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次日五月端陽,辰牌時候,正當北京城朝陽門外,明朝的禮部尚書林欲楫代表崇禎皇帝,偕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和文武百官,在莊嚴悲淒的哀樂聲中向洪承疇的靈牌致祭時候,在北京東北方一千四百七十裏的沈陽城中,舉行隆重的受降儀式,一時間八門擊鼓,大清門外響起來一陣鼓聲和號角之聲。然後從大清門內傳出來一派皇帝上朝的樂聲。隨著樂聲,滿、漢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為人質的朝鮮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幾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內的清朝皇帝皇太極行禮,然後回到平日規定的地方,隻有滿、蒙王公和朝鮮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餘都肅立兩行。大清門外,跪著以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為首的鬆、錦降臣,有總兵祖大壽、董協、祖大樂,已經革職的總兵祖大弼,副將夏承德、高勳、祖澤遠等,低著頭等候召見。當時清朝的鴻臚寺衙門尚未成立,有一禮部漢人官員向大清門的降臣們高聲傳宣:

“洪承疇等諸文武降臣朝見!”

洪承疇叩頭,高聲奏道:“臣係明國主帥,將兵十三萬來到鬆山,欲援錦州。曾經數戰,冒犯軍威。聖駕一至,眾兵敗沒。臣坐困於鬆山城內,糧草斷絕,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當死。蒙皇上矜憐,不殺臣而恩養之。今令朝見。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陳罪狀。許入與否,候旨定奪。”

禮部官將洪承疇請罪的話用滿語轉奏清帝之後,皇太極用滿語說了幾句話。隨即那位禮部官高聲傳諭:

“皇上欽諭:洪承疇所奏陳的話很是。然彼時爾與我軍交戰,各為其主,朕豈介意?朕所以宥爾者,是因為朕一戰打敗明國十三萬人馬,又得了鬆、錦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夠恩養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爾但念朕的養育之恩,盡心圖報,從前冒犯之罪,全都寬釋不問。從前在陣前捉到張春,也曾好生養他。可惜他既不能為明國死節,也不能效力事朕,一無所成,白白死去。爾千萬莫像他那樣才是!”

洪承疇伏地叩頭說:“謹遵聖諭!”

祖大壽接著高聲奏道:“罪臣祖大壽謹奏!臣的罪與洪承疇不同。臣有數罪當死:往年被陛下圍困於大淩河,軍糧吃盡,吃人,快要餓死,無計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殺,將臣恩養,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來降,遣往錦州。臣到錦州之後,不惟背棄洪恩,而且屢次與大軍對敵。今又在錦州被圍,糧食已盡,困迫無奈,方才出城歸順。臣罪深重,理應萬死!”

隨即禮部官員傳出皇帝口諭:“祖大壽所陳,也算明白道理。爾之背我,一則是為爾主,一則是為爾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後決不殺你,朕早就懷有此心了。朕時常對內院諸臣說:‘祖大壽必不能殺,後來再被圍困時仍然會俯首來降。隻要他肯降,朕就會始終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兒你已經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將祖澤遠也跪在大清門外奏道:“罪臣祖澤遠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從大淩河放回去的,臣的罪與祖大壽同,也該萬死!”

皇太極命禮部官員傳諭:“祖澤遠啊,你是個沒有見識的人。你蒙朕放走後之所以不來歸降,也隻是看著你的主將祖大壽行事罷了。往日朕去巡視杏山,你不但不肯開門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卻特意向我打炮,豈不是背恩極大麽?爾打炮能夠傷幾個人呀?且不論爾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說洪承疇吧,帶了十三萬人馬,屢次打炮,所傷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爾背恩太甚,所以才說起這事。朕平日見人有過,明言曉諭,斷不念其舊惡,事後再加追究。豈但待你一個人如此?就是地位尊於你的祖大壽,尚且留養,況爾是個小人,何用殺你!你正當少壯之年,自今往後,凡遇戰陣,為朕奮發效力就好啦。”

祖澤遠和他的叔父祖大樂都感激涕零,同聲說道:“皇上的話說得極是!”

文武新降諸臣都叩頭謝恩,然後起立,進入大清門,到了崇政殿前,在鼓樂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的朝見大禮。樂止,皇太極召洪承疇、祖大壽、祖大樂、夏承德、祖大弼五人進入殿內。等他們重新叩頭畢,清帝命他們坐於左側,賜茶,然後靠秘書院的一位官員翻譯,向洪承疇問道:

“我看你們明主,對於宗室被俘,置若罔聞;至於將帥率兵死戰,或陣前被擒,或勢窮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殺他們的妻子,否則也要沒入為奴。為什麽要這樣?這是舊規麽?還是新興的辦法?”

洪承疇明白清帝所問的是出於傳聞之誤,隻好跪下回答說:“昔日並無此例。今因文臣眾多,台諫紛爭,各陳所見以聞於上,遂致如此。”

皇太極接著說:“今日明國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議論,可是在昔日,文臣難道少麽?究竟原因隻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殺多人。像這種死戰被擒的人,還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豈可殺戮他們的老婆孩子?即令他們身在敵國,可以拿銀子將他們贖回,也是朝廷應該做的事,何至於將他們的老婆孩子坐罪,殺戮充軍?明國朝廷如此行事,無辜被冤枉濫殺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疇顯然被皇太極的話打動了心事,流著眼淚叩頭說:“皇上此諭,真是至聖至仁之言!”

