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和羅汝才率領義軍主力,於十二月十三日到達許昌。路過襄城時,因為襄城已於上月投降,所以李自成下令不許將士入城,讓城中官紳百姓各安生業,不必驚慌;隻是接受百姓控告,派一小校率領二十名騎兵進城,將平日貪贓枉法的知縣曹思正逮捕,帶往許昌斬首。

大軍到了許昌之後,因為李自成在路上患病,臨時改變計劃:大軍停留在許昌一帶,等候他的病愈,同時向附近州縣征集騾馬、糧食、豆料、柴草等項,並將一部分隨軍的老弱婦女和在南陽受重傷未愈的弟兄,暫時寄屯在許昌城南六十裏遠的臨潁城內,命紅娘子率健婦營和童子軍(即孩兒兵)留駐臨潁保護。過了數日,李自成才繼續往開封進兵。

二十三日夜間,正是農曆小年,李自成到了開封城外。按著事前商定的計劃,他將老營駐紮在曹門正東大堤外的應城郡王花園,距曹門大約不到五裏。曹操隨後到達,將老營紮在城東南角三裏外的繁塔寺,離禹王台很近。李自成到達應城郡王花園時,已是三更時候。高一功和李過是在黃昏後就到達的,已經預先在帳篷內燒起木炭,所以李自成一到,馬上就召開軍事會議。

一個月來負責刺探開封軍情的是李侔。李侔在開封住過多年,情況比較熟悉,部下又多是杞縣人,所以他擔負起刺探軍情的重任後,就不斷派人進入開封,探明省城的各種動靜。從許昌出發時,他奉闖王之命,率領兩千人馬先行。今日正午過後不久,他命李俊率領三百騎兵,繞道潛至應城郡王花園,埋伏在大堤外邊;又單派七名騎兵飛馳曹門,在吊橋外的木柵上粘貼兩張大元帥告示,曉諭城中軍民,從速將周王和撫按眾官扣押,獻城投降。這七名騎兵貼好告示,並不急於離去,向曹門關外大街上的百姓大呼,說他們是闖王的人馬,派來攻占開封,隻殺貪官汙吏、親王郡王,不殺百姓。曹門關臨街的兩側鋪戶,人人屏息,聽他們說話,卻沒有人敢捉拿他們。等守曹門的官軍追趕出來,他們便策馬飛馳而去,轉眼間到了大堤之外,無蹤無影。同時,李俊又派人捉獲了住在北關的三名小販,是今日上午封閉城門之前才從城中出來的。向他們詳問了北門一帶的守城情況,然後放走。

當晚的重要軍事會議一開始,李自成便向李侔詢問開封的動靜。李侔恭敬地站起來,說道:

“由於我們的遊騎近三四天來出沒於朱仙鎮一帶,朱仙鎮的人常常看見我們的人馬來來去去,因此城中以為我們大軍將攻南門,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都放在南門一帶。守南門的是新任巡撫高名衡,他的副手是總兵官陳永福。陳永福的將士有一半駐紮在南門大街。城上滾木礌石擺得極多,百姓家家戶戶早晚輪流登城。”

李自成又詢問了其他各個城門的防守情形。李侔將各城門擔負鎮守的官紳名字,一一說了出來,並把官兵的數目也說了個大概。對於城中所存的糧食、柴火約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談了自己的看法。

這是李自成第一次派李侔單獨去完成這麽重要的任務。聽完李侔的稟報後,他頻頻點頭,連說:“很清楚,很清楚。”接著又問道:“為什麽要讓祥符知縣王燮鎮守北門?”

李侔說:“讓王燮鎮守北門,不為別的,隻為第一次我們來攻開封時,此人頗有膽略,年紀又輕,深得撫、按各封疆大吏的賞識,周王也很賞識。他本來已經升為禦史,隻因開封情況緊急,不得不暫時留下。現在讓他鎮守北門,是因他們認為北城外麵的護城河無水,城牆稍低,容易受攻。雖有大官分守北門,並不得力,需要派一個真能做事的官員在那裏督率軍民守城才行。”

李自成點了點頭,又問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驚慌?”

李侔說:“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過沒有人想到投降。”

“為什麽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謠言,說幾個月以前,開封人射傷了大元帥的一隻眼睛,我們的將士發誓賭咒:下一次攻進開封,不但活人要殺光,連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闖王也笑著罵道:“他媽的!他們竟如此造謠煽惑,無怪百姓們要拚命守城。”

會議決定從明日起,按照預定方略,從宋門到曹門和北門,全麵猛攻。各個大將重新分了任務,主要力量放在曹門和北門之間。會議之後,諸將退出。劉宗敏也退出了老營,到曹門外他自己的駐地,重新召集大小諸將,部署明日攻城事項。李自成留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又談了很久,然後各自休息。

李自成十分困乏,坐到幹草鋪上,準備就寢,卻看見高一功又走了進來,在火邊坐下。自成問:

“你還有什麽事兒?”

高一功說:“我們老營將士自來不許多飲酒,跟曹營不同。可是如今天氣寒冷,又在黃河邊上,尖風刺骨,號衣單薄,都冷得吃不住,所以各營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營一樣發酒擋寒。”

“有酒麽?”

“酒準備了不少,還可以繼續準備。”

“好吧,發給大家酒喝,比曹營減半。可是一功,你替我嚴申軍令,不管是誰,不許喝醉;有喝醉的嚴厲處罰!”

“是。我一定嚴申你的軍令。”

高一功仍不馬上走,嘴唇動了動,分明有什麽話欲說又止。李自成問道:

“還有什麽事兒?”

高一功笑一笑,說:“李古璧打今年春天回營,已經幾個月啦。他總是暗中抱怨沒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說:“給他三百人照料糧草,這差事還不重要?”

一功說:“我也說很重要,可是他想帶兵打仗,認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糧草使英雄無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聲,問道:“他向你請求過給他另派差事?”

“他向我求過多次,我始終沒吐口。”

自成說:“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雖然也姓李,可是並非一族。他是清澗縣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對不知底細的人七吹八吹,說他是我堂兄弟,沒出五服;背後同別人談話,提到我就稱‘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稱‘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歡吹從前的戰功,吹我多麽賞識他。真他媽的!”

