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破巨案劉墉潛金陵 怒口孽天霸鬧書場

黃天霸燕入雲二人,自傅恒接見後第五天便離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隻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雲也都喬裝了茶商,卻不同路而行。燕入雲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黃天霸卻從潞河驛離京走的旱路。言明盂蘭節在石頭城西鬼臉崖下聚齊。他掐著日子計程而行,一路與父輩江湖上的舊友來往酬酢,不動聲色地打探白蓮教在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傳道布教的情形,有的地方蜻蜓點水一沾即離,有的地方一留連便是幾天甚至十幾天。待入江南省境內,便不再滯留,雇了快騾晝夜躦行來赴集約,過江待到鬼臉崖時,天色已經向晚。

鬼臉崖是石頭城極有名的去處,西北一帶揚子江半環圍繞,貼城一帶小巷幽靜深邃,都隱在茂竹叢中,小巷西望一片白沙灘外,便是浩渺無際的揚子江,從南向東踅轉,秀麗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黃天霸每來南京,總要到此一遊,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卻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散步過來,晚照夕霞中隻見城外一片荒漠淒涼,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過似的,一片葉子也沒有,東倒西歪亂蓬蓬叢生在瓦礫中,那條小巷已變成一片斷垣殘壁,滿街都是破磚碎瓦斷梁折檁。別說人影,連一聲雞鳴犬吠也沒有,隻是長江的嘯聲仍舊那樣無休無歇,連驚濤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黃天霸有點像做夢,又有點像疑心前頭有陷阱的狐狸,四顧張望著往鬼臉崖下走,忽然身後有人喊道:“師傅,您來了——我們在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黃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猛一轉身,才看見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和七太保黃富光,看樣子是去殘壁裏剛剛解手出來。因見二人還要行禮,黃天霸笑道:“咱爺們,自己人,又是在這地方,免了吧——這地方是怎麽了,像過了水,連竹葉子都衝掉了?是火燒了?又沒有燒殘了的灰燼,我走遍天下,沒見過這種奇怪情景兒。”

“先過了一陣蝗蟲,樹葉竹葉吃光了。”賈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場龍卷風,掃平了這裏,江水又湧上來洗了這個巷子。我們來時已經是這模樣了,原來梁老六在這定的丁家客棧。我們會齊的,現在改了褲子襠的老茂店。怕您來了等不見,我們哥幾個輪流在這守著等候呢!”

黃天霸這才留心,不少大樹都像擰斷了的蔥一般歪倒在牆根路旁,有的竟被齊根拔起,撂在一邊,也都是光禿禿的有枝無葉,連“鬼臉”石旁的叢灌木“胡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駭然道:“我也見過幾次台風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樹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卻沒有像這樣兒嚇人,掃平了這條街!城裏邊房屋稠密,大約好些兒?這也太慘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說來也真是蹊蹺,這風竟沒進南京城。”七太保黃富光是黃天霸的幹兒子,其實年紀比黃天霸還大一歲,見幹爹挪步,忙在前麵帶路,口中回話喋喋不休:“這裏老百姓說,當時天陰得像扣了一口鍋。龍卷風打西北長江過來,夾著大雨冰雹,像個黑煙柱子,旋著江水撲到石頭城這地塊,又分成兩股,沿城根掃了一圈,在燕子磯那裏又合成一股,往東南又旋了幾十裏才消了下去……幹爹記得西門外那座魁星閣不?眼看著卷進風裏,連樓基拔起在半天雲裏,一霎兒就不見了。清虛觀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鍾被卷起來,就在黑風煙霧裏折筋鬥打滾兒落不下來,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觀大院裏。更有奇的,上清觀進香的一個姓韓的妮子,叫風卷上天,直飄出九十裏外的銅井村,又安安穩穩落了下來……”

黃天霸與他們廝跟著走,心裏想著如何與劉墉會麵,又怎樣去見劉統勳,一邊笑著聽,說道:“這就是胡說八道,魁星閣都粉碎了,還說人,就有,還不摔成一團稀泥爛肉了?”“這是真的。”賈富春悶聲說道:“這姓韓的女子許了城東李秀才的兒子,一股風吹到銅井村,村裏人當神仙吹打著送回娘家。李秀才說死也不信這事,說必定是奸情私奔,女的委屈得尋死覓活,官司打到江寧縣。明日袁子才大令要親審這案,告示都貼出來了!”黃天霸一怔,隨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銜的縣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愛管這些風流閑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這姓韓的媳婦——那是妖怪嘛!”

