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當鬆山失陷,總督洪承疇被俘的那一天,李自成攻破襄城,殺死總督汪喬年已經三天了。

李自成第二次攻開封沒有成功,因左良玉兵到杞縣,便從開封城外撤退,開到郾城。左良玉也跟著到了郾城。李闖王的大軍雖然在人數上占優勢,但是因為圍攻開封日久,將士們已經疲倦,無力向左軍猛攻,隻能與左軍相持在郾城附近,休息士馬,征集糧秣,等機會包圍左軍。左良玉因人數較少,騎兵和火器都不如義軍,所以隻能采取守勢,無力進攻,隻求不陷於義軍包圍,等待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前來夾擊闖軍。

汪喬年被皇帝催逼不過,明知道來河南“剿賊”好像是“以肉喂虎”,無奈不能違抗“聖旨”,隻得於正月下旬率領賀人龍、鄭嘉棟、牛成虎三位總兵官,共約馬步兵三萬人出了潼關。二月初五日到了洛陽,知道李自成在郾城圍攻左良玉很急,兵力十分強大。他正在躊躇,有一位名叫張永祺的襄城縣舉人前來求見。去年十月間李自成兵臨葉縣時候,派人傳諭襄城官紳獻糧食騾馬投降,可以免予攻城。知縣曹思正和眾士紳開會商議,都同意投降,惟獨張永祺堅決反對,護送老母離開襄城,逃到黃河北岸的孟縣暫住。聽到汪喬年來到河南的消息,他特意來洛陽求見。他力勸汪喬年趕快前往襄城,與平賊將軍左良玉夾攻李自成,他願意回襄城協助。汪喬年不再猶豫,從龍門向襄城進軍。

李自成在撤離開封的時候,就知道了汪喬年如何奉密旨掘毀了他的祖墳,如今得到探報,知道汪喬年要來襄城。他下令停止向左軍進攻,按兵等候。等汪喬年到了襄城,賀人龍等三總兵進兵到襄城以東四十裏處,李自成突然舍掉左良玉,去打汪喬年。賀人龍等三總兵見闖軍來到,各率自己的人馬不戰而逃。汪喬年隻剩下幾千人,退入襄城城內死守,等候左良玉來救。左良玉趁李自成去打汪喬年,趕快退往湖廣境內。李自成將襄城團團合圍,攻打三天,二月十七日破城,將汪喬年捉到殺死。遺憾的是,他懸賞捉拿張永祺,竟未找到。

從破襄城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闖、曹大軍曾經移師郟縣一帶,稍作休整,然後來到郾城境內的漯河旁邊,一邊操練人馬,一邊派人馬往陳州一帶,招降袁時中,準備去攻商丘。在幾個月內接連殺死兩個明朝總督,一個總兵官,一個親王,又有許多人前來投軍,李自成的聲勢如日東升,更加烜赫。

三月中旬,在漯河附近,氣候已經相當暖和了。一天,天剛蒙蒙亮,李自成和高夫人在此起彼落的號角聲中,已經起床。梳洗完畢,闖王就出去觀操。他平日總是住在大元帥的行轅中,那裏離老營還有八裏路。昨天因為有些事要同高夫人商議,他才回到老營來住,但就在這一天之中,還不斷地有人從行轅來這裏向他稟報許多事情。今天上午他必須回到行轅中去。現在趁吃早飯之前,他決定出去看看老營親兵的操練,順便也看看健婦營的操練。很久很久,他沒有觀看健婦營的訓練了,隻聽說最近健婦營已經很像個樣子。慧梅做了紅娘子的幫手,十分得力。

出了老營大門,便是一片一片的農田,有些地裏種著大麥、小麥、豌豆和油菜,長得很不好,有些地已經荒了。這時晨光熹微,鳥雀成群地在樹上喳喳叫著,還沒有向曠野飛去。村中這裏那裏,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老營的親兵開始出操,有的已經到了校場,有的正在站隊,有的正在從院裏出來。大家看見闖王親自出來觀操,都感到特別興奮。不一刻,各個練兵場上都開始操演起來。李自成看了一陣,十分滿意,隨即將指揮操練的幾個將領叫到麵前,鼓勵了幾句,就撥轉馬頭,打算往健婦營駐紮的地方看看。

闖王剛走出村子不遠,高夫人也騎著馬,帶著一群女兵追了上來。闖王駐馬問她:

“你也要去健婦營看操?”

高夫人說:“我近日總說要去,老營裏忙得分不了身。現在你既要去,我就同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紅娘子身上不舒適,慧梅這姑娘幾乎把全副擔子挑了起來,聽說也是忙得很,不能常來老營。我已經三四天沒有看見她了。”

“紅娘子病了?”

“有喜啦!”高夫人笑著小聲說:“近幾天她吃飯都要嘔吐,身體很不好。”

闖王笑一笑,又問道:“李公子知道麽?”

