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南陽是豫西南的軍事重鎮,城牆特別高厚,南邊不遠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麵又有城壕,經常灌滿了水。四門外邊也有些不相連貫的土城,居住著從各州縣逃來的百姓。
如今這南陽城被戰爭氣氛所籠罩,各城門白晝緊閉,隻有西門每日開放幾個時辰,也隻開半邊門,使柴禾擔子能夠進城。甕城門口站著一群兵丁,隨時都可以先將甕城門關閉,然後關第二道城門。沙包就堆在甕城門裏邊。一旦有警,關上城門,不僅要上腰杠,還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則休想用人力將甕城門撞開。然而甕城門不對西關,斜向西南,大炮很難打中。何況第二道城門是主城門,更為堅固,縱然打毀甕城門也是枉然。四麵城頭上準備了滾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兒等防守的東西。
白天夜間,街上都有步兵和騎兵巡邏。每到黃昏,除有官軍上城之外,家家戶戶都有丁壯上城,徹夜梆子聲敲個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廟門前、酒飯館中,到處張貼著鎮守南陽的總兵官猛如虎的戒嚴告示。連日來已經查出了幾個混進城中的奸細(是不是奸細,誰也不知道),在城中斬首,首級就掛在府衙門前。按照一般規矩,這首級應該掛在城門外邊。但現在城門緊閉,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進城,所以首級就掛在府衙門門前的照壁兩邊,向城內示眾,使城內家家戶戶不敢再窩藏壞人。盡管當時知府空缺,府衙門外邊仍是城中比較熱鬧的中心。
情況確實緊急,連日來闖、曹大軍雲集南陽附近。東邊從博望到新山鋪一帶,直到白河東岸,北邊到獨山腳下,都有闖王的人馬安營紮寨,遊騎經常出沒於離城四五裏處,有時也突然進到離城二三裏處偵察。從南陽去鄧州、鎮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闖營的遊騎截斷,所以雖然西門還可以通行,但是人們除非因有急事,萬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傳左良玉有一支人馬到了新野,督師丁啟睿也率領大軍到了鄧州,兩支人馬都要往南陽開來,在南陽同闖、曹義軍會戰。城中官紳軍民對此事半信半疑。人們非常希望有官軍前來援救,所以這消息使他們意外地欣慰。但因為連年戰亂,加之他們也早已知道,官軍對義軍畏之如虎,所以雖然聽說是來了,究竟是否屬實,仍很難說。為著祈禱官軍來到,許多人,特別是重要地方官紳都去府城隍廟燒香許願,也到最著名的關帝廟燒香許願。總兵猛如虎不斷派人出城打探。據探子回來稟報,從臥龍崗直到離城三十裏的潦河岸上,果然全無“流賊”蹤影。當地的百姓說,官軍確實到了鄧州和新野,要來救南陽;因為官軍來得很多,所以李闖王的人馬全數退往白河東邊,連離城十八裏的獨山一帶也成了空營。可是還沒有人敢往獨山近處偵探,隻是遠遠看見獨山一帶已經沒有義軍的旗幟了。
城中居民,一時還不敢隨便出城。慌亂年頭,人心驚惶多疑。到底義軍退走了沒有,大家繼續在等待消息。到了黃昏以後,又有探報,說是臥龍崗往西,確實平安無事,這樣,才開始有人出西門往鄉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內送家小。從近鄉送柴火和蔬菜進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於西城門門禁稍寬,南陽府的人心也開始稍稍放寬了,都認為左鎮和丁督師的大軍到達鄧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虛。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繼續清查戶口,繼續巡邏,繼續捉拿奸細,繼續嚴禁謠言,繼續日夜守城不懈。據富有經驗的猛如虎看來,闖、曹大軍在白河東岸有增無減,攻城之事決難幸免,說不定一二天內等李自成本人從葉縣來到,就會指揮大軍突然來到城邊,四麵猛攻。為著利於固守,猛如虎準備禁止紳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為難:
“難道也不讓她趁這時趕快走麽?”
