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八月二十二日黃昏以後,月亮還沒有出來,鬆山堡周圍一片昏黑,隻有明軍的營壘中有著燈火。炮聲停止了。喊殺聲沒有了。偶爾有幾匹戰馬在遠處發出單調的嘶鳴。一切都顯得很沉寂,好像戰事已經過去。
洪承疇自從送走白廣恩後,一直忙於部署鬆山堡的防務,打算長期堅守下去。他表麵仍然很平靜,說話很溫和,但內心十分苦悶,感到前途茫茫。就在這種心境中,他忽然得到一個消息,使他的眼前一亮,登時生出來不小希望。原來將近黃昏時候,有人向他稟報,說虜酋四王子剛剛移營到鬆山堡附近,離城不過四五裏路。他的禦營在中間,兩邊又各紮了兩營人馬,一個營是鑲黃旗,另一個營是正黃旗。都是剛剛安下營寨,還來不及挖壕築壘。
現在天色越來越暗。洪承疇想,馬上派人去清營劫寨,倘能得手,將虜酋活捉或殺死,整個戰局就會大大改觀。於是他馬上派人將邱民仰、曹變蛟、王廷臣找來,商議劫營之事。大家認為,自從喪師以來,又經過第一次劫營失敗,老憨絕對料不到明軍以現在的殘師會去劫營。如果現在迅速出兵,乘其不備,很可能得手。這是出奇製勝的一著棋,但要膽大心細,準備劫營不成能夠全師而回。當下王廷臣要求派他前去,曹變蛟也要求前去。
洪承疇考慮了一陣,決定讓王廷臣留守鬆山堡,而派隨他轉戰多年,富有經驗的曹變蛟前去劫營。但是目前鬆山堡的人馬實在太少,那天從鬆山和大架山兩處撤退時,留下了幾千人馬和十幾門紅衣大炮在幾座營寨中,以便與鬆山堡互為犄角,抗擊清兵。現在如果不把這兩支人馬調回,則劫營的兵力太單薄;如果調回,紅衣大炮又一時來不及撤運。
洪承疇又同大家略一商量,決定還是立即將大架山的人馬撤回,速去劫營,以求必勝,紅衣大炮來不及撤運就扔掉算了。
大架山的人馬撤回後,曹變蛟讓大家飽餐一頓,立即出發。他自己率領精兵居中,一個參將帶著人馬在左邊,一個參將帶著人馬在右邊,另外一個遊擊率領一支人馬在後,準備接應。曹變蛟命令大家不準舉火,不準喧嘩,在秋夜的星光下悄無聲息地迅速向敵營奔去。
清兵營中正在休息,中間禦營還在為勝利跳神。曹變蛟命兩個參將各率人馬去劫鑲黃旗和正黃旗兩座營寨,他自己率著精兵直往禦營衝來。等到清兵發覺,大喊“明軍劫寨!”曹變蛟早已揮動大刀,在喊殺聲中衝進敵營。明軍見人就殺,距離稍遠的就用箭射。清兵一時驚恐失措,紛亂已極,有的進行沒有組織的抵抗,有的大呼奔跑,有的拚命奔往老憨的禦帳外邊“保駕”。
皇太極正在禦帳觀看跳神,一聽到明軍劫寨,趕緊指揮他的禦前侍衛,守住禦帳前邊,拚死抵抗。可是曹變蛟的人馬來勢極猛,皇太極的侍衛紛紛死傷。左右一些清兵將領看見禦帳遭到猛烈衝擊,趕快來救,但都被曹變蛟的人馬殺敗。眼看禦帳已經無法守住,皇太極隻得由侍衛們保護著,且戰且退,等待兩邊的營寨前來救援。但這時鑲黃旗和正黃旗的營寨也正受到明軍兩個參將的衝殺,特別是距離最近的正黃旗,受到的襲擊格外猛烈,陷於一片混亂,無法分出兵力去援救禦營。
皇太極周圍的侍衛死傷越來越多,處境越來越危急,有時明兵衝到他的麵前,逼得他自己也不得不揮劍砍殺,將突來的明兵殺退。正在抵擋不住之時,他忽然看見一個大漢,騎在馬上,大呼著向他衝來。他知道這就是明軍的主將,立刻吩咐左右侍衛,一齊向這個大漢射箭。
這個大漢正是曹變蛟,已經負傷,正在流血。他忽然發現了皇太極,不覺眼睛一亮,罵了句:“休想逃走!”便不顧一切地直往前衝,要將敵酋生擒或殺死。當他衝到離皇太極隻有三四丈遠的時候,被一支箭射中右肩,落下馬來。
明軍趕緊救起曹變蛟,停止了衝擊,迅即向外撤退,昏暗中隻聽見短促而緊急的口令:“出水!快出水!”這時曹變蛟因兩次負傷流血過多,已經昏迷不醒。明軍衝出皇太極禦營,進攻鑲黃旗和正黃旗的兩支人馬也先後來到,匯合一起,向著鬆山堡退去。
皇太極因事出意外,驚惶初定,又不知明軍究竟有多少,不敢派兵追擊。他下令連夜整頓禦營,同時調集人馬在禦營前駐紮,加強戒備,以防明軍再一次前來劫營。
