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民間有句俗話:禍不單行。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種具體因素在同一個時間內,促成不同的倒黴事同時出現。從表麵看來是偶然,實際一想也並不偶然。崇禎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同一天裏,他在乾清宮中接到了兩封飛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撫高名衡奏報,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在襄城兵敗,李自成於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將汪喬年捉到,殺在城外。下午收到寧遠總兵吳三桂的飛奏,說鬆山城於二月十九日失守,洪承疇生死不明,傳聞死於巷戰之中,又雲自盡。

幾天以前,崇禎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喬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夾擊李自成。沒有料到,他會失敗這麽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裏去了?汪喬年的人馬到哪裏去了?在襄城一戰潰散了麽?倘若在往年,他得到這奏報會十分震驚,震驚後會到奉先殿痛哭一陣。然而自從楊嗣昌死後,他在內戰中已經習慣於失敗的打擊,隻覺得灰心,愁悶,憂慮,而不再哭了。幾個月前得到傅宗龍的被殺消息,他也沒有落淚。另外,傅宗龍和汪喬年這兩個總督,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較輕,壓根兒不能與楊嗣昌、洪承疇二人相比。

當得到吳三桂的飛奏後,他卻哭了。他立刻命陳新甲設法查清洪承疇的生死下落,他自己也給吳三桂下了手諭,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從鬆山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後,北京朝野就關心著洪承疇的下落,一時間傳說不一。有的說他在鬆山失守時騎馬突圍,死於亂軍之中。有的說他率領曹變蛟和王廷臣諸將進行巷戰,身中數傷,仍然督戰不止,左右死傷殆盡,他正要自盡,敵人擁到,不幸被俘,以後生死不明。過了幾天,又有新消息傳到北京,說邱民仰、曹變蛟和王廷臣都被殺了,其餘監軍道員十餘人、大小將領數百人,有的戰死,有的被俘後遭到殺害,而洪承疇被俘後一看見“敵酋”就罵不絕口,但求速死,已經被解往沈陽。

朝廷命寧遠總兵吳三桂“務將洪承疇到沈陽就義實情,探明馳奏”,同時崇禎也叫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探明洪承疇是否果真不屈,已經就義。

到了四月下旬,吳三桂和高起潛的奏報相繼來到,而洪承疇在北京的公館中得到的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疇老營中的一個士兵,被俘後從沈陽逃了回來,說他臨逃出沈陽時確實在漢人居民中哄傳洪承疇絕食身死,是一個大大的忠臣。隨後高起潛密奏,說聞洪承疇確實自縊未遂,繼以絕食,死在沈陽。

吳三桂給兵部衙門的一封秘密塘報說,洪承疇確實到沈陽後,對勸降的滿洲官員罵不絕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殺。塘報最後說:

聞洪總督已絕食數日,一任敵人百般勸誘,隻是不理,閉目等死。虜方關防甚嚴,不許消息外傳。洪總督是否已死,傳說不一。一俟細作續探真確,當再飛報。須至塘報者!

京師士民連日來街談巷議,都認為洪承疇必死無疑。那班稍有曆史知識的人們都把他比做當今張、許;甚至少年兒童,也都知洪承疇是一位為國盡節的大忠臣。朝廷之上,紛紛議論,都是讚許的話。有的人在朝房中說:“唉,當世勞臣,強敏敢任,誌節之堅,殉國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彈劾過他的言官,或因門戶之見平日喜歡說他短處的同僚,這時都改變腔調,異口同聲地說:

“古人說蓋棺論定,洪亨九大節無虧,可謂死得其所!”

恰在這時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陳應安等因京師朝野如沸,洪府故舊門生都在關心朝廷榮典,大少爺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給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陳述洪承疇確已就義,其中有這樣感人的話:

去歲八月戰潰,家主坐困鬆城。城中糧絕,殺馬餉兵,忍饑苦守。不意逆將夏承德暗投胡虜,開門獻城。家主猶督兵巷戰,大呼殺敵,血染袍袖;迨家主身負重傷,左右死亡枕藉,乃南向叩頭,口稱“天王聖明,臣力已竭”。被執之後,罵不絕口,惟求速死。後以虜兵防守甚嚴,自縊不成,絕食畢命。從來就義之烈,未有如臣家主者也!