在南陽城西門內一所鄉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進的清靜偏院,寄住著左良玉的養女左夢梅。她同乳母陳氏、兩個貼身的丫環住在上房,還有四名丫頭和兩個粗使仆婦分住在東西廂房,李管家和二百名護衛住在前院。馬匹拴在後院。轎夫和馬夫也住在後院。
這天,乳母陳媽媽帶來了一個大好的消息,說街上紛紛傳說,李自成的部隊已從城西撤走,左軍和丁大人的人馬到了新野、鄧州。左小姐聽了,登時破愁為喜。她在這裏幾天來真是憂愁萬分,度日如年。她一則急於到湖廣和她的養父見麵,二則怕萬一落入義軍手中,如何是好?現在知道有離開南陽的機會,她比任何人都要高興。丫頭們也都圍了上來,有的繼續向陳媽媽打聽外麵的消息,有的勸小姐趕快拿定主意,離開南陽。
陳媽媽又說:“李管家已親自去猛大人那裏打聽消息,請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機會離開南陽,前往湖廣。隻要等李管家回來,便好做出決定。”
左小姐站起來,走到堂屋中的關帝像掛軸前燒香許願,要關帝保佑她主仆們平安離開南陽。陳媽媽和丫頭們也跟著跪在地上磕頭許願。站起來以後,陳媽媽對左小姐說道:
“小姐,自從崇禎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到咱家老爺了。”
這句話觸動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覺流下兩行熱淚,歎了口氣,說道:“但願上天和關帝爺保佑,明日一早能夠平安離開南陽。”
說話之間,李管家匆匆進來,向小姐稟報說:“鎮台衙門得到確實探報,去新野的路上已無賊兵,猛鎮大人勸小姐明早就動身前往襄陽,免得局勢有變,再想走就遲了。”
隔了一會兒,猛如虎的中軍前來傳達他的囑咐,就在前院客房裏與李管家坐下敘話。中軍說,猛大人希望小姐速做準備,明日一早離開南陽,有什麽困難,都由他去辦。然後他們一起商量了如何護送、如何代覓轎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轎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須八乘轎子,給她的丫頭和仆婦乘坐。中軍對此滿口答應照辦,說:
“這好辦,我著人傳知姚知縣,速雇八乘小轎今晚送來就是了。抬轎的人我自然會選老實可靠的。”
至於護送的兵丁,中軍說,隻能派一百步兵護送,因為南陽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會影響守城。經過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應再加一百步兵。
中軍走後,又有一個總兵官劉光佐親自來見李管家。他是十來天前路過南陽,被唐王留下幫助守城的,雖然有著總兵的職銜,實際手下卻隻有千把人。他本來要到湖廣去,現在便想乘此機會向左小姐獻點殷勤,為的是將來好讓左良玉對他加意照顧。他修書一封,請左小姐帶給左帥,並答應派五十名步兵護送。這樣,連同左小姐原來的二百名親軍,共有四百五十人護送。既然義軍已經撤到白河以東,往新野去並無大股土寇,有這四百五十人護送,完全可以平安到達。沿途萬一仍有土寇出沒,隻要他們聽說是平賊將軍左大人的小姐經過,大約也沒有誰敢出來攔截。
劉光佐辭出之後,李管家向左小姐稟報了情況。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說道:“既然有四百多人護送,我看路上也不會有什麽風險了。”
可是陳媽媽仍很擔心。她怕離開南陽城後,萬一遇到闖兵,護送人馬太少,臨時各自逃生,會使小姐落入賊手。她把自己的顧慮說出後,左小姐想了一下,問道:
“近處有沒有算卦的先兒?”
李管家聽說,便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從知府衙門附近請了一個算卦的孫半仙來。他先向小姐稟明,隨即將算卦先兒帶進了內宅。左小姐隔著簾子問算卦先兒用什麽來卜卦。孫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門遁甲,六壬風角,無所不通。小姐願怎麽卜卦都可以。不過以山人之意,拆字最為簡單,不妨請小姐說出一字,讓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說了一個“辰”字。
孫半仙在簾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畫了幾畫,問道:“小姐要問何事?”
左小姐說:“你不要向我打聽,你自己拆解便是。”
孫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說道:“我看小姐要問的是,是否可以離開南陽,走往別處。如果是問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左小姐說:“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孫半仙說:“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為好,日出時走最為吉利。”
陳媽媽在一邊問道:“今日早晨有霧。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霧,怎麽辦?”
孫半仙說:“有霧就吉,趕早就吉,霧散則不吉,晚走一時則龍化為蛇。”
左小姐問:“這話怎講?”
孫半仙說:“這話好講。辰在十二屬相裏是龍。常言道:雲從龍,風從虎。龍離開雲霧不行。在霧中出城,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好機會。霧散之後,就晚了一個時辰,變成巳時,巳在十二屬相中是蛇。龍化為蛇,當然不如龍了。蛇在地上走,隨時都有風險。所以山人說趕早則吉,遲則不吉。另外,‘辰’字上麵加個‘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陽城中是有名的孫半仙,無人不知。凡事我說吉就吉,我說不吉就不吉。我一向為人決疑,從不敢有半句謊言,請小姐不必猶疑。”
左小姐感到寬慰,說:“隻要我們能平安到達湖廣,我一定派人來南陽找你,重重賞賜。”
說罷,吩咐丫頭送他二錢銀子,打發他走了。
這時唐王妃差兩名女仆送來了禮物及路上點心。唐王先已致書左良玉,催他發兵來救,尚無回音。現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見到父親,替他催促發兵來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禮。