曹變蛟被抬回鬆山後,經過急救,慢慢醒來。他的傷勢很重,但性命還不要緊。經此劫營不成,洪承疇已經不再幻想改變局麵。他吩咐把曹變蛟送到鬆山堡內,好好醫療。過了幾天,他為著避免損失,將大部分人馬移駐到城內,一部分留駐城外的堡壘裏邊,準備從此受清軍的圍困,拚死固守,等待朝廷援兵。
經過一夜整頓,皇太極的禦營前麵又紮了一個營壘,在營壘前挖了兩道壕溝,布置了不少火器,又為禦營修築了簡單的土圍牆和堡壘。由於昨夜清兵損失並不很大,而明軍倒是大將曹變蛟身負重傷,所以第二天皇太極就斷定洪承疇在鬆山不再會有所作為,他繼續派騎兵到杏山周圍,到處搜剿逃出來的明軍,並繼續派人在塔山、高橋一帶埋伏,準備隨時堵截明軍。對於鬆山的敵人,他暫時不去進攻,隻派大軍四麵包圍,監視起來,還在重要的道路上掘了很深很寬的壕溝,使明軍不能夠再向清兵襲擊。同時,明軍在大架山的空寨和沒有運走的紅衣大炮也都落到清兵的手中。
皇太極十分得意,連著幾天在鬆、杏和高橋之間一麵打獵,一麵搜剿逃匿的明軍,在山野中又獲得許多明軍遺棄的甲胄、軍器和馬匹。到二十九日,這一次戰役基本上結束了。
皇太極命內院學士替他草擬一份告捷敕諭,然後命學士羅碩、筆帖式石圖等拿到盛京宣布。這敕諭是用滿文寫的,同時譯成蒙文和漢文各謄寫了一份。原來起草的稿子中,寫道明軍損失甚重,死傷一萬餘人,潰敗十萬人;清兵死傷兩三千人;另外還寫了他們獲得的馬匹、騾子、駱駝、甲胄、大炮和兵器的數目。皇太極看後十分不滿,就親自在滿文的敕諭上重新寫定,並要學士們用滿、蒙、漢三種文字重新謄抄一遍。經過他的改定,就變成了明軍十三萬人馬全部被擊潰,殺死五萬餘人,隻剩下萬餘人退守鬆山堡中,清兵則僅僅在一夜間誤傷了八人。因為他要炫耀自己的武功,因此就把戰果盡量地誇大,而不管這樣的誇大是否合理。就這樣,敕諭發到了盛京,通報整個大清國,包括蒙古在內。他又命人把敕諭用漢文再謄一份,送給朝鮮國王。在發出敕諭的同時,他又命人在禦帳前麵的東南角上立起神杆,他親率諸王、貝勒、貝子和滿洲大臣們對著神杆祭天,感謝皇天保佑他獲得了大捷。
又過了幾天,他把禦營移到了鬆山堡北麵的一座小山上,離鬆山堡不過數裏路,從那裏可以俯看城內的動靜。他命令每天向鬆山堡內開炮,鬆山也照樣向他這邊打炮。他想進攻鬆山,又怕一時難以得手,因為鬆山堡的守衛很嚴密,城外還有幾營明軍。他終於放棄了立即攻破城池的想法,而準備將洪承疇長期圍困下去。
他的心情始終很不正常。一方麵由於勝利來得太快、太大,使他忽然覺得進入關內、占領北京、恢複金太宗的事業的抱負即將實現,因而激動不已。另一方麵,也許是曹變蛟劫營給他造成的驚恐太大,事隔多日,回想起來還感到可怕。這兩種感覺混合在一起,就使他的心緒煩亂,夜晚常常要做些奇怪的夢。
一天夜間,他夢見自己正在指揮軍隊列陣,突然有一隻坐山雕從天上飛下來,飛下地後就一直向著他麵前走來,他連發兩箭都沒有射中。旁邊一個大將又遞給他一支箭,他才射中。他正要命人將死雕取過來看個究竟,低頭一看,忽又發現一條青蛇正從馬蹄旁經過,跑得非常快,於是他趕緊策馬去追,卻怎麽也追不上。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條蛇還長著許多腳,所以跑得那麽快。他正在著急,忽見天上飛下一隻鸛來,猛地一嘴啄在蛇頭上,蛇才動得慢了。鸛又繼續一嘴一嘴地啄蛇,蛇一動也不動了。他感到很奇怪,因想這大概是專門吃蛇的鳥,所以蛇看見它就害怕,不敢抗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驚醒。
第二天,他就把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希福、剛林召進禦帳,將自己的夢說給他們,然後問道:
“你們看,這是吉兆呀還是凶兆?”
大家紛紛說,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皇太極問:“吉在何處?”特別望著範文程加問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圓夢,不要故意將好的話說給我聽!”
