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追往事故交訪遺書 感炎涼邂逅車笠逢
三天過後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時,偏頭夜下了一場透雨,還吹了一陣子西風,清晨起來,響晴的天氣,竟透出涼意來。敦敏敦誠頭天約好了勒敏,一道會同劉嘯林去張家灣訪雪芹家的。他們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牽了一頭騾子從大門出來,正好覿麵相逢,幾乎同時看了看表,不禁會心哈哈一笑。上了騎徑奔戶部大街西邊勒敏的狀元賜第而來。恰到勒敏門首,一眼瞧見錢度正在下馬,還帶著一群官員,坐轎騎馬的各不一等。看見這兩個黃帶子阿哥過來,忙都站住了。有幾個還是他家旗奴,忙不迭過來,有的扶他們哥兒下騎,有的侍候著拴騾子,請安噓寒問暖說天氣的鬧成一片。敦誠由著哥子和這些人應酬,上前笑道:“錢鬼子聽說勒三爺升官,一大早就來巴結了?”
“敦三爺老鴰落到豬身上,盡瞅著人家黑了!”錢度和他們熟稔極了的,隻略一拱手作禮嬉笑道:“肖路選了漢陽首府,進京引見,勒敏回頭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想請過去嗯……那個那個——”他作了個舉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麵子不夠,隻好請吏部黃侍郎出麵做東,他掏腰包兒。老黃跟勒三爺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路也算患難之交,不好掃他的興,昨晚來過,勒敏說這幾日應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搶先一步。二位爺,我可是比你們先到的!”敦誠笑著捶了錢度胸前一把,說道:“什麽雞巴黃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兒我要——請客——老丁,是黃英傑是吧——”他突然轉臉問一個六品頂戴的官員。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兒請安說道:“回爺的話,是黃英傑!”敦誠笑道:“你給他傳話,就說我和二爺要出城轉轉,借他的轎車,叫他親自趕車過來送送爺!”老丁諾諾連聲答應著,敦敏已經過來,笑道:“就說勒三爺今兒有事,叫他改個日子再請,我們就不攪他的興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這是爺的恩典,賞他的臉嘛!”錢度見他二人趕客,大熱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謂眾人:“二位靖國將軍攪了老黃的席,咱們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眾人紛紛回轎上馬間,勒敏早已迎了出來,讓手兒請二敦和錢度進府,說道:“他們進去稟說有兩位黃帶子爺在門口攆我的客,我猜就是你們,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這酒,正思量推托的,就沒出來接你們。乞望恕罪罷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過!”敦誠笑著進院,卻不肯進屋,站在葡萄架下,說道:“你一個閨女許兩家——幸虧黃鼠狼是我們包衣,換了別人,你準爽約,不定拖著我們一道兒去陪酒呢!”目光搜尋著,摘了一串紫嘟嚕兒的大葡萄,一邊填一顆嗍著吃,口中叫:“不進屋了,你趕緊收拾準備走路是正經——再待一會子不定又有人來請了。”
勒敏隻好也不進屋,隻吩咐管家:“給我備馬。告訴太太我出門拜客,天黑才能回來。紀中堂的公子進學,又和喬銀台家的定親,晚上請客,叫太太過去賀一賀,陪紀夫人吃酒,替我告個罪兒——給我多帶點錢,銀票也成。要是回來早了,興許也趕過去的!”那管家連聲答應著,又問:“一千兩的銀票成不成?”見勒敏不耐煩,忙就去了。敦誠便問:“嘯林公不能一同去了麽?”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皺眉說道:“那天走半道兒,頭就暈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我怕出事兒,緊忙回來了,今兒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硯齋畸笏叟一幹人老病死走風流雲散,再不是當年情景兒了。”說罷長透一口氣。敦誠怔了一會兒,說道:“人還不就那回事!好比莊稼剔苗兒,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爺犯糊塗,瞅著哪個不順眼,順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終天年,水旱瘟蝗殍屍遍野,那叫劫數。就如我們去看雪芹家,也就盡盡心罷了,還能救活他不成?”說著已報馬匹備好。四人一同出來各自上騎策鞭出城徑奔張家灣。
因有方才那幾句對話,幾個人心裏感觸,都有些沉悶。出了城過通州,人煙頓見稀少,一湛兒青的天,廣袤無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青紗帳,因夜裏下了雨,咯咕拔節兒響,夾道楊柳老槐濃陰遮避,在風中枝幹搖曳,簌簌瑟瑟抖動的葉片碰撞和著蟬鳴響成一片,官道北邊極目遠處,燕山餘脈綿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嵐氣縹緲蒙遮。雖已至秋令節氣,可天氣仍在盛暑之中,從人眾叢雜的城裏乍出,望著這略帶了秋氣的原野,幾個人心胸都為之一快,一陣哨風掃樹而來,撲胸涼爽,敦誠第一個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嘯一聲“好風——他媽的,城裏的風都是臭的,汗臭腳臭人肉臭味都有!”