晚飯以後,南陽知縣姚運熙親自送來八乘小轎,每一乘都是兩班轎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將一封由本城官紳聯名呼救的書子轉給平賊將軍。
夜間,左小姐早早就寢,以備明日一早登程,但因為陳媽媽和李管家同仆婦們忙著整理各種東西,她也遲遲地不能入睡。她想著從母親左夫人病故以來,自己寄居開封,除奶媽和隨侍身邊的丫頭之外,可算是舉目無親,而現在終於要回到湖廣,同父親見麵了,不覺在枕上流出熱淚。月光照在窗紙上。她用淚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發難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時候,左小姐一行人眾已經到了西門。總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軍前來送行,照料出城。中軍叫開城門,將左小姐一行人眾送過吊橋以後,對護送的軍官和李管家一再囑咐路上小心,隨即退回城內。城門當即鎖上,因為這時開始起霧了,駐守西門的千總便下令在霧散以前不開城門。
他們順著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裏,來到臥龍崗下。這時太陽已經升上城頭,但是霧更濃了,朝東邊望去,太陽隻是淡白色的,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前麵臥龍崗上也是霧氣騰騰,隻看見有一個石牌坊的影子橫在路口。再往前去,樹木屋脊都隱在霧中。從崗坡上傳來鍾磬聲和木魚聲;再仔細聽去,還有誦經的聲音從霧中傳來。崗勢並不高。左小姐的轎子很快來到了臥龍崗半腰,那裏離武侯祠不過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橫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當轎子經過這裏時,左小姐從轎窗中望去,看見這牌坊原來修得相當簡單,但卻相當高大,牌坊上邊刻著“千古人龍”四個大字,在正麵朝東的石柱上刻著一副對聯,用的是杜甫的詩句:“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當轎子轉彎穿過牌坊時,左小姐又從轎窗中望見這牌坊的後麵,也就是朝西的方麵,也刻著一副對聯:“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
左小姐很想去武侯祠看一看,但這念頭隻是在心上閃了一閃,沒有做聲,因為她知道情況很吃緊,不敢在此耽擱,而孫半仙所說的“龍非雲霧不行”的話仍記在她的心上。
轎子沿著武侯祠南麵的大道繼續上崗。武侯祠的大門朝東,一片瓦房從霧中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祠的西邊和北邊,是一片很大的樹林,但究竟是鬆樹,還是柏樹,卻看不清楚,隻知道這樹林望不到邊。在石牌坊近處,有兩個道童在路邊放羊。這時已是初冬天氣,草已枯黃,羊就吃著崗坡上的枯草,有時“咩咩”地叫幾聲。路旁已經有人在擺攤子。攤上除香表之外,還有紙紮的豬、羊,都是還願的東西。山門前邊也出現兩個道童,正在掃路上的落葉。又走了幾丈遠,看見在廟左邊的樹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個非常機警的人。他緊緊地跟在轎子後邊,騎著一匹駿馬。這時他向路旁的道童問道:
“什麽人在樹林中?”
道童回答說:“都是饑民。他們昨日不能進城,就住在樹林中。”
左小姐看見這個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約有十五六歲,但因為轎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過去了。走了幾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轎夫停一停,然後問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簽許願?”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請小姐趕快趕路,趁著霧氣未散,多走十裏二十裏路,就應了昨日孫半仙的話,是個吉兆。”
左小姐聽了也不堅持。轎子繼續匆匆上崗。武侯祠所在的臥龍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幾裏路盡是慢坡,道路坎坷。因為是黃土崗,多年來大車往返,大路被壓成了深溝,這在河南就叫做大路溝,又經雨水衝刷,往往很深。在兩道車跡中間,有一尺多寬的地麵,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邊的高處。仆人、轎子、騾馱子、左小姐的護衛親軍走在大路溝中。從南陽派來的步兵走在大路上邊。走到離南陽城大約十五裏處,正在崗脊上,有一段大路溝特別深,裏邊停著二三十副柴火擔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火的農民正在用幹草弄成火堆,圍著烤火。看見轎子和士兵前來,他們隻顧烤火,也沒有讓路。士兵們吆喝辱罵,挑柴火的農民仍不理會,隻是問:
“城門今日開麽?”
士兵罵道:“什麽城門開不開,快走,別擋路!”見農民仍不讓路,他們就罵出粗話,動手就要打人。賣柴草的農人忽然都跳起來,掄起扁擔還擊。一個騎馬的官軍軍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農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用扁擔打來。因為大路較窄,人馬不能夠展開混戰,登時前邊的官軍措手不及,已被農民打倒了好幾個。
正在這時,從路北邊一裏外的荒村中傳來一陣緊急鑼響,鑼聲中約有二百個穿“闖”字號衣的士兵從村中衝出,喊殺著向大路奔來。轎夫們一看是闖王的人馬,早將轎子扔下,爬出大路溝,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溝的,便被前邊來的扁擔打倒。護送的官兵雖有四五百之眾,但一聽說闖王的人馬來了,劉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營的二百名將士還想抵抗,單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從南邊的茫茫白霧中也響起了呐喊聲,傳過來大聲的呼叫: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留下轎子不殺!”
