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兵圍攻錦州的主帥是多羅睿郡王多爾袞。他是皇太極的異母兄弟。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多爾袞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歲,為人機警果斷,敢於任事,善於用兵,深得皇太極的喜愛。皇太極於天聰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爾蒙古族多羅特部,多爾袞十七歲,在戰爭中立了大功,顯露了他智勇兼備的非凡才能。皇太極賜給他一個褒美的稱號墨爾根代青,連封爵一起就稱做墨爾根代青貝勒。後來晉位王爵,人們稱他為墨爾根王。在愛新覺羅氏眾多親王、郡王和貝勒、貝子中,都沒有得過這樣美稱。去年在圍困錦州的戰爭中他處事未能盡如皇太極的意,幾個月前被降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豪格,也同時降為郡王。
多爾袞從十七歲起就開始領兵打仗,建立戰功,二十歲掌清國吏部的事,但以後仍以領兵打仗為主。崇禎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領清兵由牆子嶺、青山口打進長城,深入畿輔,在巨鹿的蒿水橋大敗明軍,殺死盧象升,然後轉入山東,破濟南,俘虜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領飽掠的滿洲兵經過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長城。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幾十座府、州、縣城池,俘虜去的漢族男女四五十萬。
從去年起,他奉命在錦州、鬆山、杏山一帶與明軍作戰,圍困錦州。今年以來,對錦州的圍困更加緊了,同時還要準備抵擋洪承疇統率明朝的援軍來到。他和豪格統率的部隊以滿洲人為主體,包括蒙古人、漢人、少數朝鮮人,大約不到三四萬,雖然比較精強,但人數上比明朝的援軍差得很遠。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疇交過手,隻曉得洪承疇在明朝任總督多年,較有戰爭閱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高位和虛名的大臣可比。他還知道洪承疇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糧草也充足,這些情況都是當年的盧象升萬萬比不上的。
最近以來,他一直注視著明朝援軍的動向,知道明軍在向鬆山一帶集結,已經基本完成。這幾天又哄傳洪承疇已從寧遠來到鬆山,決心與清軍決戰,以解錦州之圍。他感到不可輕敵。為了探聽明軍虛實,他幾次派出小規模的騎兵和步兵向鬆山附近的明軍進行試探性的攻擊,結果互有殺傷,清軍沒有占到什麽便宜。
這天,他把豪格叫到帳中,屏退閑人,商議對明軍作戰的事。
豪格比多爾袞小兩歲。他雖然是皇太極的長子,但滿洲製度不像漢族那樣“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將來究竟誰是繼承皇位的人,完全說不定,因此豪格在多爾袞麵前沒有皇儲的地位,而隻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說話。雖然他內心對多爾袞懷有忌妒和不滿情緒,但表麵上總是十分恭敬,凡事都聽多爾袞的。他兩人都喜愛吸旱煙,都有一根很精致名貴的旱煙袋,平時帶在腰間。這時他們一邊吸煙一邊談話,氈帳中飄散著灰色的輕煙和強烈的煙草氣味。
他們從幾天來兩軍的小規模接觸談起,一直談到今後的作戰方略,商量了很久。盡管他們都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一向不把明軍放在眼裏,可是這一次情況大大不同,因此對於這一仗到底應該怎麽打,他們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爾袞說:“幾天來打了幾仗,雙方都隻出動了幾百人,昨天出得多一點,也不過一兩千人。可以看出,南軍的士氣比往日高了,像是認真打仗的樣兒。南朝的兵將,從前遇到我軍,有時一接仗就潰了,有時不等接仗就逃了,總是避戰。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頂著打。豪格,你說是麽?”
豪格說:“叔王說的是,昨天我親自參加作戰,也感到這次明軍確非往日可比。”
“你估計洪承疇下一步會怎樣打法?”
“我還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爺,你看呢?”
多爾袞說道:“依我看啊,洪承疇有兩種打法,可是我拿不準他用哪一種。一種是穩紮穩打的辦法,就是先占領鬆山附近的有利地勢,這一點他們已經做到啦。現在從鬆山到大架山,已經布滿了明朝的人馬。倘若明軍在占領有利地勢後,暫時不向錦州進逼,隻打通海邊的運糧大道,從海上向困守在錦州的祖大壽接濟糧食,這樣,錦州的防守就會格外堅固,鬆山一帶的陣地也會很快鞏固起來。那時,我們腹背受敵,很是不利。我擔心洪承疇會采用這種打法。他不向我們立即猛攻,隻是深溝高壘,與我們長期相持,拖到冬天,對我們就……就很不利了。”
說到這裏,多爾袞向豪格望了一會兒,看見豪格隻是很注意地聽著,沒有插話,他繼續說下去:
“圍攻錦州已經一年,我軍士氣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氣會更加低落。我們的糧食全靠朝鮮接濟,如今朝鮮天旱,聽說朝鮮國王李倧不斷上表訴苦,懇求減免征糧。遼東這一帶也是長久幹旱,自然不會供應大軍糧草,如到冬天,朝鮮的糧食接濟不上來,遼東本地又無糧草,如何能夠對抗明軍?我擔心洪承疇在打仗上是個有經驗的人,看見從前明軍屢次貿然進兵吃了敗仗,會走這步穩棋。”
豪格問道:“叔王剛剛說洪承疇可能有兩種打法,另一種是怎樣打法呢?”
多爾袞說:“另一種打法就是洪承疇倚仗人馬眾多,依靠鬆山地利,全力向我們猛攻,命祖大壽也從錦州出來接應。”
“我看洪承疇準是這麽打法。”
“你怎麽能夠斷定?”