“這話不錯!”勒敏的興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透出來,“你們瞧著我勒敏,到晚年絕不學張衡臣那樣戀棧,我必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兒,帶老婆兒女男耕女織!”敦誠一手執韁,一手扶著疾走的騾子。隨著一縱一送,口中笑道:“說說容易罷了。‘滿城風雨近重陽’隻寫了一句,催課胥吏來了,詩就沒興了——我在德州遇見馬二侉子,跟我誇說吃過人肉。問了問,原來是曉嵐公的老腳皮包餡兒餃子!他還蠻得意,說‘有幾個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灣知府徐友德,補服肩頭上頭繡了個龍爪子,我說你怎麽這麽個別?他說:‘我陛辭時候皇上拍了拍我肩頭,說:“台灣要緊,好生做去。勿負朕望!”——這是皇上拍過的地方,當然要繡上龍爪!’人哪,到什麽景就有什麽樣兒,這會子想的桃花源,晚間吃酒,滿眼滿心都是酒菜,見了皇上激動,思量忠君,回任上見了銀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沒說完,錢度已經失笑,接口兒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說得四個人一齊揚鞭大笑。這麽一路說笑,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一個半時辰,敦誠在騾上忽然揚鞭一指,笑道:“看見這河灣上那座小橋沒有?對岸那個土崗子下頭的村子,就是張家灣了。”
四個人幾乎同時勒住了坐騎。望著融融日光下蒼翠籠罩著的這個鎮子,驀然間都是心裏一沉,一路歡快突然消失殆盡。勒敏還是頭一次來。敦敏敦誠每回京卻都必來的,就在河灣對岸兩箭之遙,村旁婆娑老樹掩映著三間茅屋裏,他們曾多少次一道兒擁爐煮酒脫帽論文?又多少次一道兒,一個背上馱了大毛,一個項上騎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尋勝,詠詩作詞?這一灣碧水仍舊一滑而東,敦誠曾背著小毛跨石磴兒,裝作“不小心”,叔侄倆一同失足落水,叔侄倆在水中打水仗嬉戲,雪芹也抱著大毛跳進來,四個人打得水花四濺,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觀戰的情景,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淺如昔,岸邊依舊楊柳絲絲縷縷隨風搖**,水中卵石依舊苔綠茵蘊柔若碧煙,卻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誠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卻聽錢度哽著嗓音對勒敏道:“你看,過去這座石橋,一漫上坡兒,幾株老槐樹掩著的那個柴門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樹,底下幾根條石的,夏天我們常在那底下歇涼兒喝酒的……”
“我們過去看看吧……”勒敏也不勝感慨,卻不似三人那樣悲淒,牽馬踏著小石橋走在前頭,歎道:“我還記得二爺寄給我《贈芹圃》的詩——碧水青山曲徑遐,薛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毷白眼斜……”吟著,他也喑啞了。
四個人過了小橋,勒敏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並不在鎮裏,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個低崗上,隻是林木茂密,遠看去和村莊連接在一起而已。此時天已將午,一色濃綠的芳草漫堤遠去,那條蜿蜒小道兒上也都稀稀落落長了草,卻都株株挺拔,似乎沒有人踩過。眼望著緊閉的柴門,低矮的短牆上爬滿了薛蘿牽牛,靜得隻聽草中鳴蛩細細的吟鳴,他們愈來愈覺得是一座空舍,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他們心頭。