猛營官兵不知道闖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麵包圍殺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隨著劉營的潰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兩百名護衛都是左良玉平日豢養的親軍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時刻,他們在侍衛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潰散,扔下丫頭、仆婦和騾馱子,抬起被轎夫們扔下的小姐和奶媽所乘的兩頂轎子,且戰且退。他們的箭法很好,使義軍不斷傷亡,而他們自己都是身穿鐵甲,頭戴銅盔,所以義軍的箭對他們傷害不大。李管家向全體左營、猛營官兵懸出重賞,要他們死保小姐退回南陽城中,說是隻要左小姐能夠平安退回城中,為官的官升三級,當兵的升成軍官,每人賞紋銀五十兩。
義軍一則隻有二三百人,二則都是步兵,三則怕傷了左小姐和奶媽,所以並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戰鬥開始時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邊、西邊埋伏的義軍,有些被殺,有些被捉,大部分反身逃回,重新同且戰且退的官軍結合。由於他們一則知道別無逃走的路,二則聽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賞,都突然變得勇猛起來。
眼看離武侯祠不過一裏多遠,背後的義軍已不再追趕。李管家開始有點放心,勒馬到左小姐的轎子旁邊,說:
“請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辦了。”
李管家同護衛軍官有一個共同的想法:萬一另有大股賊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憑著垣牆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來。
正走著,前邊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饑民,驚駭的人群、擔子和小車子擁塞道路。左營的護衛軍官一馬當先,大聲吆喝,同時揮動大刀開路。不提防被一個逃荒的婦女一棍子打落馬下。所有的災民男女突然大變,大聲喊殺,有的揮動棍棒,有的從破衣服中拔出寶劍、腰刀,在官軍中亂打亂砍。
李管家武藝精熟,十分勇敢。他沒有辜負幾個月前左良玉交給他的重任,拚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領剩下的上百名左營護衛和一百多名猛營士兵左衝右突,不使亂民奪去兩乘轎子,繼續向武侯祠且戰且走。接替抬轎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丟下轎子。倘有一個受傷,立即有另一人從旁接替。
喬裝成難民的男女義軍並不拚死搶奪轎子,也不攔住去路,戰鬥得十分靈活,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損傷。這樣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護左小姐和奶媽且戰且走的機會。
李管家已經身帶兩處輕傷,仍在前邊開路。猛營軍官劉千總在後邊抵禦追兵。
濃霧已經大半消散,距武侯祠隻有半裏遠了。前邊出現了一隊騎兵,雖隻兩百之譜,卻是軍容甚整,打著“猛”字旗,一字兒排開,緩緩前來。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帥的救兵到了!”他還看見,在臥龍崗下大約二裏處,有數百官軍,打著猛營旗幟,全是步兵,隻有當官的騎著戰馬,呐喊著向西奔來,顯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來的騎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見為首的將軍年紀很輕,生得極其俊秀,正沉著地從背上取下勁弓,搭上羽箭。其他騎兵也跟著張弓搭箭。李管家興奮地大叫:
“請將軍射退追兵,保護小姐進城!”
忽然眾箭齊發,李管家第一個中箭落馬,左軍和猛軍紛紛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睜開眼睛打量著到了他麵前的麵貌俊秀的青年將領,問道:
“你是誰?”
青年將領用輕蔑的口氣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闖王手下女將紅娘子便是!”
李管家渾身一顫,懇求說:“請將軍勿傷害我家小姐!”隨即死了。
抬轎的人們也中了箭,兩乘轎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間,騎兵馳到轎子附近,殺散了已經喪膽的官軍。
青年將軍勒馬轎前,一看轎夫們或死或散,大聲說道:“請左小姐和奶媽不要驚慌。前邊路上土寇很多,萬不可行,我特來保護你們!”
陳媽媽已經出轎,站在小姐轎前,說:“你們殺了我,你們殺了我,不要傷害小姐!”
馬上的青年將領說:“請媽媽放心,我們是奉闖王和高夫人之命,前來以禮相迎,既不傷害小姐,也不傷害媽媽。”
到這時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經成了李闖王的俘虜。她將害怕的情緒丟開,變得高傲而沉著。論年紀她隻有十四五歲,但畢竟是將門之女,性格剛強,而且幾年來也經曆了一些兵荒馬亂,與深閨養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藝不精,但也略知一點。這次離開南陽,她身掛短劍,以為防身武器,隨時準備以自盡保護一身清白。現在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決不辜負養父的教育,決不受辱,不得已時隻有自盡。她竭力保持鎮靜,帶著高貴神態走出轎子,說:
“你們既然以禮相迎,為何殺死我的管家和眾多家丁奴仆?”
青年將領答道:“這是萬不得已,戰場之上,隻能如此,多請小姐見諒。轎夫尚未找到,速請小姐騎上牲口!”
