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崇禎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剛升上皇極殿的琉璃觚棱。

崇禎皇帝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勉強耐下心看了一陣文書,忽然長噓一口悶氣,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春夜的寒意侵人肌膚,使他的發漲的太陽穴有一點清爽之感,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又徐徐地將胸中的悶氣呼出。他暗數了從玄武門上傳過來的雲板響聲,又聽見從東一長街傳來的打更聲,更覺焦急,心中問道:“陳新甲還未進宮?已經二更了!”恰在這時,一個太監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陳新甲在文華殿恭候召見。”

“啊……輦來!”

上午,陳新甲已被崇禎帝在乾清宮召見一次,向他詢問應付中原和關外的作戰方略。陳新甲雖然精明強幹,無奈明朝十多年來一直陷於對內對外兩麵作戰的困境,兵力不足,糧餉枯竭,將不用命,士無鬥誌,紀律敗壞,要挽救這種危局實無良策,所以上午召見時密議很久,毫無結果。崇禎本來就性情急躁,越是苦無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宮中爆發脾氣,嚇得乾清宮中的太監們和宮女們一個個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晚膳剛過,他得到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來的密奏,說洪承疇在鬆山被圍半年,已經絕糧,危在旦夕,並說風傳清兵一旦攻破鬆山,即將再一次大舉入關,圍困京城。雖然鬆山的失陷已在崇禎的意料之內,但是他沒有料到已經危在旦夕,更沒有料到清兵會很快再次南來,所以高起潛的密奏給他的震動很大,幾乎對國事有絕望之感。高起潛在密奏中提到這樣一句:“聞東虜仍有議和誠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時之急。國事如此,惟乞皇爺聖衷獨斷。”崇禎雖然不喜歡對滿洲用“議和”一詞,隻許說“議撫”或“款議”,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認實是議和,所以在今晚一籌莫展的時候並沒有因為高起潛的用詞不當生氣。關於同滿洲秘密議和的事,他本來也認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諭陳新甲暗中火速進行,愈快愈好,現在接到高起潛的密奏,不覺在心中說道:“起潛畢竟是朕的家奴,與許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難著想!”他為遼東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於是命太監傳諭陳新甲趕快入宮,在文華殿等候召對。

崇禎乘輦到了文華殿院中。陳新甲跪在甬路旁邊接駕。崇禎將陳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楊嗣昌,心中淒然,暗想道:“隻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龍輦直到文華前殿的階前停下。皇帝下輦,走進東暖閣,在禦座上頹然坐下,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體都十分沉重,沒有精力支持。陳新甲跟了進來,在他的麵前跪下,行了常朝禮,等候問話。崇禎使個眼色,太監們立即回避。又沉默片刻,他憂鬱地小聲說:

“朕今晚將卿叫進宮來,是想專商議關外的事。闖、曹二賊猛攻開封半個多月,因左良玉兵到杞縣,他害怕腹背受敵,已經在正月十五日撤離開封城下,據地方疆吏奏稱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後追剿,汪喬年也出潼關往河南會剿。中原局勢眼下還無大礙,使朕最為放心不下的是關外戰局。”

陳新甲說:“關外局勢確實極為險惡。洪承疇等被圍至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怕不會支持多久。祖大壽早有投降東虜之意,隻是對皇上畏威懷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錦州死守。倘若鬆山失陷,祖大壽必降無疑。鬆、錦一失,關外諸城堡難免隨之瓦解。虜兵銳氣方盛,或蠶食鯨吞,或長驅南下,或二策同時並行,操之在彼。我軍新經潰敗,實無應付良策。微臣身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憂,實在罪不容誅。”

崇禎問道:“據卿看來,鬆山還能夠固守多久?”

“此實難說。洪承疇世受國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將竭智盡力,苦撐時日,以待救援。且他久曆戎行,老謀深算,而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又是他的舊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來,倘無內應,鬆山還可以再守一兩個月。”

崇禎問:“一兩個月內是否有辦法救援?”