……仿佛怕踏陷了那條土路,四個人放了韁繩,由著騾馬去啃草飲水,小心翼翼到門前。敦誠上前,定了定神才輕輕敲門,小聲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來看您來了……”
…………
沒有人應聲。
敦誠隔門縫兒覷了覷,一把推去,那破舊不堪的柴門“吱呀”一聲呻吟,連軸兒斷了歪在一邊。四個人進了院便一目了然,這裏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細打量,三間茅屋頂上苫草朽黑,幾處塌陷,簷下門窗塵封蛛網……苕苗兒黃蒿東一株西一絲長得齊胸高,連西山牆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長滿了苔蘚,爬著纖細黃弱的何首烏藤……隻有東窗下一叢勿忘我花開得極旺,在豔驕的日光下花葉鮮明得刺人眼目。
錢度見那門沒鎖,輕手推開了,一隻獾子衝門而出,把四個人都唬了一跳。進門看時,更是淒涼:盡自窗欞紙破,陽光斑駁透入,屋裏陰氣難當。大約久漏潮濕,地下白茸茸一層毛,印著不知名的小獸爪跡。原來糊得整潔光亮的壁紙,煙熏蟲蛀得變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還扔著一卷爛氈,還有剪過的碎紙片,雜亂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篾兒是曹雪芹糊風箏用的,貼炕靠在牆角,也已經朽得變色。靠北牆敦誠親手貼的那副和合二仙畫兒,也已經褪色,變得慘淡幽暗,畫上一男一女兩個童子仍在啟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說:“這裏的事我們看見過。”
“站在這屋裏心裏都發森。”錢度說道:“咱們到村裏問問吧。”三人滿心淒惶,點頭正要退出,敦誠眼尖,一眼瞧見南壁門西幾行墨跡,說道:“這裏有壁題詩——是……宜泉先生來過!”
敦敏勒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見是一首題壁詩,上寫:
傷芹溪居士: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謨謨,劍橫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心晚照涼!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穀旦慘筆
果然是張宜泉一手極剛健的瘦金體字跡。
四個人在這殘院敗屋裏相對無言,都有滿心的話,卻又無從談起。過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們到鎮子裏先吃點飯,再打聽芳卿下落——我估著芳卿是……”他想說“改適了人家”,這話畢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親戚,或回了南京——咱們問問明白再說罷。”敦敏木然點頭,敦誠卻不甘心,鑽進東灶屋又翻看一氣,失望地拍著手上灰塵出來,說道:“走吧。”
張家灣本是個村莊,因京師至熱河驛道就從莊北經過,惠濟河運河相通,南來向承德、奉天運的貨都打此地水旱接轉,因此漸漸成了集鎮。卻也因向北轉運的貨物不多,雖是集鎮,倒也不甚興旺。隻鎮北一條街,從南望去卻仍是村莊模樣。四個人滿懷抑鬱悲愴,穿巷來到鎮北,隻見碼頭旁矗著一座驛站,倒是修得富麗堂皇,東西橫亙一條街不過半裏長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幾家生藥鋪、茶葉瓷器店都門可羅雀,還有什麽房、紙紮店、棺材鋪子都上板兒打烊,隻有幾處大樹底下賣瓜果的,用手揮著破芭蕉扇子,有氣無力地拖著長聲叫賣:
“哎……開封府新到的無籽兒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錢……”
“甜瓜囉——新鮮嘣脆兒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麵頭兒瓜,老頭沒牙吃了長壽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來的掛霜李子,仨子兒一斤……”