左小姐說:“我是當今名將之女,千金之體,決不落入流賊之手!”說罷突然拔出短劍,就要自刎。不意旁邊一個喬扮災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將短劍奪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將領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盤算。此時有人牽來了兩匹騾子,鞍鐙俱全。青年將領向一個少年軍校使個眼色,說:
“你抱左小姐騎在騾子上,倘有失誤,闖王的軍法不容!”又吩咐說:“你們先回夫人營中,我還要等候張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願上騾子,可是那個少年軍校不容分說,自己先跳上騾子,然後彎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兩隻肩膀,也不用別人幫忙,隻輕輕一提,好像並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騾來,放在自己懷中,緊緊摟住。陳媽媽看見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騾上,自己也趕快上了另一匹騾子。
左小姐萬沒料到會這樣上了騾子。她想著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個少年流賊當眾摟在懷中,實在是對她極大的侮辱。她掙紮起來,使出全身力氣想掙脫摟抱著她的一隻胳膊,投身地麵碰死,但是摟著她的手是那麽有力量,使她不管怎麽掙紮,都毫無效果。當騾子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忽然疑惑摟著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隻抓著韁繩的右手,確實像男人的手一樣結實,中指和食指長著老繭,特別粗壯。她斷定“他”確實是個少年男賊,一種受侮辱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當混戰進行的時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馬正在城外附近巡邏,聽見百姓說臥龍崗上有喊殺聲,急趨而來。但到了崗下,見武侯祠前邊有不少騎兵,而西邊的殺聲已經停止,他們害怕吃虧,趕快退回城中。
那立馬臥龍崗武侯祠前的兩位青年將領,一個是張鼐,一個是慧梅。他們各率一百騎兵,女兵們都是男裝打扮。看見城中來的官兵走到崗前退回,他們也不追趕,趕快前去迎接紅娘子。見了麵後,知道左小姐已經接到,他們不多耽擱,隻留下張鼐帶著他的騎兵站在臥龍崗上,以防萬一有猛如虎的人馬前來追趕,而紅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領女兵向北馳去。
在臥龍崗北邊五六裏處,是連綿不斷的崗嶺。在兩條高崗之間,有一片深而寬廣的穀地。在這穀地的北邊,也就是靠著北邊高崗的南坡,背風向陽,有一個十分殘破的大村莊,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燒毀,便是因為長久沒人居住,已經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滿目荒涼景象。從前天黃昏以後,忽然來了一千多闖王的人馬,盡是騎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隱藏在此,不許老百姓走漏消息。因為在這遠離官路的丘陵地帶,平常很少來過官軍,也很少來過義軍,所以見了這一支神不知鬼不覺的人馬突然來到,連當地老百姓都覺得出乎意外。如果說是進攻南陽,不必在這裏駐紮軍隊;如果說是要截斷從南陽到鄧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來到此地。在這一帶,臥龍崗和崗西邊的辛店才是截斷大道的重要地方,而這兒離臥龍崗有六七裏,離辛店有二十裏開外!
義軍來到以後,立刻在村裏村外搭起許多軍帳和馬棚,同時拿出一些雜糧和銀錢,周濟村中百姓。因為這道穀地的東南麵還有一個高崗,所以無論是從南陽城頭望過來,或是從臥龍崗上望過來,都望不見這兒的軍營。
左小姐被挾持在大青騾上,不知道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處。一路上,她想著不管她被送什麽地方,一定會受侮辱,而她寧可死在刀刃下,也決不能受辱。堂堂平賊將軍的女兒,怎麽能失節於賊呢?在半路上,她幾次注視著從黃土中露出來的石頭,心想隻要能從騾子上栽下去,頭觸石頭,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隻緊緊摟著她的左手稍微鬆勁,她向路旁猛一撲,就要往石頭上栽去,卻沒有想到這“賊”少年是那樣迅速,猛一下子又把她摟到鞍子上,而且更緊地把她摟在懷中,使她掙紮不得。她想用牙齒咬那隻手,可是那隻手摟在她的腰上,使她無法咬到。她非常生氣,卻沒有任何辦法。但是想,不管到哪裏,反正總有尋死的機會。
大青騾馱著她走上了崗頭,她向下一看,看見了穀中的村莊和帳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帳篷十分整齊,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練武,有少數人在穀中打柴,整個營地十分清靜。各個路口,包括較遠的路口,都有人戒備,軍容整肅。她十歲以前曾跟著養父的大軍走過許多地方,也看過許多人的軍營,現在她覺得這軍營雖然不大,可是那整齊勁兒竟然超過了她見過的官軍的軍營,簡直可以和她養父的軍營相比。忽然她疑心闖王就住在這個地方,許多關於闖王的傳說忽然從她腦海裏出現。她聽說闖王到處殺人,到處劫掠,可是從眼前這軍營來看,卻不像是烏合之眾。她又聽說闖王名字應著《讖記》,要同當今皇上爭江山,看看這軍營一副正經的樣子,莫非他真不同於尋常的“流賊”麽?當然,即使他不同於一般的“流賊”,也畢竟還是“賊”,她身為大明朝平賊將軍的養女,自己的親身父親也是副總兵官,決不能在李自成麵前失節,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會殺她,以泄私憤,如果這樣,她將毫不畏縮,任“流賊”殺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個好色之徒,她也會罵“賊”而死,決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殺她,也不**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陽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麵前,而且要罵他犯上作亂,禍國殃民。……
左小姐就這麽一路胡思亂想,心中理不出一個頭緒。大青騾已經走下高崗,走進穀地,走到兵營的前邊。那裏有十幾個人似乎正在等候著,她一眼看出她們都是戎裝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這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宮女眾多,有三宮六院,難道李自成現在也有這麽多的侍妾?還是他準備做皇上,已經挑選了許多宮女?這些疑問剛剛在腦中一閃,一個為首的高挑個兒的戎裝姑娘已經麵帶微笑迎了上來,說道:
“小姐受驚,請下騾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帶著姐妹們在此恭迎。”
左小姐沒有答話,心中正在惶惑,身後的“少年”已把她抱離鞍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自己也跳下來,便要拉她與高挑個兒的姑娘相見。當“少年”的手快要拉著她胳膊的時候,她把胳膊一甩,怒罵道:
“賊小子,休得動手動腳,對我無禮!”