高一功笑著說:“這些情況我全清楚,別人也清楚。人們說他是賣狗皮膏藥托生的,所以不叫他李古璧,給他起個綽號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著說:“他實際沒有多大本領,卻喜歡爭功。做表麵活兒他上前,有好處的事兒他把頭削得像竹簽子,遇困難活兒他托故向後縮,隻恐怕派到他頭上。潼關南原大戰之前他掉隊了,回到米脂家中,咱們破了洛陽之後,他又來了。像他這樣人,怎麽敢指靠他帶兵打仗?”

高一功說:“他對我說,請你派他帶兵打仗試試。如他不賣力,甘當軍令。他還說,這一次攻打開封,他寧死也要為你出力。”

自成說:“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總哨劉爺去請求吧。小事何必問我?”

一功說:“他知道捷軒不喜歡他,所以不敢見捷軒,總是纏住我,請我在你麵前說說。”

自成想了想,說:“把他派到穀子傑的營中吧。你告他說,他若犯了軍規,可休想因為他姓李就寬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趕快睡覺。可是他剛剛脫去外邊衣服,躺了下去,忽然聽到遠處殺聲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見北門的方向有火光,又聽見炮聲、殺聲也是從那兒傳來。他不知出了什麽事故,向身邊的親兵吩咐:

“趕快韝馬!”

丁啟睿近些日子來總在奔波。本來奉了皇帝手詔,催他去救南陽,他已經過了唐河,隻因畏怯避戰,又退回河南和湖廣交界地方。南陽失守後,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詔來救開封。他雖然很害怕同李自成作戰,可是開封又不能不救,這使他日夜都生活在憂患之中。他是河南永城縣人,開封是河南的省會,也就是桑梓之地,首府所在。開封如果失去,他將國法難逃。為著自己的性命,也為著桑梓父老對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闖王大軍後麵,往開封奔來。他本來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自從擔任了督師,特別是奉命去救南陽和開封以來,變得麵色黧黑,須發斑白,滿臉憔悴與憂戚神色。他手下一共有兩三萬人,由於急著要奔進開封,所以隻抽調了部分他認為可用的精兵,連同幕僚、親將、親兵、家丁、奴仆,一共約有三千五百人之譜,多是步兵,輕裝趕路。

當李自成大軍完全離開許昌以後,他隔了大半天才進入許昌。他的人馬一進城,就到處擄掠、**,無惡不作。

第二天,丁啟睿的人馬在黎明時離開許昌。他剛剛在行轅外跨上戰馬,忽然吳巡捕走到他麵前,躬身稟道:

“啟稟大人:照壁上有一張無名招貼。看來這城中顯然仍有流賊。”

丁啟睿一驚,問道:“招貼上如何寫的?”

吳巡捕說:“請大人親自過目。”

本來丁啟睿隻要把韁繩一提,或把鐙子輕輕一磕,他的坐騎向前走上十步八步,他就可以親自來到照壁前觀看;但是多年來在官場養成的習慣,使他處處要擺出架子,所以他並沒有驅動坐騎,隻是威嚴地吩咐說:

“將招貼撕下來,呈給我看!”

吳巡捕不敢怠慢,趕快跑去撕照壁上的招貼。好在那招貼才貼上不久,糨糊尚未全幹,他小心地撕下來,雙手呈給督師大人。

丁啟睿匆匆一看,原來是一首七言古體,寫道:

傷心拄杖出門望,一夜之間變滄桑。

不見甍簷連街巷,空餘瓦礫伴頹牆。

可憐魏家宮闕地,悠悠千載同渺茫。

耳邊唧唧居人語,道非賊毀為兵殃。

賊來不聞鳴鐵馬,賊去徒見兵鴟張。

丁啟睿看了以後,又氣又怕。氣的是,寫這招貼的人並非市井之徒,倒是讀書人,看來讀書人“從賊”已經成了一個風氣。怕的是,他的人馬到許昌後,確實紀律很壞,不如“流賊”,萬一父老百姓向朝廷控告,言官也在朝中彈劾,他身為督師,剿賊無功,反而受過,前途恐怕有點不妙。

但轉念一想,目今也不僅是他的人馬如此,天下老鴰一般黑,連京營人馬,有皇帝親信的太監劉元斌率領,紀律比別的官軍更壞,有什麽辦法呢?於是他覺得心頭輕鬆了些,一把將無頭招貼撕得粉碎,投到馬蹄下,也沒有說別的話,就把韁繩一提,鐙子一磕,在親兵親將和幕僚的簇擁中向城門走去。

闖、曹大軍離開許昌以後,沿著扶溝、鄢陵、尉氏分兩路奔向開封。東西二三十裏之內都有闖、曹的人馬和遊騎。丁啟睿不敢同闖、曹的人馬交戰,但又急著要趕到開封。起初,他跟在闖、曹大軍後麵,後來覺得這樣太慢,而且很危險:萬一義軍派出一支部隊埋伏中途,他就會吃大虧。所以他後來改變了路線,從長葛以西向北方向走去,以急行軍走了兩天一夜路程,然後繞過中牟西邊,繼續向北,快到黃河南岸時,他才突然向東轉去,預備搶在闖、曹大軍到達之前,從北門進入開封。但是闖、曹大軍走的路比較直,而且騎兵很多,當丁啟睿的人馬到達開封北關時,李自成已經在開封周圍安下營寨,僅僅北門一路尚未合圍。丁啟睿一到北門,就發現情況十分不妙,萬一闖、曹人馬來攻,他的三千多人馬必然潰於北門之外。於是他趕緊叫城,希望迅速進入城內。城裏聽說督師大人的人馬已到,就打開城門,先將丁啟睿和他的親信幕僚以及兩百名標營親軍放進去,然後再讓他的大隊人馬入城。

正在這時,由袁宗第率領的一部分人馬剛好來到北城,看見官軍正在進城,認為這是大好時機,便隨在官軍後麵,向城內擁去。官軍見義軍來了,更急著要進城逃命,不願作戰;義軍想混進城去,也不同官軍作戰。雙方都爭先恐後地往甕城內擁去。