陳新甲低頭無語。

崇禎輕輕歎了口氣,說:“如今無兵馳往關外救援,隻好對東虜加緊議撫,使局勢暫得緩和,也可以救洪承疇不致陷沒。”

陳新甲說:“上次因虜酋對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攜文書挑剔,不能前去沈陽而回。如今馬紹愉等已經準備就緒,即將動身,前往沈陽議撫。全部人員共九十九人,大部分已經暗中分批啟程,將於永平會齊,然後出關。”

“馬紹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勞苦,責任又重,已擢升他為職方郎中,特賜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負此行才好。”

陳新甲趕快說:“馬紹愉此去必要麵見虜酋,議定而歸,暫紓皇上東顧之憂,使朝廷得以專力剿滅流賊。”

崇禎點頭,說:“卿言甚是。安內攘外,勢難兼顧。朕隻得對東虜暫施羈縻之策,先安內而後攘外。朕之苦衷,惟卿與嗣昌知之!”

陳新甲叩頭說:“皇上乃我朝中興英主,宏謀遠慮,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後,邊境暫安,百姓得休養生息,關寧鐵騎可以南調剿賊。到那時,陛下之宏謀遠慮即可為臣民明白,必定眾心鹹服,四方稱頌。”

崇禎心中明白陳新甲隻是讚助他趕快議和,渡過目前危局,至於這件事是否真能使“眾心鹹服,四方稱頌”,他不敢奢望,所以他聽了陳的話以後,臉上連一點寬慰的表情也沒有,接著問道:

“天寧寺的和尚也去?”

陳新甲回奏:“天寧寺和尚性容,往年曾來往於遼東各地,知道虜中情形。且東虜拜天禮佛,頗具虔誠,對和尚與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隨往。”

崇禎又問:“馬紹愉何時離京?”

陳新甲說:“隻等皇上手詔一下,便即啟程,不敢耽誤。”

“這手詔……”

“倘無陛下手詔,去也無用。此次重去,必須有皇上改寫一道敕書攜往,方能使虜酋憑信。”

崇禎猶豫片刻,隻好說:“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內臣將手詔送到卿家。此事要萬萬縝密,不可泄露一字。縝密,縝密!”

陳新甲說:“謹遵欽諭,絕不敢泄露一字。”

“先生請起。”

陳新甲叩頭起立,等候皇上問話。過了一陣,崇禎忽然歎道:“謝升身為大臣,竟然將議撫事泄於朝房,引起言官攻訐,殊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無大過,將他削籍了事。當時卿將對東虜暗中議撫事同他談過,也是太不應該的。不過,朕對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後務必慎之再慎。”

一聽皇帝提到謝升的事,陳新甲趕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對於崇禎的多疑、善變、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盡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卻無時不擔心禍生不測。他明白皇上為什麽這時候對他提到謝升,感到脊背發涼,連連叩頭,說:

“謝升之事,臣實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嚴譴,仍使臣待罪中樞,俾效犬馬之勞。微臣感恩之餘,無時不懍懍畏懼,遇事倍加謹慎。派馬紹愉出關議撫之事,何等重要,臣豈不知?臣絕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禎說:“凡屬議撫之事,朕每次給你下的手諭,可都遵旨立即燒毀了麽?”

“臣每次跪讀陛下手詔,凡是關於議撫的,都當即親手暗中燒毀,連隻字片語也不敢存留人間。”

崇禎點頭,說:“口不言溫室樹,方是古大臣風。卿其慎之!據卿看來,馬紹愉到了沈陽,是否能夠順利?”

“以微臣看來,虜方兵力方盛,必有過多要求。”

“隻要東虜甘願效順,誠心就撫,能使兵民暫安,救得承疇回來,朕本著懷柔遠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與金銀賞賜。此意可密諭馬紹愉知道。”

“是,是。謹遵欽諭。”

崇禎又囑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疇回來才好!”

召對完畢,陳新甲走出文華門,心中七上八下。他深知道皇上對東虜事十分焦急,但是他不能夠預料這議和事會中途有何變化。忽然想起來昨日洪承疇的家人到他的公館求見,向他打聽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救鬆山之圍,於是他的耳邊又仿佛聽見了皇上的那一句憂心忡忡的話:

“要救得洪承疇……”

同一天晚上,將近三更時候。

洪承疇帶著一名中軍副將、幾名親兵和家奴劉升,登上了鬆山北城。鬆山沒有北門,北門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廟,後牆和廟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頭上。真武帝腳踏龜、蛇,那昂起的蛇頭也被飛落的瓦片打爛。守北城的是總兵曹變蛟的部隊。將士們看見總督大人來到,都趕快從炮身邊和殘缺的城垛下邊站立起來。洪承疇揮手使大家隨便,用帶著福建口音的官話輕聲說:“趕快坐下去,繼續休息。夜裏霜重風冷,沒有火烤,你們可以幾個人膀靠膀,擠在一起坐。”看見將士們坐了下去,他才抬起頭來,迎著尖利的霜風,向城外的敵陣瞭望。