崇禎皇帝將這道奏本看了兩遍,深深地歎了口氣。乾清宮的管家婆魏清慧輕輕地掀開半舊繡龍黃緞門簾,走進暖閣,本來有事要向他啟奏,但是看見他在禦案前神色愁慘,雙眉緊皺,熱淚盈眶,便嚇得後退半步,不敢做聲,也不敢退出。過了片刻,崇禎轉過頭來,望她一下,問道:

“你去承乾宮剛回來?”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爺,奴婢剛從承乾宮回來。”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田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時以後便發低燒,夜間經常咳嗽,痰中帶血。她自覺渾身無力,不思下床。她經常想著自己的病症不會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總是鬱鬱寡歡,還時常流淚。這樣一天一天下去,病情隻有加重的份兒。”

崇禎罵道:“太醫們每日會診,斟酌藥方,竟然如此無能,全是飯桶!”

魏宮人說:“太醫們雖然悉心為田娘娘治病,巴不得田娘娘鳳體早日痊愈,早寬聖心。可是他們隻能在行經、清脾、潤肺、化痰、止咳上用心思,能夠用的藥都用了,無奈對田娘娘的病都無效應。如今田娘娘的病確實不輕,經血已經有幾個月不來了,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以奴婢看來,不能專靠太醫,也需要祈禳祈禳才是。”

崇禎點點頭,用眼色命宮女退出。隨即一個禦前太監進來,啟奏說兵部尚書陳新甲奉召進宮,在乾清門外等候召對。崇禎憂鬱地問道:

“那個張真人還在京麽?”

禦前太監回奏:“聽說張真人因奏懇皇上特降隆恩,按照衍聖公為例,將真人改為二品俸祿,並在京城中賜官邸一處。此事尚未蒙皇爺恩準,所以仍留京師,住在長春觀中,未曾回龍虎山去。”

崇禎說:“他請求的這兩件事,朕已批示禮部衙門詳議。後據禮部衙門複奏,本朝無此故事,礙難同意。禮部衙門的意思很是,張真人為何還在京城滯留?唉,且不管這些小事,你今日替朕傳旨:命張真人就在長春觀中建醮,為皇貴妃的病虔心祈禳。你再傳諭僧道錄司,京師各有名寺觀,都要為皇貴妃誦經祈禳三日。南宮中的僧道,還有英華殿、大高玄殿等地方,不管是名德法師,或是習道禮佛宮女,從明天起都為皇貴妃誦經祈禳七天。”

太監叩頭說:“遵旨!”

崇禎想著國事和家事如此不幸,不禁搖頭歎氣,隨即命傳諭陳新甲進來。他近來因為對李自成作戰著著失敗,已經對這位兵部尚書很不滿意,隻是遍觀朝臣,沒有一個比陳新甲做事更幹練的人,加之同“東虜”秘密議和的事正在依靠此人,所以他的不滿意並沒有表露出來。等陳新甲進來行過一跪三叩頭禮以後,他望著跪在地上低頭等待問話的兵部尚書問道:

“洪承疇為國盡節的事,卿可有別的消息?”

陳新甲回答說:“臣部別無新的塘報。洪宅家人陳應安昨日曾到臣部見臣,說洪承疇確已慷慨盡節,言之確鑿,看來頗似可信。”

崇禎說:“朕也見到陳應安等奏本,所以將卿叫進宮來商量。既然洪承疇為國盡節,實為難得的忠烈之臣,朝廷應予褒榮,恤典從優。卿可知道洪承疇在京城有何親人?他的兒子現在何處?”

陳新甲說:“洪承疇長子原在京城,一個月前因事離京。昨天據陳應安等對臣麵稟,彼已星夜趕回,大約一二日內即可來到。洪家在京城如何發喪成服,如何祭奠,如何受吊,都已準備就緒,隻等洪承疇的長子回京主持。”

崇禎的思想已經轉往別處,沉默片刻,突然發問:“馬紹愉是否已經到了沈陽?”

“按日期算,如今可能已到沈陽。”

崇禎歎息說:“目前流賊未滅,中原糜爛。長江以北,遍地蝗旱為災,遍地饑民嘯聚,遍地流賊與土寇滋擾。凡此種種,卿身當中樞重任,知之甚悉。虜勢方張,難免不再入塞。內外交困,如之奈何!”

