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當傅宗龍和楊文嶽兩位總督被崇禎督催著向汝寧府地方進兵時,洪承疇也被催逼著向錦州進兵。關外的和關內的兩支人馬的作戰行動都牢牢地受著住在紫禁城內的皇帝控製,而洪承疇比傅宗龍等更為被動,更為不得已將援救錦州的大軍投入戰鬥。

卻說七月將盡時候,在寧遠城外的曠野裏和連綿不斷的山崗上,草木已經開始變黃。這裏的秋天本來就比關內來得早,加上今年夏季幹旱,影響了農事,田園一片荒涼,再加上四處大軍雲集,騾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來得更早。

一日午後,申末酉初,海邊涼風陣陣,頗有關內的深秋味道。雖然隻有三四級風,海麵上的風浪卻是很大。放眼望去,一陣一陣的秋風,一陣一陣的浪濤,帶著白色浪尖,不停地向海岸衝來,衝擊著沙灘、礁石,也湧向覺華島,拍擊著覺華島的岸邊,飛濺起耀眼的銀花。這時候,運糧船和漁船,大部分都靠在覺華島邊的海灣處,躲避風浪,但也有些大船,滿載著糧食,鼓滿了白帆,繼續向北駛去。這些大船結隊繞過覺華島,向著塔山和高橋方麵前進,一部分已經靠在筆架山的岸邊,正在卸下糧食。

從海邊到寧遠城,每隔不遠,便有一個儲存軍糧的地方,四圍修著土寨、箭樓、碉堡,有不少明軍駐守,旗幟在風中飄揚。

洪承疇帶著一群將軍、幕僚和扈從兵士,立馬海邊,正回頭向覺華島和大海張望。他們是上午去覺華島的,剛剛乘船回來,要騎馬回城。因為風浪陡起,擔心糧船有失,所以立馬回顧。望了一陣,他頗為感慨地說:

“國家籌措軍糧很不容易,從海路運來,也不容易。現在風力還算平常,海上已經是波濤大作。可見渤海中常有糧船覆沒,不足為奇。”

一個中年文官,騎馬立在旁邊。他是朝廷派來不久的總監軍、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聽了洪承疇的話,趕快接著說:

“大人所言極是。正因為軍糧來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著要解錦州之圍,免得勞師糜餉。”

候補道銜、行轅讚畫劉子政在馬上聽了張若麒的話,微微冷笑。正要說話,看見洪承疇使個眼色,隻得忍住。洪承疇叫道:

“吳將軍!”

“卑鎮在!”一位隻有三十出頭年紀的總兵官在馬上拱手回答,趕快策馬趨前。

洪承疇等吳三桂來到近處,然後態度溫和地對他說:“這覺華島和寧遠城外是國家軍糧屯集重地,大軍命脈所在,可不能有絲毫疏忽。後天將軍就要前赴鬆山,務望在明天一日之內,將如何加固防守寧遠和覺華島之事部署妥帖,以備不虞。有的地方應增修炮台、箭樓,有的地方應增添兵力,請照本轅指示去辦。隻要寧遠和覺華島固若金湯,我軍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大膽與敵人周旋於錦州城外。”

“卑鎮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辦,決不敢有絲毫疏忽,請大人放心。”

洪承疇望著他含笑點頭,說:“月所將軍,倘若各處鎮將都似將軍這樣盡其職責,朝廷何憂!”

“大人過獎,愧不敢當。”

在洪承疇眼中,吳三桂是八個總兵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他明白吳三桂是關外人,家族和親戚中有不少人是關外的有名武將。如果他能夠為朝廷忠心效力,有許多武將都可以跟著他為朝廷效力;如果他不肯盡心盡力,別的武將自然也就會跟著懈怠。何況他是困守錦州的祖大壽的親外甥,而祖家不僅在錦州城內有一批重要將領,就在寧遠城內也很有根基。想到這裏,洪承疇有意要同他拉攏,就問道:

“令尊大人近日身體可好?常有書子來麽?”

吳三桂在馬上欠身說:“謝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閑居京師,優遊林下。雖已年近花甲,尚稱健旺。昨日曾有信來,隻說解救錦州要緊,皇上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時也常常詢問關外軍情,不免歎氣。”

洪承疇的心頭猛一沉重,但不露聲色,笑著問:“京師尚有何新聞?”