幾乎每夜,洪承疇都要到城上巡視。往年帶兵打仗,他都是處於順境,和目前完全兩樣,這使他不能不放下總督大臣的威重氣派,盡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對子弟。長久被圍困於孤城之內,經曆了關東的嚴冬季節,改變了他在幾十年中講究飲食的習慣。他熟知古代名將的所謂“與士卒同甘苦”是非常可貴的美德,能獲得下級將官和廣大士卒的衷心愛戴,但是他從來不能做到,也從來沒有身體力行的打算。被圍困在這座彈丸孤城以後,特別是自經嚴冬以來,城中百姓們所有的豬、羊、牛、驢和家禽全都吃光,軍中戰馬和騾子也快殺完,糧食將盡,柴草已完,他大致上過著“與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的身上還保持著大臣的特殊地方,主要是多年養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貴氣派,以及將領們在他的麵前還沒有失去敬意。另外,他平生愛好清潔,如今雖受圍困,糧盡援絕,短期內會有破城的危險,別的文武大官都無心注意服飾,但是他的罩袍仍然被仆人洗得幹幹淨淨。別的官員們看見他這一點都心懷敬意,背後談論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單從服飾幹淨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來他身處危城,鎮靜如常,將生死置之度外。今晚城上將士們看見總督大人神情仍然像過去一樣安閑,對目前的危急局勢就感到一點安心。曹變蛟的部隊過去在明軍中比較精銳,又因為完全是從關內來的,全是漢人,所以處此危境,都抱著一個血戰至死的決心。這種最簡單的思想感情壓倒平日官兵之間的深刻矛盾,連他們同洪承疇之間的關係也變得親近起來。

一連幾天,敵營都很平靜,沒有向街上打炮。這平靜的局麵使洪承疇覺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做重大準備,說不定在兩三天內會對鬆山城進行猛攻。如今敵人對鬆山城四麵層層包圍,城中連一個細作也派不出去,更沒有力量派遣人馬進襲敵營,捉獲清兵,探明情況。城中不僅即將斷糧,連火藥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敵人猛力攻城,要應付也很吃力。他沒有流露自己心中的憂慮,繼續瞭望敵營。在蒼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見敵營的帳篷和營地前邊的堡壘、壕溝,但是他看見二三裏外,到處都有火光。有很長一陣,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約有四裏遠近,橫著一道小山,山頭上火光較多。小山北邊,連著一座高山,火光很少,山影昏暗,望不清楚。這淺山和高山實際是一座山,就是鬆山;鬆山堡就因為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疇預感到情況十分危急,所以望著這一帶山頭更容易逗起來去年兵敗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說:

“唉,我可以見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國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別處巡視,曹變蛟上城來了。曹變蛟駐在不遠地方,聽說總督上了北城,匆忙趕來。洪承疇見了他,說道:

“你的病沒好,何必上城來?”

曹變蛟回答說:“聽說大人來到北城,卑鎮特來侍候。患了幾天感冒,今日已見好了。”

洪承疇向曹變蛟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臉上仍有病容,說道:“你趕快下城,不要給風吹著。明天上午你去見我,有話麵談。城上風緊,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轅,聽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個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虜酋四王子去年紮營的地方,現在是敵軍攻城主帥豪格在那裏駐紮。就是那座小山頭!去年八月,四王子駐西南那座山下,立營未穩,卑鎮已經殺進虜酋老營,不幸身負重傷,隻好返回。過幾天,四王子就移駐這座小山上,我軍就無力去摸他的老營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斷敵人救兵,活捉老憨這個韃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變蛟向洪承疇叉手行禮,車轉身,走下城頭。

洪承疇走到真武廟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東、南兩麵山頭和山下的敵營火光。城內全是低矮的、略帶弧形屋頂的灰白色平房,還有空地方的舊軍帳,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蒼茫。他隨即轉往西城巡視。西門外地勢比較開闊、平坦。北往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寧遠,都得從西門出去。由總兵王廷臣陪著,他站在西城頭上看了一陣,望著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經無力突圍了。