陳新甲知道皇上要談論議和的事,趕快叩頭說:“微臣身為本兵,不能為陛下安內攘外,實在罪該萬死。然局勢演變至今,隻能對東虜暫時議撫,謀求苟安一時,使朝廷全力對付中原危局,剿滅闖賊。舍此別無善策。馬紹愉已去沈陽,必能折衝虜廷,不辱使命。望皇上放心等候,不必焦慮。”

“朕所擔心者虜事未緩,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麵,微臣已遵旨檄催各軍馳赴援剿。至於東虜方麵,隻怕要求賞賜過奢。臣已密囑馬紹愉,在虜酋麵前既要宣揚皇上德威,啟其向化之心,也要從我國目前大局著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臣又告他說,皇上的意思是隻要土地人民不損失過多,他可以在沈陽便宜行事;一旦有了成議,火速密報於臣,以釋聖念。”

崇禎心情沉重地說:“但願馬紹愉深體朕之苦衷,將撫事辦妥;也望虜酋不要得寸進尺,欲壑無厭,節外生枝。朕欲為大明中興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虜方需索過多,朕決不答應。隻要土地人民損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議,呈朕裁定,然後載入盟誓,共同遵守,使我關外臣民暫解兵戎之苦。”

陳新甲說:“是,是。皇上聖明!”

“馬紹愉如有密報來京,萬不可泄露一字。”

“是,是。此等事自當萬分機密。”

“朕已再三囑咐,每次給卿手諭,看後即付丙丁。卿萬勿稍有疏忽!”

陳新甲說:“臣以駑鈍之材,荷蒙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為中興英主,所以凡是皇上此類密旨,隨看隨焚,連一字也不使留存於天壤之間。”

“先生出去吧。關外倘有消息,即便奏朕知道!”

陳新甲連聲說“是”,隨即叩頭辭出。

幾天以後,禮部關於洪承疇的各項褒忠榮典已經題奏皇帝,奉旨火速趕辦。這些榮典事項,包括賜諡忠烈,贈太子太保,賜祭九壇,在京城和洪的福建家鄉建立祠堂。禮部與工部會商之後,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陽門月城中的東邊。明朝最崇奉關羽,敕封協天大帝,全國到處有關帝廟,建在正陽門月城中的西邊的關帝廟在京城十分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東邊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洪氏配關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陽門外、東嶽廟附近,大路北半裏遠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麵對東關大路,貧民房舍拆除許多,很是寬大。臨大路用鬆柏枝和素紙花紮一牌坊,中間懸一黃綢橫幅,上書“欽賜奠祭”。牌坊有三道門,中門是禦道,備皇帝親來致祭,所以用黃沙鋪地。從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兩旁豎著許多杆子,掛著兩行白綢長幡和中央各衙門送的挽聯。路兩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邊兩座,三座供禮部主祭官員及各衙門陪祭官員臨時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還有奏樂人們的小布棚,設在祭棚前邊,左右相對。其餘執事人員,另有較小布棚兩座,都在祭棚之後。祭棚門上懸一黃緞匾額,四邊鑲著白緞,上有崇禎禦筆親題四個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內就是靈堂,布置得十分肅穆莊嚴。靈堂內正中靠後設一素白六扇屏風,屏風前設有長幾,白緞素花圍幛,上放洪承疇的靈牌,恭楷寫著“故大明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太子太保、賜諡忠烈、洪公之靈位”。前邊,左右放著一對高大的錫燭台,中間是一個白銅香爐。緊挨靈幾,是一張掛有白圍幛的供桌。靈堂四壁,掛著挽幛、挽聯。靈堂門外和鬆柏枝牌坊的門兩旁都有對聯,全是寫在白綢子和細白葛布上。所有對聯和挽聯,都稱頌洪氏忠君愛國,壯烈捐軀。京城畢竟是文人薈萃的地方,遇到皇帝為殉國大臣賜祭的難得機會,各大小衙門,各洪氏生前故舊,以及並無一麵之緣的朝中同僚,有名縉紳,都送挽聯,自己不會做挽聯的就請別人代做,各逞才思,各顯書法,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且看那牌坊中門的一副楹聯,雖然不算工穩,卻寫出了當時的朝野心情:

十載汗馬,半載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絕丹心在;

千裏歸魂,萬裏悲風,揮涕悼元老,

聖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陽門外的“賜祭”地方不去詳述,讓我的筆尖轉到熱鬧非常的正陽門。在正陽門月城內,正在日夜動工,為洪承疇修建祠堂。這項工程,由禮部衙門參酌往例,議定規製,呈請皇帝欽定,批交工部衙門遵辦,然後由工部衙門的營繕清吏司掌管施工,限期建成。該司原有工役多調作別用,樂得將工程交給最有麵子和願意出較多回扣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機夥同分肥。盡管層層剝削,木匠和泥瓦匠僅僅至於不餓著肚皮,大批徒工是白幹活兒,但是大家幹活的勁頭從來沒有這樣高過。洪氏的“壯烈殉國”的傳說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的心,連平日喜歡偷懶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懶了。由於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陽門的月城之內,所以每天前來觀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過後心情激動,回去後吟詩填詞,一則頌揚洪氏忠義,一則借以寄慨。據說有許多佳作,都是有名氣的文人寫的,後來都自己燒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對曾經做過這樣的詩詞也諱莫如深。

