申說。上次朕召見他,又說及這檔子事,朕說你一日三餐起居辦事,沒有一件瞞朕的,調你出去也為去你這塊心病。國家有製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論你心地勞績,朕真想封你個郡王呢!好好兒做你的官,別聽小人嚼舌頭,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見乾隆舉杯啜茶,忙趨身捧壺給他續水,笑道:“前次奴才進京,在戶部見著尹繼善,奴才說‘東海缺了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你給主子進貢白玉床來了。他臉都嚇白了,說自家朋友還開這樣玩笑。他兒子慶桂在理藩院,繼善說應該跟我到口外練兵,呆在理藩院給主子出不上力,養成個酒囊飯袋可怎麽好?”乾隆聽了點頭微笑,這才問勒敏:“狀元公,到處尋你不到,哪裏會文去了?或者去尋花問柳了?你再不來,阿桂真要叫順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爾叫叫堂會,從不敢到那些地方兒的。像聖祖爺手裏的乙未科狀元葛英煥,被範時捷在會春樓裏從被窩裏赤條條掏到順天府給主子現眼丟人,幾十年都抬不起頭來。”勒敏起初進來時心裏忐忑,捏著一把汗,見君臣語對如家人同坐,溫馨隨和,早已平靜下來。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禮,從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廣巡撫的消息兒已經傳開,薦人的、托情的、說事的,從早到晚,家裏像個集市。今兒是肖路請客,他當漢陽知府,這筵真的難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風而逃啊!”乾隆笑道,“肖路不是那位糊塗四兒的丈夫麽?朕問過考功司,才具中平,辦差勤謹,不貪非分之財,仍是跑堂夥計本色。傅恒,是你薦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薦的,奴才照允請旨引見。肖路勤能補拙,耐繁瑣不怕辛苦,又不敢貪錢,這樣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劉康一案他著實被劉統勳給嚇住了。上回悄悄兒跟我說,他分發萬縣縣令去見劉統勳,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轉筋呢!現在也曆練出來了,上回他說首縣十字令,我聽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場真是那個模樣呢!”乾隆因也笑,問道:“什麽十字令,寫給朕看。”

“是。”阿桂笑著答應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紙濡筆寫道:

圓融

路路通

認識古董

不怕小虧空

圍棋馬吊中平

梨園弟子殷勤奉

衣服齊整言語從容

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個字已是微笑,到後來已是笑得身上發顫,喘著氣對三個大臣道:“你們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麽當的了。”傅恒看了,臉上卻無笑容,轉遞給阿桂,歎道:“奴才曾見過的。從未入流官到軍機部院,都編有這類口令詞兒。起初也覺可笑,細想反覺可懼。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蠅營狗苟,這是宰相之過。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繞室彷徨無計可施呢!”

“奴才這幾年也讀了幾部史書。”阿桂見乾隆沉吟不語,臉色已經陰沉下來,枯著眉頭微歎一聲,說道:“漢唐以來,但凡太平盛世,都有這類事的。聖祖爺和先帝苦心經營七十餘年,為吏治的事耗盡心血……據奴才看,說句該割舌頭的話,二十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爺這一代。還有周唐武則天,殺官任用酷吏,刈麥子一樣整批誅戮;前明朱洪武,天威嚴酷,貪官拿住了就剝皮揎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見乾隆正凝神靜聽,並無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著說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將。因此立誓不殺大臣,就敗壞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卓絕之餘烈,又經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頓財賦,垂拱而撫九州萬方。深仁厚澤遍及草萊野老。國力強盛即貞觀開元之治亦不能及——”