“他現在兵多糧足,當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氣兒為錦州解圍,把祖大壽救出。聽說南朝欽派一位姓張的總監軍隨軍前來,催戰很急。”
多爾袞搖頭說:“我擔心洪承疇閱曆豐富,是一個很穩重的人。”
“不,叔王爺。不管洪承疇多麽小心穩重,頂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隻好向我進攻,決不會用穩紮穩打的辦法。你等著瞧,他會向我軍陣地猛衝猛打,妄想一戰成功。”
多爾袞笑道:“你這麽說還有點道理。要是洪承疇這樣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輕輕搖頭說:“他就是這樣打,我也擔心哪!他現在確實人馬多,不同往日。叔王爺擔心他穩紮穩打,我倒擔心他現在拚命猛攻,祖大壽又從錦州出來,兩麵夾攻我軍。”
多爾袞將白銅煙袋鍋照地上磕了兩下,磕淨灰燼,說道:“你隻看到他們人馬多,這一次士氣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們的營壘很堅固,每座營寨前麵都挖有很深的壕溝。如果我們堅守,他想攻過來同祖大壽會師很不容易。隻要我們堅守幾天,憨王爺再派一支人馬來援,我們就必然大勝,洪承疇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著點頭,說:“叔王爺說的有理。既然他會全力猛攻,我看現在隻能一麵堅守,一麵派人速回盛京,請求憨王爺趕快增援。”
“這是最好的主意。我們如有一二萬人馬前來增援,就完全可以打敗洪承疇。”
商量已定,他們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幾天以後,盛京的援兵來到錦州城外,卻隻有幾千人。老憨王皇太極派了一名內院學士名叫額色黑的,來向他們傳達口諭,說道:
“敵人若來侵犯啊,你們兩個王爺可不要同敵人大打,隻看準時機把他們趕走就算了。明軍要是不來侵犯啊,你們千萬不要輕動。你們要守定自己的陣地,不要隨隨便便出戰。”
多爾袞這時明白了皇太極是在等待時機,以便一戰把洪承疇消滅在鬆山附近。同時他也明白,皇太極是要親自前來對付洪承疇,所以隻給他派來幾千援兵,又一再叮囑他“堅守”。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爾袞是這麽一個人,他有極大的野心,遠非一般將領可比。首先,他希望從他的手中為清國征服鄰國,擴充疆土,恢複大金朝盛世局麵。這樣的雄心,在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當他還隻有二十二歲的時候,皇太極曾經問他:現在我國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鮮,又想征服明國,又想平定察哈爾,這三件大事,你看應該先做哪一件?多爾袞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憨王,我看應該先征服明國為是。我們遲早要進入關內,要恢複大金朝的江山,這是根本大計。”
皇太極笑著問:“如何能征服明國?”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說:“應該整頓兵馬,趕在莊稼熟的時候,進入長城,圍困北京,將北京周圍的城池、堡壘,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這樣長期圍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憊,我們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黃河。”
皇太極當時雖然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卻很賞識他這恢複金朝盛世局麵的宏圖遠略。皇太極曾經讓他的懂得滿文的漢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學士們,將“四書”和《三國演義》翻譯成滿文。在滿文的《三國演義》印出來後,他特地先賜給多爾袞一部,要多爾袞好好讀《三國演義》,學習兵法韜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對多爾袞的特別看重。從那時起又過了兩年,由於多爾袞戰功卓著,便晉封為墨爾根代青貝勒,後來晉爵親王。因為這時漢族的製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滿族學習采用,所以多爾袞的封號用漢文寫就成了睿親王。就在這一年,皇太極讓多爾袞隨著他帶兵侵略朝鮮,占領了朝鮮的江華島,俘虜了逃避在島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鮮國王李倧投降。班師回來的時候,皇太極命多爾袞約束後軍,帶著作為人質的朝鮮國王的世子李(——音wāng。)、另一個兒子李淏和幾個大臣的兒子返回盛京。在這一次戰役中,多爾袞為清國建立了赫赫戰功,那時他才二十五歲。
他曾經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軍事的腐敗情況,也知道洪承疇目前雖然兵力強盛,但士氣不能持久,所以他想隻要再給他二萬精兵,他就能夠打敗洪承疇的援錦之師。倘若由他一手指揮人馬奪取這一重大勝利,他就將為國家建立不朽的功勳。因此想到皇太極將要親自率軍前來,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盡管如此,他表麵上仍然裝作沒有領會憨王的用意,又將豪格叫到帳中,商議如何再請求憨王增兵。
豪格雖然不希望多爾袞獨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父親皇太極親自前來指揮戰爭。他希望能讓他和多爾袞一起來指揮這一戰爭,打敗明朝的十三萬援兵,建立大功,恢複親王稱號。他們兩人都互相提防,沒有說出各自的真心話,不過卻一致認為,隻要有了援軍,打敗明軍不難。援軍也不需要太多,隻要再增加二萬人馬就夠了。經過一番商議,他們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請求憨王派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馬來援。濟爾哈朗的父親是努爾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極、多爾袞是從兄弟。多爾袞認為,如果派濟爾哈朗來,仍然隻能做他的副手,而不會奪去他的主帥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這一建議。
多爾袞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從一清早起,他就到各處巡視營壘,又連續傳見在鬆山、錦州一帶的各貝勒、貝子、固山額真,以及隨軍前來的重要牛錄章京等領兵和管事首領,當麵指示作戰機宜,剛才又同豪格議論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陣,再去高橋一帶視察。他吩咐戈什哈,除非有緊急重要的事兒,什麽人也不要前來見他。自從他明白老憨王皇太極可能親自來指揮作戰,他的心中忽然產生了極其隱秘的煩惱。他本來想躺下去睡一陣,但因為那種不能對任何人流露的煩惱,他的睡意跑了,獨自坐在帳中,慢騰騰地吸著煙袋。
他對皇太極忠心擁戴,同時也十分害怕。皇太極去年對他的處罰,他表麵上心悅誠服,實際內心中懷著委屈。當時因許多人馬包圍錦州,清兵攻不進去,明兵無力出擊,成了相持拖延局麵。他同諸王、貝勒們商議之後,由他做主,向後移至距城三十裏處駐營,又令每一旗派一將校率領,每一牛錄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製備衣甲。皇太極大怒,派濟爾哈朗代他領兵,傳諭嚴厲責備,問道:“我原來命你們從遠處步步向錦州靠近,將錦州死死圍困。如今啊你們反而離城很遠紮營,敵人必定會多運糧草入城,何時能得錦州?”多爾袞請使者代他回話:“原來駐紮的地方,草已經光了。是臣倡議向後移營,有草牧馬,罪實在臣。請老憨王治罪!”皇太極又派人傳諭:“我愛你超過了所有子弟,賞賜也特別厚。如今你這樣違命,你看我應如何治你的罪?”多爾袞自己說他犯了該死的罪。皇太極將他和豪格降為郡王,罰了他一萬兩銀子,奪了他兩牛錄的人。這件事使多爾袞今天回想起來還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會有人在老憨的身邊說他的壞話,所以老憨要親來指揮作戰?……
一個四十多歲的、多年服侍他的葉赫族包衣羅托進來,跪下一隻腿問道:“王爺,該用飯了,現在就端上來麽?”