四個人問了幾家鄰舍,都說沒聽見過曹雪芹這個人,問“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尋問了一戶本地人,才曉得這裏原住過幾戶姓曹的,去年都遷走了,隻曹家祖墳還留有家人看墳,再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時牌,又住了風,熱得蒸籠似的,四個人都是又渴又餓,便商議吃過飯再打聽。敦敏因指著驛站道:“這街上飯館兒,蒼蠅嗡嗡撲臉的,我嫌髒——我們驛站吃飯去!”錢度道:“罷了罷,哪裏不能將就一頓呢?雪芹令尊還不是為騷擾驛站,叫人砸了一黑磚。稍檢點些,不定就起複了——雪芹也不至於落個……”
“嘻!”敦誠哂道:“那是曹公[1]
正在晦氣頭上!上頭想整你,你頭朝北睡覺也敢彈劾你抗上欺君[2]
——如今世道,整日到驛站用官中銀子請客巴結過往官員的地方官有的是——我們吃飯給錢,怕他個鳥!”說著,牽著騾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訪不著芳卿心裏焦躁,隻好跟著。
驛站就在街西頭,不到一百步遠近。乍從焦熱滾燙的日頭地裏進了寬敞爽亮的倒廈門洞裏,穿堂風涼浸浸的,十分宜人。他們都穿的便衣,質料考究卻又塵垢汗汙。幾個在門洞裏正吃飯的驛卒都看不出來頭,張著眼發愣。敦誠卻有辦法,從袖子裏抽出黃帶子,一頭束腰,舒緩地跺跺腳,對驛卒道:“叫你們驛丞來!”又笑謂勒敦二人:“看看,還是這裏幹淨舒展吧?吃過飯就這裏睡個午覺,還幹正經差使去。”那驛卒見裏頭有黃帶子阿哥,早飛也似跑進去報說去了。一時便聽腳步聲雜遝近來,一個聲音說著“是哪位爺來了?大熱天兒,還不快請進——”話沒說完,驛丞已經從廊下轉出身來,一眼瞧見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喲!是我們主子來了——奴才晉財兒給二位爺請安了!”說著,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又磕了頭,這才站起身來。
“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園的那個狗才晉財兒麽?”敦敏笑道:“你也會做官?怎麽選到這裏了?”晉財兒笑道:“肖路不過是個騾馬幹店馬廄裏的跑堂夥計,還當了漢陽知府呢!天底下的營生兒,數當官最容易了!我這個芝麻官兒,還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誠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別他娘的嘮叨起來沒完——這是戶部錢爺,這是新任湖廣巡撫勒三爺——快給我們弄飯,有綠豆湯——就他們喝的那,先端一鍋我們喝!”
晉財兒連聲答應,又向勒敏磕頭,起身吩咐:“給爺們飲牲口——上房太熱,上房東邊過道兒拾掇出來,又涼爽又幹淨。告訴夥房,叫他們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爺的衣裳都汗濕透了!這驛裏設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換下來。這麽熱的天兒,洗了一會兒就幹!”一邊說,前頭引導四人往裏走。張羅著在更衣亭換了幹淨衣服,又導向上房東。果然是個寬可丈餘的過庭大門,朱漆銅釘上狴犴輔著銜環俱全,一色的臨清磚鋪地,卻洞開著,南北風都可穿庭而過,幾個人至此,已渾不知外邊炎熱蒸人耨惱煩心的天氣。
“我走過的驛站不計其數了。”勒敏見已設了座椅桌子,一頭坐了,端著綠豆湯打量四周,說道:“這樣規製的驛站,真還是頭一遭見著,這像是廟?——又像是……宮裏的規製呢!”晉財兒笑道:“中丞爺看得不差!這是內務府管的驛站,不歸部裏管。因先帝、今上每次從承德回來,進北京城都要辰時,不能錯了,預備著禦駕要來得早了,就在這裏暫歇駐蹕。尋常官員是不能在這裏住的,這上房更是禁地。爺們看,西廂房裏現住的是黑龍江將軍濟度,叫了唱兒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說他也不敢了……”一邊說著,菜已經端上來。敦誠笑道:“你這殺才,是說給我們聽呢!放心——連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們不在這住,吃你一碗涼水過麵,我們少歇一會兒還有正經事要辦呢!”