鎮守北門的王燮是個十分機警的人,他發現擠進甕城的,既有丁啟睿的官軍,也有李自成的“賊軍”,甕城門已經沒法關閉,便立即下令將主城門關閉,而且用石頭頂了起來;還怕頂不牢,又將事先預備好的沙包也垛在門內。他自己立在城頭,俯視甕城,指揮兵丁百姓向下射箭,投擲磚石。

這時進入甕城的已有幾百官軍,還有幾百義軍,他們都拚命向城上呼喊,要他們打開城門。王燮不理,繼續命人向下射箭、扔磚頭和石頭。甕城外麵的官軍,看到這種情況,立刻崩潰,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馬也開始動手,有的官軍被殺死,有的跪下投降,隻有少數逃脫。丁啟睿的三千多名援軍,隻有二三百人進入城中,其餘的沒有經過戰鬥,就輕易地被消滅了。

丁啟睿進城以後,下令將他的人馬全放進城內。王燮置之不理。丁啟睿非常憤怒,以督師的身份命令說:

“如不讓我的人馬進城,有皇上的尚方劍在,你這個知縣休想逃避罪責!”

王燮無奈,一麵指揮將士作戰,一麵派人向巡撫請示。高名衡立刻稟報周王。很快,周王就派一個內臣來北門傳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緊。一切軍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許入城!

丁啟睿這才不敢說話。同時,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軍已經不存在了。

袁宗第將甕城外麵的官軍消滅以後,就專心指揮將士來搶奪甕城。他的人馬又有幾百人衝進甕城,一部分人不斷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來了雲梯,靠在甕城上。有幾十個人登上了甕城城牆,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奪得大城。王燮立即懸出重賞:凡是能將“流賊”打下城去的,賞元寶一錠。當時就有一個大漢,手持長棍,幾棍子打下去幾名義軍。別的官軍一擁而上,義軍被打退回來,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傷;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殺死在城上。奪城的戰鬥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頭的軍民也死傷不少。

在義軍被打退之後,王燮立刻命書吏將立功人員的姓名記下,每人發給一個元寶,大大地鼓舞了士氣。他又懸出重賞:凡是能把甕城城門堵塞住的,賞給重金。於是,守城軍民紛紛抬著沙包,從甕城城門上邊向下投去。一個一個沙包將城門堵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義軍隻好趕快退出甕城。王燮又命人點著火藥和柴草,從大城上投下甕城。霎時間,甕城之內,又是火光,又是黑煙,加上弩箭齊下,磚石橫飛,未及退出的義軍和沒有逃出的丁啟睿的官軍,一批一批地死在甕城裏邊。單單丁啟睿的官軍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見北門攻不進去,又損失了一些弟兄,連連頓足。這時,李自成帶著親兵飛馬趕到,看見這種情形,命令袁宗第停止進攻。他見袁宗第一臉懊惱,便笑著對他說:

“丁啟睿的三千多人馬都被你消滅了,你不過損失了一二百人,有什麽好生氣的?何況今天本來沒有讓你進攻北城,隻是碰上偶然機緣,你想混進城去。既然這機緣沒有用上,也就算了,還是準備一二日內攻城要緊。看來城中防守很嚴,苦戰還在後邊,你趕快休息去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闖、曹大軍全數到達開封城外,各部隊都按照指定的地方紮營,搭好了窩鋪,立好了帳篷。那些距城門較近的營盤,還挖掘了壕溝,以防官軍夜間出城來偷襲騷擾。

這一天,因義軍需要做攻城準備,城周圍幾乎是平靜無事,隻偶爾互相打幾炮,破一破緊張中的特殊沉寂。

午飯以後,李自成騎馬出營,打算從北門外巡視到曹門和宋門,察看攻城部署,也看一看城上的防守情形。為著提防城上打炮,隻能在離城二裏以外的地方走。即使二裏以外,仍是危險區域,因為當時的大炮,已經可以打得很遠。可是如果他們走得離城太遠,就不容易看清城頭上守城軍民的動靜了。

隨著他一起巡視的,有劉宗敏、田見秀、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張鼐,還有丁國寶、牛萬才、黑虎星馬重喜等人。命張鼐和黑虎星馬重喜跟著,是為了選擇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陣地。命丁國寶和牛萬才跟著,是因為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辦法。掘城的義軍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礦兵,也有陝西來的善於挖窯的農民。這支掘城隊伍分別交給丁國寶和牛萬才二人率領。

李自成鑒於八個月前第一次攻開封失敗,不再指望依靠奇襲成功,也不指望他的將士們能夠用雲梯爬上城頭。半年來,他在軍師宋獻策的協助下籌劃這一次進攻開封,曾做了充分準備。他當然很希望這一次能夠成功,他認為成功的希望很大,但是他沒有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從多次細作稟報,他知道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自從他第一次攻城之後,一則有了守城經驗,二則不斷地增強了守城力量,決不可等閑視之。起義以來他身經百戰,什麽慘烈的戰鬥他都見過,但像這一次要進行的攻城戰,他沒有經驗。他想著從明天起,就在他的麵前,雙方開始血戰,炮聲震天,硝煙蓋地,他的將士們在炮聲與喊殺聲中,一批一批地在城牆下和城壕邊倒了下去,一批一批地越過自己弟兄的屍體和鮮血衝向前去,而且什麽時候他不揮動藍旗,沒人敢敲響鑼聲,攻城也不會停止,不管死傷有多麽慘烈。他還想著,在這從來沒有經見過的血戰中,他也將在炮聲和喊殺聲中走向前去,立馬壕邊督戰,很可能,他的親兵愛將在他的身邊紛紛倒下,許多匹戰馬倒下,連他自己和他的烏龍駒也有中炮和中流矢的可能。萬一此戰不能成功,豈不徒然死傷了眾多將士?……這樣想著,他忽覺心頭緊縮起來了。

周圍的人們,沒人知道這位從戰爭中磨練出來的大軍統帥此刻的沉重而激動的心情,但見他神色從容,緩轡徐行,當他認為需要仔細觀察時便輕勒絲韁,暗示烏龍駒暫停前進。在一個地方,李自成立馬沙丘,注目城頭,左手攬轡,右手舉鞭,用鞭子指指點點,與左右文武們交談一陣。城頭上有許多大炮和火銃露出城垛,還有不同顏色的大小旗幟在城頭飄揚。守城的軍民從一個個的城垛缺口處露出頭來,觀察他們的動靜;也有人指指點點。看來,守城的軍民很多,大炮也不少,從旗幟可以看出來,他們的部伍整齊,決非臨時湊集的烏合之眾。