走下寨牆,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遠的一家民宅中。這裏從圍城時起就成了他的行轅。他的棗騮馬拴在前院的馬棚裏。馬棚坐西向東,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馬身上。在被圍之前,洪承疇很愛惜他的駿馬,曾在一次宴後閑話時對左右幕賓們說過一句話:“駿馬、美姬,不可一日或離。”掌牧官為這匹馬挑選最好的馬夫,喂養得毛色光澤,膘滿體壯。行轅中有兩位會做詩的清客和一位舉人出身的幕僚曾專為這一匹駿馬賦詩詠讚;還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畫師,自稱是曹霸之後,為此馬工筆寫真,栩栩如生,堪稱傳神,上題《神駿圖》。但現在,這馬清瘦得骨架高聳,腰窩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疇順便走進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愛之物。那馬無精打采地垂頭立在空槽邊,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個陌生的人,隨即又將頭垂了下去。洪承疇心中歎息,走出馬棚後回頭對掌牧官說:

“不如趁早殺了吧,讓行轅的官兵們都吃點馬肉。”

掌牧官回答說:“為老爺留下這匹馬以備萬一。隻要我和馬夫餓不死,總得想辦法讓它活著。”

洪承疇剛回到後院上房,巡撫邱民仰前來見他。邱是陝西渭南縣人,前年由寧前兵備道升任遼東巡撫,駐節寧遠城中。洪承疇奉命援錦州,他擔負轉運糧餉重任。去年七八月間大軍潰敗時他同洪承疇在一起,所以同時奔入鬆山城中。洪承疇知道今夜邱巡撫來見他必有要事商量,揮手使左右親隨人一齊退出。他隔桌子探著身子,小聲問道:

“長白兄,可有新的軍情?”

邱民仰說:“今日黃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動,到處有竊竊私語,並有流言說虜兵將在一二日破城。謠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這軍心不穩情況,大人可知道?”

洪承疇輕輕點頭,說:“目前糧草即將斷絕,想保軍心民心穩固,實無善策。但學生所憂者不在虜兵來攻,而在變生肘腋。”

“大人也擔心城中有變?”

“頗為此事擔憂。不過,兩三日內,或不要緊。”

邱民仰更將頭向前探去,悄聲問:“大人是擔心遼東將士?”

洪承疇點點頭。

邱問:“有何善策?”

洪承疇撚須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目前最可慮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馬。他是廣寧人,土地墳墓都在廣寧。他的本家、親戚、同鄉投降建虜的很多;手下將士也多是遼東一帶人,廣寧的更居多數。敵人誘降,必然從他身上下手。自從被圍以來,我對他推心置腹,盡力籠絡,可是勢到目前,很難指望他忠貞不變,為國捐軀。另外,像祖大樂這個人,雖然手下的人馬早已潰散,身邊隻有少數家丁和親兵相隨;可是他還是總兵身份,又是祖大壽的兄弟,在遼東將領中頗有聲望。他們姓祖的將領很不少,家產墳墓在寧遠,處此關外瓦解之時,難免不懷有二心。夏承德雖非他的部將,可是他二人過往較密,互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試想,外無救兵,內無糧草,將有二心,士無鬥誌,這孤城還能夠支撐幾日?”

邱歎道:“大人所慮極是。目前這孤城確實難守,而夏某最為可慮。我們既無良法控馭,又不可打草驚蛇,隻好聽其自然。”

洪說:“打草驚蛇,不惟無益,反而促其速降,獻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樂、夏承德等大將前來老營議事,激之以忠義,感之以恩惠,使此彈丸孤城能夠為朝廷多守幾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為大臣,世受國恩,又蒙今上知遇,畀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

邱民仰站起來說:“自從被圍之後,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斷無偷生之理。民仰將與製台相見於地下,同以碧血上報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疇說:“我輩自幼讀聖賢書,壯年筮仕,以身許國,殺身成仁,原是分內之事。”

將邱民仰送走之後,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麵傾聽,聽不到城內外有什麽特別動靜。他回到屋裏,和衣就寢,但是久久地不能入睡。雖然大臣為國死節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牽掛。原來心中感到丟不下的並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經成人的子女(他明白,當他為國殉節以後,皇上會對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賜蔭封)。倒是對留在北京公館中的年輕貌美的小妾陳氏,尚不能在心中斷然丟下。他凝望著窗上月色,仿佛看見了她的玉貌雲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頭突然一動,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盡節的事,不覺輕歎一聲。