多爾袞問道:“朝鮮進貢的那種甜酒還有麽?”
包衣羅托說:“王爺,您忘了?今日是大妃的忌日。雖說已經整整滿十五年啦,可是每逢這一天,您總是不肯喝酒的。”
多爾袞的心中一動,說道:“這幾天軍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羅托!”
羅托見多爾袞臉色陰沉,接著勸解說:“王爺那時才十四歲,這十五年為我們大清國立了許多汗馬功勞。大福晉在天上一定十分高興,不枉她的殉葬盡節。王爺,這歲月過得真快!”
多爾袞說:“羅托,你還不算老,變得像老年人一樣囉嗦!”
羅托退出以後,多爾袞磕去了煙灰,等待飯菜上來。十多年來,他一則忙於為清國南征北戰;二則朝廷上圍繞著皇太極這位雄才大略的統治者勾心鬥角;三則他自己不到二十歲就有了福晉和三位側福晉,很少再想念母親,隻在她的忌日避免飲酒。今日經羅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湧上心頭。那一年是天命十一年,他虛歲十四歲。太祖努爾哈赤攻寧遠不克,人馬損失較重,退回盛京時半路患病,死在渾河船上。他臨死前將大妃納喇阿巴亥召去,遺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後,大妃不願死。可是皇太極已經即位憨王,催促她趕快自盡。她拖延了一兩天,被逼無奈,隻好自盡。在自盡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貴的首飾,人們很少看見她那樣盛裝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皇太極答應了她的要求,命他們三人去見母親,並且麵諭他們勸母親趕快自盡。他們到了母親麵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說話,可是他們的心中慘痛萬分。特別是多爾袞同多鐸的年紀較小,最為母親鍾愛。她一手拉著多爾袞,一手拉著多鐸,痛哭不止。他們也哭,卻勸母親自盡。在他們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遺命殉葬,不要違抗,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他們又確實愛母親,可憐母親,不忍心母親自盡。所以從那時以後,多爾袞當著別人的麵,不敢流露思念母親的話,怕傳到皇太極的耳朵裏,但是最初兩三年,他在暗中卻哭過多次,在夜間常常夢見母親。
飯菜端上來了。多爾袞為著要趕往高橋一帶去察看明軍營壘,不再想這段悲慘的往事,趕快吃飯。可是不知怎麽,他想到皇太極近來的身體不好,說不定在幾年內會死去。他心中閑想:他會要哪位妃殉葬呢?他會要誰繼他為憨王呀?他決不會使豪格和其他諸子襲位。如今最受寵的是關雎宮宸妃和永福宮莊妃。宸妃生過一個兒子,活到兩歲就死了。莊妃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臨,今年五歲,最受憨王喜愛,可能憨王臨死時會讓這個小孩子承襲皇位。……他沒有往下多想,隻覺得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襲位;倘若豪格襲位,他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
忽然,他的眼前現出來莊妃的影子,不覺從眼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他認為她確實生得很美,看來十分端莊,卻在一雙眼睛中含有無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晉,她也很美,神態不像莊妃高貴,眉眼卻像莊妃……
他正在胡思亂想,一位侍從官員進來,打千稟道:
“王爺,憨王派三位官員前來傳諭!”
自從七月下旬以來,皇太極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錦州戰場,原來打算要去葉赫地方打獵,也隻好取消了。他幾乎每天都接到從圍困錦州的軍中送來的密報,對於洪承疇統率的明軍如何向鬆山附近集中,兵勢如何強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於向錦州戰場增援,也不向多爾袞等宣示他的作戰方略。沈陽城中,表麵平靜,實際上逐日在增加緊張。不斷地有使者帶著他的密旨(多是口諭),夜間或黎明從盛京出發,分赴滿洲和蒙古各部,調集人馬。
他所任用的統兵作戰的滿族親貴,都是富有朝氣的年輕人,起小就在戰爭生活中鍛煉,不打仗的時候,就借助大規模的圍獵練習騎射和指揮戰爭。這些分領八旗的年輕貴族,從親王、郡王到貝勒、貝子,在重大事情上沒有人敢向他隱瞞實情。有時倘若有小的隱瞞,事後常有人向他稟報,他就分別輕重處罰。他一貫賞罰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賞多爾袞的統兵作戰才能,幾個月前將多爾袞降為郡王,隻是對其圍困錦州不力暫施薄罰,打算不久後軍事勝利,仍恢複多爾袞的親王爵位。他很重視這一仗,希望這一仗能夠按照他的想法打勝,為下一步進兵長城以南掃清障礙。如果能夠活捉洪承疇,那就更使他稱心如願。
近來,由於明軍的大舉援救錦州,在沈陽城中引起來很大震動。民間有不少謠言說南朝的兵力如何強大,準備的糧餉如何充足,還說洪承疇是一個如何有閱曆、有韜略的統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眾位大將的愛戴,不可等閑視之。在朝臣中,也有許多滿漢官員擔心洪承疇倘若將錦州解圍,從此以後,遼河以西就會處處不得安寧。皇太極對於盛京臣民的擔心和各種謠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時,他對群臣說:
“我所擔心的不是洪承疇率領十三萬人馬全力來救錦州,倒是擔心他不肯將全部人馬開來。他將人馬全部開來,我們就可以一戰成功,叫南朝再也沒力量派兵來山海關外,連關內也從此空虛!”