李自成勒馬下了沙丘,繼續一麵走一麵看,指點著地勢,同宋獻策等商量著什麽地方最利於掘洞,什麽地方最適宜安置大炮。張鼐、丁國寶、黑虎星等注意地傾聽著闖王和軍師、劉宗敏等的計議,牢牢地記在心中。

城頭上忽然出現了一群騎馬的人,後邊還跟著許多步行的兵丁。這一群騎馬的人是從北門上城,向東走來,很可能是因為聽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勢,才登上城牆的。開封的城牆很厚,城頭寬闊,有時武將們可以在上邊騎馬。那些人不斷地向李自成這邊張望,也是指指點點。騎馬走在前邊的是一條大漢,雖然看不清他的麵孔,但從他的衣服、頭盔,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主要將領。他騎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在下午的陽光下毛色閃光,顯得特別威武。

這時,李自成故意讓馬走得離城近一點,想看清這個騎棗紅駿馬的將領。當相距一裏左右時,雙方都看得比較清楚了。宋獻策忽然“啊”了一聲,趕快告訴李自成說:

“這個騎棗紅馬的大漢就是總兵陳永福。他今日故意騎馬巡城,顯示威風。”

李自成憑直覺感到這人不是泛泛之輩,隨即問道:

“可真是陳永福麽?”

宋獻策說:“我在開封時見過他幾次,還被他請到鎮台衙門,為他批過八字,看過相,對他很熟。林泉也見過他。林泉,你說,他難道會是別人?”

李岩說:“確是陳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見過幾次。”

李自成說:“他親自登上北城,看來會猜到我們要從北城進攻。”

宋獻策說:“是的,他現在正往東城去,分明是猜出我們要從北城和東城同時進攻。”

牛金星說:“既然他這麽重視北城和東城,必會從南城移鎮北城,看來南城倒會放鬆一點。”

宋獻策搖頭說:“按道理說應該這樣,但陳永福這人頗有閱曆,他也不會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況開封兵民眾多,不會使南城力量單薄。”

李岩說:“他們原以為我們從許昌來,進攻南城比較方便,所以陳永福親自守南門。如今見我們把重兵放在北城和東城,而把曹營留在南城,就知道我們要從北城和東城進攻。倘若曹營在南城也能認真進攻,我們在北城和東城就比較容易得手。”

李自成聽了沒有說話,劉宗敏也不說話。對曹營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麽好辦。

當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議論的時候,陳永福一直在城上監視。因為距離不遠,他很快從烏龍駒的毛色和那個人的藍衣、鬥篷、氈笠等裝束特點,斷定那中間騎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邊的矮個子就是宋獻策,還有那戴襆頭、穿長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邊有一個巡撫衙門的官員說道:“看來,流賊是要進攻北城和東城無疑。我們不妨夜間派兵從南門殺出,先殺潰曹營,然後全力防守北門和宋門,闖賊的進攻就不足憂慮了。”

陳永福回頭望他一眼,搖搖頭,說:“現在不談此事,等我們到了曹門再商議。”

他有較多的打仗經驗,在目前緊要關頭,不敢作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馬隻有數千,縱然城中可以出動的丁壯不少,畢竟不似他手下久經訓練的官軍。因此,出城作小的騷擾則可,要想打敗曹操或給曹操以重創,如同做夢一般。

祥符知縣王燮見李自成等仍在駐馬觀望,忽然計上心來,對陳永福說:“軍門大人,何不趁此機會下令開炮,將闖賊一夥打死?”

陳永福笑笑,說:“我們的大炮現在並沒有瞄準,他們離城又很近。我們炮口一動,他們馬上就會散開逃走。開炮沒有用,反而會打草驚蛇。我們可以置之不理,看他們如何窺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們將會如何攻城。”

大家聽了陳永福的話,都佩服他的老練和持重。可是,過了片刻,陳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頭吩咐一個親兵快奔往轉角的地方,傳諭那裏的守城軍官,快準備三四尊大炮,將炮口瞄準城外轉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幹人到了轉角的地方停留觀看時,突然眾炮齊放。

大家都稱讚此計甚妙,對陳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繼續策馬前行。

他們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親兵們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動,一旦有炮口移動,不許大意。快到城牆轉角的地方時,宋獻策十分機警,遠遠地看見三四尊大炮正對著轉角處的大路,猜到守城官軍會在這裏打炮,便對李自成說:

“請大元帥不必再看。我們往玉峰將軍營中速議大事要緊。”

李自成會意,笑著點頭說:

“好,不用看了。”

於是,他們繞過一片窪地,朝著應城郡王花園附近的一座營盤馳去。

陳永福來到轉角地方,看見李自成等人已經改變方向而去,在心裏罵道:

“狡賊,不該亡命!”

他在轉角處的城頭上停留了一陣,觀察了城外地理形勢,對王燮、黃澍等人說道:“應該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處,東城有急,救援東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這轉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員指揮防守。”於是他指派一個最親信的遊擊將軍主持東北城角的防守諸事。指示以後,他們繼續往曹門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見秀營中,將一般的將領留在帳外,然後幾個人密商了一陣,便由宋獻策帶著少數親兵策馬向繁塔寺曹營奔去,傳達闖王的決定。闖王一行隨即離開田見秀的營盤,奔向應城郡王花園。

這時陳永福到了曹門,那裏已經集中了一些重要將領和擔負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紳。文官中的大官都沒有來,因為負責實際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幾個年輕力壯、精明強幹的官吏,特別是祥符知縣王燮、開封府推官黃澍等人。陳永福主持這次軍事會議。會議一開始,他先說道:

“本鎮奉撫台大人之命,從今天起移鎮北門。從宋門經曹門到北門,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來李賊攻城必在這一段。隻要有我陳永福在,決不使闖賊得手。本鎮忝為河南鎮將,駐守省城,決不怕死;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各位或世受國恩,或為現任官吏,或為本城紳衿,或出身名門望族,守城之事,責無旁貸。請各位與本鎮同心協力,共守這一段城牆,打退流賊進攻,保全城官紳百姓與周王殿下平安無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張?”

