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月二十一日午後不久,突然盛京八門擊鼓,聲震全城,距城十幾裏全都聽見。隨即全城軍民人等,都知道鬆山城已於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獲了洪承疇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員。
皇太極在接到圍守鬆山的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多鐸、羅洛宏等自軍中來的聯名奏報以後,立即將齎送奏報的一個為首官員名叫安泰的叫進清寧宮問話,同時命人傳諭八門擂鼓,向全城報捷。他詳細詢問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經過,將送來的滿文奏報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滿意。他原來擔心洪承疇會在混戰中被殺或在城破時自盡,現在知道不但洪承疇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遼東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祖大樂,遊擊祖大名、祖大成,總兵白廣恩的兒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後殺死明朝兵備道一員、副將十員、遊擊以下和把總以上官一百餘員,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這些官員和士兵都在城破後進行巷戰,英勇不屈;後來巷戰失敗,潰散到各處住宅,繼續進行零星抵抗,堅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帶重傷,被俘之後,仍然罵不絕口,直到被殺。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兒童因同明軍一起抵抗,也被殺死,但奏報中隻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一筆,另外提到俘獲了婦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極用朱筆抹去了滿文奏報中關於明朝軍民進行巷戰和堅不投降的情況,然後問道:
“洪承疇捉獲之後,有意降麽?”
安泰回答說:“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決不會的!奴才聽說他被捉到以後,把他拉到多羅肅郡王爺的麵前,他很傲慢,是個硬漢,寧死不跪;也不答話,隻是亂罵。那個姓邱的巡撫、姓王的總兵、姓曹的總兵,也都跟他一樣,在王爺前毫不怕死,罵不絕口。這兩個總兵都是受了幾處重傷,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還聽說那個曹總兵原就有病,馬也無力,馬先倒下,他又步戰了多時才倒了下去。”
皇太極揮手使跪在麵前的安泰退出宮去,心裏說道:“幸而明朝的武將不都像王廷臣和曹變蛟一樣!”
關於如何處置洪承疇等人,在皇太極的心中一時不能做最後決定。倘若照他原來想法把洪承疇留下,那麽邱民仰和王廷臣、曹變蛟等人怎麽處置?他召見了範文程等幾位大臣,也沒有一致主張,於是他暫且派人傳諭鬆山諸王:將俘獲之物酌量分賜將士,一應軍器即於鬆山城內收貯,洪承疇等人暫羈軍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極得到圍攻杏山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自軍中來的奏報,知道明朝派來的議和使者即將來到,杏山和錦州很快就會投降,他想著隻有留下洪承疇最為有用,便派人往諭駐在鬆山的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多鐸等:將明總督洪承疇和祖大壽的堂兄弟祖大樂解至盛京;將明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和曹變蛟處死;將祖大壽的另外兩個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錦州,同他們的妻子完聚,並勸說祖大壽趕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壽獻出錦州投降,杏山也跟著投降,隻有塔山一城不降,經過英勇苦戰失守,全城軍民包括婦女在內,幾乎全部戰死或被俘後遭到殘殺。