這一天,降將祖大壽等獻出了許多珍貴物品,有紅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樹,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種數珠,還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帶、赤金首飾、玉壺,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瑪瑙、金、銀製成的大小杯盤和各種精美銀器;皮裘一類有紫貂、猞猁猻、豹、天馬皮等,另有倭緞、素緞、蟒衣,各種紗、羅、綢、緞衣料,黃金和白金,氆氌和氈毯、紅氈帳房,駿馬、雕鞍、寶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燈和明角燈,各種名貴瓷器,各種精工細木家具,鍍金盔甲,鑲嵌著寶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極命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坐在大清門外,將降將們獻的東西看了一遍。洪承疇因為是倉猝中突圍被俘,所以無物可獻。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極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壽等許多將領的降順誠心,意不在物。

看過貢獻的名貴東西之後,有官員傳出上諭:“祖大壽等所獻各物,具見忠心。朕一概不納,你們各自帶回去吧。”祖大壽等降將趕快跪在地上再三懇求說:“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實切不安。伏望稍賜鑒納!”皇太極念他們十分誠懇,命內務府酌收一二件,其餘一概退還。

大政殿前擊鼓奏樂,皇太極起身還宮。禮部官吩咐洪承疇和祖大壽等下去休息,但不能遠離。過了半個時辰,宮中傳出上諭,賜洪承疇、祖大壽等宴於崇政殿,命多羅貝勒多鐸、固山貝子博洛、羅托、尼堪,以及內大臣圖爾格等作陪。宴畢,洪承疇等伏地叩頭謝恩,退出大清門外。忽然,皇太極又命大學士希福、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等追了出來,向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傳諭:

“朕今日召見你們,並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親自賜宴,並不是有意慢待你們,隻是因為關雎宮敏惠恭和元妃死去還不滿周年的緣故。”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叩頭說:“聖恩優異,臣等實在愧不敢當,雖死亦無憾矣!”

回到公館,洪承疇的心中一直沒法平靜。從昨天起,他剃了頭,改換了滿洲衣帽;從今天起,他叩見了清國皇帝,正式成了清臣。雖然皇太極用溫語慰勉,並且賜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恥之念還沒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這天下午,有幾位內院官員前來看他,祝賀他深蒙皇上優禮相待,必被重用無疑。他強顏歡笑,和新同僚們揖讓周旋,還說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話。到了晚上,當白如玉服侍他脫衣就寢時候,看見他鬱鬱寡歡,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輕聲問道:

“老爺,從今後您會建大功,立大業,吉星高照,官運亨通。為何又不高興了?是我惹老爺不如意麽?是我……”

洪承疇歎了口氣,幾乎說出來自己是“赧顏苟活”,但是話到口邊就趕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總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謹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禎皇帝的耳目,將他隨便說的話報進東廠或錦衣衛,轉奏皇上;如今來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時時小心。盡管這個白如玉是他的愛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緊話決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體會到主人有難言心情,便想拿別的話題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說道:

“老爺,聽說朝廷要另外賞賜您一處大的公館和許多東西,還要賞賜幾個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聽說老爺您最喜歡美女……”

忽然有守門仆人站在房門外邊叫道:“啟稟老爺,剛才內院差人前來知會,請老爺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門外等候,大衙門中有事。”

洪承疇一驚,從枕上抬起頭問:“宮中明日可有何事?”

“內院的來人不肯說明,隻傳下那一句話就走了。”

洪承疇不免突然生出許多猜疑,推開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時以前,洪承疇騎馬到了大清門外。滿、漢官員已經有一部分先到,其餘的不過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聲響後,禮部官傳呼:滿、蒙諸王、貝勒、貝子、公、內院大學士和學士、六部從政等都進入大清門,在大政殿前排班肅立,朝鮮國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邊肅立。禮部官最後傳呼洪承疇和祖大壽一族的幾位投降總兵官也進入大清門內,地位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門外肅立等候。洪承疇剛剛站定,鳳凰樓門外又一次擊鼓,清國皇帝皇太極帶著他的隻有五歲的兒子福臨,由一群滿族親貴組成的禦前侍衛扈從,走出鳳凰門,來到大政殿。他沒有走進殿內,侍衛們將一把鹿角圈椅從殿中搬出來放在廊簷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臨站在他的右邊。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鮮國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齊隨著禮部官的鳴讚向他行了一跪三叩頭禮。他用略帶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掃了一遍,特別在洪承疇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然後對大家說了些話,一位官員譯為漢語: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已經歸降,鬆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歸我國所有。感謝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國,又一次獲得大捷。上月朕已經親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要率領你們去實勝寺燒香禮佛。明國朝政敗壞,百姓到處作亂,眼看著江山難保。我國國勢日強,如日東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們文武群臣實心做事,朕不難重建大金太宗的偉業。今去燒香禮佛,你們務須十分虔誠。午飯以後,你們仍來大政殿前,陪洪承疇觀看百戲。朕也將親臨觀看,與你們同樂。”