一位官員說:“將軍如此忠心,實是全城官紳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馬眾多。如果曹操進攻南門,而軍門不在南門,豈不危險?”

陳永福淡然一笑,說:“請你們各位放心。以本鎮看來,雖然曹操也要在南門進攻,但他決不會真心死拚。闖、曹二賊同床異夢,人所共知。這次攻城定將死傷慘重,曹操決不願使自己的人馬為闖賊賣命。”

又有一人說道:“風聞他們每攻下一個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贓。開封如此繁華,曹操難道不會為了四六分贓,猛攻南城?”

陳永福搖搖頭說:“曹操比我們圓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縱然不猛攻南城,隻要闖賊從北門和曹門攻入城中,他同樣可以四六分贓,何必讓他自己的人馬死傷慘重?人馬是他的本錢,他不會做蝕本生意。”

大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心情略覺寬慰。黃澍說道:

“我協守曹門,定當以一死報效朝廷。”

王燮說:“我守北門,隻要鎮台大人也坐鎮北門,我想北門可以無虞。”

陳永福說:“兩位老爺如此忠心,本鎮自然也不甘落諸位之後。我無德無能,隻因幾個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闖賊攻城,朝廷將我由副將擢升總兵。本鎮深荷國恩,感激涕零,無以圖報。此次流賊來攻開封,正是本鎮報效朝廷之時,縱然粉身碎骨,也無絲毫猶豫。何況本鎮在開封駐兵數年,將士們家眷多在開封。開封存亡不僅是官紳百姓性命所係,也是本鎮數千將士及他們的家眷存亡所係。我說這話別無他意,隻是深望諸位官紳能同我的將士們和衷共濟,齊心協力。”

官紳們都說:“請鎮台大人放心。別處官兵與紳民不和,我們不管,這開封城中卻是軍民一心,風雨同舟,共濟時艱。”

陳永福又說:“據本鎮看來,明日五更必有大戰。闖賊這次糾合曹操一起圍攻開封,誌在必得。我們防守開封,不能有絲毫鬆懈。我們食君之祿,以身許國,要時時不惜為國捐軀,萬勿存半點僥幸之心。要準備大戰,準備苦戰,準備久戰。”

官紳們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語,獨有王燮說道:“請鎮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戰多久,我們一定與敵周旋到底。”

黃澍也說道:“隻要堅持下去,相信朝廷必來援兵。”

這時陳永福手下的一個年輕將領說道:“我們不指望援兵,丁督師的援兵沒有打仗就全軍崩潰。我們還是指靠自己一雙手和軍民齊心來保住開封。”

陳永福嚴厲地瞪了那個年輕將領一眼:“不要胡說!督師雖然三千人不戰而敗,可是今日督師駐在城內,也還是我們的依靠。”

大家聽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陳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說下去了。

陳永福又說:“今日曹門會議,本鎮是奉撫台大人之命前來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願為皇上盡力守城,本鎮備有薄酒,與大家同飲起誓如何?”

大家都說:“遵命!”

隨即由中軍將領端來一大盆酒和二十幾隻碗,又提來一隻白公雞,當場將公雞殺死,雞血灑在酒中。陳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對天發誓:

“我陳永福深受國恩,誓願以死相報。今日守城,倘若愛惜性命,天誅地滅!”說完以後,將酒一飲而盡。

然後各個文武官員和士紳都喝了酒,說了大同小異的誓詞。

陳永福說:“今日會議到此為止,本鎮還要去稟報撫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撫台大人的消息。我們各自幹事去吧。”

大家懷著苦戰的決心和緊張的心情離開了曹門城樓。

十二月二十五日,約摸四更過後,從黃河上刮來的陣陣寒風,像刀子一樣刺痛了將士們的臉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凍木了。天上堆著濃雲,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但偶爾移動的雲塊也出現破縫,乍然露出來幾點寒星,不久隱去。夜色昏暗。城頭上有很多火把和燈籠,因為城牆看不見,那望不盡的燈籠、火把就像是懸在空中。

這時,在夜幕的籠罩下,有一千多義軍,分為兩支,一支由牛萬才率領,等候在東城的城壕外麵,一支由丁國寶率領,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麵。他們帶著钁頭、錘子、鐵釺子,肅立不動。盡管風冷如刀,他們卻忘了嚴寒,心情振奮而緊張,等待著約定的動手信號。過了一陣,隻見遠處射出一支火箭,這兩支人馬同時飛奔,過了城壕,隨即把背負的門板舉起來,遮住頭頂,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們先用鐵錘將鐵釺子打進磚縫,將每一塊磚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後再用鐵釺子往外撬。磚與磚幾百年互相擠壓,當年修築時又用石灰抹縫,結得石頭一般,十分難掘。

他們剛剛開始掘城,城上的人們就拚命往下扔磚頭和石頭。磚、石有的落在門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頭上,登時傷了許多人。與此同時,城上還拋下了火藥包和“萬人敵”。

最可怕的是“萬人敵”,拋下之後,一炸開,就會死傷一片。所以掘城的義軍,一麵掘城,一麵有人準備好,將剛拋下的火藥包和“萬人敵”迅速拾起再拋向遠處,這樣雖然十分危險,但可以減少傷亡。

為了掩護掘城的部隊,另有上萬名義軍將士站在城壕邊上,向城頭猛烈射箭。城上軍民不斷地中流矢死傷,使他們藏在城垛裏邊,不敢探出頭來,所以他們拋擲的磚、石、火藥包多數不很準確。他們也向城外射箭,但因為很難從城垛之間露出頭來,隻能從箭眼裏邊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標,射高射低,全無把握。城下的義軍仰望城上,雖然也比較朦朧,可是城頭的燈籠、火把,給了他們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時,雙方都大聲呐喊。城上城下,喊殺震天。