三月十日,雖然錦州投降的奏報尚未來到盛京,但是皇太極知道錦州已經約定在初十投降,他諭令朝廷即做準備,擇定明日去堂子行禮,感謝上天。十一日辰刻,陳設鹵簿,鼓吹前導,皇太極率領禮親王代善、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朝鮮世子、大君和文武諸臣,出了撫近門,前往坐落在大東門內偏南的一座廟院。到了堂子的大門外邊,漢族大臣、朝鮮國的世子、大君和他們的陪臣以及滿族的一般文武官員都不能入內,隻有被皇帝許可的少數親貴和滿族大臣進去陪祭。這是保存滿族古老風俗和原始宗教最濃厚的一座廟宇,因為漢族和一般臣民不能進去一看,所以被認為是滿洲宗教生活中最為神秘的地方,連敬的什麽神也有各種猜測和傳說。其實,如今清朝皇帝率領少數滿族親貴們進去的地方隻有兩座建築,一座四方形的建築在北邊,名叫祭神殿,麵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時休息的地方,並且存放著祭神的各種法物;另一座建築在南邊,麵向北,圓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謂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裏邊,而裏邊既不設泥塑偶像,也沒有清寧宮那些神像掛圖。圜殿的南院,正中間有一個豎立神杆的石座,其後又是石座六行,為皇子、王、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極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儀式開始了。滿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畫角齊鳴,那些從漢族傳進來的樂器備而不用。皇太極在海螺和畫角聲中進入圜殿,由鳴讚官讚禮,麵向南行三跪九叩頭禮,少數陪祭的滿族親貴大臣分左右兩行俯首跪在他的後邊。雖然使用鳴讚官讚禮和三跪九叩頭都是接受漢族文化的影響,但麵向南祭神卻保持著長白山滿洲部落的特殊習俗,不但和漢族不同,也不同於一般女真族的習俗。在他行禮之後,四個男薩瑪頭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間掛著一周黃銅腰鈴,一邊跳舞,一邊用滿洲語歌唱古老的祝詞,同時或彈三弦,或拍神板,或舉刀指畫,刀背上響動著一串小鈴,十分熱鬧而節奏不亂。
拜過堂子,皇太極走出圜殿,為著他的武功烜赫,又一次獲得大捷,麵向南拜黃龍大纛。雖然皇家的旗纛用黃色,繡著龍形圖案,是接受的漢族影響,但祭旗纛不用官員鳴讚,仍用薩瑪祝禱,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滿族舊俗。
祭拜完畢,皇太極仍由儀仗和鼓吹前導,返回宮中。朝鮮國世子和大君在進入撫近門後,得到上諭,就返回他們的館所去了。
第二天,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率領固倫額駙祈他特、巴牙思護朗、朝鮮國世子李以及滿洲、蒙古、漢人諸臣上表祝賀大捷,漢文賀表中稱頌皇太極“聖神天授,智勇性成,運偉略於寰中,奏奇勳於閫外”。過了四天,洪承疇解到盛京,被拘禁在大清門左邊不遠的三官廟中。皇太極一麵命文臣們代他擬出詔書,滿、蒙、漢三種文字並用,將鬆、錦大捷的武功大加誇張,傳諭朝鮮國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貝勒知道,一麵命漢族大臣設法勸說洪承疇趕快投降。但是兩天之後,勸說洪承疇投降這一著卻失敗了。洪承疇自進入盛京以後就不斷流淚,不斷謾罵,要求趕快將他殺掉。過了三天,洪就絕食了。皇太極在清寧宮心中納悶,如何能夠使洪承疇不要絕食,也不要像張春那樣寧教羈留一生,也堅不投降。用什麽法兒使洪承疇這個人回心轉意?
洪承疇在兩三個月前就斷定朝廷再也無力量派兵為鬆、錦解圍,鬆山的失陷分明難免,而他的盡力堅守也隻是為朝廷盡心罷了。由於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城亡與亡的決心。當城上和街上喊聲四起的片刻間,他正要懸梁自盡,不意稍一猶豫,竟被一群親將擁出行轅,推扶上馬,後來又在親兵親將的簇擁中衝出西門。在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間產生一線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關收集殘眾,繼續同敵人周旋。被俘之後,他深深後悔鬆山失陷時不曾趕快自盡,落得像今天這樣身為俘囚,隻有受辱一途。在被解來沈陽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關押在一座帳篷裏邊,二人都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以忠義相勉。過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滿洲將領來宣布清朝皇帝上諭,要將洪承疇解往盛京和將邱民仰處死時候,邱民仰鎮定如常,徐徐地對清將說:
“知道了。”轉回頭來對洪淡然一笑,說:“製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陽,必將與文文山前後輝映,光照史冊。民仰雖不能奉陪北行,大罵虜廷,但願忠魂不滅,恭迎大人於地下。”
洪承疇說:“我輩自束發受書,習知忠義二字。身為朝廷大臣,不幸陷於敵手,為國盡節,分所當然。況學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當以頸血灑虜廷,斷無惜死之理。”
邱民仰不顧清將催促,扶正襆頭,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頭禮,遙辭大明皇帝,起來又向洪承疇深深一揖,然後隨清將而去。洪承疇目送著邱民仰被押走以後,心中讚道:
“好一個邱巡撫,臨危授命,視死如歸,果然不辱朝廷,不負君國!”