騎青騾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搶白,不覺轉向高挑個兒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說:
“英姐,她說我是個‘小子’。”
高挑個兒的姑娘笑了,拉著“少年”的手說:“你在兩軍陣上,不比小子弱。喲,左手背怎麽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說:“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還在流血,快去上藥!”
左小姐覺得茫然,隨即發現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與前來迎接的那些姑娘一個樣。再聽她說話聲音也是姑娘的聲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盡管個子比較大,可是走起路來仍是姑娘的身段。於是她心中恍然,對這個騎青騾的“少年”不再討厭,甚至可以說有了些好感。
陳媽媽已經從另一匹騾上下來,注視著這些情況,心中也在盤算,這時便向高挑個兒的姑娘問道:“你是何人?”
高挑個兒的姑娘回答:“我是闖王夫人身邊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
陳媽媽問道:“何人在此駐紮?是不是闖王在此?”
慧英答道:“闖王並不在此,隻有夫人率領親軍在此,等候與小姐見麵。”
“為何將我家小姐攔劫到這裏?”
“為了搭救你們小姐。”
“什麽?我們好端端地要到湖廣去,被你們劫來此地,還說是搭救!”
慧英笑道:“媽媽不知,你們原是被困在南陽,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難免不在兵荒馬亂中受到傷害。所以闖王與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來。如何救法,由咱們宋軍師想了一條妙計。你們小姐出城的事,我們事前都知道。我們是按照宋軍師的妙計把你們請出城來的。”
左小姐和陳媽媽聽了這話,才恍然明白。陳媽媽說:“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別的想法。你們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將門之女,千金之體,不得對她無禮。”
慧英說:“請媽媽一百個放心,我們一定以禮相待。”
左小姐忍不住又問:“既然你們怕我在南陽城中不能平安無恙,為什麽你們不在破城之後,派人到我的住宅保護?何苦一定要把我賺出城來,還殺死我的管家和親兵親將?”
慧英說:“小姐不知,將來攻進南陽城的不僅是我們老營人馬。”
“什麽老營人馬?”
慧英不覺笑了,說道:“老營就是我們闖營的人馬。攻南陽,另外還有曹營的人馬。我們闖營的人馬可以保護小姐,萬一來不及,曹營的人馬先到了小姐住宅,豈不糟了?所以闖王同軍師計議,還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為妙。”
左小姐又問:“你們把我送到這裏,有什麽打算?”
慧英說:“聽夫人說過,隻請小姐隨同我家夫人暫住一時,並不久留。”
左小姐半信半疑。陳媽媽聽了慧英的話,感到有些安心。她覺得,在目前的處境下,隻要能夠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殺,已經是天大的僥幸,至於以後如何離開這裏,回到湖廣,那隻能再作計議了。同時她又覺得慧英態度大方,舉止端莊,對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禮貌,如果是這個姑娘照料,想必不至於讓那些“男賊”接近小姐。想到這裏,她試探著問道:
“你果然是闖王身邊的女兵頭目?”
慧英又笑了,似乎猜到了陳媽媽的心思,說道:“媽媽如何還不相信?說實話吧,我確實是夫人身邊的女兵,以後左小姐同媽媽有什麽事情要辦,或遇到什麽小小的困難,隻管告訴我。這老營中上上下下,我都很熟,大家也不把我當外人看待。因為我在夫人麵前管事較多,人們都說我是夫人的女兵頭目,其實夫人並沒有這樣封我。不管怎麽說,你們以後有什麽困難,都找我好了。”
這時慧劍已匆匆地上完藥走了回來,陳媽媽又指著她問道:“她是何人?她倒很有力氣,真像個小子一樣,不過眼睛比小子秀得多,嘴唇也不像小子。”
慧劍哧哧地笑著,有點不好意思。慧英回答說:“她原是我們夫人身邊的一個女兵,現在健婦營中當一個頭目。她哥哥是老營中一個重要首領。女兵在我們這裏又叫健婦。你看,你身後這些穿‘猛’字號衣的姑娘,全是我們這位姐妹手下的女兵。”
陳媽媽說:“哦,我心中一直發疑,果然全是女的!”