這種充滿自信的語言決不是故意對群臣鼓氣,而確是說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極的這種氣概是在長期的戰爭和勝利中形成的。從三十六歲起他繼承皇位,一直不停頓地開疆拓土,創建大業,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他的父親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憑著血戰一生,將滿洲的一個小小的部落變成遼河流域的統治民族,草創了一個兵力強盛的小小王國,不愧為當時我國北部眾多文化落後的遊牧部落中“應運而生”的傑出人物,這個“運”就是曆史所提供的各種條件。皇太極發揚了努爾哈赤的傑出特點,而在政治才能和軍事才能兩方麵更為成熟。他不斷招降和重用漢人協助他創建國家的工作,積極吸收高度發達的漢族封建文化為他所用。他繼承努爾哈赤已經開始的各種具有遠見的措施,努力發展生產。在他的統治時期,已經使他所屬的遊牧部落在遼河流域定居下來,變成以農業經濟為主體,同時還發展了各種戰爭和生活所需的手工業,包括製造大炮的手工業在內。當然,在發展農業和手工業方麵,要大量依靠俘虜的、擄掠的、投順的和原來居住在遼河流域的漢人來貢獻生產知識、經驗和勞力,並且要將一部分家庭奴隸解放為農業生產力。從努爾哈赤晚年開始,經過皇太極統治的十六年,不過三十年的時間,滿族社會以極快的速度從奴隸製演變為封建製,這是曆史上罕見的進步。在軍事上,他征服和統一了蒙古族的各個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國東北直到黑龍江以北的眾多少數民族部落,都在開始叫後金國、後來改稱大清國的統一之下,成為一個新的女真民族又稱做滿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鮮,迫使朝鮮脫離了同明朝的密切關係,成為清國的臣屬,為清國提供糧食和其他物資,有時還被迫支付人力。這對朝鮮來說是侵略和壓迫,但對清國來說,卻鞏固了他進行擴張戰爭所處的地位。當時清國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極自己所誇耀的:“自東北海濱,迄西北海濱,其間使犬使鹿之邦,及產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種、漁獵為生之俗,厄魯特部落,以至斡難河源,遠邇諸國,在在臣服。”這樣,他對明朝來說是一個崛起的強敵和大患;對以滿族為主體的東北少數民族來說,是一個推動社會發展的傑出人物;對朝鮮來說是一個侵略者;對偉大中國的整體發展來說,則有不可磨滅的貢獻。現在他剛剛五十歲,雖然已經發胖,也開始有了暗病,有時胸悶,頭暈,但從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滿麵紅光,雙目有神。因為他正處在一生事業接近高峰的時候,因此無論在行動上,談話中,他都表現出信心十足、躊躇滿誌。
當他得到多爾袞和豪格的馳奏,知道洪承疇親率八個總兵官已經全部到達鬆山一帶,越過了大架山,占據鬆山,正在向錦州進逼時,他認為時機已到,再不親自前去,多爾袞等可能吃虧。於是他決定八月十一日,率領新召集到盛京的三萬人馬啟程,星夜馳赴鬆山一帶。
一個小小的意外發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別多。盡管後妃們和王公大臣們為他求過神,許過願,薩滿們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幾種草藥,但流血仍然不止。本來選定八月十一日是個出征吉利的日子,卻不能動身,隻好推遲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遲到十五日。由於前方軍情緊急,他不能再推遲了,不得已帶兵啟程。這天辰牌時候,皇太極帶著隨征的諸王、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撫近門,走進堂子,在海螺和角聲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然後率領三萬大軍啟程,向錦州進發。
隨行的人除滿、蒙諸王、貝勒和滿漢大臣、醫生和薩滿之外,還有朝鮮國王的世子、大公、質子(質子——清太宗於天聰十年十二月率師侵略朝鮮,次年正月迫使朝鮮國王李倧投降,使李倧的三個兒子即世子李、鳳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以及幾個大臣的兒子作為人質,長期住在沈陽(鳳林大君和麟坪大君可以輪換回國)。朝鮮大臣們送到沈陽的兒子被稱為質子。)以及他們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舉行較大規模的打獵,皇太極總是命朝鮮世子等奉陪。這一次去同明軍決戰,他也要帶著他們,目的是讓將來要繼承朝鮮國王位的李及其左右臣仆,親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他最寵愛的關雎宮宸妃博爾濟吉特氏獨蒙特許,騎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遼河西岸的一個地方,照料他服下湯藥。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馬走了很遠,才眼淚汪汪地勒轉馬頭,在婢女和護衛的簇擁中返回沈陽。
皇太極的鼻血還沒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幾天流得那麽凶了。流的時候就用一個盤子在馬上接住,繼續行軍。這樣又斷斷續續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開始好起來,心情愉快。為著趕路,晚上宿營很遲。那天晚上,諸王、貝勒、大臣照例到禦帳中向他請安,祭神,看薩滿跳神念咒,然後坐下來共議軍國大事,主要是對明軍的圍攻之策。皇太極笑道:
“我但恐敵人聽說我親自來到,會從錦州和鬆山一帶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敵兵不逃,我必令你們大破此敵,好像放開獵犬追逐逃跑的野獸一樣。獲勝很容易,不會叫你們多受勞苦。我那些已經決定的攻戰辦法,你們都知道,可千萬不要違背,不要誤事,好生記著!”