洪承疇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將為怕他會遇到懸崖時從馬上栽下自盡,使他坐在一輛有氈幃帳的三套馬轎車上邊。車前,左邊坐著趕車馬的士兵,右邊坐著負責看守他的牛錄額真。車前後走著大約三百名滿洲騎兵,看旗幟他明白這是正黃旗的人馬。洪承疇並不同那位牛錄額真和趕車的大兵說話,而他們也奉命不得對他無禮。多半時候,洪承疇閉起眼睛,好像養神,而實際他的腦海中無一刻停止活動,有時像波浪洶湧,有時像暗流深沉;有時神馳故國,心懸朝廷,有時又不能不考慮著到了沈陽以後的事,不禁情緒激昂。當然他也不時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親(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為子盡孝和為臣盡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兒女等等親屬。特別奇怪的是,他在這前往沈陽赴死的途中,不僅多次想到他的一個愛妾,還常常想到兩個仆人,一個是在鬆山西門外被清兵殺死的劉升,另一個是去年八月死於亂軍之中的玉兒。每次心頭上飄動玉兒的清秀姣好的麵孔和善於體貼主人心意的溫柔性情,不禁起悵惘之感。然而這一切雜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將慷慨就義的思想和感情壓了下去。
他自從上了囚車就已經在心中決定:到了沈陽以後,如果帶他到虜酋四王子麵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還要對虜酋破口大罵,但求速殺。他想象著虜酋可能被他的謾罵激怒,像安祿山對待張巡那樣,打掉他的牙齒,割掉他的舌頭,然後將他殺掉。他想,倘若那樣,壯烈捐軀,也不負世受國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許虜酋並不馬上殺他,也不逼迫他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對待文天祥那樣,暫時將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後才將他殺掉。如果這樣,他也要時時存一個以死報國的決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禮,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時他睜開憂愁的眼睛,從馬頭上向前望去,看見春色已經來到遼東,河冰開始融化,土山現出灰綠,路旁向陽處的野草有開始蘇醒的,發出嫩芽,而處處柳樹也在柔細的枝條上結滿了葉苞,有的綻開了尖尖的鵝黃嫩葉。洪承疇經過漫長的秋天和冬天被圍困,忽然看見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頭上便生出來一縷生活的樂趣,但是這種樂趣與他所遭遇的軍敗身俘,即將慷慨殉節的冷酷現實極不調和,所以片刻過去,便覺得山色暗淡,風悲日慘,大地無限淒涼。他再一次閉起眼睛,在心中歎道:
“這遼闊的祖宗山河,如今處處破碎,一至於此!”
錦州城已經投降,再也聽不見雙方的炮聲。當錦州投降之前,清朝大隊人馬不敢從離城兩三裏以內的大路經過,害怕城上打炮,也害怕誤中地雷。如今押解洪承疇的三百騎兵和一輛馬車從小淩河的冰上過去,繞過錦州繼續前進。因為知道是經過錦州,正是他曾經奉命率大軍前來援救的一座重要城池,所以他不能不睜開眼睛一望。他望見了雄峙的不規則的城牆,稍微被炮火損傷的箭樓,特別使他注目的是那座聳立雲霄的遼代八角古塔,層層飛簷,曆曆入目。忽然,一陣冷風吹過,傳來隱約的鈴聲。他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這是從塔上來的鈴聲,覺得一聲聲都含著滄桑之悲。
過了錦州,囚車繼續向前奔馳。他的心情十分單調、憂悶,總是想起來邱民仰臨刑前的鎮定神態和對他說的幾句話,也時時在心中以文天祥自詡。他在最苦悶時就默誦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越默誦心中越充滿了慷慨**。他雖然不是詩人,但正如所有生活在唐、宋以來的讀書人一樣,自幼就學習做詩,以便應付科舉,並且用詩來從事交際應酬,述誌言情。因此,對於做詩一道,他不惟並不外行,而且對比較難以記熟的詩韻,他也能不翻閱韻書而大體不致有誤。默誦了幾遍《過零丁洋》詩以後,他趁著囚車無事,感情不能抑製,在心中吟成了《囚車過錦州》七律一首:
萬裏愁雲壓檻車,
封疆處處付長噓。
王師已喪孤臣在,
國土難全血淚餘。
濁霧蒼茫就死地,
慈顏淒慘倚村閭。
千年若化遼東鶴,
飛越燕山戀帝居。
從鬆山出發走了四天,望見了沈陽城頭。自從望見沈陽以後,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鎮定,隻有一個想法:“我是天朝大臣,深蒙皇上知遇,任胡虜百般威逼利誘,決不辱國辱身!”他判定皇太極定會將他暫時拘留,不肯殺害,命大臣們向他輪番勸降,甚至會親自勸他,優禮相加。他也明白,自來臨陣慷慨赴死易,安居從容就義難,所以必須死得愈快愈好。為著必須趕快為國盡節,他決定一俟到了沈陽拘留地方,必須采取三項對策:一是謾罵,二是不理,三是絕食。這麽想過之後,他在心中冷笑說:
“任你使盡威逼利誘辦法,休想我洪某屈膝!”