洪承疇伏地叩頭,流著淚,且拜且呼:“感謝皇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望著洪承疇誠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從眼角露出微笑。隨即他率領滿、蒙貴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騎馬往盛京西城外的實勝寺燒香禮佛。他和滿、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習俗脫掉帽子,伏地叩頭,而漢族大臣和朝鮮國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則按照儒家古製,行禮時冠帶整齊。在這個問題上,皇太極倒是胸襟開闊,並不要求都遵守滿洲風俗。禮佛完畢,回到城中,時屆正午,皇太極自回皇宮。滿、蒙、漢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鮮世子等將他送至大清門外,一齊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門或館舍。

午後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滿、蒙貴族、朝鮮國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門內,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著中間場子。洪承疇雖然此時尚無官職,卻被指定同內三院大學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聽見鳳凰門傳來咚咚鼓聲,又趕快起立,躬身低頭,肅靜無聲。忽然,洪承疇聽見一聲傳呼:“駕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隨著別人跪下叩頭,又隨著別人起身,仍然不敢抬頭。在刹那間,他想起來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為他對滿洲人跪拜感到羞恥。但是他的思想剛剛打個回旋,又聽見一聲傳呼:“諸臣坐下!”因為不是傳呼“賜坐”,所以群臣不必謝恩。洪承疇隨著大家坐下,趁機會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見老憨已經坐在正中間,左右坐著兩個女人。當時清朝的朝儀遠不像遷都北京以後學習明朝舊規,變得那麽繁雜和森嚴,所以大臣們坐下去可以隨便看皇帝,也可張望後、妃。但洪承疇一則尚不習慣清朝的儀製,二則初做降臣尚未泯滅自己的慚愧心理,所以低著頭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階上觀看,對皇帝和後、妃的臉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鑼鼓開場,接著是一陣熱鬧的器樂合奏,漢族的傳統樂器中雜著蒙古和滿洲的民族樂器。樂止,開始扮演“百戲”,似乎為著象征皇帝的“聖躬康樂”,第一個節目是舞龍。這個節目本來應該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龍燈”。如今改為白天玩耍,龍腹中的燈火就不用了。洪承疇自幼就熟悉這一玩耍,在軍中逢到年節無事,也觀看士兵們來轅門玩耍獅子和龍燈。現在他是第一次在異國看這個節目,仍然感興趣,心中愁悶頓消。鑼鼓震耳,一條長龍鱗爪皆備,飛騰跳躍,或伸或屈,盤旋於庭院中間,十分活潑雄健。但是他偶然覺察出來,故國的龍啊,不管是畫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紙紮的、織的、繡的、玩的布龍燈,那龍頭的形狀和神氣全是敦厚中帶有莊嚴,不像今天所看見的龍頭形象獰猛。他的心中不由地冒出一句評語:“夷狄之風!”然而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驚。自從他決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要竭力泯滅自己的故國之情,不然就會在無意中招惹大禍。他重新用兩眼注視舞龍,特別是端詳那不住低昂轉動的龍頭,強裝出十分滿意的笑容,同時在心中嚴重地告誡自己說:

“這不是‘胡風’,而是‘國俗’!要記清,要處處稱頌‘國俗’!滿洲話是‘國語’,滿洲的文字是‘國書’。牢記!牢記!”

接著一個節目是舞獅子。他從獅子頭的形狀也看出了獰猛的“國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隨著左右同僚們高高興興地欣賞“獅子滾繡球”。他開始膽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簷下的禦座張望,看見皇帝坐在中間,神情喜悅。他不必偷問別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邊的中年婦女必是皇後,坐在右邊的標致少婦必是受寵的永福宮莊妃。他繼續觀看玩獅子,心中又一次感歎清國確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禮樂文明之邦。按照大明製度,後妃決不會離開深宮,連親信大臣也不能看見。即令太後因嗣君年幼,偶爾臨朝,也必須在禦座前三尺外掛起珠簾,名曰“垂簾聽政”。她能夠在簾內看見群臣,臣下看不見她,哪能像滿洲這樣!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務要稱頌“國俗”,萬不可再有重漢輕滿的思想,致惹殺身之禍。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節目,有各種雜耍、摔跤、舞蹈。洪承疇第一次看見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剛健猛銳之氣,但他並不喜愛;滿洲的舞蹈有的類似跳神,有的模擬狩獵,他認為未脫遊牧之風,更不喜歡。後來他看見一隊朝鮮女子進場,身穿長裙,腳步輕盈,體態優美,使他不覺入神。他還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體動作時,兩次偷向坐在西邊的朝鮮國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淚。他的心中一驚,想道:“她也有故國之悲!”等這一個節目完畢,這個朝鮮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眾臣覺察,洪承疇才不再為她擔心。