“還提到洛陽、襄陽的失守,以及楊武陵沙市自盡,使皇上有一兩個月喜怒無常,群臣上朝時凜凜畏懼,近日漸漸好了。這情況大人早已清楚,不算新聞。”

洪承疇點點頭,策馬回城。剛走不過兩裏,忽然駐馬路旁,向右邊三裏外一片生滿蘆葦的海灘望了一陣,用鞭子指著,對吳三桂說:

“月所將軍,請派人將那片蘆葦燒掉,不可大意。”

“是,大人,我現在就命人前去燒掉。”

在吳三桂命一個小校帶人去燒蘆葦海灘時,洪承疇駐馬等候。監軍張若麒向洪承疇笑著說:

“製台大人久曆戎行,自然是處處謹慎,但以卑職看來,此地距離錦州尚遠,斷不會有敵騎前來;這海灘附近也沒有糧食,縱然來到,他也不會到那個蘆葦灘去。”

洪承疇說:“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則要提防細作前來燒糧,二則要提防戰事萬一變化。平日尚需講安不忘危,何況今日說不上一個安字。”

等蘆葦灘幾處火煙起後,洪承疇帶著一行人馬進城。快進城門時,吳三桂對劉子政拱手說道:

“政翁,請駕臨寒舍小敘,肯賞光麽?”

劉子政拱手賠笑說:“製台大人原是命學生今晚到貴轅拜謁,就明日如何進軍鬆山的事,與將軍一談。俟學生晚飯之後,叩謁如何?”

吳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飯後方賜輝光,難道寒舍連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麽?”

張若麒已經接受了吳三桂的邀請,在馬上回頭說:“政老不必推辭,我們都去吳將軍公館叨擾,請不要辜負吳將軍的雅意盛情。借此機緣,你我長談,拜領明教,幸何如之!”

劉子政知道吳三桂是一個好客的人,看出他頗具誠意,同時也聽出來張若麒有意同他談談對敵作戰的看法。他討厭這個年輕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他猶豫一下,便請洪承疇的一位幕僚轉告製台,說他晚飯時要到吳公館去,不能在行轅奉陪。

吳三桂的書房雖然比較寬敞,但到底是武將家風:畫棟雕梁和琳琅滿目的陳設,使人感到豪華有餘而清雅不足。書房中也有琴,也有劍,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風雅。作為裝飾,還有兩架子不倫不類的書籍,有些書上落滿了塵埃,顯然是很久沒有人翻動。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劉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數都是贗品,而且有些東西十分庸俗,隻有少數幾件是真的。倒是有一個水晶山子,裏頭含著一個水膽,晶瑩流動。這樣的水晶山子,水膽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幾把圈椅蒙著虎皮。幾幅名人字畫掛在牆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畫,董其昌的字。當時董其昌的字最為流行,但劉子政看了,覺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跡。有一副對聯,是吳三桂的一個幕僚寫的:

深院花前留劍影

幽房燈下散書聲

正看著對聯,馬紹愉來到了。是吳三桂特意請他來吃晚飯的。

馬紹愉原在兵部衙門做一個主事官,和張若麒同在職方清吏司。雖然張若麒是職方郎中,是主管官,馬紹愉是他的部屬,但是他兩個人關係較密,可以無話不談。自從張若麒受命監軍之後,就推薦馬紹愉也來軍中,為的是一則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則讓馬紹愉能夠乘機立下一點軍功,得一條升遷捷徑。馬紹愉對於車戰本來一竅不通,由於張若麒一手保薦,說他可教練兵車,得到皇上欽準,同他一起來到關外讚畫軍務。他現在什麽事也不做,就住在寧遠城中,隻等錦州解圍之後,因軍功獲得優敘。

當下他同大家寒暄幾句,話題就轉到那副對聯上。張若麒稱讚這副對聯的對仗工穩,十分典雅。馬紹愉隨聲附和,讚揚不止。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吳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說話較有斤兩。吳三桂心中高興,不住哈哈大笑。有一個幕僚說:

“這副對聯恰恰是為我們鎮台大人寫照。鎮台大人不但善於舞劍,也喜歡讀書,所以這副對聯做得十分貼切。”

吳三桂說:“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進京,應該送到裱褙胡同墨緣齋湯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於是有人建議最好送胡家裱店,說湯家裱店雖係祖傳,但是近來徒有虛名,裱工實際不如胡家。吳三桂點頭表示同意。這時他忽然發現劉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並不稱讚。他感到有些奇怪,就問道:

“政翁原是方家,請看這對聯究竟如何?”