“看你,真傻,當然人家先告訴李公子,以後我才知道。”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往前走不遠,有一道小河橫在麵前。如今還是枯水季節,這小河隻有一股淺流,水清見底,曲曲折折,有時靜悄悄地緩流,有時淙淙地歡笑奔流,銀花跳躍,有時被青綠的小丘遮斷,有時被岸邊大石擋住,匯成小潭,然後繞個急灣,頑皮地奪路而逃。它不斷地變換著姿態,向東流去,在下遊十裏以外流入漯河。小河對岸三四裏外是淺山,好似細浪起伏,線條柔和;重重疊疊,連接高的遠山。幾天前下過小雨,近處的淺山上新添了更濃的綠意,還在這兒那兒,有一些新開的野花點綴。較近的山頂上有幾塊白雲,隨著若有若無的清新晨風,慢慢地向西飄遊。有的白雲在晨曦中略帶紅色,有的呈魚鱗形狀,有的薄得像一縷輕紗,邊沿處化入藍天。就從那白雲飄去的地方,傳來布穀鳥的鳴聲。

小河的這邊岸上,幾棵垂柳,嫩葉翠綠,而最嫩處仍帶鵝黃;長條在輕輕搖曳,垂向水麵。靠岸有幾叢小竹,十分茂盛。竹、柳之間,竟有兩棵桃樹,不知當年何人無意所栽,而今在這裏增添了詩情畫意。有的枝上的桃花正在開放,有的已經凋謝。落下的花瓣,有的落在岸邊的青草上,有的落在水裏,流向遠處。

岸上小路兩旁,田地平時比別處濕潤,又經過幾天前的一場小雨,雖然莊稼種得不好,出苗不齊,又缺施肥,但也是麥苗青青,豌豆已經開花,仔細看去,還結了一些小莢。

李闖王天天在行轅中忙碌,接見這個將領,接見那個將領,不是議事,就是聽稟報,難得今天好像第一次這麽悠閑;看見了春天的郊野景色,心情特別舒暢。他和高夫人帶著幾十個男女親兵,到了這個地方,不由地感到留戀,便同親兵們跳下戰馬,臨流盤桓。戰馬由親兵們牽著,踏著鵝卵石,走到水邊,低頭飲水。這時天已大亮,村落裏的鳥雀都飛到曠野去了。忽而一陣雁聲從空中落下,闖王抬頭一看,隻見一群大雁,排著人字形的陣勢,徐徐飛過天空,邊飛邊叫。闖王很想射下一隻,可惜雁陣飛得太高了。

飲過了戰馬,他們繼續往前走,這時就聽見前邊山腳下,有個女子喊操的口令聲,又聽到鼓聲和馬蹄聲。走得更近時,聲音更加清晰起來,可以聽出這不是一般的口令,而是對著整個健婦營發出的命令。這聲音是那麽嬌嫩,但嬌嫩中帶著威嚴,帶著力量。高夫人最熟悉這個聲音,笑了一笑,向闖王說道:

“你聽,現在慧梅正在督率全營操練,那聲音我聽熟了。”

闖王點點頭,感到滿意,隨口說道:“想不到三四年前還是一個黃花幼女,現在竟然成了一員十分得力的女將。”

“唉,一天到晚在軍中磨練,還怕磨練不成一員女將!”

闖王微微一笑,向桂英的臉上深情地看了一眼,心裏說:“你也是在千難萬險的戎馬生活中磨練得這樣出色!”因為在男女親兵麵前,他不願流露出對高夫人的過多感情,就問道:

“蘭芝的武藝近來可有長進?”

“哪能沒有長進!自從她搬到健婦營,武藝也有長進,針線活也有長進。”

“還要讓她多認字。”

“是在認字。她們健婦營有些姑娘也在學認字,蘭芝跟她們一塊兒學,有時還教教她們。”

剛說到這裏,隻聽見西南三四裏外,隔著一道淺山,忽然傳過來一陣炮聲。大家都向那裏望去,隻見淺山背後**起來一陣灰煙。闖王問道:

“是小鼐子在那搭兒練兵?”

高夫人點點頭,不覺誇道:“小鼐子的炮兵近來可很像個樣子,比我們第二次進攻開封時瞄得更準,炮也更多了。他每天隻顧練兵,很少到我老營裏去;昨天去了一趟,這孩子倒是越長越英俊了。”

闖王露出微笑,說:“你每次見我,不是誇張鼐,就是誇雙喜,再不是誇慧梅、慧英這些姑娘們。”

“我當然要誇他們。這些孩子都是起小跟著我們,在千軍萬馬中長大成人,如今哪一個不是忠心耿耿,保你闖王?雖不是我們自己的親生兒女,可比親生兒女還要得力。”高夫人說到這裏,忽然忍住,使眼色讓周圍的親兵們往遠處退去。闖王有些明白,含笑問道:

“你想說什麽?”

“我看,這些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他們的婚事應該我們操心了。”

闖王沒有做聲,眼睛繼續望著高夫人。

高夫人接著說:“我已經跟你說過,慧英配給雙喜,十分合適。你不在意,可這事情是得操心了。慧英和雙喜的屬相合適。下次軍師到老營來,我叫他替他們合合八字兒。”

“急什麽!我們現在還沒有打下開封,等打下開封再提這事不遲。”

“還有,我看慧梅配張鼐,也是再好不過。”

“你看你,剛說過,又急了。”

“不是我急。是孩子們都大了,都有了心事,跟往年不一樣了。拿慧梅跟張鼐來說,起小兩個人都跟著我,像親兄妹一樣。張鼐有什麽好東西,都送給慧梅,慧梅也總在惦記著張鼐。那時候年紀還小,如今都大了,再這樣下去,總是不明不白,也不很好。我原想幹脆給他們定了親,不過後來又想,一定親就不好再見麵,倒不如結了親還好些,也免得你回避我,我回避你。在咱們軍旅之中,哪能有那麽多回避,還打什麽仗,還做什麽事!”

闖王笑道:“不要急嘛。我們很快就要去打開封,這一仗勢在必得。等占領了開封,那時候再來給這些孩子們辦喜事不遲,現在說早了反而不美。”

“我也不是說現在就讓他們結親,我是想讓你心裏有個譜。隻要你說行,我心裏也就定了。他們都沒有父母,咱們兩人不操心誰操心?”