朝鮮的舞蹈顯然使皇太極大為滿意,吩咐重來一遍。趁這機會,洪承疇略微大膽地向大政殿的前簷下望去,不期與永福宮莊妃的目光相遇。莊妃立刻將目光轉向重新舞蹈的朝鮮女子,似乎並沒有看見他,神態十分高貴。洪承疇又偷看一眼,卻感到相識,心中納罕。過了片刻,他又趁機會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廟用人參湯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間還覺難解,想著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寵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處與中朝不同,此事斷無可疑。他再向莊妃偷看一眼,看見雖然裝束不同,但麵貌和神態確實是她,隻是那眼神更顯得高傲多於嫵媚,莊重多於溫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聰穎,依然如故。洪承疇想著自己今生雖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時承蒙清主如此眷顧,如此重視,如此暗使他的寵妃兩次下臨囚室,親為捧湯,柔聲勸飲,這真是千載罕有的恩幸,真應該感恩圖報。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莊妃做此事必然極其秘密,將來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對清朝稍有不忠,他將必死無疑;而且,倘若清主和莊妃日後對此事稍有失悔,他也會有不測之禍。這麽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頭偷望莊妃了。

洪承疇慶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軍旅,養成了處事縝密的習慣,所以一個月來,他始終不打聽給他送人參湯的女子究係何人。盡管白如玉服侍他溫柔周到,夜靜時同他同床共枕,小心體貼,也可以同他說一些比較知心的私話,然而他一則常常提防這個姣仆是範文程等派到他身邊的人,可能奉命偵伺他的心思和言行,二則他對妓女和孌童一類的人向來隻作為玩物看待,認為他們是生就的楊花水性,最不可靠,所以閉口不向白如玉問及送人參湯的女子是誰,好像人間從不曾發生過那回事兒。

洪承疇繼續觀看扮演,胡思亂想,心神不寧。後來白日西沉,“百戲”停止,全體文武眾臣隻等待跪送老憨回宮,但是鼓聲未響,大家肅立不動。忽然,皇太極望著洪承疇含笑說了幾句話,侍立一側的一位內院官員翻譯成漢語傳諭:

“洪承疇,今日朕為你盛陳百戲,君臣同樂,釋汝羈旅之懷。爾看,爾在本朝做官同爾在南朝做官,苦樂如何?”

洪承疇伏地叩頭謝恩,哽咽回答:“臣本係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嚴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瞞對君父。臣工上朝,懍懍畏懼,惟恐禍生不測,是以正人緘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敗壞,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側身聖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潤,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風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渥,賜觀‘百戲’,臣非木石,豈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駑鈍,誓以有生之年,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縱粉身碎骨,亦所不辭!”

誰也不知道洪承疇的話是真是假,但是看見他確實嗚咽不能成聲,又連連伏地叩頭。皇太極含笑點頭,對他說了幾句慰勉的話,起身回宮。

洪承疇回到公館,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飯他吃得很少,隻覺得心中很亂,無情無緒,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臨就寢時候,白如玉見他心情稍好,輕聲對他說:

“老爺,南朝的議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動,沉默片刻,問道:“何時可到?”

“聽說隻在這近幾天內。為首的使臣是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大人,老爺可認識麽?”

洪承疇不想說出馬紹愉曾同張若麒在他的軍中數月,隨便回答說:“在北京時他去拜見過我,那時他還沒有升任郎中。我同他隻有一麵之緣,並無別的來往。”

白如玉又問:“他來到盛京以後,老爺可打算見他麽?”

“不見。不見。”

洪承疇忽然無意就寢,將袖子一甩,走出房門,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下邊,想勸他回屋去早點安歇,但是不敢做聲。他習慣於察言觀色,猜度和體會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階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著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擔心這一群議和使臣會將主人的投降稟報南朝,連累洪府一門遭禍?也許洪怕同這一群使臣見麵,心中自愧?也許洪擔心兩國講和之後,那邊將他要回國,然後治罪?也許他親見清國兵強勢盛,想設法從旁促成和議,以報崇禎皇帝對他的知遇之恩?也許是他既然投降清國,希望和議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頭向西南一望,一線月牙兒已經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疇的靈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禮部尚書主祭,以後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壇,每日一壇,已經進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陽門外觀看的士民像趕會一樣,人人稱讚洪承疇死得重於泰山,十分哀榮。從昨天開始,哄傳欽天監擇定後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皇帝將親臨致祭,文武百官陪祭。這是極其少有的盛事,整個北京城都為之沸騰起來。隨著這消息的傳出,順天知府、同知等官員偕同大興知縣,緊急出動,督率兵役民夫,將沿路街房仔細察看,凡是破損嚴重,有礙觀瞻的,都嚴飭本宅住戶連夜修繕;凡牆壁和鋪板上有不雅觀的招貼,都得揭去,用水洗淨。當時臨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隨地尿流,臊氣撲鼻。各地段都責成該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將尿缸移到別處,鏟去尿泥,填上新土。掌管五軍都督府的成國公朱純臣平日閑得無事可幹,現在要趁此機會使皇上感到滿意,就偕同戎政大臣,騎著駿馬,帶著一大群文官武將,兵丁奴仆,前呼後擁,從東華門外向東沿途巡視,直到朝陽門外二裏遠的祭棚為止,凡是可能躲藏壞人的地方都一一指點出來。他同戎政大臣商定,從京營中挑選三千精兵,從後天黎明起沿途“警蹕”。至於前後扈駕,祭棚周圍侍衛,鑾輿儀仗,全是錦衣衛所司職責,錦衣衛使吳孟明自有安排。吳孟明還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商量,雙方都加派便衣偵探,當時叫做打事件番子,在東城和朝外各處旅棧、飯館、茶肆、寺廟等凡可以混跡不逞之徒的場所,嚴加偵伺防範。另外,大興縣從今天起就號了幾百輛騾、馬大車,不斷地運送黃沙,堆在路邊,以備十一日黎明前鋪在路上。工部衙門正在搭蓋禦茶棚,加緊完工,細心布置,以備皇上休息。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禎皇帝為著明天親去東郊向洪承疇致祭,早朝之後就將曹化淳和吳孟明召進乾清宮,詢問他們關於明日一應所需的法駕、鹵簿以及扈駕的錦衣衛力士準備如何。等他們作了令他滿意的回奏以後,他又問道:

“近日京師臣民對此事有何議論?”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來京師臣民每日紛紛議論,都說洪承疇是千古忠臣,皇爺是千古聖君。”

崇禎點點頭,忽然歎口氣說:“可惜承疇死得太早!”

吳孟明說:“雖然洪承疇殉國太早,不能為陛下繼續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賜榮典,曠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疇這樣的忠烈之臣聞風而起,不惜肝腦塗地,為陛下捍衛江山。”

曹化淳接著說:“奴婢還有一個愚見。洪承疇雖然盡節,忠魂必然長存,在陰間也一樣不忘聖恩,想法兒使東虜不得安寧。”

崇禎沉默片刻,又歎口氣,含著淚說:“但願承疇死而有靈!”

一個長隨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成國公,禮、兵、工三部尚書和鴻臚寺卿奉召進宮,已經在文華殿中等候。崇禎揮手使吳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隨即乘輦往文華殿去。

今天的召見,不為別事,隻是崇禎皇帝要詳細詢問明白,他親臨東郊致祭的準備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況。倘若是別的皇帝,一般瑣細問題大可不問,大臣們對這樣事自然會不敢怠忽。但是他習慣於事必躬親,自己不親自過問總覺得不能放心,所以於國事紛雜的當兒,硬分出時間來召見他們。他問得非常仔細,也要大臣們清楚回奏。有些事實際並未準備,他們隻好拿謊話敷衍。他還問到洪氏祠堂的石碑應該用什麽石頭,應該多高,應該命誰撰寫碑文。禮部尚書林欲楫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氣,跪下回答說:

“洪承疇為國捐軀,功在史冊,流芳百世,永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會商,擬懇皇上親撰碑文,並請禦筆親題碑額。既是奉飭建祠樹碑,又是禦撰碑文,禦題碑額,故此碑必須選用上等漢白玉,毫無瑕疵,尤應比一般常見石碑高大。”

崇禎問:“如何高大?”

禮部尚書回奏:“臣與部中諸臣會商之後,擬定碑身淨高八尺,寬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贔屭高四尺。另建禦碑亭,內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階三層。此係參酌往例,初有此議,未必允妥,伏乞聖裁!”

崇禎說:“卿可題本奏來,朕再斟酌。”

召對一畢,崇禎就乘輦回乾清宮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連破府、州、縣城,然後由商丘奔向開封。崇禎心中明白,這次李自成去攻開封,人數特別眾多,顯然勢在必得;倘若開封失守,不惟整個中原會落入“流賊”之手,下一步必然東截漕運,西入秦、晉,北略畿輔,而北京也將成孤懸之勢,不易支撐。他坐在輦上,不知這一陣又有什麽緊急文書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禦案上,實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清宮,在禦案前頹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見果然有一封十萬火急文書在禦案上邊。盡管這封文書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貼黃,但是他看見是寧遠總兵吳三桂來的飛奏,不由地心頭猛跳,臉上失色。他一邊拆封一邊心中斷定:必是“東虜”因為已經得了鬆、錦,洪承疇也死了,乘勝進兵。他原來希望馬紹愉此去會有成就,使他暫緩東顧之憂,專力救中原之危,看來此謀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數行地看完密奏,驚懼的心情稍釋,換成一種混合著惱恨、失望、憂慮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心情。他將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頭將桌子猛一捶,恨聲怒罵:

“該死!該殺!”

恰巧一個宮女用雙手端著一個嵌螺朱漆梅花托盤,上邊放著一杯新貢來的陽羨春茶,輕腳無聲地走到他的身邊,驀吃一驚,渾身一震,托盤一晃,一盞帶蓋兒的雨過天晴暗龍茶杯落地,嘩啦一聲打成碎片,熱茶濺汙了龍袍的一角。那宮女立刻跪伏地上,渾身顫栗,叩頭不止。崇禎並不看她,從龍椅上跳起來,腳步沉重地走出暖閣,繞著一根朱漆描金雲龍的粗大圓柱亂走幾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上徘徊片刻,開始鎮靜下來,在心中歎息說:“我的方寸亂了!”恰在這時,王承恩拿著一疊文書走進來。看見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監都惶恐屏息,王承恩嚇了一跳,不敢前進,也不敢退出,靜立於丹墀下邊。崇禎偶然轉身,一眼瞥見,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趕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禎說:“你快去傳旨,洪承疇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爺,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壇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禮部要回朕的禦賜祭文,燒掉!”

“是,皇爺。”

“洪承疇的祠堂停止修蓋,立即拆毀!”