劉子政說:“近世書家多受董文敏流風熏染,不能獨辟蹊徑。這位先生的書法雖然也是從董字化出,但已經打破藩籬,直向唐人求法,頗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單就書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對聯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氣。軍門乃當今關外虎將,國家幹城。此聯雖比吟風弄月之作高了一籌,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吳三桂心中不快,勉強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請書寫屏聯。今日已為張若麒和馬紹愉準備了紙墨。現在見劉子政自視甚高,便先請劉寫副對聯,有意將他一軍,使他不要隨意褒貶。張若麒和馬紹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劉的笑話。張若麒在心中說:

“一個行伍出身的老頭子,從軍前僅僅是個秀才,過蒙總督器重,不知收斂,處處想露鋒芒,未免太不自量!”

劉子政看出來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話,特別是張若麒的神情令他極其厭惡。他胸有成竹,有意在這件小事上使張若麒輩不敢對他輕視。於是他搖搖頭,淡淡一笑,表示推辭,說他少年從軍,讀書不多,未博一第,實不敢揮毫露醜,見笑大方。吳三桂說:“請政老隨便寫一副,留下墨寶,使陋室生輝,也不負此生良遇。”

張若麒也含著諷刺的語意說:“政老胸富韜略,閑注兵書,足見學養深厚,何必謙遜乃爾!”

劉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說:“既然苦辭不獲,隻好勉強獻醜了。”隨即略一沉思,揮筆寫成一聯,字如碗大,鐵畫銀鉤,雄健有力,又很瀟灑,不帶半點俗氣。一個幕僚搖頭晃腦地念道:

常思遼海風濤急

欲報君王聖眷深

吳三桂大為叫好,眾幕僚也紛紛叫好。張若麒心中暗暗吃驚,不敢再輕視劉子政非科甲出身。

吳三桂又請張若麒寫副對聯。張自知一時想不出這樣自然、貼切、工穩,寓意甚佳的對聯,隻好寫副稱頌武將功勳的前人對聯,敷衍過去。馬紹愉堅辭不寫,吳三桂也不勉強。

吳三桂問劉子政:“製台大人有何鈞諭?”

“事關軍機。”

眾人一聞此言,自動退出。

張若麒問:“我同馬主事也要退出麽?”

劉子政說:“大人是欽派監軍大臣,馬主事讚畫軍務,自然都無回避之理。”他轉過眼睛望著吳三桂,接著說:“製台大人命學生向軍門說的是兩件事:一是要軍門務必留下一位謹慎得力將領,防護糧草;二是請軍門奉勸左夫人不要隨大軍去救錦州。”

吳三桂說:“家舅母一定要去,實在無法勸阻。前天我多說了幾句,她就將我痛責一頓,說我不念國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難。”

大家談到左夫人,都覺得她在女流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雖然並不帶兵打仗,卻是弓馬嫻熟,性情豪爽,頗有男子氣概。幾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壽在大淩河作戰被俘,投降了滿洲,被皇太極放回錦州。祖大壽假裝突圍逃回,答應將錦州獻給清朝。左夫人堅決反對投降,勸祖大壽說:“你既然回來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罷。我們死守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謝罪,把你如何戰敗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虜,賺回性命,仍然盡忠報國,這一片誠意,如實上奏,聽憑皇上處分。事關千秋名節,萬萬不可背主降敵!”後來祖大壽果然聽她的話,將被俘經過上奏皇上。崇禎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駐守錦州。這件事在遼東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談起左夫人,都帶有幾分敬意。張若麒和劉子政自從到寧遠城以來,也經常遠遠望見左夫人,雖然年逾五旬,卻能開勁弓,騎烈馬,每日率領仆婢,出城練習騎射,也知道她家裏養了二三百個家丁,成為死士,武藝精強。