隨他出征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多羅貝勒多鐸等一齊向他奏道:
“請憨王慢慢兒走,讓臣等先趕往鬆山。”
皇太極搖搖頭說:“行軍打仗嘛,為的是克敵製勝,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飛啊,就要飛去,怎麽要我慢走!”
一連走了幾天。八月十九日黃昏,皇太極到了鬆山附近的臥龍山。他打算在臥龍山休息半夜,再繼續前進,插到明軍背後,將他的禦營擺在塔山北邊不遠的高橋。這樣,就將十萬明軍的退路截斷了。這是很大膽的一著。決定之後,他就派遣內院大學士剛林、學士羅碩去見多爾袞和豪格,傳達他的口諭:“我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額真拜尹圖、多羅額駙英俄爾岱帶的兵,還有科爾沁土謝圖親王的兵、察哈爾瑣諾木衛察桑等帶的兵,先到高橋駐營。等我到的時候,就可以把鬆山、杏山一起合圍。”於是剛林等人騎馬出發了。
圍困錦州的諸王、貝勒、大臣和將士們聽說老憨王禦駕親來,勇氣陡然大增,到處一片歡呼。但多爾袞和豪格對於憨王駐兵高橋一事卻很不放心,因此又讓剛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陳他們的意見,說:
“現在聖駕已經來到,臣等勇氣倍增,惟有勇躍進擊,為國家建立大功。靠著皇上天威,臣等決不害怕敵人。可是軍中形勢,不得不對皇上說清楚。目前明朝新來的人馬眾多,臣等幾個月來圍困錦州,屢經攻戰,將士也有不少損傷。現在皇上說要先在高橋駐營,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敵兵為我們逼迫得緊,約會錦州、鬆山的兵內外夾攻,協力死戰,萬一我軍有失,就不好辦了。不如皇上暫且駐在鬆山、杏山之間,不要駐到高橋,這樣就安全了。隻要憨王萬安,臣等作戰也會有更大的勇氣。”
皇太極聽了,覺得他們的話有道理,就決定把他的禦營駐在鬆山、杏山之間。隨即又派剛林等去告訴多爾袞和豪格:
“我若在鬆山、杏山之間駐營,敵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會俘虜、斬獲得那麽多。既然你們勸我不駐在高橋,也隻好如此吧。”
之後,他就繼續率領大軍進發,往鬆山、杏山之間前去。沿路的諸王、貝勒、將士們看見他前邊的簡單儀仗隊和前隊騎兵,知道是憨王經過,人人歡躍,遠近發出來用滿洲語呼喊“萬歲”的聲音。
八月二十日淩晨,洪承疇還不知道皇太極已經來到。他繼續指揮明軍向北猛攻,企圖與錦州守軍會師。鬆山東南隔著媽媽頭山、小淩河口的濱海一帶是接濟軍糧的地方,前天他已經在媽媽頭山和濱海處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張若麒自請偕馬紹愉等駐守海邊,保護糧運。洪承疇欣然同意,額外撥給二百精兵作為他的護衛。送他走的時候,洪承疇拉著他的手,囑咐說:
“張監軍,風聞虜酋將至,援兵也已陸續開到。我軍既到此地,隻能鼓勇向前,不能後退一步。稍微後退,則軍心動搖,敵兵乘機猛攻,我們就萬難保全。我輩受皇上知遇,為國家封疆安危所係,寧可死於沙場,不可死於西市。大軍決戰在即,糧道極為重要,務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時候,洪承疇用兩萬步騎兵分為三道,向清兵營壘進攻。祖大壽在錦州城內聽見炮聲和喊殺聲,立即率兩千多步兵從錦州南門殺出,夾擊清軍。但清營壕溝既深,炮火又猛,明軍死傷枕藉,苦戰不得前進。洪承疇害怕人馬損失過多,隻好鳴鑼收兵。祖大壽也趕快攜帶著受傷的將士退回城內。清軍並不乘機反攻,隻派出零股遊騎在明軍紮營的地方窺探。下午酉時剛過,洪承疇正在籌劃夜間如何騷擾清營,忽然接到緊急稟報,說是數萬清兵已經截斷了鬆山、杏山之間的大道,一直殺到海邊,老憨王的禦營也駐在鬆、杏之間的一座小山坡上。沒有一頓飯的時候,又來一道急報,說是有數千敵騎襲占高橋,使杏山守軍陷於包圍,塔山也情勢危急。大約一更時候,洪承疇得到第三次急報:清兵包圍塔山,襲占了塔山海邊的筆架山,將堆積在筆架山上的全部軍糧奪去,而且派兵駐守。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洪承疇幾乎陷於絕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鎮靜,立即部署兵力,防備清兵從東邊、西邊、南邊三麵圍攻鬆山。同時他召集監軍張若麒和八位總兵官來到他的帳中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張若麒借口海邊吃緊不來。諸將因筆架山軍糧被敵人奪去,鬆、杏之間大道被敵人截斷,高橋鎮也被敵人占領,多主張殺開一條血路,回寧遠就糧。洪承疇派人飛馬去征詢監軍意見,旋即得到張若麒的回書,大意說:
“我兵連勝,今日鼓勇再勝,亦不為難。但鬆山之糧不足三日,且敵不但困錦,又複困鬆山。各帥既有回寧遠支糧再戰之議,似屬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這封書信以後,洪承疇同總兵、副將等繼續商議。諸將的意見有兩種:或主張今夜就同清兵決戰,殺回寧遠;或主張今夜休兵息馬,明日大戰。最後,洪承疇站起來,望一眼背在中軍身上的用黃緞裹著的尚方劍,然後看著大家,聲色嚴重地說道:
“往時,諸君俱曾矢忠報效朝廷,今日正是時機。目前我軍糧盡被圍,應該明告吏卒,不必隱諱,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戰亦死,隻有努力作戰一途。若能拚死一戰,或者還可僥幸萬一,打敗敵人。不肖決心明日親執桴鼓,督率全軍殺敵,作孤注一擲,上報君國。務望諸君一同盡力!”