“是,皇爺。”

崇禎向王承恩猛一揮手,轉身走回乾清宮大殿,進入西暖閣。王承恩手中拿著從河南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不敢呈給皇上,隻好暫帶回司禮監值房中去。崇禎重新在龍椅上頹然坐下,長歎一口氣,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聲,提起朱筆在一張黃色箋紙上寫道:

諭吳孟明:著將洪承疇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逮入獄中,聽候發落,並將其在京家產籍沒。立即遵辦,不得姑息遲誤!

他放下筆,覺得喉幹發火,連喝了兩口茶。茶很燙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頭腦略微冷靜。他重新拿起吳三桂的密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吳三桂在疏中說他差人去沈陽城中,探得洪承疇已經停止絕食,決意投敵,但是尚未剃發,也未受任官職,並說“虜酋”將擇吉日受降,然後給他官做。崇禎在心中盤算:洪承疇既不能做張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蘇武,竟然決意投敵,實在太負國恩,所以非將洪承疇的家人嚴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頭之恨,也沒法儆戒別人。但是過了片刻,崇禎又一轉念:如今“東虜”兵勢甚強,隨時可以南侵。倘若將洪氏家人嚴懲,會使洪承疇一則痛恨朝廷,二則無所牽掛,必將竭力為敵人出謀獻策,唆使“東虜”大舉內犯,日後為禍不淺,倒不如破格降恩,優容其家,利多害少。但是寬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夠釋他的一腔惱恨。有很長一陣,他拿不定主意,望著他寫給吳孟明的手諭出神。他用右手在禦案上用力一拍,霍地站起,推開龍椅,猛回身,卻看見幾尺外跪著剛才送茶的宮女。原來當他剛才走出乾清宮時,“管家婆”魏清慧趕快進來,將地上收拾幹淨,另外衝了一杯陽羨春茶,放在禦案,而叫獲罪的宮女跪遠一點,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進來時會一腳踢死了她。這時崇禎才注意到這個宮女,問道:

“你跪在這兒幹嗎?”

宮女渾身哆嗦,以頭觸地,說:“奴婢該死,等候皇爺治罪。”

崇禎嚴厲看她一看,忽然口氣緩和地說:“算啦,起去吧。你沒罪,是洪承疇有罪!”

宮女莫名其妙,不敢起來,繼續不住叩頭,前額在地上碰得咚咚響,流出血來。但崇禎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見承乾宮掌事太監吳祥在簷下恭立等候,他問道:

“你來何事?田娘娘的病好些麽?”

吳祥跪下回答:“啟奏皇爺,娘娘的病並不見輕,反而加重了。”

崇禎歎口氣,隻好暫將洪承疇的問題撂下,命駕往承乾宮去。

為洪承疇扮演“百戲”之後,不過幾天工夫,除賜給洪承疇一座更大的住宅外,還賜他幾個漢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騾、馬、雕鞍、玉柄佩刀,各種珍寶和名貴衣物。洪承疇雖然尚無職銜,但他的生活排場儼然同幾位內院大學士不相上下。皇太極並不急於要洪承疇獻“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詢問明朝的虛實情況,暫時隻想使洪承疇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養優渥。洪承疇天天無事可幹,惟以下棋、聽曲、飲酒和閑談消磨時光。原來他擔心明朝的議和使臣會將他的投降消息稟報朝廷,後來將心一橫,看淡了是非榮辱之念,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範文程已經答應不令南朝的議和使臣見他,使他更為安心。

以馬紹愉為首的明國議和使團,於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國派官員往迎;初七日離塔山北來,十四日到達盛京。當時老憨皇太極不在盛京。他保持著遊牧民族的習慣,不像明朝皇帝那樣將自己整年、整輩子關閉在紫禁城中,不見社會。皇太極主持了洪承疇一群人的投降儀式之後,又處理了幾項軍政大事,便於十一日午刻,偕皇後和諸妃騎馬出地載門,巡視皇家草場,看了幾處放牧的牛、馬,還隨時射獵。但是在他離開盛京期間,一應軍國大事,內院大學士們都隨時派人飛馬稟奏。關於款待明朝議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幾位清國大臣出迎明使臣於二十裏外,設宴款待。按照雙方議定的禮節:開宴時,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禮,宴畢,又照樣兒行禮一次。這禮節,明使臣隻認為是對清國皇帝致謝,而清方的人卻稱做“謝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陽,宿於館驛。皇太極又命禮部承政滿達爾漢、參政阿哈尼堪、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同至館驛,宴請明國議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時的規定行禮。宴畢,滿達爾漢等向明使臣索取議和國書。馬紹愉等說他們攜來崇禎皇帝給兵部尚書陳新甲敕諭一道,兵部尚書是欽遵敕諭派他們前來議和。滿達爾漢等接過崇禎給陳新甲的敕諭,看了一下,說他們需要進宮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後決定如何開議。說畢就離開館驛。

第二天上午,遼河岸上,小山腳下,在一座黃色氈帳中,皇太極席地而坐,滿達爾漢、範文程和剛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馬紹愉攜來的崇禎敕書。皇太極不識漢文,滿達爾漢也隻是略識一點。他們聽範文程讀了敕書,又跟著用滿洲語逐句譯出。那漢文敕書寫道:

諭兵部尚書陳新甲:昨據卿部奏稱,前日所諭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確報。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準該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確探實情具奏。特諭!