慧英又說:“夫人正在大帳中等候,請左小姐和媽媽進去相見。”
左小姐因大腿被木鞍子磨破,如今剛走幾步便覺疼痛,猛然一瘸。慧劍趕快攙扶著她。她並不拒絕,倒把身子倚靠在慧劍的手臂上。慧劍和慧英想起剛才她下騾後甩手的情景,不覺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神。
李自成用計將左夢梅劫到軍中以後,過了三天,他同羅汝才從葉縣來到南陽城外,下書勸猛如虎獻城投降。
卻說猛如虎這個人,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在三年前,他因事牽連獲罪,被朝廷削去軍職,賦閑在家,鬱鬱無聊。楊嗣昌知道他有大將之才,去年特向崇禎皇帝保薦,將他起用,帶兵進川作戰。嗣昌因為左良玉、賀人龍、李國奇等大將驕橫跋扈,不易駕馭,其他統兵作戰的總兵和副將雖然不少,但一則資望不高,二則均非大將之才,所以對猛如虎特別倚重,任他為“剿賊總統”。他感激楊嗣昌的知遇之恩,發誓不惜以一死報答。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領少數部隊,在四川開縣的黃陵城堵截張、羅聯軍。他的兒子猛先捷、部將劉士傑和郭開等戰死,全軍覆沒,他自己被親將拚死救出。張獻忠乘勝出川,破了襄陽。楊嗣昌自盡以後,猛如虎頓失靠山,歸丁啟睿節製,很不得意。一個月前,因為唐王告急,朝廷將他從湖廣調來南陽,作為南陽的鎮守總兵。
李自成為著南陽防守比較堅固,不想多損傷攻城將士,明知猛如虎不會投降,還是采取先禮後兵的辦法,射書勸降。因此將南陽圍困三天,才開始攻城。
李自成命張鼐和黑虎星用六尊大炮轟擊南門,打毀了半個城樓和許多城垛,還將月城的高處打開了一個缺口。猛如虎用大炮還擊,有時在夜間派出小股將士縋下城來,襲擾義軍。打了兩天,互有死傷。忽然盛傳督師丁啟睿率領大軍從隨州來救南陽,已到唐河以北,太監劉元斌的禁旅跟著前來。李自成想將丁啟睿包圍吃掉,突然下令將主力撤離南陽,往唐河境去捕捉大魚。丁啟睿一味避戰,迅速往棗陽方向退去。李自成撲了個空,回師再圍南陽,這時已經到十一月初了。
李自成用大炮向城中和城上轟擊,打死打傷了許多軍民,打毀了許多房屋。經過三天炮轟,守城軍民人心渙散。義軍因城外西北角地勢較高,又連夜在高處築成了三座炮台,安放了大炮,其中有兩尊炮是從項城戰役中奪獲的西洋大炮。到十一月初四日五更,南陽城四麵都有炮聲,引起了城中幾處起火,並且有響彈射入城內。這種響彈盡管殺傷力不強,但當時南陽軍民還沒有經受過這樣的炮戰,它的巨大的響聲給他們造成不能想象的恐怖。當太陽從東方露頭的時候,城外西北角的大炮開始猛轟,那兩尊西洋大炮特別發揮了強大威力,將城牆打得不斷傾圮。知縣姚運熙正俯伏在北城上督率丁壯死守,看見西北角城牆即將攻破,想下城逃跑,剛一抬頭,被流彈打倒地上,掙紮了一會兒,很快死去。城上軍民一見知縣陣亡,更加喪膽,紛紛逃命。義軍預備在土丘背後的兩千步兵,突然衝出,呐喊著從城牆的傾圮處攻進城中。一部分義軍殺死城上逃跑不及的軍民,一部分占領北門,放騎兵和步兵進城。一時間,諸門都被義軍占領了。
城中的零星抵抗已經停止,但殺戮仍在繼續……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李自成才同羅汝才從獨山南邊的大營出發。羅汝才帶著軍師吉珪和一群親兵親將,直接由北門進城,而李自成卻繞道由東門進城。陪同他的有劉宗敏、宋獻策、牛金星、李岩以及吳汝義、李雙喜、李強。李強已升為護衛中軍,比去年當親兵頭目時,地位高得多了。現在,李自成等一行人由李強率領二百名親兵前後保駕,威風凜凜地前往東門。一路上,李自成不覺想起以前,每當攻破一個城池,他常常隨著先頭部隊,揮著寶劍,衝進城門。而自從攻破洛陽以來,他再也不需要自己冒矢石,犯白刃,親臨危地。進洛陽,是他生平第一次采用入城儀式,在百姓的夾道歡迎中,威武雄壯地整隊入城。那時他騎在烏龍駒上,首次想到將來建國,國號可用“大順”二字。如今南陽因是經過血戰才攻克的,殺戮甚眾,所以不能像進洛陽時那樣大事鋪排。但是,入城的時間和從哪個門入城,卻不能馬虎。早在攻破南陽之前,宋獻策已經用占卜的辦法,擇定要在巳時三刻進入東門。隻有按照這個時間從東門進城,才能夠趨吉避凶,大吉大利。
當他們來到東門時,曹操帶著吉珪、穀英已在那裏迎候。田見秀正在處置城中諸事,不能分身,便由穀英前來代他迎接。曹操先進北門,然後從城內來到東門迎候闖王的主意是吉珪出的。自從張獻忠兵敗來投,經曹操建議將他放走之後,在闖營將領中時常傳出閑話,說大元帥上了曹操的當,為此吉珪經常勸說曹操,要他盡量做得卑躬屈節,使闖王相信他曹操決無意與他分庭抗禮,也無意離開闖營。曹操聽從吉珪的建議,做得十分自然。今天他又把自己的身份降得和部將差不多,同吉珪、穀英等一起先來東門迎候。
東門內尚有火光,有些房子還在燃燒。城門樓已被大炮轟塌,磚石碎瓦落了一地。街上到處都有死屍,還有許多重傷未死的人,正在發出呻吟。鮮血流在地上,凝結成冰。還有的死屍靠在牆上,牆上也沾滿血跡。這景象使隨在闖王後麵的李岩怵目驚心。盡管他在一年前就起義了,但像這樣殺戮,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當然很清楚:自古以來,都是用屠城的辦法來懲治那抗拒不降者,但以前他隻是聽說,隻是從書本上見過,如今則是親自目睹。他感到十分難過,但是他望望身邊的人,發現大家臉上都充滿勝利的喜悅,沒有一個人同他一樣。
吉珪也看到了這一切,卻掩蓋著內心的真實思想,在馬上向李自成說道:
“今日大元帥從東門進城,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實在是南陽萬民之福!”