就在這同日下午,將近黃昏時候,清朝皇帝皇太極從葉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葉赫打獵的。雖然不是舉行大的圍獵,卻也從八旗中抽了兩千騎兵,另外有三百紅甲和白甲巴牙喇在皇帝前後護衛。去的時候,皇太極出盛京小北門,直奔他的愛妃博爾濟吉特氏即關雎宮宸妃的墳墓看了看,進入享殿中以茶、酒祭奠,並且放聲痛哭,聲達殿外;過了一陣才出來重新上馬,往葉赫進發。今日回來,又從宸妃的墳墓經過,下馬徘徊片刻,不勝悵惘哀思。到了城外邊,兩千隨駕打獵騎兵各回本旗駐地,留下諸王、貝勒、貝子、公和固山額真等親貴以及巴牙喇,護駕進城。進了地載門,清帝命朝鮮世子回館所休息。於是隨駕出獵的朝鮮世子李、次子鳳林大君李淏,幾位朝鮮大臣質子,以及朝鮮世子和大君的大小侍臣下馬謝恩,等清帝過去稍遠,重新上馬,和奴仆共一百多人,由武功坊穿文德坊,回大南門內的館所。皇太極一行到了大清門外下馬,被跪在禦道兩側的親貴和文武大臣們迎進宮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帶著征塵,先到崇政殿接受親貴和群臣朝見。人們望見他的眼皮鬆弛,眼睛裏流露著疲倦神情。因為宸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鬱悶,隻好借打獵消愁。這次去葉赫地方打獵,本來預定二十天,攜帶了足夠的糧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離開盛京往北,就掛心著錦州等地的戰事消息,尤其掛心的是圍攻鬆山的軍情。四天前他在圍場中接到了指揮鬆錦一帶清兵的多羅肅郡王豪格等的飛騎密奏,說明朝守鬆山的副將夏承德在夜間將一個姓藺的賣豆腐的人縋下城牆,傳出願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頭,數日內可見分曉。接到密奏之後,他匆匆停了打獵,馳回盛京。等朝見禮畢,他用滿洲語向王、公、大臣們問道:

“鬆山有消息麽?”

內院大學士範文程跪下去用滿洲話回答:“鬆山方麵尚無奏報。”

皇太極不再問話,暗中擔心夏承德獻城投降的事會遇到波折。他吩咐諸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和公們都留下,等一會兒到清寧宮去,隨即走下禦座,往後宮去了。

後宮的規模很小,和並不壯觀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個簡單而完整的建築群,還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麗堂皇。原來,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這一家族隻是中國境內女真民族中的一個部落,盡管從永樂年間以來就不斷接受明朝封號,但是力量衰微,從努爾哈赤的興起到現在也隻不過三十多年的曆史。從遼陽遷都沈陽,改稱盛京,也隻有十七年,宮殿建築的簡陋正是反映著一個文化落後的民族正當國家草創時期的特色。在較早時候,滿洲人不懂得應該把這一較大的建築群稱做王宮或皇宮。他們一代代和漢族接觸,認為管理國家事務和統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門,而這一建築群要比一般州、縣衙門占地要大,權力要大,所以就叫它為“大衙門”。然而在漢族文臣的影響下,所有主要建築都仿照漢族的宮殿取了名稱。這座建築群的第一道大門名叫大清門,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門,內宮的大門名叫鳳凰樓,是來自唐朝的丹鳳樓。鳳凰樓進去是一座簡單的天井院落,既無雕梁畫棟,也無曲檻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築是皇帝和皇後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寧宮,好像北京的坤寧宮。東邊兩座廂房叫做關雎宮、永福宮,西邊兩座廂房叫做麟趾宮、衍慶宮。這四座宮住著皇太極的四個有較高地位的妃子,其餘的那些所謂“側妃”和“庶妃”都擠在別處居住。