皇太極並不急於看見洪承疇,也不同意有些滿、漢大臣建議,將洪殺掉。他吩咐將洪拘留在大清門外的三官廟中,供用好的飲食,嚴防他自盡,同時叫漢人中的幾個文武官員輪流去勸洪投降。三天以後,他知道勸說洪承疇投降的辦法行不通,不管誰去同洪談話,洪或是謾罵,或是閉目不理,一言不答,還有時說他不幸兵敗被擒,深負他的皇上知遇之恩,但求速速殺他。他在提到他的皇上時,往往痛哭流涕,悲不自勝,而對勸降的漢人辱罵得特別尖刻。這時,有人建議皇太極將洪殺掉,為今後不肯投順的明臣作個鑒戒。皇太極對這樣的建議一笑置之,有時在心中罵道:“蠢材!”到第四天洪承疇因見看守很嚴,沒有機會自縊,開始絕食了。不管給他送去什麽美味菜肴,他有時僅僅望一眼,有時連望也不望。經過長期圍困,營養欠缺,他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所以到第五天,絕食僅僅一天多,他的精神已經顯得相當委頓,躺在炕上不起來了。
洪承疇一連絕食三天,使皇太極十分焦慮。在他繼承努爾哈赤的皇位以來,已經使草創的滿洲國家大大地向前發展。他用武力征服了朝鮮,又用文武兩種手段臣服了蒙古各部,下一步目標就是將他的帝國版圖擴展到長城以內,直到黃河流域,全部恢複金朝極盛時期的規模。努爾哈赤所建立的國號本來是後金,到皇太極崇德元年(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清與金音相近,卻避免刺傷漢人的民族感情。就此一事,也可以說明他的用心之深。為著這一宏圖遠略,他十分需要吸收漢族的文化和人才。憑著自己以往的經驗,他深知明朝的武將容易招降,惟獨不容易使文臣投降。過去他曾經收降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目前收降了祖大壽等一大批從總兵、副將到參、遊的明朝將領,而且還在加緊招降明朝的寧遠總兵吳三桂。他已經給駐守錦州諸王、貝勒們下一道密諭,叫他們速從祖大壽部下挑選一些忠實可靠、有父母兄弟在寧遠的人,放回寧遠。祖大壽是寧遠人,如今他的妻子也在寧遠。祖氏家族活著的武將共有三個總兵官,從副將到參、遊有十幾人,全部降順,所以從他們部下放一批人回寧遠,對招降吳三桂和吳的部將大有作用。他打算過不久就親自給吳三桂送去勸降詔諭,也叫祖大壽等新舊降順的武將,都給吳三桂去信勸降,看來吳三桂的歸順隻是遲早的事。可是倘若沒有明國的重要文臣投降,要恢複金朝的舊業就不容易。何況,倘若洪承疇為明國絕食盡節,受到明朝朝廷褒揚和全國讚頌,會大大鼓勵明朝的文臣與大清為敵,而光靠兵力決不能征服和治理明朝的土地、人民。他在清寧宮中越想越焦急,感到對洪承疇無計可施。盡管近來他的身體不如以前,今天又感到胸口很悶,有時胸口左側有些疼痛,應該躺下去休息或叫薩瑪來跳神念咒才是,但是他忍著病痛不告訴任何人。晚上,約摸已經一更天氣,他命人去叫內院大學士範文程來見。
自從努爾哈赤開始建國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漢人為他工作。到了皇太極繼位,更重視使用有才能的漢人。今晚因洪承疇已經絕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委頓,所以皇太極考慮漢人中文武群臣隻有範文程可以解此難題,便連夜將他叫進清寧宮來。
當時清朝的君臣禮節遠不像入關以後完全學習漢人,搞得那麽森嚴和繁瑣。皇太極等範文程叩頭以後,命他在對麵坐下,用滿洲語憂慮地問道:
“洪承疇堅不歸降,已經絕食三天啦。你看這事怎辦?”
範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滿洲語答道:“請陛下不必過於焦慮。洪承疇雖然身體原就虛弱,今又絕食三日,情況不佳,但他每日飲開水數次,看來一兩天內尚不至絕命。以臣看來勸他回心轉意,尚非毫無辦法。”
皇太極問道:“別人都去勸說他投降,你為何不去勸他?”
範文程說:“前幾天凡是去勸他的都被他無禮謾罵,臣因此違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
皇太極心中不快,問道:“為著國事,你何必計較他罵你幾句?”
範文程躬身微笑說:“臣為陛下開拓江山,不辭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疇的辱罵。但臣是清國大臣,暫不見他,也不受他的辱罵與輕視,方能留下個轉圜餘地。據微臣看來,這轉圜的時候快到了。”
“倘若你能使洪承疇回心轉意,歸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願。我近來常讀大金太宗的本紀,想著建立太宗的事業不難,要緊的是善於使用人才。洪承疇在明國的大臣中是很難得的人才,隻是明國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敗被俘的下場。如今他已絕食三天,你怎麽知道他能夠回心轉意?”
範文程回答說:“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疇原來確不願降順我國,他必然會將他解來盛京看成是最後一戰。古人論作戰之道,曾說臨陣將士常常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疇初到盛京,對前去勸降的我國大臣或是肆口謾罵,或是閉目不理,其心中惟想著慷慨就義,以完其為臣大節,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這是他一鼓作氣。後來明白陛下不肯殺他,他便開始絕食。但絕食尋死比自縊、吞金難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絕食十分難熬,所以洪承疇絕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飲水數次,今日飲水更多。往日有滿人進去照料,洪偶爾一顧,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爾一顧,眼色已經溫和,惟怕不給水飲。這是再而衰了。此時……”
皇太極趕快問:“此時就能勸說他回心轉意麽?”