五月初四按曆書是黃道吉日,也是擇定的昭忠祠正廳上梁的日子。上午巳時整,正陽門月城中放了一陣鞭炮,隨即奏起鼓樂,工部衙門營繕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禮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員跪讀了上梁文,然後焚化。盡管有五城兵馬司派兵丁彈壓,驅趕擁擠的人群,但看的人還是將路邊圍得水泄不通。許多上了年紀的人,想著從前幾個經營遼東的大臣,如王化貞、熊廷弼、袁崇煥三個人,都落個被朝廷誅戮的下場,如今洪承疇卻是困守孤城,城破被擒,罵敵不屈,絕食而死,忍不住小聲議論,讚歎不止。

當昭忠祠上梁時候,崇禎皇帝正在平台召見群臣。他坐在禦座上,臉色憂愁,眉頭緊皺,白眼球因過分熬夜而網著血絲。臣工們看見他的雙腳在禦案下不住踩動,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時都是這樣,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無語,等候問話。他將禦案上的一疊軍情文書拿起來又放下,輕聲叫道:“陳新甲!”

兵部尚書陳新甲立刻答一聲,走到禦案前跪下去叩了個頭。但崇禎沒有馬上問話,又叫了禮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到麵前跪下。有幾件要緊事情他都要向大臣們詢問,但是他的心中很亂,一時不知道先問哪一樁好。停了片刻,他又將戶部尚書也叫到麵前跪下。他將禦案上的文書看了一眼,然後向陳新甲問道:

“自從汪喬年在襄城兵敗以後,兩個月來闖賊連破豫中、豫東許多州、縣,連歸德府也破了,風聞就要去圍攻開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陳新甲叩頭說:“臣已檄催丁啟睿、楊文嶽兩總督統率左良玉等總兵,大約有二十萬之眾,合力援剿,不使流賊窺汴得逞。”

崇禎對丁啟睿、楊文嶽的才幹並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會實心作戰,歎口氣,又問道:

“倘若援剿不利,還有兵可以調麽?”

陳新甲回答說:“陛下明白,目前兵、餉兩缺,實在無兵可調。倘若萬不得已,隻好調山西總兵劉超、寧武總兵周遇吉馳援河南。另外,陛下將孫傳庭從獄中放出,命他總督陝西、三邊軍務。他已經於一個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餉集糧,加緊練兵。倘若能在短期內練成數萬精兵,也可救援開封。”

崇禎轉向新任戶部尚書傅淑訓問道:“籌餉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訓戰戰兢兢地回答說:“目前處處災荒,處處戰亂,處處殘破,處處請賑、請餉,處處……”

崇禎幾年來聽熟了這樣的話,不願聽下去,向工部尚書劉遵憲問:“為洪承疇設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緒?”

劉遵憲回答:“前幾天就已經完全就緒。因為陛下將親臨賜祭,又將附近幾家貧民破舊房屋拆除,加寬禦道,鋪了黃沙。”

崇禎又問:“命卿部在正陽門月城中為洪承疇修建祠堂,工程進行如何?”

“工程進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禎轉向禮部尚書:“明日開祭,煩卿代朕前去。數日之後,朕必親臨致祭。子曰‘祭如在’。《禮記》雲‘祭祀主敬’。望卿與陪祭諸臣務須齋戒沐浴,恪盡至誠,獻饗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疇的兒子所刻承疇行狀,對承疇殉國經過敘述較詳。朕看了兩遍,深為感動。”崇禎熱淚盈眶,喉頭壅塞,停了片刻,接著說:“朕為一國之主,沒有救得承疇,致有今日!……”

皇帝突然熱淚奔流,泣不成聲。大臣們都低下頭去,有的也陪著皇帝落淚。過了一陣,崇禎揩幹眼淚,向大家問道:

“你們還有什麽話需要麵奏?”