決定的突圍時間是在黎明,為的是天明後總兵官和各級將領容易掌握自己的部隊,也容易聽從大營指揮,且戰且走。關於行軍路線、先後次序、如何聽從總督旗號指揮,都在會議中做了決定。洪承疇親口訓示諸將:務要遵行,不得違誤。
諸將辭出後,洪承疇立即派人飛騎去接張若麒和馬紹愉速回行轅,以便在大軍保護下突圍。他又同遼東巡撫邱民仰和幾個重要幕僚繼續商議,估計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情況,想一些應付辦法。正在商議之間,忽然聽見大營外人喊馬嘶,一片混亂。洪承疇大驚,一躍而起,急忙向外問道:
“何事?何事?……”
片刻之間,這種混亂蔓延到幾個地方,連他的標營寨中也開始波動,人聲嘈雜,隻是尚未像別處那樣混亂。中軍副將陳仲才突然慌張進帳,急急地說:
“請諸位大人趕快上馬,情勢不好!”
洪承疇厲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快說!”
陳仲才說:“大同總兵王樸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營中就率領人馬向西南逃跑。總兵楊國柱見大同人馬逃走,也率領他自己的人馬跟著逃跑。現在各營驚駭,勢同瓦解。情勢萬分危急,請大人趕快上馬,以備萬一。”
洪承疇跺腳說:“該殺!該殺!你速去傳下嚴令,各營人馬不許驚慌亂動,務要力持鎮靜,各守營壘。督標營全體將士準備迎敵,隨本督在此死戰。總兵以下有敢棄寨而逃者,立斬不赦!”
“是,遵令!”陳仲才回身便走。
遼東總兵曹變蛟帶著一群親兵騎馬奔來,到洪承疇帳前下馬,匆匆拱手施禮,大聲說:
“請大人立刻移營!敵人必定前來進攻大營。請大人速走!”
洪承疇問:“現在留下未逃的還有幾營?”
曹變蛟回答:“職鎮全營未動。王廷臣一營未動。白鎮一營未動。其餘各鎮有的已逃,有的很亂,情況不完全清楚。”
“吳鎮一營如何?”
“吳鎮營中人喊馬嘶,已經大亂。”
一個將領跑到帳前,接著稟報:“稟製台大人:楊國柱的逃兵衝動吳營,吳鎮彈壓不住,被左右將領簇擁上馬,也向西南逃去。”
忽然,從敵軍營中響起來戰鼓聲,角聲,海螺聲。接著,有千軍萬馬的奔騰聲,喊殺聲。大家都聽出來:一部分敵人在追趕逃軍;一部分敵人正向鬆山營寨衝來。曹變蛟向洪承疇催促說:
“請大人火速移營,由職鎮抵擋敵軍。”
洪搖搖頭,說:“刻下敵人已近,不應移動一步。倘若移動一步,將士驚慌,互相擁擠踐踏,又無堡寨可守,必致全軍崩潰。”他向侍立身後的幾個中軍吩咐:“速去傳諭未逃的各營將士,嚴守營壘,準備迎敵。敵人如到近處,隻許用火器弓弩射死他們,不許出寨廝殺。敵退,不許追趕。有失去營寨的,總兵以上聽參,總兵以下斬首!”
他又轉向曹變蛟,說:“曹將軍,你隨我作戰多年,為朝廷立過大功。今日尚未與敵交戰,王樸、楊國柱先逃,累及全軍,殊非我始料所及。我們以殘缺之師,對氣焰方張之敵,必須抱必死之心,與虜周旋,方能保數萬將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當為皇上封疆而死,鮮血灑在一處,決不苟且逃生!”
“請大人放心。變蛟隻能作斷頭將軍,一不會逃,二不會降!”
“敵人已近,你趕快回營去吧!”