皇太極聽完以後,心中琢磨片刻,說:“本是派使臣前來求和,這個明國皇帝卻故意不用國書,隻叫使臣們帶來他給兵部尚書的一道密諭,做事太不幹脆!這手諭可是真的?”

範文程用滿語回答:“臣昨日拿給洪承疇看過,他說確係南朝皇帝的親筆,上邊蓋的‘皇帝之寶’也是真的。”

皇太極笑了一笑,說:“既是南朝皇帝親筆,蓋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剛林同南朝使臣開議。剛林懂得漢語,議事方便。哼,他明國皇帝自以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視他人。上次派來使者也是攜帶他給兵部尚書的敕書一道,那口氣就不像話,十分傲慢自大……”他望著範文程問:“你記得今年三月間,他的那敕書上是怎麽說的?還記得麽?”

範文程從護書中取出一張紙來,說道:“臣當時遵旨將原件退回駐守錦州、杏山的諸王、貝勒,擲還明使,卻抄了一張底子留下。那次敕書上寫道:‘諭兵部尚書陳新甲:據卿部奏,遼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輕信者,亦因從前督、撫各官未曾從實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陳,力保其出於真心。我國家開誠懷遠,似亦不難聽從,以仰體上天好生之仁,以複還我祖宗恩義聯絡之舊。今特諭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確音信回奏!’”範文程隨即將後邊附的滿文譯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極哈哈大笑。

滿達爾漢也笑起來,說:“老憨,聽他的口氣,倒好像他明國打敗了我國,是我國在哀憐求和!”

皇太極說:“上次經過我的駁斥,不許使者前來。南朝皇帝這一次的敕書,口氣老實一點,可是也不完全老實。我們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書如何,同南朝議和對我國也有好處。我的破南朝之策,你們心中明白。你們留下休息,明日隨我一起回京。”

兩天以後,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極偕皇後、諸妃、滿達爾漢和範文程等進盛京地載門,回到宮中。第二天,圍攻鬆山和錦州的諸王、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極親自出城十裏迎接,見麵時,以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為首,一個一個輪流屈一膝跪在他的麵前,抱住他的腰,頭腦左右擺動兩下,而他則鬆鬆地摟抱著對方的肩背。行畢這種最隆重的抱見禮,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後他自己回宮,處理緊要國事。

皇太極不同意他們的建議。他有一個進入關內、重建金太宗勳業的夢想,也有切實可行的步驟,但不肯輕易說出。想了一想,他指示範文程和剛林等同南朝使臣們立即開議,隨時將開議情況報告給他,由他親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後,就聽說滿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對洪承疇看待過重,賞賜過厚。他聽到有人甚至說:“多年汗馬功勞,為皇上負傷流血,反而不如一個被活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駐軍錦州一帶的諸王、貝勒等回來以後,這種不滿的言論更多了,其中還有些涉及莊妃化裝宮婢去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話。皇太極必須趕快將這些閑話壓下去。一天,在清寧宮早祭之後,皇太極留下一部分滿族王公、貝勒賜吃肉。這些人都有許多戰功,熱心為大清開疆拓土,巴不得趕快囊吞半個中國。吃過肉,皇太極向他們問:

“我們許多年來不避風雨,甘冒矢石,幾次出兵深入明國境內,近日又攻占鬆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為的什麽?”

眾人回答說:“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極點頭笑著說:“對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們都是瞎子,亂衝亂闖。如今得了個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夠不心中高興?如何不重重地賞賜他,好使他為我效力?洪承疇就是個頂好的引路人,懂麽?”

眾人回答:“皇上聖明!”

皇太極哈哈大笑,揮手使大家退出。

當五月初四日崇禎在乾清宮流著淚為洪承疇親自撰寫祭文的時候,李自成和羅汝才率領五十萬人馬殺向開封,前隊已經到了開封城外。這個消息,過了整整十天才飛報到京。現在是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照,氣候涼爽宜人。但是崇禎的心中非常煩悶,不能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也無心往皇後或任何妃子的宮中散心解愁,隻好在乾清宮的院子裏久久徘徊。有時他停步長噓,抬頭看一看皇極殿高頭的一輪皓月;更多的時候是低垂著頭,在漫長的漢白玉甬路上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來回走著,腳步有時很輕,有時沉重。幾個太監和宮女在幾丈外小心伺候,沒有人敢輕輕兒咳嗽一聲。