禮部尚書林欲楫趕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擬祭文,已進呈兩日,不知是否上合聖心?如不符聖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諭。”

崇禎說:“朕心中悲傷,幾乎將此事忘了!卿部所擬祭文,用四言韻語,務求典雅,辭采亦美,然不能將朕心中欲說的話說得痛快,實為美中不足。朕今日將親自擬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楫叩頭說:“臣駑鈍昏庸,所擬祭文未能仰副聖衷,殊覺有罪。陛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焦勞天下,豈可使陛下為此祭文煩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請容臣部另擬一稿,進呈禦覽。”

崇禎說:“不用啦。承疇感激朕知遇之恩,臨難不苟,壯烈殉國,誌節令名光照史冊。朕為他親擬祭文,以示殊恩,也是應該的。”

陳新甲說:“陛下為忠臣親擬祭文,實曠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愛國的誌士鹹受鼓舞。”

崇禎沒再說話,起駕回乾清宮去了。

二更過後,崇禎坐在乾清宮的禦案前改定祭文。當時,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宮內秉筆太監也有一兩個可以代為擬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別人,習慣於“事必躬親”,盡管他要處理許多重要文書,還是親自動筆寫祭文稿子。晚飯前他已經將稿子寫成,晚飯後因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進宮來向他稟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陰私瑣事。通過曹化淳當麵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疇行狀在京城散發極廣,有些人與洪家毫無瓜葛,沒有資格收到行狀,也要想法借到一份,謄抄珍藏。曹化淳還說,京師臣民因聽說皇上將親寫祭文並將親臨東郊致祭,人人為之感動,口稱聖明,都說有這樣聖君,故有洪承疇那樣忠臣。崇禎平時自認為是英明之主,對曹化淳並不完全相信,惟獨今晚對他的密奏句句信以為真。曹化淳走後,他本來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將祭文稿攤在禦案上進行最後修改。他首先默誦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動,疲倦全消。

這篇祭文不長,在下午寫成後就經過兩遍修改,所以現在隻改了幾個字,便成定稿。對著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著兩眶熱淚,用悲痛的低聲讀了一遍:

維大明崇禎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於故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薊遼總督洪承疇之靈前而告以文曰:

嗚呼!劫際紅羊,禍深黃龍。安內攘外,端賴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剝,臨軒灑涕,痛何如之!

曩者青犢肆虐於中原,銅馬披猖於西陲,乃命卿總督師旅,掃**秦、蜀。萬裏馳驅,天下知上將之辛勞;三載奮剿,朝廷紓封疆之殷憂。方期賊氛廓清,麗日普照於涇、渭;詎料虜騎入犯,烽火遍燃於幽、燕。畿輔**,京師戒嚴。朕不得已詔卿勤王,星夜北來。平台召見,谘以方略。薊遼督師,倚為幹城。海內板**,君臣共休戚之感;關外糜爛,朝野乏戰守之策。卿受命援錦,躬親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國殤。嗚呼痛哉!

自卿被圍,倏逾半載。孤城遠懸,忠眸難望一兵之援;空腹堅守,赤心惟爭千秋之節。慷慨誓師,將士聞之而氣壯;擂鼓督戰,夷狄對之而膽寒。大臣如此勇決,自古罕有。睢陽義烈,堪與比擬。無奈壯士掘鼠,莫救三軍饑餒,叛將獻城,終至一朝崩解。然卿猶督兵巷戰,狂呼殺敵;弱馬中箭,繼以步鬥;手刃數虜,血滿袍袖;兩度負傷,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虜湧至,遂致被執。當此時也,戰鼓齊喑,星月無光,長空雲暗,曠野風悲,微雨忽零,淅瀝不止,蓋忠貞格於上蒼,天地為之愁慘而隕泣!

聞卿被執之後,矢誌不屈,蓬頭垢麵,罵不絕口。檻車北去,日近虜庭,時時回首南望,放聲痛哭。迨入沈陽,便即絕食。虜酋百般招誘,無動卿心。佳肴羅列於幾上,卿惟目閉而罔視;豔姬侍立於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雲: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與從容,卿兼而有之矣。又聞卿絕食數日,氣息奄奄,病不能興,鼓卿餘力,奮身坐起,南向而跪,連呼“陛下!陛下!”氣噎淚流,欲語無聲,倒地而死,目猶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嗚呼痛哉!

年餘以來,迭陷名城,連喪元臣,上天降罰,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國有褒忠之典;議諡議恤,朕懷表功之心。卿之誌節功業,已飭宣付史館。嗚呼!卿雖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於泰山,豪氣化為長虹;享俎豆於百世,傳令名於萬年。魂其歸來,尚饗!