“這場風真真切切,這件事沸沸揚揚。”賈富春道:“風過之後,蝗蟲也就沒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裏就起了謠言,說這是劫數,‘五月江南遍地蝗,掃盡蒿草掃田莊,萬姓仰天哭聲慟,驚動慈悲九宮娘,乘風駕雲上九霄,拜奏王母並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懇請雷火赦昆崗。遂以風劫換蝗劫,舍去道觀舊廟堂。積善積惡皆有報,難逃天數真茫茫……’還有許多童謠,大抵也是白蓮教裏的切口俚詞——所以袁枚親審這案子,也有個以正壓邪的意思在裏頭。”

黃天霸聽了默不言聲,賈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綠林剪徑的刀客,有的是市井無賴梁上君子、賭場宵小之徒,隻懂得雞鳴狗盜、坑蒙拐騙,風高好放火月黑殺人夜,能說出這大的道理,肯定已見過了劉墉、聽了劉墉的訓誨。他心裏一陣輕鬆,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褲子襠巷在莫愁湖東北虎踞關一帶。名字難聽,地方也破爛,一色都是曆年逃荒落腳南京的饑民。一片窩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稈兒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窩子”,歪七扭八橫豎不一地“臥”在街旁。師徒三人坐騾車走了足一個時辰才到,卻不直抵宿處,老遠在巷口便下車付資步行進街。

此時已近戌中時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輪黃得癆病人臉似的月亮,周匝起著風暈,將迷蒙不清的月光灑落下來。黃天霸跟著他們,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進了迷魂陣一樣,一會向北,又拐東,一會兒踅西,又轉向南,但見一街兩行到處都是地攤,江湖賣藥的、賣古董的、賣雨花石的、賣舊書舊畫舊碑帖的,什麽煙料、玉器、雕鏤蟈蟈葫蘆、唱本、盆景的……甚至還有賣狗的,雜亂喧鬧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鴨子張的內畫煙壺!識貨的您來——有一個假的砸我攤子!”

“金回回的膏藥囉,跌打損傷腰疼腿酸膿癤疤瘡……”

“——哎!寶刀寶刀——祖傳破家賣了!吹毛得過、殺狗不見血——”

“掛漿手爐,屁眼玉塞兒——十姨廟裏貨真價實!”

“餛飩餛飩——老城隍廟的燒雞、水煎包子加鍋貼兒……好吃不貴囉……”

微弱的月光下,各種羊角燈、氣死風燈,紅黃綠西瓜燈閃爍不定,長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樣流移的河燈,家家戶戶窗上階前門口擺著的盂蘭燈,有的像放焰口一樣燦爛,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螢、墳地裏的鬼火般閃爍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陸離的月色下,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見長衫的、短褐的、滿身珠光寶氣的、破衣爛衫甚至骨瘦如柴打著赤膊、滿手汙垢頭發蓬亂的乞丐,有的地方擠擠挨挨,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著雞鳴犬吠蟈蟈叫、妓女們拉客打情罵俏聲、茶樓飯館夥計接客送菜的尖嗓門兒……擾攘成一片,不一會,黃天霸已是不知東西南北了,因笑謂黃富光:“也真虧了你們,在南京也能尋出這麽個寶地——這是鬼市嘛!”