“這事情還是做母親的當家為好,你不要都問我。我那麽多大事都顧不過來,哪有閑心管這事情。”

“可是你是一軍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不點頭,我怎麽好定下來呢?”

“算了算了,你叫我點頭,我就點頭。可是這話現在不要向別人漏出,特別是不要在孩子們麵前漏出;漏出了,他們反而都不好意思。”

高夫人撇嘴一笑:“這我還不知道?隻有你懂事兒!”

他們上了戰馬,正要繼續往健婦營走去,忽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他們回頭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邊的是雙喜,就叫道:“那不是雙喜小將爺麽?”闖王一聽,心中就明白了,對高夫人說:

“我們等一等吧。”

高夫人問:“昨天他不是去迎接袁時中麽?現在跑來,說不定袁時中已經到啦。”

闖王沒有做聲,一直望著雙喜向這邊馳來。雙喜到了闖王麵前,沒有下馬,叉手說:

“稟父帥,袁時中將軍快到了。”

“到得這麽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們三更過後不久就出發,一路策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達。”

“大約什麽時候可到?”

“看情況,約摸吃過早飯就可到達行轅。我剛剛先到行轅一問,知道父帥來到老營,我又趕快奔到老營,知道父帥往健婦營觀操,我就追來了。請父帥就回行轅去,免得袁時中到了後,父帥不在,該說對他……”

闖王點頭,不讓雙喜再說下去,隨即對高夫人說:“既然這樣,健婦營我不必去了。你告訴紅娘子和慧梅,好生操練人馬,說不定什麽時候會用上健婦營。我現在就回行轅。”

“你不要先回行轅。我來時已叫老營準備了早飯,你還是先同我一起去老營吃點早飯,再回行轅不遲。”

“也好,可是健婦營有許多人已經看到我們,得派個人去告訴她們才好。”

高夫人便把慧瓊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隨即同闖王帶著男女親兵,回老營去了。

紅娘子和慧梅在練兵場上已經看見了闖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來觀操,立刻告訴大家,一時群情鼓舞,操練得更加精神。可是忽然看見他們又折了回去,不免感到奇怪。紅娘子和慧梅正在疑惑,慧瓊單人獨騎奔來傳話,這才知道是袁時中到了,大家心中都感到高興。因為自從闖王起義以來,聲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壯大。如今闖王自己的人馬有三十萬,與羅汝才合起來有五十萬,到處哄傳著將近百萬;張獻忠雖往江北,表麵上也不得不奉闖王為主;大別山東邊和南邊的革、左五營不斷派人來通消息,表示也要奉闖王為主;現在袁時中又仰慕闖王聲威,前來相投。眼看著各股義軍如百川歸海,都歸“闖”字旗下,中原地區將全部屬於闖王。真是百事順利,人馬興旺,打下江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從破了襄城以來,不僅那些大將們十分得意,就是像慧梅這樣的姑娘,同樣的心中十分得意。

紅娘子和慧梅把操練的事交給慧劍等幾個頭目,就同慧瓊在練兵場的一角揀塊石頭坐下,談起話來。紅娘子說:“這個袁時中,我早就知道了。從前我還沒有破杞縣的時候,原在碭山一帶轉動,那時他已經起事了。因為在亳州一帶還有一個袁老山,起義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馬稱為老袁營,他的人馬就稱為小袁營。這人倒有許多長處,人馬的軍紀還算講究,還用了一些讀書人,看來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來投奔闖王,河南東邊的事情就好辦了。”

慧梅拍一下膝蓋說:“像這樣多來幾個人投奔,打進北京就更容易。”

紅娘子笑道:“好一員女將,開封還沒拿下,已經想打北京了!”

慧梅也笑了,說:“這是第三次打開封,看來是非拿到手不可。”

紅娘子說:“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這一次能不能拿下開封。拿下開封,我們的局麵就大不一樣了。”

慧瓊想起剛才高夫人的話,不覺望了慧梅一眼,心裏說:“現在慧梅姐還不知道,一打下開封,她就要同小張爺成親了。雙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親了。”她不禁抿嘴笑起來。

慧梅問:“你笑什麽,慧瓊?”

慧瓊笑得更厲害了,說:“不笑什麽!我一到你們這裏就高興。”

“傻丫頭,到我們這裏有什麽高興的?你在老營,在夫人身邊難道不好麽?”

“跟著夫人也高興,可是你們這裏姐妹成群,多熱鬧啊。大家一天到晚在一起,練武藝,打獵,做針線,還會想辦法玩兒。看,你們的秋千多好啊!”她指著場子邊上的三棵樹,在那裏綁著三架秋千,三個已練過武藝的姑娘正在上麵起勁地**著。當她把目光收回時,忽然又驚喜地叫起來:“啊,這裏還有這麽大個‘蜈蚣’。這風箏紮得多好啊!聽,誰在上麵裝了個什麽玩藝兒,它還嗚嗚響呢。你們這裏誰會紮風箏啊?”