掘城的義軍分成很多小隊,每個小隊大約二十人左右,負責掘一個洞。另外還有許多後備的小隊埋伏在幹城壕中,準備隨時接替那些死傷的弟兄,並把死傷的弟兄盡可能拖回城壕外邊。有的傷號剛拖出幾丈遠,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磚、石和火藥包多麽猛烈,不管死傷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軍民對於義軍的夜襲十分警惕。他們對如何對付掘城,保護城牆,也做了各種準備。陳永福是一個很有經驗的總兵官,王燮和黃澍都很精明強幹。在第一次開封守城戰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辦法,使他們增長了許多經驗。昨天白天,當義軍在城外秘密準備時,城中官紳百姓也在加緊準備。城裏的紳民早就料到李闖王必來報仇,特別是不久前南陽城破的消息傳來,殺戮情形被誇張得很厲害。他們十分擔心:萬一闖王人馬攻進城來,必會殺戮甚慘,婦女受辱,無人能夠幸免。由於他們抱著這種心情來守護城牆,所以盡管守城的人不斷被義軍的箭射死射傷,他們還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擲各種能夠殺傷敵人的東西。

陳永福在二更時候,將南門守城的責任交給他的兒子、掛遊擊將軍銜的陳德,自己移駐到鐵塔旁邊的上方寺。為怕曹操詭計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後,又把陳德喚來,再三囑咐他小心謹慎。陳德走後,陳永福不脫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閉著眼睛假寐。他實在疲倦,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城頭和城外的一片呐喊聲驚醒。他雙目一睜,心中罵道:“他媽的,果然來了!”隨即帶著一群親將、親兵、家丁,迅速奔上城頭。

陳永福先上了東城,看見從曹門向北,很多地方都有義軍掘城,情況十分危急。他從城垛中間探頭下望,“嗖”的一聲,一支箭正好射中他頭盔的上部,把盔纓射下城去。一個親將將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說:“大人,小心!”他沒有理會,親自抓起一塊磚頭,砸了下去。正在這時,又一支箭從他頭上飛過,射中了他背後一個守城的壯丁。黃澍慌忙跑來,對他說:

陳永福對他說:“不要驚慌,要沉著,我自有辦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親兵在城上傳諭,說他親自在城上督戰,要將士和百姓們沉著殺敵,不要慌亂。這道口諭很快從東城傳到北城,各處守城官紳軍民聽了,突然間勇氣倍增,響起一片殺聲。一個偏將跑來激動地向陳永福請求:讓他帶三百人縋下城去,趕走某處掘城的流賊。陳永福搖搖頭,說:“不到時候。”然後他對黃澍和一個親將說: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幾擔來。”

他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許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許多專供守城軍民睡覺用的窩鋪。為著取暖和做飯,在窩鋪旁堆放了許多幹柴。這時,人們在緊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幹柴紛紛運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窩鋪也拆了,將棉被、棉絮也抱上城頭。又有人從上方寺取來了許多香油。陳永福命令把幹柴點著,扔下城去,燒死掘洞的人。於是,幹柴紛紛點著,對著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幹柴不點就扔了下去,然後再扔下在油裏浸過的著火的棉絮,將幹柴很快點燃,燒了起來。不一會兒,從曹門到北門,十五裏路的城根,處處大火,活像一條火龍。陳永福又對一個親將說:

“再傳本鎮口諭:本鎮現在城上,與守城軍民共安危,望軍民協力殺賊,有敢擅自下城者斬!”

這道口諭又迅速地傳遍了城頭。人們知道陳永福在城上督戰,又看見一條火龍在保護城根,都感到膽壯,士氣振奮,於是,在喊殺聲中夾雜著歡呼聲、呼哨聲、得意的謾罵聲。

這時,李自成來到北城外邊,立馬在離城壕不到半裏遠的地方。劉宗敏從東城馳馬趕來,同他立在一起,把東城掘洞的情形簡單說了幾句。他們又並馬往城壕邊走了一段路,在離城壕不到十丈遠的地方,仔細觀看城根的苦戰。看見城上用火攻的辦法殺傷義軍,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揮大軍用雲梯爬城。但他並沒有被自己的激怒搞得手忙腳亂。他很明白用雲梯爬城的辦法,對這樣高而且又有這麽多人守衛的城牆,是無濟於事的,隻會徒然犧牲大批將士。

他繼續觀看。在火光中,他看見他的將士一麵繼續挖城,一麵用钁頭將燃燒的木柴和棉絮推向遠處。不斷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斷地有人從城壕裏邊跳出來,飛奔前去,接替死傷的人。

在北城外負責指揮的李過跑到他的麵前。他不等李過向他稟報,先問道:“還得手麽?”他的語調十分平靜,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過回答說:“各個洞都已挖進去二三尺深,隻是將士們死傷很重。”

李過回答說:“我已經傳令了。”

李自成問:“國寶呢?”

李過說:“國寶已經掛了兩處彩,我派人換他下來,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揮掘城。”

李自成點點頭,表示讚許,隨即望了劉宗敏一眼,問道:“東城情況究竟怎樣?”

“有幾個洞挖進去了。將士死傷很多,沒有一個後退。”

“牛萬才呢?”

“受了重傷,已經將他背下來;換了人去,馬上死了;如今又換上第三個人在指揮掘洞。”

李自成不再說話,帶著吳汝義、李雙喜和部分親兵,策馬奔到東城。他一邊看將士們苦戰掘城,一邊傾聽南城的動靜。聽了一陣,隻聽見有稀疏的炮聲和呐喊聲從南邊傳來,顯然是曹操怕損傷自己的將士,沒有用力牽製南城的守軍。他沒有流露出他的不滿意。表麵上他似乎專心在看東城的苦戰,心中卻狠狠地罵道:

“媽的,終究是兩條心啊!”

在掘城開始之前,宋獻策已經到了東城,同田見秀一起部署掘城。現在見闖王來了,他便策馬來到闖王身邊。

李自成問道:“獻策,城上用火攻的辦法殺傷我們許多將士,你看有沒有什麽破法?”

宋獻策說:“我昨天下午已經猜到城內會用火攻辦法對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莊找了五百把鐵叉和桑叉,剛剛運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個掘城地方。他們有了鐵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將木柴和棉絮擲到遠處去。”

李自成又問:“我們的箭壓不住守城官軍,能不能沿城打炮試試?”