“爹別小瞧了這地塊——去去!”黃富光推開了兩個來拉黃天霸的野雞,壓低了嗓門兒道:“五方雜處三教九流都在這裏軋碼頭呢!這裏有的是闊主兒——您瞧那座戲園子,別說秦淮河的香君樓,就是北京的祿慶堂,有這麽金裝玉裹的麽?您瞧那邊的關帝廟,挨邊的就是山陝會館,會館北邊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觀音菩薩的道場,全都一嶄兒新——這就是咱們住的老茂客棧了……”

黃天霸邊走邊聽,若有所思地左右張望著,有點心不在焉,聽見說“到了”這才收回神來,看那處客棧時,一色都是平瓦房,東邊一帶矮牆敞著大車門。滿地都是淆亂的車輪碾轍騾馬蹄跡,裏邊似乎是存貨庫房和飲喂牲口的廄房;緊挨著廄房庫院,又一處大四合院,卻是南北兩進。老茂客棧正門是沿街鋪板門麵,三級石階一溜出去,足有六丈開闊,一律敞著,裏邊竟有小戲院子來大,房梁下支著六根柱子,柱間擺滿了安樂椅茶水桌。滿屋的茶客有的綾羅纏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煙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說笑打諢的嘈雜成一片。煙氣水霧間賣冰糖葫蘆的扛著架子,賣巧果酥餅油條麻花的著籃子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嚶嚶嗡嗡的人聲中還夾著個說書的,嗓門卻是甚亮:

劉延清老大人接到劉康請柬,知道筵無好筵,轉念一想——劉康毒殺賀道台並無實據,他現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樣的品級呀!倘若不去,一來於禮不合,二則是怕劉康賊起疑,反為不美。罷罷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龍潭虎穴,老夫也要闖一闖了……

黃天霸一聽便知,說的是《劉延清夜斷陰曹誅劉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著賈富春黃富光在竹椅雜錯的縫隙間往裏擠,便見客棧老板已從書案屏風後閃出來,雙手拱著道:“黃老板——承蒙抬愛本店,您發財!”一邊哈腰讓道:“夥計們早就安置好了。老板還沒進飯——這雅間裏頭備好了的酒菜……您請您請……唉,對了,就是北首第二間……”黃天霸此時才看清,原來茶座兩邊,還各設著幾間雅座,隻一幔上下的米黃紗幕嚴絲合縫,外邊燈光太亮,瞧不見裏邊的燭,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來。因扳著門端詳著笑道:“走遍天下店,沒見過這式樣的,造得巧!又透亮兒又不得進蚊子,天棚上拉著吊扇,也涼快——”一眼瞧見燕入雲、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華幾個人在裏邊,便不再言聲,跨步進來,四個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為你從燕子磯下船了呢!”燕入雲笑陪黃天霸入座,說道:“石頭城外都被風吹成平地了。擔心你轉碼頭,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講一個‘信’字,”黃天霸知道周圍人色極雜,放聲嗬嗬一笑,說道:“隻要不是下刀子飛箭雨,哪有個不如約的理?”尚未及款敘,聽那講書的堂木“啪”地一拍,說道:“……這麽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氣——列位看官,你道劉康因何如此吃驚?隻見來人年方一十六七,頭戴栽絨花軟冠,腳蹬元緞軟靴,頭緊腰緊腳緊一身三緊夜行衣靠,麵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黃天霸其人來也!”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愣過一陣子才想到是說書說到了緊要關口,不禁相視一笑。黃天霸隔紗幕向外瞧,隻見滿庭座客或俯或仰,個個目瞪口呆盯著說書的,連門前茶桌上兩個野雞堂子的娼婦,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著眼看著講書台。裏裏外外一片岑寂,靜等著下文。再看講書的,卻是個五十多歲的瘦幹老頭子,一腳微蹬一腿稍屈,雙手按著講案,細長的頸下大喉結一動不動,雙眉緊鎖,鷹隼一樣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將響木柔聲一拍,說道:

劉康賊子吃了一驚,霎時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來又是你這乳臭小兒!我問你,我與你前世有怨?”

“無怨。”

“今生有仇?”

“無仇。”

“劉延清與你是親?”

“非親。”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殺我五名心腹,太平鎮又單刀奪席相救那延清老兒,今日又三鏢打碎我三杯酒,卻是為何?”哼哼!黃天霸冷笑一聲,說道:“隻為延清大人與我有知遇之恩!你這贓官三番五次加害於他,須要知頭頂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錚錚七尺男兒,豈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劉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識相啊!我也聽得你的威名,我也見得你的手段,隻可惜你錯認了我劉某人,我劉某雖然隻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嶽綠林雄豪廣有結交,府中之士個個武藝高強,隻怕你來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叢劍樹,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劍來飛雪氣如虹!”