旁邊一個女兵笑著說:“我們這裏才沒人會紮風箏。小張爺那裏有個人原是鄉村的紙紮匠,風箏紮得頂好。小張爺叫他紮了一個‘蜈蚣’,昨天特意送到我們這裏,給慧梅姐姐玩的。”

慧瓊嘴一撇說:“小張爺什麽好東西都送給慧梅姐姐。別人問他要,再不給的。”

慧梅感到不好意思,說:“你這姑娘,他不給你,你就問他要,多要幾次,以後他就給你了。”

“多要也不行,我到夫人身邊晚,不像你和小張爺,很早很早就到了夫人身邊,在一起長大,一起打出來的。”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慧瓊平時跟在高夫人身邊,不得不規規矩矩,也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遠離夫人,如今來到健婦營中,好像一匹小馬脫了韁繩,自由自在。她同慧梅說笑了一陣,便這裏去射幾箭,那裏去耍一陣劍,又跑到一架秋千旁,拉著蘭芝**秋千。她讓蘭芝先上去,自己在下邊推,推了幾下,秋千**開了,她自己就上了另一架秋千,和蘭芝比,看誰**得高,**得遠。玩了一會,她便跑去解那隻風箏。慧梅怕她弄不好,會把風箏放走,或掛住樹梢,便趕忙攔住不讓她動。慧瓊斜眼望著慧梅說:

“你呀,隻要是小張爺給你的東西,你就像寶貝一樣,不許別人碰!”

慧梅臉一紅,勉強辯解說:“不是我怕你碰,你又不會放風箏,瞎放跑了,多可惜。”

慧瓊看她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去解風箏。她很想把剛剛在路上聽來的話告訴慧梅,便勾住慧梅的肩頭往前邊走去。那一句甜蜜的體己話兒裝在心裏像蟲子爬,怎能不說呀?不說急得慌啊!她幾次湊近慧梅的耳朵,鬢發挨著鬢發,卻又說不出來,隻是哧哧地笑著,繼續推著慧梅往前走,漸漸地離開了大夥。紅娘子在遠處看見,不禁好笑,心想:“這些姑娘,竟有那麽多體己話要背著人說!”

慧瓊推著慧梅,雖然走遠了,話卻還是說不出來。像她這樣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有些話縱然與自己沒有關係,但說出來也覺得害臊,所以她幾次把嘴湊到慧梅耳邊,仍然說不出來,隻是一味哧哧地笑著。慧梅感到稀奇,推了她一把,說:

“傻丫頭,你哪有什麽屁話要同我說呀!”

正在這時,從山那邊傳過來一陣炮聲,又騰起來一陣硝煙。慧瓊說:

“哎呀,小張爺在操練炮兵,我一直沒有去看過,不曉得近來怎麽樣了?我們騎上馬,去山上看看好麽?”

慧梅說:“看看也好,可是得告訴紅姐姐一聲,看她去不去。她近來身體不好,可能不想去。”

慧瓊就跑到紅娘子麵前,問她去不去,紅娘子說:“你們要去,我就同你們一起去,站在這架山上看得很清楚。”

於是她們三人騎上馬,奔上附近那個小小的山頭。她們望見二裏外的平川地方,硝煙彌漫,從硝煙中依稀可見許多人馬。硝煙隨著連續的炮聲而愈來愈濃,有時連人馬都看不清楚了。慧瓊不像慧梅那樣常常來看炮兵,因此感到十分新鮮。她不眨眼睛地望著打炮的地方,隻見火光一閃,便有隆隆的炮聲響起,聲音在兩山之間回**。這場麵使她振奮,把要同慧梅說的話都忘了。慧梅也瞪大眼睛向對麵凝望,但她注意的並不是火光,不是炮聲,也不是硝煙,而是硝煙裏半隱半現的一匹高大白馬和騎馬人頭上的一朵紅纓。她的目光到處追隨著這朵紅纓,隻要望見這朵紅纓,就感到心裏有說不出的甜蜜,說不出的幸福。雖然紅纓下麵的麵孔看不清楚,但那沒有關係,隻要看到那匹白馬,那朵紅纓,她就感到滿足了。

過了一陣,紅娘子說:“不看了吧,回家還有事情哩。”慧梅、慧瓊才依依不舍地跟著紅娘子一同回到健婦營。慧瓊被留下來吃了早飯。飯後,姑娘們有的認字,有的做針線活。慧瓊看見慧梅有一個香囊,才剛剛開始做,上麵繡的是一個蟈蟈在白菜上,還隻繡了一個頭和一隻翅膀,連一半都沒有繡出來。慧瓊說:

“梅姐,這個香囊算是給我做的,好不好?”

“你自己會做,何必要我給你做?”

“我知道你給誰做的,你年年都給人家做,做了那麽多,就是不肯給我做一個。”

慧梅裝作不懂她的話,用手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說:“你自己是姑娘家,有一雙巧手,卻總是向我要東西,我哪有那多閑空兒?也罷,以後給你做一個。這個我不給你。”

慧瓊又玩了一陣,便告辭回老營。大家把她送到門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話要說,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來。慧瓊一手牽著戰馬,一手拉著慧梅,走了約摸半裏路,忽然站住,望著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說:

“你今天怎麽啦,老是望著我笑,心裏有什麽鬼?”

慧瓊自己的臉上先紅,湊近慧梅的耳朵說:“梅姐,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麽話?想說就說吧,不願說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臉熱心跳。

慧瓊摟著慧梅的肩膀說:“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話跟你說,十分重要的話。”

“你哪來什麽重要的話?也不過是進攻開封的事。這事全營都知道,用不著你跟我說。”

“你別扯遠了,我是說你的事。”

慧梅越發心跳,情緒緊張,用冷淡的口氣說:“哼,我有什麽事?還不是一天到晚跟著紅姐姐練兵,練了兵做些針線活,讀書認字兒,等著日後打仗的時候,健婦營好好為闖王立功。”

慧瓊神秘地悄聲說:“這話隻能告你說,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麽鬼話啊,我可不聽!走吧,走吧!”