張若麒讚同左夫人去,認為援錦必可得勝,此去並無妨礙。劉子政搖頭表示不同意,認為援錦勝敗現在還看不出來,前路困難甚多,不必讓左夫人冒此凶險。張若麒說:

“政老未免過於擔憂。我們這一次用兵與往日不同。洪總督久曆戎行,對於用兵作戰,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個總兵官,俱是久經戰陣,卓著勞績。十餘萬人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隻待一戰。解錦州之圍,看來並不如政老所想的那麽困難。一旦大軍過了鬆山,建虜見我兵勢甚強,自會退去。若不退去,內外夾擊,我軍必勝。”

劉子政冷冷一笑說:“自從萬曆末年以來,幾次用兵,都是起初認為必勝,而最後以失敗告終。建虜雖是新興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請不要輕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我們今日正要慎於料敵,先求不敗,而後求勝。我軍並非不能打勝,但勝利須從謹慎與艱難中來。”

張若麒力圖壓服劉子政,便說:“目前皇上催戰甚急,我們隻有進,沒有退;隻能勝,不能敗。隻要我軍將士上下一心,勇於殺敵,必然會打勝仗。豈可未曾臨敵,先自畏懼?政老,吾輩食君之祿,身在軍中,要體諒皇上催戰的苦心。”

劉子政立刻頂了回去:“雖有皇上催戰,但勝敗關乎國家安危,豈可作孤注一擲!”

“目前士氣甚旺,且常有小勝。”

“士氣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張大人可曾到各營仔細看看,親與士卒交談?至於所謂小勝,不過是雙方小股遭遇,互有殺傷,無關大局。今天捉到虜軍幾個人,明天又被捉去幾個人,算不得真正戰爭。真正戰爭是雙方麵都拿出全力,一決勝負,如今還根本談不到。倘若隻看見偶有小勝,隻看見抓到幾個人,殺掉幾個人,而不從根本著眼,這就容易上當失策。”

吳三桂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持不下,劉子政已經有幾番想說出更厲害的話,隻是暫時忍住而已,再繼續爭持下去,必然不歡而散。他趕緊笑著起身,請他們到花廳入席。

在酒宴上,吳三桂有意不談軍事,隻談閑話,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幾個歌妓出來侑酒,清唱一曲,但終不能使酒宴上氣氛歡樂。於是他揮退了歌妓,歎口氣說:

“敝鎮久居關外,連一個歌妓也沒有好的。你們三位都是從京城來的,像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們的眼下。什麽時候,戰爭平息,我也想到京城裏去飽飽眼福。”

下邊幕僚們就紛紛談到北京的妓女情況。張若麒為著誇耀他交遊甚廣,談到田皇親府上喜歡設酒宴請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馬紹愉與田皇親不認識,但馬上接口說:

“田皇親明年又要去江南,預料必有美姬攜回。吳大人將來如去北京,可以到皇親府上以飽眼福。”

吳三桂笑著說:“我與田皇親素昧平生,他不請我,我如何好去?”

張若麒說:“這,有何難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訴田皇親設宴相邀,以上賓款待將軍。到那時紅袖奉觴,玉指調弦,歌喉宛轉,眼波傳情,恐將軍……哈哈哈哈!”

吳三桂也哈哈大笑,舉杯敬酒。賓主在歡笑中各飲一杯,隻有劉子政敷衍舉杯,強作笑容,在心中感歎說:

“唉,十萬大軍之命就握在這班人的手中!”

吳三桂笑飲滿杯之後,忽然歎口氣說:“剛才說的話,隻能算望梅止渴,看來我既無緣進京,更無緣一飽眼福。”

張若麒問:“將軍何出此言?”

吳三桂說:“張大人,你想想,軍情緊急,守邊任重。像我們做武將的,鏖戰沙場才是本分,哪有你們在京城做官為宦的那樣自由!”