“來人!”

劉康大喝一聲:“前後庭堵了,衙役家丁鳥銃封門——你就是土行孫,也難逃今日之劫!”

話音一落,便聽得屏後廊下雷轟般答應一聲,雲中子道長執拂而出,八大散人披發仗劍一擁而上,將黃天霸團團圍定。十枝火槍、強弓硬弩將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來黃家英雄此番難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麵孔對座客聽眾說道:“列位看官在下麵吃點心喝茶揮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頭子唇焦舌燥唾沫幹咽——這正是,欲知今後事,明日請再來。承謝了,承謝了……”一頭說,便端小笸籮兒挨座兒收錢。

客棧裏緊繃繃的氣氛一下子鬆弛下來,一些個聽蹭書的茶客紛紛起身出去,頓時便走得稀稀落落,隻緊挨著雅座的一桌男女還不肯散。還有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各攜一個妓女,樂得嘻嘻哈哈,兀自評說“蓋世英雄黃天霸”。蔡富清見黃天霸一臉不耐煩,胡亂扒著飯不言語,料知他急著想見劉墉,因湊到他身邊耳語道:“這兩個是本地碼頭的舵子[1]

,等著收場子錢呢!您瞧,西牆根南邊收拾招子的,那是劉先生……”

黃天霸這才隔紗門細看,見果然是劉墉,擺著卦攤,桌前蒙著太極八卦圖,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還有簽筒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紙卷兒。劉墉已站起身,摘下牆上“吉應如響,晦開似月”的幌子,微笑著不緊不慢往一隻米黃袋子裏裝鐵算盤、判紙和桌上的散亂物件。黃天霸這才知道劉墉也住在這客棧裏,因問廖富華:“這位算命的靈麽?住在哪屋裏?我想去請他起一課。”

“靈,靈!昨晚南京道衙門的胡師爺、周師爺和高師爺還叫過去測了半夜的字呢!”廖富華忙笑道:“老板一點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設在馬廄西邊北房第二間,和我們緊挨著。您消消停停吃飯,洗涮過了,把他叫過來。夥計們也都想見識見識他的能耐呢!”黃天霸已知他們安排妥帖,還想問什麽,卻見老板胳膊上搭著一疊濕毛巾顛著從後店出來,在紗門外對那胖子賠笑,說道:“請爺們用巾——後頭預備好了的洗澡水……這是抽頭兒火子(錢),請爺點點。”

那胖子用毛巾揩著手,擦著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們少坐一時就過去——水不要太熱。”老板答應著就要進紗門,那瘦子卻叫住了,說道:“告訴那個算命的毛先兒,叫他我屋裏候著,就說我金龜子的話:老洪,還有這玉蘭玉清兩位姑娘,想求問事情兒。”玉蘭拍手笑道:“還是我們金爺可人意兒,來時間和玉清嘀咕,想請這位毛先兒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貴,你們正好請客!”

黃天霸隔門聽著,已知這一胖一瘦兩個家夥想和雅間裏的人無事生非。他老經江湖的人了,心裏生氣,卻不動怒,接過老板遞來的毛巾放在桌上,說道:“我原也想請毛先兒起課的。既然有人搶在前頭,先盡著他們——走,洗澡去。”因和眾人推門出來,卻見挨著金龜子那張桌南一席,還坐著兩個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說笑,竟是六太保梁富雲和五太保高富英。黃天霸也不理他們,放肆地在門前伸個懶腰踅身便踱向屏風。聽身後那個叫玉清的女子浪聲浪氣說道:“方才洪三哥說,不信黃天霸的鏢打得那麽神乎。我們堂子裏也有會打鏢的呢!叫玉蘭妹妹給你亮手絕活兒,你就信了!”黃天霸正走到屏風拐彎處,聽見這話,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鏢兒?”那個叫玉蘭的年可二十歲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妝了的小旦似的,撇著猩紅口兒,用手絹子隔座虛打一下玉清,說道:“玉清姐姐教我的,這會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別饒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擠成一條縫,仰著身子道:“婊子打鏢,咱情願挨了!——怎麽個弄法兒,說個章程!”言猶未終,口中已多了個物件,取出來看,卻是一枚嗑淨了的瓜子仁兒,剛張口要問,見對麵玉蘭唇口輕啟,分明一聲細碎的瓜子殼破裂,一粒瓜子仁已又飛進自己口中。瞟一眼身邊玉清,也在如法炮製——左手向右手遞瓜子,右手瓜子像著了魔似的從手中直彈飛入口中,全憑舌頭、牙齒和練就了的吞吐氣息,將瓜子皮和子激射出去,子皮兒飄落在一邊,子兒卻不偏不倚都打在對方口中。十幾個沒有走的閑客,連正收拾桌上壺杯碗盞的夥計也都看呆了,齊發一聲喝彩“好”!