那晉財兒高低不依,還是篩了一大壺酒,自在旁邊侍候,請他們四人坐席說笑吃唱,西廂間絲竹弦歌,倒也別有一番情趣,敦誠正欲向晉財兒打問芳卿下落,敦敏卻止住了,說道:“你們聽——這詩歌有風韻!”眾人側耳細聽,西廂間弦管皆住,隻聞箏聲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淒,一個女聲似歌似吟緩緩詠唱:
東風作絮粘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
扶荔宮中花事盡,卻羽殿裏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
往日風流雲煙散,梁園回首素心違。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說道:“想不到這個僻壤偏鎮裏歌女,也能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廂一個粗喉嚨大嗓子男人高聲笑道:“相逢難咽這臭驢(南雁皆愁侶)——這是他娘的什麽辭兒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爾一笑。卻聽那濟度將軍又道:“老子是個儒將,最喜歡讀《紅樓夢》了!嗯,這個這個——奉天將軍跟老子說,他聽過一套《紅樓夢》曲兒,你會不會?——好!你唱,老子加賞你五兩銀子。媽拉個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牛師爺,她唱你記,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誰真懂《紅樓夢》!”
他沒說完,敦誠一口酒沒咽,“撲”地全噴了出來。錢度嗆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晉財兒忙就過來給敦誠捶背。眾人靜聽時,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歲轉豔陽天,甘雨和風大有年。
銀幡彩盛迎壬日,火樹星橋慶上元。
名園草木回春色,賞燈人月慶雙元。
冷清清梅花隻作林家配,不向那金穀繁華結塵緣……
“這是《鼓頭》了。”勒敏歎道:“作詞人不俗,隻是還欠推敲。翰林院難聞此調。”敦誠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師十大可笑,頭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錢度道:“別說話,吃酒靜聽!”眾人便不言聲,聽那女子婉轉唱道:
林黛玉薄命紅顏,她本是絳珠仙草臨凡。靈河岸上,多虧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宮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報,此心耿耿難忘那前世緣……
“嗯,配上這箏聲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飛情越!”敦敏說道。“——真好!”西廂裏濟度的聲氣也道:“真好……和我讀的《紅樓夢》一樣!老牛,媽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給我記著……”少頃便聽他鼾聲如雷。一長一短時斷時續的呼嚕聲中,笙歌仍在繼續。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喪椿萱,無奈何母舅家中來把身安。外祖母愛如明珠掌上懸,與寶玉耳鬢廝磨一處玩。迎探惜春女嬌蓮,還有那寶釵寶琴二嬋娟……一同居住大觀園,國色天姿相聚一團,起了個海棠詩社輪流相轉。吟詩作賦,賞花消遣,人間佳景樂事全……
那賣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時而道白,描摩《紅樓夢》中人物聲口,一時賈母,一時王夫人,林黛玉之嬌弱伶俐,薛寶釵之沉渾穩重,賈寶玉之癡情溫存,王熙鳳之精幹潑辣……個個聲情畢現;鼙鼓一擊絲弦再起,頓時又清音繚繞,時而綿綿悠悠似詠似歎,時而娓娓絮絮如訴如敘,雖是尋常俚語道情詞兒,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銷魂。正經叫堂會的濟度睡得黑夢沉酣,旁聽的勒敏等四人卻聽得心醉神馳,不知身在何處。一時弦止歌歇,四個人才憬悟過來,忙忙扒了幾口飯,便聽西廂裏收拾杯盤聲,牛師爺索茶要水聲,歌女謝賞聲……接著便有四個女子抱著樂器卻步退出來。細步悄沒聲出了驛站。晉財兒因見他幾個已酒足飯飽,正要安排房子請歇,一眼瞧見洗衣婦女著籃子從西廂北角門出來,便叫住了,說道:“方家的,衣裳幹了麽?是這幾位爺的,送到這兒來——你上個月還有八錢銀子沒領,待會到賬房一並支給你。”
“是。”那婦人頭也不抬,低眉順眼站在階下,輕聲答應道:“謝爺的照應——衣裳已經幹了。幾位爺要不急著穿,我到南門房裏熨平展了再送過來,成不?”