慧瓊又哧哧地笑了一陣,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聲說:“梅姐,你快定親了。”

慧梅的臉刷地變得通紅,一直紅滿脖頸。她在慧瓊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說道:“你這傻丫頭,瘋了!”可是她心裏又很想聽下去,所以她又擰住慧瓊的耳朵說:“你還再說麽?”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瓊,可是在她的眼神中並無怒意,而是充滿了驚奇和羞澀,充滿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剛才夫人跟闖王說話。別的人都離得很遠,隻有我離得近一點,又是順風,聽到幾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許人啦。夫人已經成竹在胸,隻等打下開封,你們的喜事就要辦了。”

按照當時的一般姑娘習性,慧梅聽到這樣的話,會在極其害羞的情況下對她的女友廝打幾下,表示她不願聽這樣的話,也表示譴責女友竟敢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她此刻一反當時一般姑娘習性,隻是滿臉通紅,低頭不語。一則慧瓊的神氣是那樣真誠,二則她是那樣早已在盼望著這個消息,三則如今並沒有別人在她們的身邊聽見,所以她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羞澀和幸福之感,混合著對高夫人和闖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她在心中自問:

“天呀,這是真的麽?”

慧瓊見她不說話,輕輕地歎口氣說:“唉,闖王和夫人待咱們同親父母一樣,什麽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說一句:“打下開封的日子也快啦。”

過了一陣,慧梅仍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熱,擔心慧瓊說的是戲言,抬起頭來說:“你不要瞎說。我們一心為闖王打天下,現在開封都未攻下,哪裏會談這種閑事。你一定是聽錯了。”

“不,我沒有聽錯。真是夫人同闖王提起來,闖王說:你就同她們的母親一樣,這事由你做主。”

一聽說闖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會在闖王的麵前提到張鼐。她輕輕地問:“夫人怎麽說?”問這話時她臉紅得很厲害,心裏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緊張。

慧瓊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裝做剛才沒有聽見高夫人提到張鼐,反問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誰?”

“我不猜,你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慧梅惱起來,將慧瓊推了一下,說:“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著你哩!”

慧瓊故意準備上馬,說:“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趕快走!”

可是慧瓊並不想走,慧梅也不願她走,兩個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開的桃花樹下。慧瓊折幾朵半開的桃花替慧梅插上雲鬢,小聲讚歎說:“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輕輕地打她一下,然後小聲問:

“到底夫人說的什麽?”

“我分明聽見夫人同闖王說,要把你許給小張爺,把慧英姐許給雙喜哥。”

慧梅的心裏又一次怦怦地跳起來,不曉得說什麽好。天呀,這一次可完全聽真了!這幾年來,年年、月月、日日,隻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著張鼐?不在想著張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雖然明白夫人會知道她的心思,但沒有想到竟然這樣快地稱了她的心願!她又一次低下頭去,默默無言。慧瓊從左邊看到右邊,又從右邊看到左邊,希望從她的眼神中看出點什麽。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頭去,望著青草,望著馬蹄,望著田裏的麥苗,又從馬尾拂過的地方采了一朵嫩黃的野花,揉碎,拋到腳邊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頭來。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頭來。

過了一陣,慧瓊說:“我要走了。就這麽一句話,告訴你以後,我心裏就沒有疙瘩了。這消息我也不告訴別人,你看,連紅姐姐我都沒有同她說。”

慧梅這才抬起頭來扯住慧瓊的衣襟,說:“你走吧,怕夫人在等著你。”

慧瓊含著少女的神秘微笑,騰身上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馬而去。

慧梅望著慧瓊的背影,望著她騎的紅馬,心上留著她的甜蜜而純潔的微笑。慧梅舍不得她離開,可是隻能望著她越馳越遠,一直馳過河去,最後在一片樹林中消失。這時在慧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匹疾馳的馬,不是慧瓊的紅馬,而是一匹白馬,騎在馬上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一個英俊的將領,帽上有一朵紅纓……她在這裏一直站了很久,不曉得應回健婦營去,還是應到哪裏去,像癡迷了一樣。突然,一個聲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啥?”

慧梅回頭一望,見是張鼐騎在馬上,後麵跟著五個親兵。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完全失去了常態,臉也紅了。過一會兒,她笑笑說:

“不幹啥,我送慧瓊的。”

“慧瓊剛走?她來有什麽事?”

慧梅回避張鼐的眼光,說:“慧瓊已經走了半晌了,我在這裏隨便看看。這河邊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練兵,現在很想過河,到老營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記騎馬了。”

她的這幾句話顯然是臨時編出來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說完後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時那樣望張鼐的眼睛。

可是張鼐並沒有覺察到這些,他隻覺得慧梅的樣子非常可愛,聲音極其好聽。一聽說慧梅忘了騎馬,他就趕快跳下馬來,將鞭子遞給慧梅,說:

“慧梅,你騎我的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歡我新得的這匹白馬,這馬是汪喬年的坐騎,確實不錯。你不妨騎幾天玩一玩,以後再還我。”

“那你怎麽辦呢?”

“我有的是馬。這回我可以騎他的馬去。”張鼐說著用手指了指一個親兵,“讓他步行回去,二裏多路嘛,又不遠。”

說完這話,他們又相對無言起來。張鼐的親兵知道張鼐同慧梅有感情,看出來他兩個似有話說,便繼續往前走,走到河邊飲馬。張鼐看親兵走遠,便問慧梅:

“今年你給我做的香囊,什麽時候給我啊?”