黃天霸也看呆住了,兩個男的仰坐張口不動,兩個女的皓腕翠袖翻飛,瓜子兒弧線飛入口中,子皮兒飄飄落在一邊,瓜子兒如連珠鏢般一枚接一枚層出不窮射出,身法好看,準頭也是極佳……他留神看著,尋思自己口中噴氣打鏢,若也能似這兩個女人這樣快捷,那該多好!一時便聽洪三狂笑,說道:“好,好!真的服你們了!你們的‘鏢’打得比黃天霸好——認了!”

“這叫婊子鏢打黃天霸!”叫金龜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絕活兒——明日到春香樓擺花酒,我哥兩個給你們捧場。”洪三笑得捧著肚子道:“……這叫黃天霸不如婊子鏢……呆會兒你們問問毛先兒,將來能不能也當個女車騎校尉將軍什麽的官兒。哈哈哈……”那個叫玉清的妓女用手絹兒包指頭頂了一下洪三腦門兒,笑道:“我們才不問那些個呢——我們問的是,怎麽著從良,尋個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鄧通般的有錢漢子,將來立貞節牌坊,叫袁子才給我們寫一篇誄文,名傳千古!”

所有的看客齊發一陣轟然大笑。黃天霸心中陡起疑雲:莫非這幾個坐地虎痞子嗅到什麽味兒,是衝自己來的?因轉臉對朱富敏道:“這幾個家夥損辱我太甚,叫老七他們不拘誰,教訓教訓他們!”朱富敏笑道:“喏,您瞧,富英已經湊上去了,咱們走,後頭歇著看好戲。”說罷便引著黃天霸往後店走去。

出了屏風後門,黃天霸才看清爽,連東院客舍也是三進:向東踅過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幾步,又向東一個小門,裏邊竟是個獨院,三間正房略高大一點,沒有西廂,東廂房隻北邊三間亮著燈,南邊幾間都是黑洞洞的。十分破舊的院落卻極安靜,隻西北上不知哪一家做法事超度亡靈,鼓鈸鋥鋥,傳來尼姑們細細的誦經聲:

……畢竟成佛。爾時十方一切諸來,不可說不可說。諸佛如來,及大菩薩,天龍八部,聞釋迦牟尼佛,稱揚讚歎地藏菩薩,大威神力不可思議,歎未曾有。時仞利天雨,無量香華,天衣珠瓔,供應釋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薩已,一切眾會,俱複瞻禮……

賈富春見他凝神回顧,笑道:“這是褲子襠北寧家給老太太誦《地藏經》超度亡靈——這個院子是老茂客棧創業時候修的,原來堆的雜物。咱們夥計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圖個清靜。”黃天霸笑道:“我不是嫌棄地方兒賴,嚴謹些,我們的‘貨’就平安……一進門我覺得這地方挺熟的,現在想起來了,這地方原來叫日升店——是富威的盤子。我就在這店裏收夥他當幹兒子的。你們六兄弟當時在北京跟著老爺子,不知道這事兒。”