這清寧宮俗稱中宮,東首一間占全宮四分之一的麵積,是皇帝和皇後住的地方,又分前後兩間,各有大炕。其餘四分之三的麵積是祭神的地方。宮門開在東南角。南北各有兩口很大的鐵鍋,一年到頭煮著豬肉。接著大鍋是大炕。按照滿洲風俗:神位在西邊,坐人處南邊為上,北邊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後坐的。靠西山牆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擺著祭神用的各種法物。山牆上有一塊不大的木板,垂著黃綢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邊的炕上設有連靠背的黑漆座,上邊坐著兩個穿衣服的木偶,據說是蒙古神祗。神板兩邊牆上懸掛著彩色畫軸:釋迦牟尼像、文殊菩薩像、觀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女佛庫倫在中間,兩個姐姐和別的仙女夾在左右),另外還有棗紅臉、眯縫雙眼的關法瑪像。各神像畫軸,不祭祀的時候都卷起來,裝進黃漆或紅漆木筒。牆上還掛著一支神箭,箭頭朝下,尾部掛著一縷練麻;另一邊掛著盛神索的黃色高麗布袋。清寧宮門外東南方不遠處有一個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邊豎著一根一丈三尺長的木杆,稱做神杆,上有木鬥。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並無神杆。

當皇太極穿過鳳凰樓,走進後宮時候,各宮的妃子都在兩邊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宮莊妃的身邊有一個五歲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鍾愛的兒子,漢語名叫福臨。皇太極因為心中有事,隻向他看一眼就走過去,被皇後迎進清寧宮了。

太陽完全落去。清寧宮點了許多蠟燭。有的牛油燭有棒槌那麽粗,外邊塗成紅色。香煙,燭煙,灶下的木柴煙,從大肉鍋中冒出的水蒸氣,混合一起,使清寧宮中的氣氛顯得朦朧、神秘、莊嚴。皇太極已經聽皇後說今日挑選的兩頭純黑豬特別肥大,捆好前後腿,抬進清寧宮扶著它們朝著神案,用後腿像人一樣立著。等薩瑪跳神以後,將熱酒灌進它的耳朵,它掙紮動彈,搖頭擺耳,可見神很高興領受。皇太極正在期待鬆山的好消息,聽了皇後這麽一說,心中也覺高興。他洗過手,同皇後從東間走出來,開始夕祭。夕祭的時間本來應該在日落之前,因為等候皇帝打獵回來,今日舉行遲了。

他麵向西,對著神像跪下行禮。然後皇後行禮。他們行禮以後,在大炕上的鹿角圈椅中坐下。五歲的福臨也被叫來行禮。隨後,薩瑪頭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圍係著腰鈴,搖頭擺腰,手擊皮鼓,鈴聲鼓聲一時俱起,邊跳邊唱誦祝詞:

上天之子。年錫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納丹。岱琿。納爾琿。軒初。恩都哩。僧固。拜滿。章京。納丹。威瑚哩。恩都。蒙鄂樂。喀屯。諾延。……

薩瑪誦祝至緊處,若癲若狂。誦得越快,跳得越甚,鈴聲和鼓聲越急。過了一陣,誦祝將畢,薩瑪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經憑到她的身上,向後踉蹌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後倒。兩個宮中婢女從左右將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靜,裝做瞑目閉氣的樣兒。婢女們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鈴,不許發出一點響聲。又過片刻,薩瑪睜開眼睛,裝做很吃驚的神情,分明她認為對著神座和在皇上、皇後麵前坐都是大大無禮。她趕快向神叩頭,又向皇上、皇後叩頭,然後恭敬退出。

皇太極和皇後博爾濟吉特氏又向諸神行禮,然後命人傳諭在外等候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和公等進來。

今晚被叫進來的都是貴族中較有地位的人。他們魚貫而入,先向神行禮,再向皇帝和皇後行禮。禦前侍衛給每人一塊氈,讓他們鋪在地上。他們在氈上坐下以後,侍衛在每人麵前放一盤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飯、一碗肉湯。當時關外不產大米,大米是向朝鮮國李氏朝廷勒索來的。各人從自己的腰間取出刀子,割吃盤中豬肉。雖然貴族們將皇帝賜吃肉看成莫大榮幸,但是又肥又膩的白豬肉畢竟難吃。幸而禦前侍衛們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麵前放一小紙包的鹽末,讓他們撒在肉上,自然他們事後得花費不少賞銀。

吃肉完畢,貴族們懷著幸福的心情謝恩退出。皇太極同皇後回到住宿的東間屋中。他本來出外打獵十幾天,感到疲倦,應該早點睡覺;但是正要上炕,忽然從鬆山送來了豪格的緊急密奏,說夏承德投降獻城的事已經談妥,定於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極突然跳起,連聲叫道:“賽因!紮奇賽因!”(“好!好哇!”)他立刻發出訓示:破城之後,如洪承疇被捉到,無論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來盛京。對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員的處置他來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後的上諭。飛使出發以後,他仍然很不放心。因為飛使需要兩天的時間才到達鬆山軍營,萬一洪承疇被殺,那就太可惜了。