範文程搖頭說:“此時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勸說。此時倘若操之過急,逼他投降,或因別故激怒了他,他還會再鼓餘勇,寧拚一死。”
“那麽……”
“以臣愚見,此時應該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願死而自己不好轉圜,然後我去替他轉圜,勸他投降,方是時機。”
“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麽?金銀珠寶,古玩玉器,錦衣美食,我什麽都肯給他,決不吝惜。”
範文程微笑搖頭。
皇太極又問:“他多年統兵打仗,可能像盧象升一樣喜愛駿馬?”
範文程又微笑搖頭。
皇太極默思片刻,焦急地說:
“範章京,到底這個人平生最愛好的是什麽?”
範文程回答說:“鬆山被俘的文武官員中,不乏洪承疇的親信舊部,有一些甘願投降的來到盛京。臣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洪承疇平生隻有一個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愛豔姬美妾,也好男風。”
“什麽?”
範文程盡力將男風一詞用滿語解釋得使皇太極明白,然後接著說:“近世明國士大夫嗜好男風不但恬不為恥,反以為生活雅趣,在朋友間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風更盛,甲於全國。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統兵出關,將一俊仆名喚玉兒的帶在身邊,八月間死於亂軍之中。自那時起,洪氏身處圍城之中,無從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為絕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鬥於心中。此時如使他一見美色,必為心動,更會起戀生怕死之念。到那時,為他轉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
皇太極問:“美女可有?”
“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時並非將美女賞賜洪承疇,侍彼枕席,僅是引動他欲生之念耳。”
皇太極說:“盛京中滿漢臣民數萬家,美女不會沒有。另外有朝鮮國王去年貢來的歌舞女子一隊,也有生得不錯的。”
範文程說:“有姿色的女子雖不難找,但此事絕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鮮知道。此係一時誘洪承疇不死之計,倘若張揚出去,傳之屬國,便有失上國體統。”
“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會失我清國體統。”
“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疇出身名族,少年為宦,位至尚書,所見有姿色女子極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舉止輕佻,言語粗俗,隻能使洪承疇見而生厭。”
皇太極說:“洪承疇在鬆山被圍日久,身體原已虛弱,經不起幾天絕食。明日一定得想出辦法使他回心轉意,不然就遲誤了。”
範文程躬身回答:“臣要盡力設法,能夠不拖過明天最好。”
皇太極沉吟片刻,叫範文程退了出去,然後帶著疲倦和憂慮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莊妃博爾濟吉特氏。自從她的姐姐關雎宮宸妃死後,在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極寵愛。她能說漢語,略識漢字,舉止嫻雅,溫柔中帶著草原民族的剛勁之氣,所以近來皇太極每次出外打獵總是帶她一道。今夜皇太極本來想留在清寧宮住,但因為心中煩悶,中宮皇後對他並沒有什麽樂趣,便往莊妃所住的永福宮去。
上午,天氣比較溫和,陽光照射在糊著白紙的南窗上。洪承疇從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狀態醒來,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覺得窗上的陽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他想到如今在關內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園,又想到江南的水鄉,想著他如今在為皇上盡節,而那些生長在江南的人們多麽幸福!今天,他覺得身體更加衰弱,精神更加委頓,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還常常感到饑腸轆轆做聲,胃中十分難熬,但今天已經到第四天,那種饑餓難熬的痛苦反而減退,而最突出的感覺是衰弱無力,經常頭暈目眩。他平日聽說,一般強壯人餓六天或七天即會餓死,而他的身體已經在圍困中吃了虧,如今可能不會再支持一二日了。於是他在心中輕輕歎道:
“我就這樣死去麽?”
因為想著不久就要餓死,他的心中有點愴然,也感到遺憾。但是一陣眩暈,同時胃中忽然像火燒一般的難過,使他不能細想有什麽遺憾。等這陣眩暈稍稍過去,胃中也不再那麽難過,他又將眼光移到窗上。他多麽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陽光!過了一陣,他聽見窗外有輕輕的腳步聲和人語聲,但很久不見有人進來。他想從他絕食以後,頭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幾個清朝大臣來勸他進食,他都閉目不答。昨天也有三個大臣來到他的炕邊勸說,他依然閉目不答。過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虜兵送來飯菜,比往日更豐美,他雖然饑餓難熬,卻下狠心閉目不看,有時還瞪目向虜兵怒斥:“拿走!趕快拿走!”他很奇怪:為何今日沒有虜兵按時給他送來肴饌,也不來問他是不是需要水喝?為何再沒有一個人來勸他進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對自己說:
“啊,對啦,虜酋已經看出我堅貞不屈,對大明誓盡臣節,不再打算對我勸降了。”
他想著自己到沈陽以來的堅貞不屈,心中滿意,認為沒辜負皇上的知遇之恩,隻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節,將在青史上留下忠義美名,傳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會賜祭,賜諡,立祠,建坊,厚蔭他的子孫。想著想著,他不禁在心中背誦文天祥的詩句:
讀聖賢書,
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
庶幾無愧!