“這地方兒還是富威帶我們來的——都告我們說了,笑的了不得!”賈富春笑道,“您這次是綢緞茶商大老板,住上房東屋,我和富敏富清富華四個住西屋。劉——毛先兒住東廂盡南亮燈的那間破房子——沒法子,這是身分兒不同嘛。待會兒請毛先兒到正屋,咱們請他打卦測字兒……就怕有外路子客請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富揚擋客。”黃天霸冷冷說道:“就說金龜子叫走了——咱們正屋裏說話。”

於是一行五人都進了上房,待店中夥計打來洗腳水,各人泡腳兒洗著。廖富華笑道:“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頭城那邊,從店主到夥計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孫,起居說話是多麽方便!”黃天霸道:“我讓富英教訓這兩個稔兒,也為這個意思。富威在這裏是金盆洗手,並沒有跌份兒。現在要把盤子拾起來——我們辦這麽大事,連個小店都把握不住,處處防人耳目,那還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兒,別教他在金龜子那裏等了,我料著富英已經得手了。”師徒們正說著話,隻見梁富雲笑嘻嘻踅進來,忙著給黃天霸磕頭時,黃天霸笑道:“咱爺們私地裏用不著這一套,你給燕爺行禮是正經。”

燕入雲自石頭城外下船便一直悶悶的,仿佛心思很重。黃天霸師徒說話,他也無從置喙,隻見那兩個妓女“鏢打黃天霸”時,臉上才略帶笑容。此時早已擦了腳,見梁富雲要行禮,忙雙手扶起,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怎麽得手的?神打、穴打、跌打還是藥打?”

“使的藥打,省事些兒。”梁富雲笑嘻嘻地說道:“我估著他們也就來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來。”說著已聽院門外腳步雜遝,他便閃身進了東屋。

果然一時間高富英一臉肅穆進來,後頭還跟著洪三和金龜子。燕入雲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隸武林世家,隻為在保定府與“一枝花”同在義合樓營救為惡霸欺占的女子雷劍,心中結下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緣,甘心拜入了白蓮教。黃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卻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稱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兒流氓無所不有。什麽“穴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類下九流的玩藝都能來幾手。平日閑談“藥打”,也隻聽個名頭,今兒親見,燕入雲倒覺好奇的。燈下打量洪金二人時,卻也不見有什麽異樣,隻洪三臉上略帶迷惘之色。金龜子黑沉個臉,掃了滿屋人一眼,說道:“啥子名堂?擺這玄虛給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沒有理會金龜子的話,卻轉臉問燕入雲身邊的蔡富清:“你來看看這兩個人。他兩個在那裏玩婊子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綿陰掌——”一邊說,用指頭點著金龜子的臉:“您瞧這印堂,桃紅裏帶了暗煞,還有四白穴,您瞧您瞧——這裏睛明穴,還有人中穴……”

金龜子被他搗得發怔,直眨巴眼睛,見他將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兒圓,狐疑地看著他的臉,摸額頭試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會兒,立著眼罵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這裏來,涮我的開心!哪裏來的野倥子,你他媽敢情是個瘋子!”

“叫他們走吧。”蔡富清一臉篤定蹺足而坐,擺著腿對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們的病,再說,我手裏也沒有藥——我們巴巴地等著要吃酒高興,你帶兩個死人來攪場兒。”“這種江湖賣藥把戲我見得多了!”金龜子冷笑一聲說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碼頭,三刀六洞紮得起,煎餅鍋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場子——洪三兒,甭聽他胡說八道。咱們走,明天帶算盤來。”說罷轉身便走。

洪三遲疑地轉過身,剛邁了一步,忽然驚呼一聲:“老金,他媽的邪門兒!我右腿發木,抬不起來了!”金龜子還沒邁門檻,聽他一驚一咋,下意識地頓了頓腳,也覺右腿有點涼浸浸的木麻上來,卻還能活動,心裏也犯嘀咕,嘴巴卻仍硬挺,說道:“我一點事也沒——你是叫他們鎮住神了——這一套我也玩過!”

“老五你不該帶他們來。”蔡富清道:“這必定是老六,不知這兩個畜牲哪裏得罪了他,就下了綿掌——找兩個店夥計,趕緊送他們走!他們是這裏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這裏,我們正經生意人,招惹不起!”