李自成聽了這話,起初感到很高興,對吉珪連連點頭,隨即意識到這話裏含有嘲諷之意,不覺暗恨,但是他隱忍不發,隻是淡然一笑。
他們馬踏血跡,向唐王府宮門走去。當李自成看見猛如虎的屍體時,詢問了殺死猛如虎的情況,心中稱讚猛是一個勇敢的人,隨即吩咐找一口棺材將猛裝殮,寄在宮城附近的關帝廟中,免得被野狗吃了屍體。宮城四門已由穀英派兵把守,不準閑人入內,隻待運出財物,就要放火燒毀。李自成在端禮門下馬,走進宮城,各處看看。王府中也有許多屍體,男屍體多是被殺的,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女屍體多是在屋中和後花園中,顯然是在破城時驚懼上吊,或投入池中淹死。唐王躲藏在後花園假山背後的石洞中,已經被義軍找到,綁在欽安殿的紅漆柱上,等闖王審問發落。自成用十分蔑視的眼光看了看,對跟在背後的穀英說:“不用審問,斬了算啦。”穀英馬上命人將唐王拉到麒麟閣門前斬訖。恰巧那裏有一條狗在巷戰時中流矢而死,唐王的屍體同狗屍都躺在麒麟閣的石階下邊。李自成又對穀英吩咐了幾句話,特別囑咐如何看管和清查王府的庫藏要緊,然後出宮。親兵們已經將馬匹從宮城外牽到東華門外等候。
上馬以後,他回顧王宮,又看看後花園中高聳的石頭假山。這王宮和假山雖然不如洛陽的福王宮那樣富麗堂皇和壯觀,但也不愧是親王府第。李自成對牛、宋等說:
“到處封王,修造王府,不知耗盡了多少民脂民膏!”
牛金星說:“曆代唐王,荒**者多,百姓恨之入骨。這座假山,百姓稱之曰王府山。傳說上兩代唐王,閑暇無事,登上假山,看到城中誰家娶媳嫁女,就派人攔阻花轎,把新娘搶進宮中,過兩天才放出宮去。所以南陽各縣都是白天拜堂成親,隻有南陽城內和四郊,是在黃昏以後拜堂成親,為的是怕被唐王在假山上看見。”
牛金星笑了笑,說:“曆代唐王荒**是實,至於這個傳說,也無非是說明他的民憤很大。其實古人拜堂成親多在晚上,後來有些地方才改為白天,而南陽城則尚存古風耳。”
曹操忽向穀英問道:“子傑,我囑咐你的事,忘記了麽?”
穀英笑道:“大將軍命我辦的事,我怎敢忘記。我進得宮來,很多宮女已經逃出宮去,有的死在街上,有的藏在民間。我找到了一些,挑選十來個比較俊俏的,已經交給孫繩祖,讓他派兵護送出城,先在城北等候,隨後會送到大將軍營中。”
曹操點點頭,說:“可惜沒有看到王妃,王妃可能長得很俊。”
穀英說:“王妃年紀已大,雖然也有年輕的,但已逃出,不知死在什麽地方,也有自盡了的。”
李自成問道:“子傑,你見到孫本孝了麽?”
穀英說:“孫本孝前幾日已經被殺了。”
“怎麽被殺了?”
“自從我們劫走左小姐,猛如虎就覺得奇怪:為什麽我們算得那麽準?他就派人四出查訪。後來有人告密,說是去年冬天,我們駐在白土崗一帶,孫本孝曾經來見大元帥。又有人告密說,當左小姐動身的前一天,曾將孫本孝請去算卦,當晚西城頭有人在守城時把燈籠舉了三次。猛如虎先查出那個舉燈籠的人,抓到以後,酷刑拷打,供出了孫本孝,這樣就將孫本孝抓到了,前幾天已在十字街口斬首示眾。”
李自成聽了連聲歎息道:“可惜!可惜!”
他們又到知府衙門看了看。李自成向穀英囑咐了幾句話,隨即從北門出城,回獨山南邊老營。
幾天以後,田見秀已將南陽城內諸事處理完畢,拆毀了城牆。李自成一麵揚言要從武關入陝西,一麵分兵四出,攻破鄧州、內鄉、鎮平、唐河、泌陽等州縣,征集糧食和騾馬,準備了大量火藥。過了臘八,十二月初九是一個黃道吉日,闖、曹大軍離開南陽一帶,分成數路,浩浩****向開封進軍。沿路百姓,都來向大軍送糧。有的地方,義軍未到,百姓早將城門打開,綁了知縣,前來迎降。人人都說,此去開封,必然破城無疑,因為從來還沒有這麽大的部隊去圍攻過這座古城。人人都在等著聽開封被攻破的消息,等著看李自成在攻破開封以後,還有什麽大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