背誦之後,他默思片刻,對自己已經做到了“無愧”感到**。他想坐起來,趁著還剩下最後的一點精力留下一首絕命詩,傳之後世。但他剛剛掙紮坐起,又是一陣眩暈,使他馬上靠在牆上。幸而幾天來他都是和衣而臥,所以背靠在炕頭牆壁上並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涼意反而使他的頭腦清爽起來。挨炕頭就是一張帶抽屜的紅漆舊條桌,上有筆、墨、紙、硯,每日為他送來的肴饌也是擺在這張條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見桌上麵有一層灰塵,紙、硯上也有灰塵,不覺起一股厭惡心情。他平生喜歡清潔,甚至近於潔癖。倘若在平時,他一定會怒責仆人,然而今天他隻是淡漠地看一眼罷了。他不再打算動紙、筆,將眼光轉向別處。火盆中尚有木炭的餘火,但分明即將熄滅。他想著自己的生命正像這將熄的一點餘火,沒人前來過問。他想到死後,盡管朝廷會給他褒榮,將他的平生功績和絕食殉國的忠烈宣付國史,但是他魂歸黃泉,地府中一定是淒涼、陰冷,而且是寄魂異域,可怕的孤獨。他有點失悔早入仕途,青雲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這個下場。忽然,從陳舊的頂棚上落下一縷裹著蛛網的灰塵,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著自己是快死的人,無心管了。
洪承疇胡亂地想著身後的事,又昏昏沉沉地進入半睡眠狀態。他似乎聽見院中有滿洲婦女的小聲說話,似乎聽見有人進來,然而他沒有精神注意,沒有睜開眼睛,繼續著半睡眠狀態,等候死亡。好像過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睜開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這是真的,心中自問:“莫非是在做夢?”他用吃驚的眼光望了望兩個旗裝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靜靜地站立在房門以內,分明是等候著他的醒來。看見他睜開眼睛,兩個女子趕快向他屈膝行禮,而那個身材略高的女子隨即走到他的炕邊,用溫柔的、不熟練的漢語問道:“先生要飲水麽?”
洪承疇雖然口幹舌燥,好像喉嚨冒火,但是決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開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處望望。他發現,地已經打掃幹淨,桌上也抹得很淨,文房四寶重新擺放整齊,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紅火。他的眼光無意中掃到自己蓋的被子上,發現那一縷裹著塵土的蛛網沒有了。他還沒有猜透這是什麽意思,立在炕前的那個女子又嬌聲說道:
“這幾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縱然不肯進食,難道連水也不喝一口麽?”
洪承疇斷定虜酋已對他無計可施,隻好使用美人計。他覺得可笑,幹脆閉起了眼睛。過了一陣,洪承疇聽見兩個滿洲女子輕輕地走了,才把眼睛睜開。盆中的木炭已經著起來,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還留有她們的影子,那種有禮貌的說話態度和溫柔的眼神使他的心頭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從被俘以來,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時態度無禮,有時縱然不敢過分無禮,但也使他起厭惡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見了不使他感到厭惡的人。他知道清宮中沒有宮女,隻有宮婢,猜想她們定然是虜酋派來的宮婢,但仔細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計誘他複食。這兩個女子並沒有勸他複食,隻是簡單地勸他飲水,也不多勸,而且絲毫沒有在他的麵前露出故意的媚態。他心中暗問:
“這是什麽意思?下邊還有什麽文章?”
他雖然猜不透敵人的用意,卻斷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著自己已經衰弱不堪,再撐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節,決不能墮入敵人詭計,在心中冷笑說:
“哼,你有千條計,我有一宗旨,惟有絕食到底而已!”