說到這裏乾隆已經霽顏而笑,擺手製止了他的話,說道:“你像是預備好了的,這是廷對格局嘛!不要說套話了。說說你的見識。”“今日盛世實在是因為皇上以寬為政,輕徭薄賦的結果。”阿桂一躬身,接著說道,“但凡政務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亂辨忠奸,板**識英雄,治世就不易識辨了。百官之中魚龍混雜,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見皇上仁德,不肯輕用嚴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膽胡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塵。長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為,可以借修《四庫全書》,征集圖書中有敷衍故事的,書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員,要撤裁治罪,收藏逆書隱匿不報的,要從重整治,連同肅貪獎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間治極思亂的戾氣,二是可以整肅朝綱,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婦人之仁。豈不一箭而雙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說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謀國之言。奴才看,各省圖書采訪局要和禮部、都察院直接谘會文書,統由軍機處隸屬調配,這樣,他們就不須看行省大員的臉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糾察,官場亦可振作風氣。”

“好!”乾隆聽得興奮,竟在椅上一躍而起,但他自幼養成的安詳貴重氣質,講究的是臨事從容不迫,一刹那間他已恢複了靜氣。拖著步子悠悠搖扇,說道:“朕一直在想,怎樣不失以寬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風民氣。想不到阿桂一個帶兵出身的,能慮及此。太平無事,奢墮**靡風氣就在所難免,他一日到晚辦不完的差使,辦不好要丟烏紗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靈通了——看來阿桂是真讀了不少書,真有點心得。傅恒意見也很中竅要,還有些細微末節,你們會同紀昀商定奏準,用廷寄分發各省施行。”還要往下分說,和珅挑簾進來稟說:“萬歲爺,海蘭察兆惠已經到了,聽說萬歲爺也在,不敢輕進。請旨,叫不叫他們進來?”乾隆“嗯”了一聲說道:“叫進。”

一時便聽天井院裏腳步聲錚錚而近,馬刺鐵掌踩得嘰叮作響,在台級下聽巴特爾的聲氣生硬的漢話說道:“兩個將軍,帶劍不能的——解開給我!”乾隆不禁一笑,隔簾說道:“巴特爾,不必要他們解劍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兒卻不遵旨,仍舊攔路伸手、頭也不回頂了回去,“誰也不能帶劍見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劍才閃路放行。

兆惠、海蘭察笑著繳了武器,在門首簾外報名進來,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笑著回座,見二人裏袍外褂皮靴漆褲,雖然熱得順頰淌汗,卻結束得密不透風,因道:“這是九月天氣穿的衣服嘛!起來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給他們喝——傅恒你們知道麽?海蘭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戶’,戰場上殺人用刀,街市上殺人用鐮。兆惠哩,監獄裏用破碗也照殺不誤!”他說得臉上放光,仰頭哈哈大笑:“嶽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這就是兩員不怕死上將——朕告訴了母後、皇太後,她們也歡喜的不得了。怎麽樣?你們的兩位夫人都進去請安了麽?”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說道,“她們進園子剛才出來。主子娘娘賞賜了許多首飾,老佛爺還叫了我們進去,說了許多勉慰的話,還說皇上要抬她們的旗籍……”他說著已是鼻酸,又連連頓首,“奴才和海蘭察商議,這恩真的是沒法報,隻索還去廝殺,報效了這條命罷了。”海蘭察也叩頭,泣聲道:“奴才們是吃了莎羅奔的敗仗回來的,哪承想主子這樣的恩典!說圖報的話沒用,除了賣命效力沒別的可報。”

“起來吧。”乾隆聽這二人出自肺腑的言語,心裏一沉,已沒了笑容,徐徐說道:“不要這麽英雄氣短麽!抱這個必死之心非朕之所願,朕要你們淩煙閣圖像,是一番君臣際遇事業!傅恒、阿桂商計了一套新的進兵金川計劃,說今晚要見你們。朕來這裏看望你們,也為勉勵,你們既這樣想,朕就不多叮囑什麽了,好歹給朕爭回這個體麵,就是報恩!”

“是!……”

“你們商議,朕就在這裏坐聽。”

[1]

尹元長:即尹繼善,元長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