慧梅有點兒坦然了,笑著說:“現在離端陽節還早著哩,到端陽給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點。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後就摔掉了,也不可惜!”

張鼐一聽就急了,說:“誰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給我做的香囊,我像寶貝一樣都藏了起來。”

“隻要你不把它扔掉就好了。你看你給我的笛子,你去年送我的寶劍,我也是經常帶在身邊。那笛子我閑了還吹哩。”

“我也常常想著,我們那麽小就到了夫人身邊,如今都長大成人了。”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望了慧梅一眼,不知道還說什麽話。

慧梅把頭低了下去,過了片刻,抬起頭來,說:“你趕快走吧。你現在要到哪裏去?”

“剛才行轅中軍來傳話,說今天上午袁時中要到行轅見闖王,中午設宴款待,讓我也去作陪。”

“這個袁時中到底是什麽樣人,闖王這麽看重他?也叫你作陪,可見將領作陪的人很多。”

“這個袁時中投了咱們闖王,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闖王要盛宴款待,大小將領赴宴作陪的很多。”

“那你趕快去吧,也許闖王還有什麽事情要吩咐你。”

張鼐吩咐一個親兵步行回去,自己便騎上他的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帶著四個親兵策馬而去。

慧梅一手牽著張鼐留下的白馬,目送張鼐遠去,才慢慢地轉回身,跨上白馬,向健婦營緩緩地馳去。她的心好像飄在空中,好像隨著張鼐去了,好像她剛才喝了一點甜酒,現在還帶著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麽……

大元帥行轅設在漯河邊上的一個土寨中,轅門外警衛森嚴。街上不斷有人馬向東開去,但寨中秩序很好,商店繼續開業。有許多貧苦百姓在放賑的地方領糧,由李岩派的士兵和武官在那裏照料。

李自成走進轅門,一直走到第二進院中,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和劉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領他們進屋坐下,抬頭問道:

“堯仙在哪裏?”

牛金星趕快欠身答道:“他在外邊等候大元帥問話。”

“請他進來吧。”

中軍吳汝義趕快向一個站在旁邊伺候的親兵吩咐一聲。過了片刻,牛佺進來了,向闖王躬身作揖。闖王讓他坐下,他不敢坐,說:

“大元帥和軍師都在這裏,我實在不敢坐,就站在這裏向大元帥回稟吧。”

闖王說:“你坐下吧,我們不要講那麽多禮,現在還在打仗嘛。”

劉宗敏也爽朗地一笑說:“咱們江山還沒有打下,君臣之禮可已經講究起來了。還不快坐下!”

牛佺重新作了一揖,在旁邊一把空椅上側身坐下。

闖王問道:“你到袁時中那裏,我原沒想到他會隨你前來。怎麽,很順利麽?”

牛佺起身答道:“我隨著漢舉、補之兩位將軍破了陳州之後,探聽到袁時中就住在鹿邑、柘城之間,我就帶著大元帥的書子前去尋找。我到了他那裏後,他一聽說我是李闖王派來的人,趕快出迎。我遞上大元帥的書子,他看完後,就問:‘闖王現在哪裏?’我說:‘大軍已破了陳州,不日就要去攻開封。因為闖王知道將軍駐在這裏,所以特派小弟前來拜謁,投下書信。闖王之意,是望將軍早日歸順,共建大業,不知將軍意下如何?’他說:‘我久聞李闖王大元帥的威名,可惜無緣拜謁。今日先生前來,實為幸甚。至於投順之事,我也久有此心,隻恨無人引見。現在闖王既有書子前來曉諭,我自然十分感激。此事請先生稍微等候一日,容我和軍師們再商量一番。’設宴招待以後,他就同身邊的文武人員談了很久。當天晚上,他告訴我,他和手下人都一心投順闖王,並說要親自前來拜謁闖王。我說:‘現在闖王離此尚遠,大約兩三天內就要東來,率大軍北進,將軍不妨在此稍候,等闖王到了陳州一帶,再去謁見不遲。’但是他定要前來,說:‘既然我決心投順闖王,何在乎這二三百裏路程。我們已經商定,把人馬移近陳州,等候闖王前來指揮;我自己明天就帶領少數親兵隨同先生前去拜謁闖王,也不負了我對闖王的一片仰慕之情。’我看他確有誠意,就說:‘既然如此,就照將軍說的辦罷。’所以我在他那裏一共隻停了一天一晚,就同他一齊奔來。”

闖王心中甚喜,做手勢使牛佺落座,又問:“到底袁時中有多少人馬?軍紀如何?他為人怎樣?我們這裏隻聽說他有十來萬人馬,實際上也許沒有。又聽說他年紀雖輕,倒是有些心思,不是那號隨意騷擾百姓的人,所以我心中對他十分器重。”

牛佺欠身說:“我在那裏時,跟他的左右文武談了不少,也看見了當地百姓。據我看來,此人倒是一個了不得的人才。自從崇禎十三年他在開州起義以來,就十分注意軍紀,每到一地,不許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婦女,不許隨便殺人。他又禮賢下士,對讀書人十分尊重,現在身邊就有幾個秀才幫他出謀劃策。他的人馬,因有過兩次饑民響應,所以也許曾經有過十來萬,但多是烏合之眾,一經打仗,多數散夥。現在大概隻有二三萬人,另外騎兵可能也有一千多人。”

“略微識點字。他幼年讀書很少,可是起義以來,身邊總有些讀書人,沒事的時候,聽他們談古論今,所以他自己也頗懂得一些書上的道理。雖然是個粗人,說話倒十分文雅謙遜,不似一般綠林豪傑,舉止言談並不粗魯。”

劉宗敏插話說:“既然這樣,他怎麽自己不獨樹一幟,要投我們闖王呢?”