為著不使自己中了敵人的美人計,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進來,他便破口謾罵,叫她們立刻滾出屋子。
忽然,房門口腳步響動,他看見剛才那個身材稍矮而麵孔特別白嫩的宮婢掀開門簾,帶一個美麗的滿洲少婦進來,後邊跟隨著剛才那個身材稍高的苗條宮婢,捧著一把不大的暖壺。洪承疇本來準備辱罵的話竟沒有出口;想閉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視著在麵前出現的事情,特別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進來的滿洲少婦。雖然這進來的少婦也是宮婢打扮,卻帶著一種高貴神氣,並不向他行屈膝禮,直接腳步輕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純熟的漢語說道:
“先生為明國大臣,不幸兵敗被俘,立意為明國皇上盡忠,絕食而死,令我十分欽敬,特意送來溫開水一壺,請先生喝了,減少口幹之苦。”她親手接過暖壺,送到洪的麵前,又說:“這溫開水不能救先生的命,隻能略減臨死前的痛苦,請趕快喝下去吧。”
洪承疇堅決不理,閉起雙眼。房間裏片刻寂靜。一股名貴脂粉的異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溫馨氣息撲入他的鼻孔,一直沁入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宮婢。這是誰?”隨即告誡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墮入虜酋詭計!”忽然他又聽見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問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麽?”
洪承疇不說話,也不睜眼。那富有魅力的聲音又說:
“我願意幫助先生成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來勸先生飲水數口,神誌稍清,以便死前做你應做的事。先生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疇睜開雙眼,原想用怒目斥罵她快滾出去,不料當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並且望見她的眼神和嘴角含著高貴、溫柔又略帶輕視的笑意時,他的心中一動,眼睛中的怒氣突然全消,不自覺換成了溫和神色。這位滿洲女子接著說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為南朝盡節的時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餓死,或是被殺,決不能再活下去。你是進士出身,又是大臣,不應該在糊塗中死去。我勸你喝幾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現在留下絕命詩或幾句什麽話,使明國朝野和後世都知道你是如何為國盡節。說不定還有重要的事兒在等待著你,需要你堅強起來。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疇遲疑一下,伸出蒼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顫的雙手,接著暖壺,喝了一口,咽下喉嚨,立時感到無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確實口渴,喉幹似火,十分難過,終於咽下,然後將壺推出。滿洲女子並不接壺,微笑問道:
“先生為何不再飲了?”
洪承疇簡單地說:“這裏有人參滋味。我不要活!”
滿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莊重中兼有嫵媚。他不願墮入計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壺。她並不接壺,反而退後半步,說道:
“這確是參湯,請先生多飲數口,好為南朝盡節。聽說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見你。倘若先生執意不降,必然被殺。你到了憨王陛下麵前,如果十分衰弱無力,別人不說你是絕食將死,反而說你是膽小怕死,癱軟如泥,連話也不敢大聲說。倘若喝了參湯,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麵前慷慨陳詞,勸兩國罷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盡了忠心。聽說南朝議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攜帶敕書,幾天內就會來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萬分焦急,豈肯這樣鄭重其事?再說,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殺,臨死時沒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場,從容就義?”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疇對她的話並無拒絕之意,接著催促說:“喝吧,莫再遲疑!”
洪承疇好像即將慷慨赴義,將人參湯一飲而盡,還了暖壺,仰靠壁上,閉了眼睛,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倘見老憨,惟求一死!”
他聽見三個滿洲女子開始離開他的房間,不禁將眼睛偷偷地睜開一線縫兒,望一望她們的背影。等她們完全走出以後,他才將眼睛完全睜開,覺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餘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納罕,如在夢中,向自己問道:
“這一位麗人是誰?”
他感到確實有了精神,想著應該趁此刻寫一首絕命詩題在牆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著被殺,在倉猝間要留下幾行字就來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後,心緒很亂,打算寫的五言八句絕命詩隻想了開頭三句便不能繼續靜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陣,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亂想,直到想得疲倦時矇矓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時候,沒有人再來看他,好像敵人們都將他遺忘了。自從被俘以來,他總是等待著速死,總是閉目不看敵人,或以冷眼相看。現在沒有人來看他,他的心中竟產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時候,他心中所稱讚的那個“麗人”又帶著上午來的兩個宮婢飄然而至。她用溫和的眼光望著,分明給他的心頭上帶來了一絲溫暖。但是他沒有忘記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將為國盡節,所以臉上保持著冷漠神色。那位神態尊貴的滿洲少婦從宮婢手中接過暖壺,遞到洪承疇的麵前,嘴角含著似有似無的微笑,說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見分曉,請再飲幾口參湯。”
洪承疇一言不發,捧過暖壺,將參湯一飲而盡。滿洲少婦感到滿意,用眼色命身邊的一個宮婢接住暖壺。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嘲諷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態是莊重的、含蓄的,絲毫沒有刺傷洪承疇的自尊心。她問道:
“憨王陛下實在不願先生死去。先生有話要對我說麽?”
洪承疇回答說:“別無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點頭,說:“也好。這倒是忠臣的話。”隨即又說:“先生既然神誌已清,我以後不再來了。從今晚起,將從漢軍旗中來一個奴才服侍你,直到你為南朝慷慨盡節為止。”
洪承疇問道:“你是何人?”