“成!你去吧——待會熨好就留他們那,你回去吃過飯早點過來,西屋裏濟大人還有一大堆衣裳,早點洗出來,免得臨時穿換不及。”
敦敏望著那婦人踽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問晉財兒什麽,敦誠在旁脫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錢度大吃一驚,隻見那婦人身上一顫,緩緩回轉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卻不抬頭,默默蹲了個福兒,說道:“對不住爺,我聽轉了音兒——還以為是叫我的呢……”敦誠勒敏這才認真打量她。隻見她穿著已經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褲角上沾了不少泥漿沙粒,臉色黑裏透黃,挽著髻兒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鬢邊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隻嘴角那個淺淺的酒窩,微蹙的眉宇,右腮邊那枚殷紅的痣,宛然仍是舊時風韻,在這三個人麵前,永遠無法掩飾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誠丟了手中扇子,顫著步兒下階到天井裏,盯著她的臉龐,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極力抑著心裏的百般滋味,說道:“連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爺都不認麽?張玉兒家那對雙生子兒,別人分不清,我一叫一個準,你不是還誇我是‘賊眼’麽?”
勒敏聽見“張玉兒”三字,頭嗡地一聲轟鳴,一個踉蹌才站穩了,見敦誠下階,定了定神也跟過來,仔細審量著如癡如呆的“方家的”顫聲說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麽會到這地……這地方兒來了呢?……”
芳卿好像夢遊人,著籃子,用昏眊無神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她著的籃子落翻在地,雙手掩麵“嗚”地一聲號啕大哭,渾身抽搐得瑟瑟顫抖,眼淚順指縫直往外湧。
這一來驚動了驛館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員都隔窗向外張望,驛卒們也都探頭探腦竊竊私議,不知兩個黃帶子“爺”和湖廣巡撫,與這個日日來驛館浣衣縫補的女人是何親何故,又是甚的淵源,乍然相逢如此悲淒。勒敏陪了一陣子淚,最先清醒過來,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時難以回過神來。因含淚笑道:“芳卿嫂子,我們都是專程來訪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該歡喜才是。都甭哭了——晉財,給我們尋個說話處——就吃飯那過庭兒就成。芳卿還沒吃飯,有現成點心弄點來!”