“小侄見他以後,陳之以利害,動之以禍福。還告他說,闖王上膺天命,名在圖讖。‘十八子主神器’,圖讖上說得明明白白。自從十三年冬天闖王進入河南以來,剿兵安民,除暴安良,所到之處,百姓不再向官府納糧,闖王自己也是三年免征,加上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因此一時應者雲集,人皆譽為千百年難逢的湯武之師。如今連曹帥那麽有聲望的人都已甘願歸附,八大王奉闖王為盟主,大別山一帶的革、左五營也是惟闖王之馬首是瞻。所以小弟特來奉勸袁將軍早早歸順闖王,共建大業。事成之後,少不得封侯封伯,子孫世襲。他聽了我這番話後,頻頻點頭。又同手下人商量一番,歸順之意遂決。”

闖王問道:“他的幾個幕僚,都是些什麽人啊?”

牛佺恭敬地回答:“他有三個謀士,都是豫東一帶的讀書人,聽說都是秀才。一個叫劉玉尺,原名不詳,這些年來一直以字行,大家就稱他劉軍師。此人三十多歲,頗為健談,奇門遁甲,六壬風角,樣樣精通;對兵法戰陣,也頗通曉。他這次隨著袁時中一起來了。還有一個隨著一道來的,姓朱名成矩,字向方。這個人頗有儒者氣度,少言寡語,深沉不露。還有一個叫劉靜逸,這次隨著人馬留在駐地,沒有前來。”

李自成聽罷,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環顧一眼,說:“你們看袁時中是不是真心歸順?因為我們與他素無來往,今番堯仙世兄前去說項,他不遠二三百裏要來謁見,倘若真是誠心歸順,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我們理應一視同仁,推心置腹相待。但我總覺得我們對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們的勢力大,不得不歸順,心裏卻仍然顧慮重重。堯仙世兄既然與他深談過,又一起前來,想必能看出他究竟是否有真心實意。堯仙,你看他是真正懷著誠意麽?”

牛佺被闖王一問,倒有些猶豫起來,但他還是相信袁時中確有誠意,便說:“我看他是仰慕光輝,真心擁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遠道來謁?何況他目前的人馬不少,獨樹一幟也是可以的。”

宋獻策笑道:“據我看來,袁時中所以歸順麾下,一則是因為麾下仁義之聲,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圖讖,他也知道‘忠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跟著闖王打天下,日後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蔭子。二則也是形勢所迫。因為現在他徘徊於鹿邑、柘城之間,往東去,有劉良佐、黃得功兩支人馬擋住去路,還有總督朱大典駐在鳳陽,指揮劉、黃兩鎮向西進迫。既然不能東去,我們的大軍又從西邊開來,漢舉、補之業已破了陳州,兩麵對他都在擠。他怕我們再向東去,會把他們吃掉,不如自己先來投降。所以他的歸順,既有誠意,也是勢不得已。”

牛金星笑著說:“雖係大勢所迫,究竟也還具有誠意,他才遠道來晉謁大元帥。”

宋獻策也說:“不管如何,他既然來了,我們就該以誠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會變成闖王麾下的一員忠心戰將。”

闖王點頭說:“凡是來到這裏的,我們自然都要待之以誠。泰山不厭土壤,江海不擇細流,成大業者惟恐英雄豪傑不來。”說到這裏,闖王忽把目光轉向李岩:“林泉,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自從來到闖王這裏,因為自己覺得是比牛、宋後至的,且本無爭功之意,因此每逢議事,從不搶先發言。現在因闖王問到了他,他便答道:“闖王將士,多數起自西北,河南將領,如今還不算多。袁時中雖係大名府開州人士,可是這幾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為一方義軍領袖。倘若他能誠意歸順,對河南、河北與皖西眾多大小義軍將領頗能號召。所以軍師之言說得甚是。我們一定要優禮相加,使他成為闖王部下的一員忠心耿耿的將領。”

牛佺接著說:“他的軍師劉玉尺私下與我談話,也說到闖王將士多起自西北,而袁將軍是河北人,與闖王原非親故,也無鄉土之誼,投順之後,他自然忠心耿耿擁戴闖王,部下將士也要化除隔閡。說到這裏,他就探我的口氣,說:‘聽說闖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許人,不知能否使袁將軍高攀名門,與闖王令媛締結良緣,日後既有君臣之誼,又有翁婿之情,豈不更好?’當時我說:‘既是袁將軍有此美意,我一定轉達闖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發言的時候,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這時候聽牛佺談到袁時中要與蘭芝結親,便開口問道:

“他難道還沒有妻室?”

“聽說原來在家鄉定過親,後來那姑娘隨父母逃荒在外,饑寒交迫,已經死去。”

高一功又問:“他今年有多大年紀?”

“不過二十六七歲。”

高一功搖搖頭說:“二十六七歲,身為一軍之主,難道沒有妻室?”