宋獻策說:“炮火威力當然很大,可是如今洞隻挖了兩三尺深,還有大半將士不能進洞,打炮十分危險。炮打得高,越過城頭,便沒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頭或城牆高處,崩下的磚頭會打傷我們自己的將士;萬一有幾炮打得稍低,炮彈就會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們的死傷,反而會動搖掘城將士的士氣。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時候,必須等天明之後,掘城將士都進入洞中,那時就好辦了。”

李自成說:“好!那時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並不賣力進攻,就命令李雙喜馳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萬精兵來城東北角大沙堆處聽候劉宗敏的調遣。他又命吳汝義速去尋找田見秀前來商議軍事。

這時,田見秀正在曹門北邊不遠處。他沒有騎馬,站在城壕外同將士們一起向城頭射箭。他身邊的將士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他自己外邊穿的冬衣也被箭射穿了幾個洞,好在內穿綿甲,未曾受傷。吳汝義來到近處,跳下馬來,走到他身邊說道:

田見秀沒有望他,說:“將士們處境都很危險,我不能後退!”他不曉得同他說話的是吳汝義,還以為是自己的親將。像這樣的話,他剛才已聽到多次。

吳汝義大聲說:“大元帥請你有緊急事兒相商!”

田見秀這才回頭望了一眼,將督戰的責任交給別人,跟著吳汝義走去上馬。

天明以後,雙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聲中,守城軍民和城外義軍都不斷死傷,但炮聲不絕,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違抗李自成的軍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親信將領孫繩祖率領一萬人馬來到東北城角,聽從調遣。劉宗敏將他們分為兩支,五千人馬去城東,五千人馬去城北,參加攻城戰。宗敏原來對於曹營夜間的表現十分氣憤,這時在心中暗笑說:

“由不得你曹操圓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觀虎鬥!”

孫繩祖本人倒是一員猛將。他和他手下的將士,為要替曹操爭麵子,不管是參加掘城,參加炮戰,或與城上對射,都很認真賣力,不避傷亡。這使劉宗敏十分滿意,拍著孫繩祖的肩膀說:

“好!這才像個攻城的樣子!”

二十六日這一天,有三十多處掘洞的工作都在艱難和不斷死傷中繼續進行。由於義軍的大炮比較多,威力很大,給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脅,城根的義軍又有了鐵叉和桑叉,可以隨時把燃燒著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隻能靠投擲磚、石、火藥包和“萬人敵”給義軍造成傷亡,但沒有什麽有效的辦法可以阻止義軍掘洞。義軍極為勇敢,不管多麽危險,他們都奮不顧身地掘啊,掘啊,向縱深挖掘。

在曹門以北,接近轉角的地方,已經掘了一個大洞。雖然死傷十分慘重,但畢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幾尺寬的洞口中已經向左右掘了兩丈多寬,向裏邊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從洞中刨出的碎磚和土塊,與死屍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兩邊,也有一人多高,像兩座小山一樣。

陳永福本想縋下一批人去搶奪這個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個義軍,城外炮火又很猛烈,縋下的人少了,無濟於事;人多了,會在著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因此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整個下午,從宋門到北門,長達十五裏的城牆上,硝煙一陣陣騰起,又慢慢散去,經過多次的硝煙騰起和散去,黃昏漸漸來了。野外流動著灰暗的暮靄。陳永福這時站在城垛背後,看見義軍又從遠處向城邊運來新的大炮,少說也有十幾尊。他傳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壯,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趕快去窩鋪休息,但不許遠離。他自己也隨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親信將領、幕僚和守城官紳,秘密商議。會開得不長。會後,各自去準備明日的大戰和苦戰。除他的十幾個武將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紳,在離開的時候,一個個麵帶沉重之色。大家擔心:開封的命運也許就決定在明天了。

散會後,李自成留下宋獻策,問他明日究竟能否將開封攻破。當日是丁卯日。宋獻策掐著指頭,小聲喃喃自語,推算了幹支,然後抬起頭來,回答說:

“明日辰時猛攻,巳時破城。”

“巳時果能破城麽?”

“雖然推算明日巳時可以破城,但卦理從易,易者變也,常常會有變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問,打了一個哈欠,送走宋獻策,和衣就寢。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時候,大軍開始行動。炮聲陣陣響了起來,一直響到辰時。從宋門和曹門之間到北門,開始全線猛攻。首先在北城,義軍用許多大炮猛轟城牆,將士呐喊,實際是迷惑官軍,並沒有真攻。

在曹門北邊的大洞中,義軍在黎明時已經退了出來。退出時,裝了兩萬斤的火藥,安下了引線。辰時整,將引線點著;不久,隻聽得震天動地一聲巨響,火藥爆炸了。趁著火藥爆炸,大約有十五尊大炮,包括一部分從官軍手中奪來的西洋大炮,同時對準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轟。也有些炮打上城頭,城垛一個一個被轟碎,轉角處的敵樓也被打塌。守城的官軍,有的死在敵樓中,有的逃了出來。大洞上麵的城牆本已崩潰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塊一塊地塌下來,形成了一個缺口。

早在昨天黃昏以後,袁宗第、劉芳亮和郝搖旗已經集中了五六千精銳的步、騎兵,在距東北城角三裏外紮下一座新的營盤,叫將士們好生休息。四更以後,都被叫醒,飽餐一頓。五更時候來到城外,騎兵、步兵分別擺好陣勢。快交巳時,城牆已被大炮轟成了幾丈寬的一個缺口。忽然間,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轟擊,隻向缺口兩邊打去。劉宗敏將紅旗一揮,郝搖旗和袁宗第率領的兩支步兵便直向缺口衝去,準備從缺口處占領城牆。隨即,劉芳亮的騎兵也來到幹涸的城壕岸上,準備一旦步兵占領城牆,騎兵就越過城壕,從缺口衝進城去。

這時,對準缺口的地方已經沒有守城軍民。守城軍民在缺口兩邊,相隔數丈,都被大炮打得無法抬起頭來。陳永福和黃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斬首相威脅,強製守城軍民抬起頭來,向攻城的義軍放箭,投擲火藥和磚石。可是那些守城軍民幾乎一露頭,就被打死和打傷。

“我陳永福就死在這裏,大家趕快殺賊!”