將近三更時候,防守鬆山南城的明軍副將夏承德親自照料,將他的弟弟夏景海和他的十七歲的兒子夏舒縋下城去。幾天前由那個賣豆腐的老藺向清營暗通了聲氣之後,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間出城,與清營首腦直接談判投降條件和獻城辦法。清方害怕萬一中計,要夏承德送出親生兒子作為人質。現在距約定向清兵獻城的時間快要到了。

夏景海護送侄兒夏舒下城之後,過了城壕不遠,向一個石碑走去。清營的一個牛錄額真帶領四個兵在石碑旁邊等候,隨即護送他們到三裏外的多鐸營中。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還有羅洛宏等,都在多鐸營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滿洲郡王和貝勒等跪下叩頭,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鐸詢問了夏舒的年齡、兄弟行次,並無差誤;又將一個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來。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見過夏舒,證明確係夏副將的次子。隨即他們被帶進另一座氈帳,派幾名清兵保護,給他們東西吃。正是三更時候,清軍開始行動。

清兵原來在城壕外不遠處準備了雲梯和登城的將士,現在趁著天上起雲,月色不明,左翼雲梯一架和右翼雲梯一架走在前邊,八旗雲梯八架緊緊跟隨。十架雲梯靜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將士探頭向下望望,沒有做聲。清軍總怕中計,事前挑選了兩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雲梯以後,首先爬上城頭。他們回身往下邊一招手,眾人才利用十架雲梯魚貫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占領了夏承德防守的南城和東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隊還在繼續上城。曹變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隊開始察覺,但由於在城上的人數不多,又都長期饑餓,十分虛弱,在匆忙中奮起抵抗,經不住清兵衝殺。東城很快地被清兵占領,而東門和南門也被打開,準備好的兩支清兵蜂擁入城。曹變蛟和王廷臣聽見城頭喊殺聲起,趕快上馬,率領各自的部下進行巷戰,同時通知洪承疇速從西門逃走。

洪承疇聽見殺聲陡起,知道清兵入城,趕快騎上瘦骨嶙嶙的坐騎,在一群親兵、親將、幕僚和家丁的簇擁中奔到街上,恰遇著曹變蛟和王廷臣派來的人催他從西門逃走。他早已考慮過臨危殉節的問題,所以這時候確實將生死置之度外,還能夠保持鎮靜。他問道:“邱撫台現在何處?”左右不能回答,但聞滿城喊殺之聲。他在行轅大門外的街心立馬片刻,向東一望,看見曹變蛟正在拚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夠逃走,要自刎的念頭在他的心上一閃。忽然王廷臣來到他的麵前,大聲說:

“製台大人快出西門!西門尚在我們手中,不可耽誤。我與曹帥在此死戰迎敵,請大人速走!”

洪說:“我是國家大臣,今日惟有與諸君死戰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為國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話未說完,看見曹變蛟已抵敵不住,清兵從幾處像潮水般殺來,同時西城上也開始混亂。他大叫一聲:“大人快走!”隨即率領隨在身邊的將士向來到近處的一股敵兵喊殺衝去。洪承疇立馬的地方也開始混亂,他被身邊的親兵親將簇擁著向西門奔去,幕僚多被衝散。有一股清兵突然從一條胡同裏衝出來,要去奪占西門。洪承疇的一個親將帶領十幾個弟兄衝了上去,同時王廷臣的一部分將士也趕快迎擊敵人,在西門內不遠處發生混戰。仆人劉升見主人的馬很不得力,就在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門的將士看見總督來到,趕快打開西門,讓洪承疇出城。他們不再去關閉西門,也向前來奪占西門的清兵殺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戰漩渦。

出鬆山城西門幾丈遠,地勢猛然一低,形成陡坡。洪承疇從西門奔出後,不料瘦弱的棗騮馬在奔下陡坡時前腿一軟,向下栽倒,將他跌落地上。仆人劉升把他從地上攙起,剛剛跑了幾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蜂擁奔來,砍死劉升,將他捉獲,並殺散了保護他突圍的少數將士。敵人當時就認出他來,用滿洲語發出勝利的歡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疇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