崇禎將祭文改好之後,又忍不住反複小聲誦讀,聲調淒苦,熱淚雙流。關於洪承疇如何進行巷戰,負傷被俘,以及如何絕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狀,不過在他的筆下寫得特別富於感情。祭文中有些話因為有“潛台詞”,在執筆者自己誦讀時,比旁人更為感動。對於那些打動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誦讀時滿懷酸痛,泣不成聲。

玄武門鼓打三更了。一個宮女用托盤端來一碗銀耳湯和一碟虎眼窩絲糖放在他的麵前,躬身輕聲說道:

“皇爺,已經三更啦。請用過點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上朝呢。”

崇禎叫一個太監將祭文送到司禮監值房中連夜謄繕,天明時送交禮部。喝了銀耳湯,便去養德齋就寢。但是剛剛睡熟不久,就做了一個凶夢,連聲呼叫:

“嗣昌!承疇!……”

他一乍驚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傾聽窗外,從乾清宮正殿簷角傳過來鐵馬丁冬。一個值夜太監匆忙進來,躬身勸道:

“皇爺,您又夢見洪承疇和楊嗣昌啦。這兩位大臣已經為國盡忠,不可複生。望皇爺不要悼念過甚,致傷聖體。”

崇禎歎息一聲,揮手命太監退出。

在洪承疇開始吃東西的第二天,範文程到三官廟中看他。範文程同他談了許多關於古今成敗的道理,說明明朝種種弊政,必然日趨衰亡,勸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爾說話,仍然說他身為明朝大臣,決不投降,惟求速死。為著保持大臣體統,他對範文程來時不迎,去時不送。範文程對他的傲慢無禮雖不計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見麵之後,範文程去清寧宮叩見皇太極,麵奏勸說洪承疇投降的結果。

皇太極問道:“洪承疇仍求速死,朕自然不會殺他。你看,他會在看守不嚴的時候用別的法兒自盡麽?”

範文程說:“請陛下放心。以臣看來,洪承疇不會死了。以後不必看守很嚴,讓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極麵露笑容,問道:“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再自盡了?”

“洪承疇被俘之後,蓬頭垢麵,確有求死之心。昨晚稍進飲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與他談話時雖然他對臣傲慢無禮,仍說受南朝皇帝深恩,惟願速死,但適有梁上灰塵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將灰塵撣去。洪承疇連袍袖上的清潔尚如此愛惜,豈有不自惜性命之理?”

皇太極哈哈大笑,說:“好,這話說得很是!”想一想,又說:“他一定會降,但不要逼他太緊,不要催他剃頭。緩些日子不妨。”

幾天以後,洪承疇已有願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給他安置到有兩進院落的宅子裏,除曾在三官廟中陪伴他的頗為溫柔體貼、使他感到稱心的姣仆白如玉仍在身邊外,又給他派來兩個仆人、一個馬夫、一個管洗衣做針線的女仆、一個很會烹調的廚師,還有一個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開銷,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員們前來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時想起老母和家中許多親人,想起故國,想起祖宗墳墓,尤其想到崇禎皇帝,心中感到慚愧、辛酸,隱隱刺痛。但是近來在平常時候,有滿洲官員們前來看他,他倒是談笑自若,沒有憂戚外露。有時忠義之心,憂戚之感,重新擾亂他的心中平靜,但是他強顏為歡,不想在滿洲臣僚麵前流露這種心情。他對於飲食逐漸講究,對於整潔的習慣也幾乎完全恢複。

幾天前他風聞張存仁曾經給清國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議將祖大壽斬首,將他留用。隨後有人將張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給他看,關於留用他的話是這麽說的:

洪承疇雖非挺身投順,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識時勢也。……洪承疇既幸得生,必思效力於我國,似不宜久加拘禁。應速令剃發,酌加任用,使明國之主聞之寒心,在廷文臣聞之奪氣。蓋皇上特為文臣歸順者開一生路也。且洪承疇身係書生,養於我國,譬如孤羊在檻阱之中,蠅飛無百步之力耳。縱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養之不宜薄者也。

張存仁的這幾句話,充分說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為明朝文臣樹立一個投降清朝後受到優養和重用的榜樣。他對自己自幼讀聖賢之書,受忠義之教,落到這個下場,感到羞恥,不禁發出恨聲,不斷長歎。然而奇怪的是,這時如果他有心自盡,很容易為國“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盡的想法了。

今天午飯後不久,正當崇禎在乾清宮為洪承疇寫祭文的時候,範文程差一位秘書院的官員前來見洪,告他說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見他同祖大壽等,請他今天剃頭,並說一應需用衣帽,隨後送到。雖然這是洪承疇意料中必有的事,卻仍然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動。這位官員向他深深作揖致賀,說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趕快還禮,臉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喃喃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圇的話。剛送走這位官員,就有人送來了衣、帽、靴、鞋,並來了一個衣服整潔、梳著大辮子的年輕剃頭匠。那剃頭匠向洪承疇磕了個頭,說:

“大學士範大人命小人來給大人剃頭。”