張若麒說:“此戰成功,將軍進京不難。”

馬紹愉緊接著說:“說不定皇上會召見將軍。”

吳三桂不相信這些好聽的話,但是姑妄聽之,哈哈大笑。

這時忽報總督行轅來人,說製台大人請劉老爺早回,有要事商議。劉子政趕快起身告辭。吳三桂也不敢強留,將他送出二門。席上的人們都在猜測,有人說:

“可能從京城來有緊急文書,不然洪大人不會差人來催他回去。”

張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陳尚書得到了他的密書,寫信來催洪承疇火速進兵。但他對此事不露出一個字,隻是冷言冷語地說:

“不管如何,坐失戎機,皇上決不答應。”

大家無心再繼續飲酒,草草吃了點心散席。張若麒和馬紹愉正要告辭,被吳三桂留住,邀進書房,繼續談話。

正談著,左夫人派人來告訴吳三桂,說她剛才已麵謁洪製台大人。蒙製台同意,她將率領家丁隨大軍去解錦州之圍。並說已備了四色禮物,送到張大人的住處,交張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報其催促大軍援救錦州之情。張若麒表示了謝意。

吳三桂趁此機會,也送了張若麒、馬紹愉一些禮物、銀子。他們推辭一陣,也都收下。吳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別是喜歡拉攏從北京來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來此,必邀吃酒,必送禮物,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第二天早晨,洪承疇偕同總監軍張若麒率領大批文武要員和數千名督標營的步騎精兵從寧遠出發。吳三桂率領一群文武官員出城送行。

張若麒同馬紹愉走在一起。馬紹愉不相信能打勝仗,啟程之後,轉過一個海灣,看見左右並無外人,全是張若麒的心腹隨從,就策馬向前,與張若麒並馬而行,小聲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張若麒點點頭,心中明白。昨晚從吳三桂的公館出來後,他們就回到監軍駐節宅中作了一番深談。張若麒的心情輕鬆,談笑風生,認為此次進兵,隻要鼓勇向前,定能打勝。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說話,對馬紹愉說,必須對“東虜”打個大勝仗,才能使朝廷專力剿滅“流賊”。馬紹愉認為對“東虜”遲早要講一個“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進兵,目的在能打出一個“和”字,在勝中求和。張同意他的看法,但對勝利抱著較大的僥幸心理。

八位總兵官除吳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橋和鬆山一帶。吳三桂的一部分人馬也到了高橋附近,隻是他本人為部署寧遠這個軍事重地的防守,尚須到明天才能動身。從高橋到鬆山大約三十裏路,眾多軍營,倚山傍海,星羅棋布。旌旗蔽野,刀槍如林,鼓角互應。自從遼陽戰役以後,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師。劉子政看著這雄壯的軍容,心中反而懷著沉重的憂慮。他在馬上想到昨晚洪承疇收到的陳新甲的催戰書信,深為洪承疇不斷受朝廷的逼迫擔憂,心中歎息說:

“朝廷別無妙算,惟求僥幸,豈非置將士生命與國家安危於不顧!”

自從來到關外以後,洪承疇駐節寧遠,已經來塔山、杏山、高橋和鬆山一帶視察過一次。今天是他將老營推進到鬆山與杏山之間,順路再作視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橋到塔山附近屯糧的地方。這裏是丘陵地帶,無險山峻穀作屏障,最容易被敵人的騎兵偷襲,也容易被騎兵截斷大路。他一直騎馬走到海邊,指示該地守軍將領應如何防備偷襲。現在,他立馬高處,遙望塔山土城和東邊海中的筆架山,又望望海麵上和海灣處點綴的糧船和漁船,揮退從人,隻留下遼東巡撫邱民仰、監軍張若麒和讚畫劉子政在身邊,口氣沉重地說:

“我們奉命援錦,義無返顧,但虜方士氣未衰,並無退意,看來必有一場惡戰,方能決定勝負。此地是大軍命脈所係,不能有半點疏忽。倘有閃失,則糧源斷絕,全軍必將不戰瓦解,所以我對此處十分放心不下。”

邱民仰說:“這裏是白廣恩將軍駐地,現有一個遊擊守護軍糧。看來需要再增加守兵,並派一位參將指揮。”

“好,今天就告訴白將軍照辦。監軍大人以為如何?”