金龜子這下子似乎也有點慌神,蹲身按了按小腿,又捏腳麵,隻覺得小腿發涼,腳麵已木得全無知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遂轉身對眾人一揖,說道:“各位老大來到賤地,就是我們財神,兄弟豈敢有得罪之心?言語不謹無意冒撞之處,老大五湖四海之量,定能鑒諒——隻是兄弟見識鄙淺,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綿陰掌這等功夫。有罪有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黃天霸倒也賞識這瘦金龜子硬氣,心裏暗笑,口中歎息一聲對蔡富清道:“老三,給他們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這些是非!”

蔡富清滿不情願地答應一聲,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對金龜子和洪三說道:“把衣服脫掉,隻留一條短褲,脫淨了脫淨了!——不是師父的話,老六那脾氣,我也不敢得罪,算你們尋到了真佛!”洪金二人腿上麻木不仁,心頭驚慌,煌煌燈燭下各自脫得赤條條的。幾個太保一邊看著,一個肥若壯豬,胸前黑毛蓬亂,一個瘦骨伶仃,像個幹猴,都是肚裏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運功!”

“是……”

“看著我,東張西望什麽?!”

“是……”

蔡富清卻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離那二人約許五步之遙,突然左右腳齊頓“嗬啊——”大吼一聲,右掌虛空一個白鶴亮翅,在茶碗上空虛繞三圈,自腰功帶以上,隻見一個氣包周身運來運去,臉漲得噴了豬血一般,箕張右掌向二人憑空推去,眾人不禁一陣低聲驚呼:洪三和金龜子**期門穴當中,竟各自顯現出一個殷紅色的掌印!金龜子和洪三看得清爽,頓時唬得麵無人色。燕入雲也自心下駭然,指著問道:“老板,這就是綿陰掌?”

“不錯,這是綿陰掌。”黃天霸不動聲色地說道:“是山東端木世家獨門絕學、老六偷來的功夫。為這件事我三次登端木門,送了千金重禮,承認隻戲不打不傳[2]

,才算饒他一命。你們定是口不關風,說什麽歪派話惹惱了他。不妨的,他隻是懲戒你們,不會要你們命的。”

金龜子和洪三這才知道黃天霸是“老六”的師傅,雙膝一軟齊跪了下去,隻情一個勁叩頭,求告:“那就請大師父金麵,讓六爺趕緊救治……這會子膝蓋下頭都沒有知覺了……”

“你們方才說‘明天’來。”蔡富清板著臉道:“不是老五好心,你們還有‘明天’?”他擺步兒踱著,像私塾老先生給學生講書,緩緩說道:“綿陰掌不傳江湖已經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獨秘。這種掌可怕之處,擊人不用挨身,五丈以內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無大痛苦,隻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風無藥可醫。最教人不堪忍受的,是到最後形同死人,唯有耳聰心明——你們想想,你其實沒有死,聽著家人商議料理你的喪事、何日出殯、幾時請和尚道士超度、什麽時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張聽著,是個什麽滋味?”

他沒說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體,都是臉色慘白、通身汗流,伏身仰臉泣聲哀告:“師父師父……各位老大……”金龜子還略撐得住,隻請“佛手高抬”,洪三已是軟癱在地渾身發抖。

“什麽他媽的城東雙煞,就這副熊樣兒?”梁富雲笑嘻嘻從裏屋掀簾出來,照屁股一人給了一腳,說道:“老子賭輸了錢,本想捉你兩個弄幾個使使,到你們死不了活不成時候收寶,偏是五哥操雞巴這份閑——給,一個一包藥,先護住心,喝掉!”說著,將兩個小桑皮紙包兒丟了地下。燕入雲端了茶來,兩個人抖著手,齜牙咧嘴各將一包土灰色散劑吞咽了肚裏,苦著嘴兀自道謝:“謝六爺,謝謝……原來六爺賭輸了,褲子襠西局子裏去,我兄弟包場你收火頭。一晚上三二百兩是穩穩當當的……”

[1]

舵子:指坐地吃碼頭的幫會頭目。

[2]

隻用來賺錢、不用來殺人,不再行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