那天夜裏,清兵聽見明軍營中人喊馬嘶,亂糟糟的,知道發生了變故,但沒有料到有一部分人馬已經開始逃跑。多爾袞正在詫異,隨即得到探報,知道確實有一部分明軍已經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還不止一起,而是兩起,後麵還有人馬在跟著。由於月色不明,沒法知道人數多少。他判斷洪承疇會隨在這兩批人馬後邊突圍,一定還有很多人馬斷後。他同豪格略作商議,使豪格率領少數騎兵追趕和截殺已經逃走的明軍,他自己親率兩萬名步騎兵向洪承疇的大營進攻,希望趁洪承疇開始出寨的混亂時候一舉將明軍的主力擊潰。
由於王樸、楊國柱、吳三桂等已經各率所部棄寨逃走,洪承疇的總督大營暴露在敵人麵前,因此清兵毫無阻攔地來到了洪承疇寨外的壕溝前邊。看見寨中燈火依舊,肅靜無嘩,沒有一點準備要逃走的模樣,多爾袞感到十分奇怪,不敢貿然進攻,隻派出六七百步兵試著越過壕溝,而令騎兵列隊壕外,以防明軍出寨廝殺。
數百步兵剛剛爬過壕溝,寨中突然擂響戰鼓,喊殺聲起,炮火與弓弩齊射。清兵退避不及,紛紛倒下。有些僥幸退回到壕溝中的,又被壕溝旁邊堡壘中投出的火藥包燒傷。多爾袞看見洪承疇大營中戒備甚嚴,想退,又不甘心馬上就退,於是繼續揮動步兵分三路進攻,企圖奪占一二座堡壘,打開進入大寨的口子。幾千名騎兵立馬壕外射箭,掩護進攻。
頃刻之間,明軍情況變得十分危急。洪承疇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邊,親自督戰。他們左右的親兵和奴仆不斷中箭倒地。
有一個親將拉洪承疇避箭。他置之不理,沉著地命令向清兵開炮。
明軍向敵人密集處連開三炮,硝煙彌漫。清兵死傷一片,多爾袞趕快下令撤退。
這時曹變蛟和王廷臣各派來五百射手和火炮手支援大營。大營已經轉危為安,情況看來十分穩定。洪承疇拂去袍袖上的沙塵,望著部將們說:
“幾次清兵入關,所到之處好像沒有一座城池能夠堅守的。其實仔細一想,凡是願意堅守的城池,清兵總是避過。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堅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敵如虎,城池也就很輕易地丟掉了。剛才這一仗,如果我們畏懼不前,自己驚慌,就會不堪設想。”
眾將說:“仰賴大人指揮若定,將士們才能夠人人用命。”
這時,有人上前稟報說,馬科和唐通兩總兵在戰事緊張時也跟在吳三桂等後麵逃跑了。洪承疇聽了,什麽話也沒有說,隻吩咐大家做好向鬆山堡撤退的準備。有人站得離他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交織著憤怒和愁悶。
天明時,有幾起潰逃的人馬又跑了回來,說昨夜五個總兵的人馬逃跑後,前有皇太極的伏兵截擊,後有多爾袞的部隊追殺,起初明軍還能支持,後來越逃越驚慌,越驚慌越亂,幾乎成了各自逃生。他們看見有燈光的地方就避開,以為沒有燈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實沒有燈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著伏兵,隻要呐喊一聲,明軍就鳥驚獸竄,毫無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殺、被俘,但幾個總兵官總算都各自率領一部分人馬衝了出去。他們這幾起人馬未能衝破清兵包圍,所以又跑了回來。
洪承疇立即下令總督標營和曹變蛟、王廷臣、白廣恩三位總兵的大部分人馬撤退到鬆山堡外,分立十來個營寨,趕築堡壘、炮台,外邊掘了壕溝。而在原來的駐守處留下曹變蛟的一部分人馬,死守營寨,與鬆山堡互為犄角。逃回的幾起人馬由曹變蛟等收容在自己營裏。退到鬆山堡外的人馬連同原來駐守鬆山的和留駐筆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約三四萬人。
洪承疇急於要知道張若麒是否平安,但人們都說“不知道”,隻知道海邊死了很多人。洪承疇心中非常擔憂。他想,現在人馬已經跑走那麽多,損失這麽重,如果欽派的張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交代?但事已如此,也隻好聽之任之。現在惟有趕快想辦法,讓大軍不再遭受損失,平安退回寧遠。
當晚,他吩咐鬆山附近的駐軍飽餐一頓。一更以後,他派曹變蛟、白廣恩率領二萬多人馬,向駐在鬆山和杏山之間的清兵大營,也就是皇太極的禦營,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勝利後,正在追擊搜抄那些逃散的明軍,禦營裏的人馬不會很多。如果突然攻進皇太極的營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軍聽見清兵禦營中喊殺聲起,一定會回過來兩麵夾擊。隻要鬆山、杏山這兩股兵聯成一氣,就可以打敗清兵。他親自送白廣恩和曹變蛟出發,把許多希望都寄托在這一仗上。
不久以後,隻聽見清營那邊殺聲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馬前往增援。但是殺到半夜,白廣恩、曹變蛟又率兵紛紛退回鬆山堡下。原來皇太極一到鬆、杏之間紮下禦營,就將禦營周圍的炮台、壕溝築得十分堅固,而且把精兵都擺在禦營周圍,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處,先立於不敗之地。因此曹變蛟、白廣恩前去劫營,反而吃了不小虧,混戰半夜,隻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吳三桂等五個總兵官,聽見殺聲突起,不僅沒有率師來跟曹變蛟等合手,反而驚慌逃竄,直往高橋奔走,遭到高橋一帶清兵的截殺,四下潰散。吳三桂等總兵官隻帶著少數親隨和很少的騎兵衝殺出來,逃往寧遠。
洪承疇得到這些戰報後,知道打通杏山這條路已經不可能了。現在聚集在鬆山周圍的人馬還相當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糧食馬上會吃光;如果都走,鬆山堡必然失守;鬆山堡失守,錦州也跟著完了。這天後半夜,他把重要武將包括總兵、副將、參將和道員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帳中,向大家說: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總兵官,將近十萬人,號稱十三萬,來援救錦州,不意有今日之敗!現在,如果我們大家都留駐此地,糧食馬上要吃盡;如果都走,鬆山必然失守。我想來想去,今夜乘敵人不備,可以馬上突圍,但不能全走。我身為總督大臣,奉命援救錦州,大功未就,應該死守鬆山孤城,等候朝命。倘無援兵前來,不肖當為封疆而死。你們各位將領中,王總兵隨我留下,其餘人馬都由白總兵、曹總兵率領,四更突圍出去。到寧遠以後,整編人馬,等待皇上再派援軍,回救鬆山、杏山,進解錦州之圍。”
洪承疇心裏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圍,縱然能夠保全數萬軍隊,也必然會被崇禎殺掉。與其死於國法,不如死於此地。但這種想法,他不願說出來,隻說道:
“我以十萬之眾來救錦州,喪師而回,有何麵目再見天子?我決意死守此地!你們各位努力,歸報天子,重整人馬,來救錦州。倘若我在這裏,能使鬆山堅持數月,必可等待諸君再來,內外夾擊。隻要諸君再來,解錦州之圍仍然有望。”
眾人見他主意堅定,不好再勸。隻有曹變蛟站出來說:
“大人!我看還是讓白將軍一個人回去,我和王將軍一起留下,隨大人死守鬆山。”
“不必了,有一個總兵官隨我留在這裏就可以了。”
“大人,不然。戰爭之事,吉凶難說。如果隻有一個大將留在這裏,萬一失利,或有死傷,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總兵兩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個或死或傷,尚有一人可以指揮作戰。請大人萬萬俯允!卑職追隨大人多年,今日鬆山被困,決不離開大人!”