“啊!有,有!現成現成!”晉財兒看得昏頭漲腦,被他們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的站在一邊,聽勒敏吩咐,忙笑道:“過庭裏吃飯圖個亮颯,不是說話地兒——東西廂夕照日頭忒熱的了,就這正房東耳房裏頭,南北窗戶打開裏頭說話方便,又涼快,已經收拾幹淨了,就請爺們和——芳卿嫂夫人裏頭坐……”說著便親自導引他們返身上階。因見芳卿仍是哭得淚人兒似的,自己也無從安慰,叫驛卒端水來給她洗臉,遂抽身出來,因夥房師傅已經歇午,又喚他起來吩咐:“方家的幾個闊親戚來認親了,還沒吃飯,有什麽好菜弄兩碟子,肉絲炒麵就成——還有張玉兒一份兒,都不要怠慢……”
張羅了一陣子,晉財兒返回西耳房,見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訴說,這裏沒他坐的份,便站在門口靜聽侍候。
“……他就那樣一聲不言語去了。”芳卿坐在東窗下最通風涼爽處,她已完全平靜下來,隻是說話間偶爾還帶著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幾個好友訴說:“當時正是年三十,天下著大雪,漫天地裏爆竹焰火響成一片……家家都在過年守歲,能到誰家報喪?又能請誰來幫著料理他的喪事?我懷著三個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繩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點也不會猶豫的!給他易簀、點長明燈、擺供燒香,也不知哪來那麽多的氣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牆坐在他身邊,他是個真死人,我是個活死人……”
說到這裏,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滿眼淚,卻是不再悲號,敦敏四人也不斷跟著唏噓垂淚。“……我手裏還有點銀子——那是錢爺何老爺子年前送來的。原想斷七再好生發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門,帶著幾個本家兄弟堵門要賬。我說,好歹也等人入殮了,劃給我們那幾畝地頂出去還你們賬不成?二叔說:‘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過是霑兒的使喚丫頭罷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幹!’立地攆我出門!我當時真急了,也發了潑,顧不得臉麵廉恥,說:‘我懷著曹爺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兒來,咱們怎麽說?’我還說:‘我不是沒根沒梢沒緣由來曹家的,是傅相爺做的主!’他們說……他們說:‘你那麽硬的靠山,你尋傅六爺!有他一句話,還算我們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還會跟你有兒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種!’不管三七二十一,進屋裏強盜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說得傷了情,又複淚眼汪汪,握著口哽咽許久,接著說道:“那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怕傷了胎氣,不敢拚死一鬧,我心一橫跺腳就走,想進城去尋六爺給我做主……大雪天兒,又刮老大的風,我又肚餓……沒走出十裏地就乏得一步也邁不動了。恰是張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門回來,路過碰見了,拉了我就上車,拖了我回來。
“車上她跟我講:‘你知道他們是怎麽一回事?就為雪芹那本子書!內廷傳話說,奉了什麽王爺的命,要《紅樓夢》原稿進呈——曹家嚇得要遷居,你有銀子他們還肯放過?要真的驚動了皇上,你尋六爺有什麽用?大正月裏沒過十五還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爺的門,合適不合適?——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無所謂,我們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過去,產了哥兒,風聲平靜,跟他們打官司,再去見六爺不遲……’
“我心裏悲苦,又氣又怕,想想三嫂的話有理,當時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誰知一病就是兩個月……也真難為了張三哥,他們自己也過得艱難,還拖著三個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們侍候過來。好在他家老爺子就是族長,為人良善剛直,沒人來生是非,曹家也遷走了,我才能在這張家灣落住腳,為怕人來問書,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張家這恩德,雪芹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才好……”
“我心裏悲苦,又氣又怕,想想三嫂的話有理,當時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誰知一病就是兩個月……也真難為了張三哥,他們自己也過得艱難,還拖著三個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們侍候過來。好在他家老爺子就是族長,為人良善剛直,沒人來生是非,曹家也遷走了,我才能在這張家灣落住腳,為怕人來問書,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張家這恩德,雪芹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才好……”
錢度、敦敏兄弟聽得淒惶不勝,勒敏卻在惦記“玉兒”這個名字,見芳卿雪涕,乘空兒問道:“芳卿,你說的張三嫂,是不是原來住京西雪芹那個鄰居玉兒?”芳卿怔了一下,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爺不長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時說一車話,全都是廢話,有時一句話就是一部書,千言萬語也說道不盡。勒敏的臉色頃刻間變得煞白。科場失意天地色變,窮愁潦倒走投無路,也是這樣的盛暑熱天,他重病昏絕在道……張玉兒的父親營救、玉兒與他數年的耳鬢廝磨……曆曆往事一一清晰閃過,又好似一團霧,一片空白,什麽也憶不清楚。光怪陸離如此離合緣分,又在這裏相遇……他木然訥訥說了句:“上蒼啊——你可真會安排……”也不管顧眾人,茫然出屋,似乎有點張皇地四顧了一下,回頭問晉財兒:“玉——張三嫂在哪裏——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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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為雪芹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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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麵南稱帝——這裏指無端挑剔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