他很明白,李自成這次以五十萬之眾圍攻開封,分明是勢在必得,不攻下開封決不罷休。盡管他和朝臣們都隻說李自成是凶殘流賊,並無大誌,攻開封不過想擄掠“子女玉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馬精強,頗善於收攬民心,這次攻開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號稱王。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禁脊背發涼,冒出冷汗。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挨不過秋天。今天下午,他帶著皇後和袁妃到承乾宮看了田妃,傳旨將太醫院的官兒們嚴厲切責,罵他們都是白吃俸祿的草包,竟沒有回春之術。當時太醫院尹帶著兩個老年的著名太醫正在承乾宮後邊的清雅小屋中吃茶翻書,商酌藥方,聽到太監口傳聖旨切責,一齊伏地叩頭,渾身顫栗,麵無人色。崇禎在返回乾清宮的路上,想著已經傳諭全京城的僧、道們為田妃建醮誦經,祈禳多次,全無影響,不覺歎了口氣,立即命太監傳諭宣武門內的西洋教士率領京師信徒,從明天起為田妃祈禱三日;宮女中也有少數信天主教的,都有西洋教名,也傳諭她們今晚齋戒沐浴(他以為天主教徒做鄭重的祈禱也像佛、道兩教做法事,需要齋戒沐浴),從明日黎明開始為田妃天天祈禱,直到病愈為止。此刻他彷徨月下,從田妃的病勢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歎息說:

“唉,國運家運!……”

看見曹化淳走進乾清門,崇禎站住,問道:“曹伴伴,你這時進宮,有事要奏?”

曹化淳趕快走到他的麵前,跪下叩頭,尖聲說道:“請皇爺駕回暖閣,奴婢有事回奏。”

崇禎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頹然坐下。近來他專在西暖閣批閱文書,東暖閣隻放著他偶爾翻閱的圖書和一張古琴,作為他煩悶時的休息地。曹化淳跟著進來,重新在他的麵前跪下叩頭。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說:“說吧,曹伴伴,不要隱瞞。”

曹化淳抬起頭來說:“今日下午,京師又有了一些談論開封軍情的謠言。奴婢派人在茶館、酒樓、各處閑雜人聚集地方,暗中嚴查,已經抓了幾十個傳布流言蜚語的人,仍在繼續追查。”

“橫豎開封被圍,路人皆知。又有了什麽謠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聞。”

崇禎的心頭一震,臉色一寒,觀察曹化淳神色,無可奈何地說:“你是朕的家裏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麽謠言,均可直說,朕不見罪。”

曹化淳又叩個頭,膽怯地說:“今日下午,京師中盛傳李自成將要攻占開封,建立國號,與皇爺爭奪天下。”

崇禎隻覺頭腦轟了一聲,又一次冷汗浸背。這謠言同他的擔心竟然完全相合!他竭力保持鎮靜,默然片刻,說道:

“朕已飭保督楊文嶽、督師丁啟睿以及平賊將軍左良玉,統率大軍星夜馳援開封,合力會剿,不使闖賊得逞。凡是妄談國事,傳布謠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賊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嚴究治罪。你東廠務須與錦衣衛通力合作,嚴密偵伺,不要有一個流賊細作混跡京師。剿賊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許士民們妄議得失。”

崇禎想趕快改換話題,忽然問道:“對洪承疇的事,臣民們有何議論?”

曹化淳一則最了解皇帝的性格和心思,二則皇帝身邊的太監多是他的耳目,所以他知道崇禎曾有心將洪承疇的全家下獄,婦女和財產籍沒,隨後回心一想,將寫好的手諭焚去的事。洪宅因害怕東廠和錦衣衛敲詐勒索,已經暗中托人給他和吳孟明送了賄賂。聽皇上這麽一問,他趁機替洪家說話:

“洪承疇辜負聖恩,失節投敵,實出京師臣民意外。臣民們因見皇爺對洪家並不究治,都說皇爺如此寬仁,實是千古堯、舜之君,洪承疇豬狗不如。”

崇禎歎息說:“洪承疇不能學文天祥殺身成仁,朕隻能望他做個王猛。”

曹化淳因為職司偵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詢問,對京城中稍有名氣的官員,不管在職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僅記得他們的姓名,還能夠說出每個人的籍貫、家世、某科進士出身。惟獨這個王猛,他竟然毫無所知。趁著皇上沒有向他詢問王猛的近來情況,他趕快奏道:

“皇爺說的很是,京城士民原來對洪承疇十分稱讚,十分景仰,如今都說他恐怕連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見洪家的人就唾罵,嚇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麵,整天將大門緊閉。老百姓仍不饒過,公然在洪家大門上塗滿大糞,還不斷有人隔垣牆擲進狗屎。”

崇禎喜歡聽這類新聞,不覺露出笑容,問道:“工部將齊化門外的祭棚拆除了麽?”

“啟奏皇爺,不等工部衙門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間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聯、挽幛,禮部來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搶光了。”

“沒有兵丁看守?”

“皇爺,人家一聽說他辜負皇恩,投降了韃子,兵丁們誰還看守?再說,兵丁看見眾怒難犯,樂得順水推舟,表麵做個樣子,吆喝彈壓,實際跟著看看熱鬧。聽說洪承疇的那個靈牌,還是一個兵丁拿去撒了尿,擲進茅廁坑中。”

崇禎說:“國家三百年恩澤在人,京師民氣畢竟可用!那快要蓋成的祠堂拆毀了麽?”

“沒有。前門一帶的官紳士民因見那祠堂蓋得寬敞華美,拆了可惜,打算請禮部改為觀音大士廟。”

崇禎正要詢問別的情況,忽然司禮監值班太監送進來兩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他拆開匆匆一看,明白是開封周王和河南巡撫高名衡的呼救文書。他一揮手使曹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帶著這兩封文書往西暖閣去,在心中叫苦說:

“開封!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