洪承疇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來說:“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隨大人來救錦州。今日情況如此,民仰願隨大人死守鬆山,決不離開鬆山一步。”
還有許多文職道員、幕僚也都紛紛懇求,願隨洪承疇死守鬆山。洪承疇非常感動,想了片刻,說:
“目前情況這樣緊急,不能爭執不休。需要出敵不意,該走的人馬四更必須出發。現在就請白將軍率鬆山人馬的三分之二突圍出去,為國家保存這點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將軍、曹將軍率領,隨我死守鬆山,等待朝廷援軍再來。”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數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讓其他文職官員和幕僚們一起隨白廣恩突圍。
這樣決定之後,他就根據敵人白天分布的情況,指示白廣恩離開鬆山後,不要走敵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條叫做國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遠遠地繞過高橋。他一再囑咐白廣恩,撤退時一定不要亂;幾萬人的部隊,隻要自己不亂,敵人必不敢貿然來攻;縱然來攻,也難得逞。
他又同幾位總兵、副將、參將等官員一起,把留下來的部隊人數合計了一下。知道鬆山堡內原有兩三千駐軍,為首的是副將夏承德,另外還有一位總兵官,是祖大壽的堂兄弟,名叫祖大樂,人馬已經沒有了,隻有幾百親兵隨在身邊。洪承疇把鬆山的糧食和人馬通盤計算一下,決定讓白廣恩帶走更多的人馬,隻留下萬把人防守鬆山,這萬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馬在內。
四更時候,洪承疇親自送白廣恩出發,又一再叮囑他路上避免與敵作戰,不要使人馬潰散,回到寧遠後,別的總兵官的人馬,仍讓他們回去歸隊,留下自己的人馬,等候朝廷命令。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軍?從何處再征到眾多糧餉?唉,望梅止渴!”
張若麒三四天前來到海邊以後,並沒有立即過問保護糧運的事。他幹的第一件事是同馬紹愉一起,找到一條很大的漁船,給了漁民一些糧食和銀子,派幾個親信兵丁和家奴駐守船上,以備萬一。早在他以前盛氣淩人地催促洪承疇進攻的時候,他已經暗暗地同馬紹愉商定,要從海上找一條退路。前晚,當他獲知筆架山的軍糧被奪,明軍準備退回寧遠的消息後,他更確信這條漁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當戰事開始緊張起來,清兵攻奪筆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時,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馬紹愉和一些親信隨從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錨。
那些潰逃到海邊的部隊和原來在海岸上保護糧運的部隊,在清兵的猛攻下,紛紛往海灘敗退。洪承疇派給張若麒的二百名護衛,也站在離漁船十幾丈遠的沙灘上,保衛著漁船。當清兵進行最後衝擊的時候,明軍繼續往水邊退去。因為正是潮落的時候,漁船起了錨,隨著落潮向海裏退去,但並沒有撐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著。而士兵們,不管是潰敗下來的,還是保護張若麒的,也都跟著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們越退水越大,沙越軟,行動也越是困難。
清兵騎在馬上,直向退走的明軍射箭。明軍也用箭來回射。後半夜潮水漲了,漲得很快,加上風力,漸漸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還繼續往上漲,並且起了風浪。清兵趁這個時候,又猛烈地射箭。明軍起初還回射,後來人站不穩了,弓被水浸濕了,弓弦軟了,鬆了,箭射不出來了,縱然射出來,也射不很遠。清兵的箭像飛蝗般地射過來,許多人已經中箭,漂浮在海麵,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將領還在督陣,預備向岸上衝去,但是已經不可能了。盡管在平時,這些將領和士兵之間有許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別是有些將領侵吞了士兵的軍餉,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切都忘記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殺死。還有些將領平時對士兵多少有些感情,這時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們前麵,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清兵射來的箭,保護自己的長官。許多士兵在將領前麵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衝走,而最後將領們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麵。
張若麒坐在船艙裏,想著既然筆架山的軍糧被奪,那裏很可能會有清兵的船隻,得繞過去才好。果然到拂曉時,他遙見筆架山插著清軍的旗幟,也有船隻停在那裏。於是他吩咐漁船繼續往東,深入海中,遠遠地繞過筆架山,然後再轉向寧遠方向駛去。他也準備著,如果寧遠和覺華島也已經被清兵占領,他就漂渡渤海,到山東登州上岸。他一麵向著茫茫大海張望,一麵已經打好一個腹稿,準備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寧遠,還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這一次失敗的責任完全推到洪承疇身上,痛責洪承疇不聽他的勸告,未能在皇太極到來之前,全力向清軍進攻,坐失戰機,才有此敗。
這時,在夜晚發生過戰鬥的海邊,潮水還在繼續往上漲,由於風勢,有些死屍已經開始向岸上衝來。後來,當潮水又退下去的時候,在海邊,在沙灘上,幾乎到處都是七橫八豎的死屍。另外也有很多死屍又隨著潮水退去,遠遠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麵的野鴨子,這裏一片,那裏一團,在陽光下隨著浪潮漂動。
清兵已經從海邊退走,海灘上一片寂靜,隻偶爾有白鶴和海鷗飛來,盤旋一陣,不忍落下,發出淒涼叫聲,重向遠處飛去。
岸上,仍不時地有飛騎馳來,察看一番。他們是洪承疇派來打探張若麒的情況的。他們不知道張若麒已經乘著漁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許是不幸被俘,也許是為保護糧草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