張若麒正在瞭望一個海灣處的成群漁船,回頭答道:“大人所慮極是。凡是屯糧之處,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疇本來打算到了鬆山附近之後,命各軍每前進一步都搶先掘壕立寨,步步為營,不急於向錦州進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書陳新甲的密書,使他沒法采取穩紮穩打辦法。如今想到那封密書中的口氣,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當天晚上,他駐在高橋,與劉子政等二三親信幕僚密商軍事。大家鑒於遼陽之役和大淩河之役兩次大敗經驗,力主且戰且守,並於不戰時操練人馬,步步向錦州進逼。他們認為與敵人相持數月,等到糧盡,清兵必然軍心不固,那時全師出擊,方可獲勝。洪承疇又將陳新甲的催戰書子拿出,指著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讀出。那位幕僚讀道:

近接三協之報,雲敵又欲入犯。果爾則內外交困,勢莫可支。一年以來,台臺麾兵援錦,費餉數十萬而錦圍未解,內地又困。斯時台臺滯兵鬆、錦,徘徊顧望,不進山海則三協虛單,若往遼西則寶山空返,何以副聖明而謝朝中文武諸臣之望乎?主憂臣辱,台臺諒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洪承疇苦笑說:“我身任總督,掛兵部尚書銜,與陳方垣是平輩同僚,論資曆他算後進。在這封書子中,他用如此口氣脅迫,豈非是無因?”

一個幕僚說:“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說話。另外,張監軍並不深知敵我之情,好像勝利如操左券,也會使本兵對解錦州之圍急於求成。”

劉子政說:“朝廷不明情況,遙控於千裏之外,使統兵大員,動輒得咎,如何可以取勝!”

他們密議到深夜,決定給皇上上一道奏本,詳陳利害,提出且戰且守,逐步向錦州進逼的方略。同時給陳新甲寫封長信,內容大致相同。因為劉子政通曉關外形勢,且慷慨敢言,決定派他攜帶奏本和給陳新甲的書信回京,還要他向陳新甲麵陳利害。

第二天拂曉,劉子政來向洪承疇辭行。他深知幾個總兵官大半怯戰,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預感到大軍前途十分不妙。他用憂慮的目光望著洪承疇說:

“卑職深知大人處境艱難,在軍中諸事掣肘,縱欲持重,奈朝中與監軍惟知促戰何!望大人先占長山地勢,俯視錦州,然後相機而動。隻要不予敵以可乘之機,稍延時日,敵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過,貿然一戰。”

洪承疇苦笑說:“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邊監軍者尚非中使。”

在劉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疇又接到催促進兵的手諭。張若麒催戰更急,盛氣淩人。洪承疇害怕獲罪,不得不向清營進逼。

明軍八總兵的人馬在洪承疇的指揮下拔營前進。八月初,有五萬人過了鬆山,占領了鬆山與錦州之間的一帶山頭。步兵大軍在山上樹立木城,安好炮架。嶺下駐紮的多是騎兵,環繞鬆山三麵,設立營柵。兩山之間,共列七處營壘,外邊掘了長壕。

洪承疇偕巡撫邱民仰登上鬆山高處,俯瞰不規則的錦州城。房舍街巷,曆曆在目。遼代建築的十三層寶塔,兀立在藍天下,背後襯著一縷白雲。適遇順風,隱約地傳過來塔上鈴聲。一道稱做女兒河的沙河流經鬆山與錦州之間,曲折如帶。包圍錦州的清兵都在離城二裏以外的地方安營立寨,外掘三重壕溝,以防城內明兵突圍。另外,清軍麵對鬆山和左邊的大架山上也有許多營壘,防禦嚴密,多是騎兵。

仔細觀察了一陣,洪承疇看不出清營的弱處何在。正在尋思,忽見一隊騎兵約二三百人,擁著一員女將,從山後出來,直馳清營附近,張望片刻,等清兵大隊準備衝出時,又迅速馳往別處。如此窺探了三處敵營,方馳返吳三桂的營寨。邱民仰不覺歎道:

“左夫人解救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敵兵虛實。今日上午,我到吳鎮營中,她對我說,錦州樵蘇斷絕,勢難久守,請我轉懇大人,乘我士氣方銳,火速進攻敵壘,內外夾擊,以救危城軍民。不知大人決定何時進兵?”