他率領自己的親兵和家丁,親自向攻城的義軍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銃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臉被炸傷,引起一陣自亂,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陳永福的這些親兵和家丁都是優秀射手。一陣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義軍紛紛死傷。

別的守城軍民看見總兵官這樣不顧性命危險,也都勇氣倍增。剛才幾乎要崩潰的士氣,被陳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磚頭,有的人扔下火藥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邊放箭。第一批已經攻上來的義軍,紛紛死傷,滾了下去。隨即第二批上來,又紛紛死傷,滾了下去。接著第三批又攻了上來。在緊張時候,有時忽然戰場上變得奇怪的沉寂,隻是拚死混戰。忽然間呐喊聲、戰鼓聲又震天動地。原來是郝搖旗發了性子,揮著寶劍,雜在將士們中間,向缺口攻去。就在這時,陳永福又帶頭探出身子,與官兵們一起猛烈射箭。郝搖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傷,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紛紛倒下。這一次攻勢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著攻上來,把郝搖旗救走。

劉宗敏看見幾次進攻都被擊退,揮動藍旗,鑼聲一響,進攻暫時停止。隨即他吩咐張鼐把大炮掉轉頭來,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陳永福和黃澍等人不敢離開缺口太遠,就伏在城頭躲避炮彈。盡管如此,左右官兵仍不斷死傷。趁著一顆炮彈剛剛在附近炸開,第二顆炮彈還未發出,滿麵硝煙和塵土的總兵官陳永福雙目閃光,從躲避的地方爬起來,彎著腰跑到城上一個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從側麵看了缺口的地勢,用已經半嘶啞的聲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處暗暗地移動炮口,瞄準缺口外邊。同時,他又命火銃手將火銃也向著那裏瞄準。

正在這時,巡撫的一個隨從爬到城上,告訴他,巡撫大人要上城督戰。陳永福趕快說:“千萬勸阻撫台大人,不要上城,請撫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戰。有我陳某活著,賊兵絕難進城!”巡撫的那個隨從聽了這話,趕快下城。

卻說巡撫高名衡本來要上城督戰,聽隨從回來一說,又被眾官員一勸,就暫時來到離城很近的鐵塔下邊,坐在那裏。他已經做好準備:如果城破,他就進入上方寺,在牆上題幾句話,然後自盡。他不肯離開城下,一會兒坐在鐵塔下邊,一會兒又跑到城根,不斷詢問:“賊兵可曾又在爬城?”城外打來的大炮,多次越過城頭,打到鐵塔附近,也有些彈片落在高名衡左右。高名衡臉色蒼白,腿腳無力,頹然坐在城根的一個窩鋪旁邊,心中想道:“不能離開這裏,一離開便會動搖了守城的軍心、民心。”有時城外打進來的炮彈發著隆隆響聲從城頭飛過,落到鐵塔北麵,距他不過二十丈遠。他坐的地方因為有城牆掩護,反而平安。但是左右親信們都沒有炮戰經驗,不明白他們同巡撫坐的地方正是城外炮彈落不到的“死角”,所以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頻頻勸巡撫速到別處躲避。高名衡一則明白外城的炮彈隻能從頭頂的高處飛過,二則他確實比一般大官員沉著一些,當左右勸他走時,他都置之不理。後來被勸得急了,他歎口氣說:

李自成和劉宗敏、宋獻策下馬立在城壕外一裏處的一個大沙丘旁邊,觀看攻城,等待將士們攻進城去。李自成心情焦急地向右邊不遠處的架設大炮的堡壘處望望,看見張鼐、黑虎星正在親自點炮,他們的麵孔被硝煙熏黑,衣服也都破了,隻是還沒有負傷。他又看見很多義軍將士倒在缺口下邊,有的人還沒有完全死去,正在那裏掙紮。他的心中十分激動,傳令再調來三尊大炮,猛烈轟打,一定要把開封攻破。突然,城上也打來一顆炮彈。劉宗敏看見城上火光一閃,趕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後邊猛地一推,宋獻策跟著把腰一貓,炮彈隆隆地從頭上飛了過去。

轉眼之間,張鼐們的炮聲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結隊,向缺口衝去。到處是呐喊聲和呼叫聲,戰鼓也猛烈地響了起來。許多人一麵衝一麵喊著:

“攻進去啦!攻進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著步兵衝上了缺口,劉芳亮的騎兵也做好了向缺口衝去的準備。人人都以為缺口要奪到手了。李自成連聲說: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間,城上的炮聲響了,一片硝煙騰起。那些快要爬進缺口的義軍將士紛紛倒下,繼續爬上去的也被炮彈打中,死的傷的一個壓著一個。還有人繼續向缺口衝去,但終於又被炮彈和火銃打中,滾落下來。這樣衝了好幾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將士死傷慘重,攻不進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獻策問道:“收兵如何?”

宋獻策也看出來城上有陳永福親自督戰,防守堅固,今天義軍銳氣已挫,不可能攻進城去,但是因為他說過“巳時破城”的話,沒有立即回答,抬頭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氣,也跟著仰望天空。這時日色慘淡,城頭上硝煙彌漫,但硝煙上有一片浮雲受到炮火影響,微帶赤色,而天空高處卻有一縷薄雲,十分潔白,慢慢向南移動。宋獻策先從高空觀望,隨後又望低空雲氣,臉色嚴肅,默默點頭,若有會心。闖王問道:“雲氣如何?”

宋獻策說:“書上說:‘霄雲精白者,其將悍,其士怯。’守城軍民已經膽寒,本來可以攻進城去,但遇到陳永福是一員悍將,力挽敗局,致我軍死傷甚眾,不能攻進城去。”他指著離城頭不遠的一片浮雲,接著說:“請大元帥看,那一塊罩在城頭的雲彩,正如書上所說:‘其前赤而仰者,戰不勝。’天象如此,且巳時已過,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後破城。”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雲是否上仰,也不暇細看,對劉宗敏說:

“捷軒,收兵吧,不必再攻了。”他又對宋獻策說:“軍師,你同捷軒留在這裏。”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後跳上烏龍駒,向東邊大堤外集中受傷將士的一座村莊馳去。

在這一次攻城戰中,義軍損失慘重,單在主攻的大洞外邊就死傷了三四百人。劉芳亮的騎兵沒有用上去,卻也被城頭的炮火打中了二十來個人。

當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將領和宋獻策等秘密商議,決定下一次進攻的辦法和時間。他懷著沉重的心情說:

“我們的將士如此奮不顧身,開封必會攻破。倘若不將開封攻破,我決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