洪承疇沉默片刻,將手一揮,說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頭匠退出之後,洪承疇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動,過了好長一陣,仍然雙眼直直地望著牆壁。雖然他已經決定投降,但剃頭這件事竟給他驀然帶來很深的精神痛苦。這樣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許像祖大壽一類武將們比較少有。他在童年時候就讀了《孝經》,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背得爛熟。如果是為國殉節,這一句古聖賢的話就可以不講,而隻講“盡忠即是盡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國降臣,剃頭就是背叛了古聖先王之製,背叛了華夏之習,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頭,生前何麵目再見流落滿洲的舊屬?死後何麵目再見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經投降,不隨滿洲習俗是不可能的,在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會被認為懷有二心,可能惹殺身之禍。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來到他的身邊,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老爺,快剃頭吧。聽說範大人馬上就要來到,與老爺商量明日進見憨王的事。”

洪承疇嗯了一聲,點一下頭。白如玉掀開一半簾子,探出頭去,將手一招。隨即滿洲剃頭匠把盆架子搬了進來,放在比較亮的地方。這架子,下邊是木架子,有四條腿,都漆得紅明紅明的;上邊放著鐵爐,形似罐子,下有爐門,燃著木炭,上邊接一個約有半尺高的黃銅圍圈。他端來盛有熱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銅臉盆,放在黃銅圍圈上。臉盆背後的朱紅高架旁掛著**刀布,中間懸著一麵青銅鏡。剃頭匠本來還有一隻特製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擔,可以用扁擔挑著走。因為洪承疇的屋中有更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將那隻凳子搬進屋來。剃頭匠將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邊,請洪承疇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熱水慢慢地洗濕要剃去的頭發和兩腮胡須。洪承疇對剃頭的事完全陌生,隻好聽從剃頭匠的擺布。洗過以後,剃頭匠將盆架向後移遠一點,取出刀子,在**刀布上**了幾下,開始為洪剃頭。刀子真快,隻聽刷刷兩下,額上的頭發已經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頭皮。洪承疇在鏡中望見,趕快閉了眼睛。剃頭匠為他剃光了腦殼下邊的周圍頭發,剃了雙鬢和兩腮,又刮了臉,也將上唇和下頜的胡須修剃得整整齊齊,然後將洪承疇留下的頭發梳成一條辮子,鬆鬆地盤在頭上。洪對著銅鏡子看看,覺得好像比原來年輕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趕快將眼光避開鏡子,暗自歎道:

“從此‘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

洪承疇正要起身,剃頭匠輕聲說:“請老爺再坐一陣。”隨即這個年輕人用兩個大拇指在他的兩眉之間輕巧地對著向外按摩幾下,又用鬆鬆的空拳輕捶兩下,轉到他的背後,輕捶他的背脊和雙肩。捶了一陣,又蹲下去捶他的雙腿,站起來捶他的兩隻胳膊。剃頭匠的兩隻手十分輕巧、熟練,時而用實心拳,時而用空心拳,時而一空一實,時而變為窩掌,時而使用拳心,時而變為豎拳。由於手式變化,快慢變化,使捶的聲音節奏變化悅耳,被捶者身體和四肢感到輕鬆、舒服。洪承疇以為已經捶畢,不料剃頭匠將他右手每個指頭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個指頭發出響聲,然後將小胳膊屈起來,拉直,猛一拽,也發出響聲。再將小胳膊屈起來,冷不防在肘彎處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隨即恢複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種特殊快感。他將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樣地擺弄一遍。剃頭匠看見洪承疇麵露微笑,眼睛半睜,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將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舉一舉,使他的腰窩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著又扶著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輕捶幾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頦下邊按照穴位輕輕一捏。洪承疇驀然昏暈,渾身一晃,刹那蘇醒,頓覺頭腦清爽,眼光明亮。剃頭匠又替他仔細地掏了耳朵,然後向他屈了右膝打千,賠笑說:

“老爺請起。過幾天小人再來給老爺剃頭刮臉。”

洪承疇剛起身,白如玉就將一個紅紙封子賞給剃頭匠。剃頭匠接到手裏,猜到是一兩銀子,趕快向洪承疇跪下叩頭,說:

“謝老爺的賞!要不是老爺今日第一次剃頭,小人也不敢接賞。這是討個吉利,也為老爺恭喜。老爺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從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錦;沐浴皇恩,富貴無邊。”

白如玉等剃頭匠走後,用一綢帕將剃下來的長發和以後不會再用的網巾包起來,放進洪承疇床頭的小箱中,然後侍候主人更換了衣服。洪承疇平日認為自己生長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視滿洲衣帽,稱之為夷狄之服。他常罵滿洲人的帽子後邊拖著豚尾,袍袖作馬蹄形,都是自居於走獸之倫。現在他自己穿戴起來,對著鏡子看看,露出一絲苦笑,正要暫時仍舊換上舊服,外邊仆人來稟:內院大學士範大人駕到。洪承疇趕快奔出二門外相迎,心裏說:

“幸好換上了滿洲衣帽!”