洪承疇說:“錦州城內不見一棵樹木,足見已經薪柴燒盡,恐怕家具門窗也燒得差不多了。解救錦州之圍,你我同心。隻是遍觀敵壘,看不出從何處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試敵人虛實。”

第二天早晨,明軍出動三千騎兵,分為三支,直衝清兵營壘,偵察虛實。馬蹄動地,喊殺震天。在鬆山一帶紮寨的各營人馬,呐喊擂鼓助威。騎兵衝近清營時,清營三處營門忽開,馳出三支騎兵迎戰,人數倍於明軍。明騎兵稍事接殺,便向後退,進入步兵營中。清兵氣勢甚銳,追擊不放,打算衝擊明軍的步兵營。明軍故意放清軍進來,火炮齊發,箭如雨下。清軍死傷很重,趕快退回。

隨即清軍大隊又來,多是騎兵,共約一萬餘人,從鬆山的西麵向東進攻,爭奪鬆山的高嶺。明兵奮勇抵抗,使清軍不得前進。明軍反攻,也難得手。這時被圍困在錦州城中的祖大壽乘機派兵呼噪出城,夾擊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寬又深的壕溝,越不過去,有很多人在壕溝外中了炮火弩箭,死傷滿地。鏖戰多時,錦州明軍和鬆山明軍終難會合。祖大壽隻得鳴鑼收兵回城。在鬆山西北麵激戰的明清兩軍死傷相當,各自收兵。

經過這次接戰,洪承疇更確知清軍防守堅固,一時難於取勝,與祖大壽在錦州城外會師的希望很難實現。他知道各總兵本來就存心互相觀望,不肯向前,倘若原來就不旺盛的明軍士氣一旦受挫,則各營勢必會軍心動搖。從幾個俘虜口中,他得知清營中傳說老憨王即將由沈陽啟程,親率滿、蒙大軍前來。他料想未來數日之後必有一場惡戰。敵方等到老憨王的援軍來到,一定會全力以赴,進行決戰;而他麾下諸將恐怕沒幾個甘心為國家效死疆場。想到這裏,他不再希望僥幸勝利,隻求避免遼陽之役的那種敗局再次出現。

當天晚上,他兩次派親信幕僚去吳三桂營中,勸左夫人速回寧遠。因為他擔心一旦決戰不利,左夫人陣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壽沒有顧戀,就會向敵人獻出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疇在鬆山西南麵的老營中召集諸將會議,以盡忠報國勖勉諸將,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決戰,並將如何保護海邊軍糧的事,作了認真籌劃,特別將保護筆架山軍糧的責任交給王樸,守高橋的責任交給唐通,而使白廣恩全營駐守鬆山西麓,以備決戰。送出諸將的時候,他將吳三桂叫住,問道:

“月所將軍,令舅母已經動身回寧遠了麽?”

吳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勸諭,於今早率領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時已過高橋了。”

“未能一鼓解錦州之圍,使令舅母愴然返回,本轅殊覺內疚!”

“眼下情勢如此困難,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當敵人大舉來犯之時,家舅母率家丁雜在將士中間,親自射死幾個敵人,也算為救錦州出了力量。她說雖未看見錦州解圍,也不算虛來一趟。隻是今早動身時候,她勒馬高崗,向錦州城望了一陣,忍不住長歎一聲,落下淚來,說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見麵了。”

洪承疇說:“兩軍決戰就在數日之內。倘若上荷皇上威靈,下賴將士努力,一戰成功,錦州之圍也就解了。”

吳三桂剛走,張若麒派飛騎送來書信一封,建議乘喝竿未至,以全力進攻清營。洪承疇看過書子,心裏說:“老夫久在行間,多年督師。你這個狂躁書生,懂得什麽!”但是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厭惡表情,反而含笑向來人問:

“張監軍仍在海邊?”

“是,大人,他在視察海運軍糧。”

洪承疇笑一笑,說:“你回稟監軍大人,這書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決戰到來時,各營能固守數日,先挫敵人銳氣,再行反攻,於是親赴各緊要去處,巡視營壘,鼓勵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