“隻是有兩個女子為妾,並無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幹脆地說:“闖王隻有一個女兒,年紀還小,這親事不能結。”

未等別人開口,宋獻策先插話說:“高將軍為蘭芝姑娘舅父,此言說得很對。闖王的千金目前還小,不到出閣年齡。但這門親事既由他那方提出來,也不好拒絕。以我之意,要玉成這門親事才好。結下這門親後,就不怕他不忠心擁戴,甘效馳驅。”

獻策說:“好辦,好辦。我包管大元帥得乘龍快婿,袁將軍得人間佳偶。”

闖王說:“這就難了,我並不是愛惜一個女兒,但蘭芝的年紀確實還小。”

宋獻策仰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這……有何難哉!自來公主下嫁,有親生女兒,也有非親生女兒。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文成公主也並不是唐太宗的親生女兒啊。”

正說到這裏,吳汝義進來稟報說,袁時中已到了二三裏外。闖王馬上站起來,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勸止說:

“麾下且慢。麾下雖然禮賢下士,延攬英雄,如饑似渴,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親自出迎。”

李自成說:“還是出寨相迎好吧!人家遠道來投,我也應當虛心相待。”

“麾下今日已是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手下戰將如雲,連曹帥、張帥尚且奉麾下為主,何況他人。袁時中來,固然要以禮相待,但不必由麾下親自遠迎。”

“那我們應當怎樣迎接呢?”

牛金星便說出他的一番意見來。闖王聽了覺得有理,便說:“好吧,就這樣辦吧。”

在馳往大元帥行轅的路上,張鼐不斷在馬上放眼四顧,但見處處青山綠野、春景如畫。他滿懷愉快,禁不住胡思亂想,慧梅的影子總是不離他的左右。他一路上陶醉在媚人的春色中,更準確地說是陶醉在狂熱、甜蜜、充滿新鮮、激動、期待、希望與苦惱交織的愛情之中。啊,初戀的年輕人,生活在提倡“男女授受不親”時代的初戀人,愛情對於你,真像美妙而神秘的夢境一般。啊,在你的搖**不定的心中有多少難忘的回憶與離奇的幻想!

近一年來,他每次同慧梅單獨見麵都感到拘束。慧梅也是一樣。他們的眼睛再也不能像童年時期那樣相對。他們的眼光很想互相看看,卻不好意思地互相回避。常覺得有一肚皮話要當麵傾訴,到見麵時竟沒話可說,或有話而吐不出口。在闖營的眾多姑娘中,他覺得隻有慧梅的一雙眼睛最有神采,最聰明靈活。隻要她的眼睛輕輕一瞬,就好像有無限情意泄露出來,使他的心旌搖**。有幾個甜蜜印象,使張鼐最為難忘。

最難忘,第二次攻開封他受傷之後,慧梅剛從臨潁來到,去他的帳中看他。雖然已經知道他隻是震傷,並不礙事,可是那一雙可愛的眼睛是紅潤的,當著乍見他時幾乎有淚水奪眶而出,隨後她努力在眼睛裏流露寬慰的微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很快會好的。”他那時也報她一絲微笑。

最難忘,近來幾次同她邂逅相遇,親兵們不在身邊,他好像看見她的眼睛特別含情,嫵媚,害羞,卻同時煥發著平時沒有的奇異光彩,像有一點輕微酒醉的神情。逢到這樣時候,他總是低下頭看她的馬鐙或馬蹄,而她也往往無端的臉頰飛紅,趕快把眼睛轉往別處,或者用手撫摩馬鬃,或者玩弄馬鞭。在這樣眼色含情、無言相對的時候,他自己感到發窘,胸脯緊張,連呼吸也很不自然,想趕快分離又不肯走開,總是等她借故先走。啊,像這種奇妙的時刻,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最難忘,剛才在小河邊同慧梅相遇。春風是那麽柔和,陽光是那麽溫暖明媚,路邊和河岸上茂盛嫩綠的春草被太陽一曬,散發著醉人的氣息。他猜不透慧梅獨自立在小河邊想什麽心事,但覺得她的麵貌比平日更美豔動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對著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臉上多看。她的雲鬢上插著幾小朵半開的桃花,有一隻蜜蜂繞著她的雲鬢飛翔,不肯離開。有幾片開敗的桃花落在白馬的鞍上和身上,她好像沒注意,輕盈地騰身上馬,有的花瓣兒就壓在她的腿下。一隻小蝴蝶在馬尾邊飛翔嬉戲,有時馬尾輕拂一下,它全不管,繼續接近馬尾的左右款款飛舞。如今這印象活現在張鼐眼前。他的心飛回河岸,飛回剛才同慧梅停立的地方。他不覺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由韁,信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夠像孫悟空那樣會七十二變,變做像剛才看見的那個蜜蜂,永遠繞著她的雲鬢飛翔,十分親近她但又不敢挨著她的耳朵和臉頰;變成像剛才看見的那隻蝴蝶,永遠在她的馬尾左右翩翩飛舞;變成像剛才看見的那幾瓣桃花,飄落在她的雕鞍上,任她在不注意中壓在腿下,或飄落在潮濕的青草地上,任馬蹄踐踏,化成泥土,粘附著馬蹄,隨她愉快地奔馳而去。……

到了大元帥的轅門外邊,他才從如醉如夢的相思中醒來,恢複了英武的青年武將氣概,翻身下馬,將戰馬交給一名親兵,大踏步走進轅門。許多將領正準備走出轅門。張鼐向大家一拱手,來不及說話,趕快去見闖王。闖王在忙著批閱文書,望一望張鼐,覺得這小夥子滿麵紅光,濃眉大眼,威武精神,真是可愛。他露出微笑,輕聲吩咐:

“你來了好,快跟眾位將領一起迎接袁時中去!”

“遵令!”張鼐又一叉手,轉身退出。

李自成想起來高夫人今早對他談的事,心中想道:“將慧梅配張鼐,真是天生佳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