洪承疇本來要迎出大門,但看見範已經進到大門內,就搶到範的麵前深深作了一揖,說道:“辱承枉顧,實不敢當!”範文程趕快還揖,賠笑說:“九老是前輩,今後領教之處甚多,何必過謙。”並肩走到二門階下,洪又作了一揖,說聲“請!”範還了一揖,登階入門。到了上房階下,洪又同樣禮讓;上了台階以後,到門口又作揖,讓範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間,洪又作揖,請範在東邊客位坐下,自己在西邊主位坐下。仆人獻茶以後,洪承疇稍微欠欠身子,賠笑說:

“學生以戴罪之身,未便登門拜謁,務請大人海涵。”

範文程說:“不敢,不敢。老先生來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視。皇上恩情隆渥,以禮相待,且推心置腹,急於重用。明日召見之後,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經綸矣。”

隨即他將明日朝見的禮節向洪承疇囑咐一番。正說話間,一個仆人匆匆進來,向洪承疇稟道:

“請老爺趕快接旨!”

洪承疇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亂跳,趕快奔出迎接。範文程趁此時避立一邊。那來的是一位禦前侍衛,手捧黃緞包袱,昂然走進上房,正中麵南而立。等洪承疇跟進來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漢語說:

“皇上口諭:洪承疇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備,朕心常在念中。目前雖然已交五月,但關外還會有寒氣襲來。今賜洪承疇貂皮馬褂一件,以備不時禦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疇呼叫:“謝恩!”連叩了三個頭,然後雙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身,將包袱放在八仙桌後的條幾正中間,又躬身一拜。

禦前侍衛沒有停留,隨即回宮。洪承疇送走了禦前侍衛,回進上房,對範文程說:

這天晚上,洪承疇的心情極不平靜,坐在燈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門外如何說自己有罪的話,然後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問些什麽話,他自己應該如何回答。雖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於從容應對,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麵對新主,不能說半句不得體的話,更不能有說錯的話。當他在反複考慮和默記一些重要語言時候,雖然不知崇禎皇帝正在反複誦讀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飲泣,終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為他已慷慨盡節,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們這種人叫做“上妝”,別人也不以為奇。這時他輕輕地來到洪承疇的身邊,小聲說:

“老爺,時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哩。”

洪承疇長歎一聲,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脫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來一件心事,便打開床頭小箱,取出那張在“檻車”上寫的絕命詩稿,就燈上燒了,又將包著網巾和頭發的小包取出,交給如玉,說道:

“你拿出去,現在就悄悄燒掉。”

如玉說:“老爺,不留個念物麽?”

洪承疇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什麽念物!從此以後,同故國、同君親、同祖宗一刀兩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當白如玉回到床邊坐下時,洪承疇已經將燈吹熄,但仍舊倚在枕上胡思亂想。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難過,小聲勸慰說:

“老爺,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賞賜一件貂皮馬褂也是難得的恩榮。老爺應該高興才是。”

洪承疇緊抓住白如玉的一隻柔軟的手,小聲說:“玉兒,你不懂事。舊的君恩未忘,新的君恩又來,我如何能不心亂如麻?”

“是的。老爺是讀書人,又做過南朝大臣,有這種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陣,如玉又說:“過幾天,老爺可奏準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讓家中人知道您平安無恙。”

“胡說!如今全家都以為我已盡節,最好不過。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從前張春被俘之後,誓死不降,被南朝稱為忠臣,遙遷右副都禦史,厚恤其家。後來張春寫信勸朝廷議和,本是好意,卻惹得滿朝嘩然,就有人劾他降敵,事君不忠。朝廷將張春二子下獄,死在獄中。我豈可稍不小心,連累家人?”

白如玉又說:“聽說老夫人住在福建家鄉,年壽已高,倘若認為老爺已盡節死去,豈不傷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氣。老夫人知書明理,秉性剛強。我三歲開始認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歲開始認忠孝二字,老夫人反複講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敗不死,身事二主,定會氣死。唉,唉!……”

“事已至此,請老爺不必過分為老夫人難過。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第一次見大清皇上,十分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