滿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問,這對你沒有好處。”
望著這個神氣高貴的女子同兩個宮婢走後,洪承疇越發覺得奇怪。過了一陣,他想著這個女子可能是宮中女官,又想著自己可能不會被殺,所以老憨命這三個宮中女子兩次送來參湯救他。但是明天見了老憨,他決不屈膝投降,以後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經此一度絕食,由三個女子送來參湯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頭忽然興起,但又不能不想著為大臣的千秋名節,皇上的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的今後情況。他左思右想,心亂如麻,不覺長歎。過了一陣,他感到精神疲倦,閉起眼睛養神。剛剛閉起眼睛,便想起勸他喝參湯的“麗人”。他記起來她的睛如點漆、流盼生光的雙目,自從督師出關以來,他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睛。他記起來當她向他的麵前送暖壺時,他用半閉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個手腕,皮膚白嫩,戴著一隻鏤花精致、嵌著幾顆特大珍珠的赤金鐲子。他想著滿洲女子不纏足,像剛才這個“麗人”,步態輕盈中帶著矯健,不像近世漢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風,於是不覺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詩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他正在離開死節的重大問題,為這個“麗人”留下的印象遊心胡想,忽聞門簾響動,隨即看見一個姣好的麵孔一閃,又隱在簾外。門外有一陣細語,然後有一個滿洲仆人裝束的青年進來。
“是的,老爺。”
“你原來在何處唱戲?”
“小人九歲時候,濟南德王府派人到蘇州采買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學戲,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濟南,小人被擄來盛京,撥在漢軍旗固山額真府中。因為戲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沒有再唱戲了。”
洪承疇又將他打量片刻,看見他確實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眼角雖然含笑,卻分明帶有輕愁。又仔細看他臉頰白裏透紅,皮膚細嫩,不由地想起來去年八月死於亂軍中的玉兒。他又問:“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爺。老爺的眼力真準!”
“你來此何事?”
“這裏朝中大人要從漢人中挑選一個能夠服侍老爺的奴才,就把小人派來了。”
洪承疇歎息說:“我是即將就義的人,說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間,用不著仆人了。”
“話不能那樣說死。倘若老爺一時不被殺害,日常生活總得有仆人照料。況且老爺是大明朝的大臣,縱然明日盡節,在盡節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這樣蓬頭垢麵,也不是南朝大臣體統。大人不梳頭,恐怕虱子、蟣子長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將頭發梳一梳如何?”
洪承疇的頭皮早已癢得難耐,想了一下,說:“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還要整冠南向,拜辭吾君。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賤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疇“啊”了一聲,心上起一陣悵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來一個盒子,內裝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疇取掉襆頭、網巾,打開發髻,梳了又篦,篦下來許多雪皮、虱子、蟣子。每篦一下,都使洪承疇產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長留敵國,如張春那樣,消磨餘年,未嚐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說: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國恩,深蒙今上知遇,與張春不同。明日見了虜酋,惟死而已,不當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篦過頭以後,又取來一盆溫水,侍候他洗淨臉和脖頸上的積垢。一種清爽之感,登時透入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來幾件幹淨的貼身衣服和一件半舊藍綢罩袍,全是明朝式樣的圓領寬袖,對他說:
“請老爺換換內衣,也將這件罩袍換了。這件罩袍實在太髒,後襟上還有兩塊血跡。”
洪承疇淒然說:“那是在鬆山西門外我栽下馬來時候,幾個親兵親將和家奴都搶前救護,當場被虜兵殺死,鮮血濺在我這件袍子上。這是大明朝忠臣義士的血,我將永不會忘。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換。我自己也必將血灑此袍,不過一二日內之事。”
“不是要帶我去麵見老憨?”
“小人聽說範大人來見過老爺之後,下一步再見憨王。”
“你說的這位可是範文程?”
“正是這位大人,老爺。他在憨王駕前言聽計從,在清國中沒有一個漢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親自前來,無非為著勸降。同他一見,老爺生死會決定一半。務請老爺不要再像過去幾天那樣,看見來勸降的人就破口大罵或閉起眼睛不理。”
洪承疇嚴厲地看仆人一眼,責斥說:“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敵國大臣,且係內院學士,我自有應付之道,何用爾囑咐老爺!”
“是,是。奴才往後再不敢多言了。”
如玉侍候他換去髒衣,並說今晚將屋中炭火弄大,燒好熱水,侍候他洗一個澡。洪承疇沒有做聲,隻是覺得這個仆人的溫柔體貼不下死去的玉兒。過一會兒,如玉將晚飯端來,是用朝鮮上等大米煮的稀飯,另有兩樣清素小菜。洪承疇略一猶豫,想著明日要應付範文程,跟著還要應付虜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想心思,心中問道:
“對著範文程如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