在漢人的文臣中,範文程最被信任,許多極重要的軍國大計都同他秘密商議,聽從他的意見。範是沈陽人,是宋朝範仲淹的後裔,相傳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時曾做過兵部尚書。他為人穎敏機警,沉著剛毅,少年時喜歡讀書,愛好所謂“王霸大略”。清太祖於天命三年占領撫順時候,範文程二十二歲,是沈陽縣的秀才,到撫順謁見努爾哈赤,願意效忠。努爾哈赤因見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談話頗有識見,又知道他是明朝的大臣之後,遂將他留下,並對諸貝勒說:“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後代,你們要好生待他!”範文程看清楚明朝的政治腐敗,軍力不振,努爾哈赤必將蠶食遼東和蒙古各地,興國建業,所以他不像當時一般漢族讀書人一樣存著民族觀念,而是考慮他自己如何能夠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貴功名。他竭智盡忠,為愛新覺羅家族馳驅疆場,運籌帷幄,比有些滿洲貴族還要賣力,還要有用。皇太極繼位後對他極其信任,言聽計從。每次商議政事,皇太極總是向大臣們問:“範章京知道麽?”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們商議的結果不能使他滿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問道:“為什麽不同範章京商議?”如果大家說範章京也是這樣意見,他便點頭同意。以清國皇帝名義下的重要文件,如給朝鮮和蒙古各國的敕諭,都交給範文程視草。起初皇太極還將稿子看一遍,後來不再看稿,對範說:“你一定不會有錯。”現在皇太極很擔心他的夢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學問又忠誠的範文程如實地替他圓夢。
範文程在乍然間也沒法回答,但是他轉著眼珠略想一下,儼然很有把握地回答說:“啊,陛下此夢確實做得非常好。雕為猛禽之首,顯然指的就是明軍統帥。陛下兩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說明洪承疇在這次戰役中雖然僥幸不死,困守鬆山,將來必定難逃羅網,不是被我軍所殺,就是被我軍所俘。”
皇太極聽了高興,說道:“我寧願他被捉住,可不願他死掉。”忽然想起這夢還隻圓了一半,便又問道:“可是那條青蛇又是什麽意思呢?”
“那條青蛇即指倉皇逃竄的明軍,雖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舉殲滅。那隻鸛便是陛下的伏兵。”
皇太極又問:“可是蛇為什麽有腳呢?”
希福趕快解釋說:“明軍嚇破了膽,沒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幾隻腳出來啊!”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皇太極更加高興,隨即命薩滿跳神,感謝皇天賜此吉祥之夢。
就在當天夜裏,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父親努爾哈赤命四個人捧著玉璽給他,他雙手接住。玉璽很重,剛一接住,他便醒了。
於是他又將大學士範文程、希福、剛林等叫進禦帳,要他們圓夢。他們都說,這個夢再明白不過。玉璽乃天子之寶,太祖皇爺把玉璽授給皇上,皇上將來必然進入關內,建立大清朝一統江山無疑。
皇太極越發高興。連著兩天,他不斷地賞賜這一個,賞賜那一個,連朝鮮國來的總兵官和一些武將也受到他的特別賞賜。然而萬萬沒有料到,就在他萬分高興之時,九月十二日那一天,從盛京來了兩個滿洲官員,一個叫滿篤裏,一個叫穆成格,向他稟告說關雎宮宸妃患病,病勢不輕。皇太極一聽,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等前來,告訴他們,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馬上回盛京探視。隨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羅安平貝勒杜度、多羅饒餘貝勒阿巴泰、固山額真譚泰等的率領下繼續圍困錦州,一部分人在多羅貝勒多鐸、多羅郡王阿達禮、多羅貝勒羅洛宏等的率領下圍困鬆山,還有一部分人分別駐守杏山、高橋等地。布置一畢,他就讓大家退去,自己獨坐禦帳,想著宸妃的病情,感到無限憂慮。當天晚上,他輾轉反側,一夜沒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動身奔赴盛京。一連走了四天,來到一個地方住下。當夜一更時候,盛京又有使者來到,報說宸妃病危。皇太極無心再睡,立即吩咐啟程。他一麵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趕路,一麵遣大學士希福、剛林、梅勒章京冷僧機、啟心郎索尼等先飛馳趕回盛京問候,一有消息,立即回報。將近五更時,希福等從盛京返回,說是宸妃已死。皇太極一聞噩耗,登時從馬上滾下來,哭倒在地。隨行的諸王、貝勒趕忙上前解勸。皇太極哭了一陣,在左右的攙扶下又騎上馬向盛京奔去。
到了盛京,進入關雎宮,一見宸妃的遺體,他又放聲痛哭,幾乎哭暈過去。王、公、大臣們都勸他節哀,說:“國家事重,請陛下愛惜聖體。”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強止住哭泣,籌備埋葬之事。又過了幾天,宸妃已經埋畢。他親到墳上哭了一場,奠了三杯酒。
從此他心情鬱悶,時常想著宸妃生前的種種好處。想到這麽一個溫柔體貼的妃子,又是那樣美貌,竟然隻活了三十三歲,便已死別,這損失對他說來簡直是無法補償。雖然不久前他剛剛在對明朝作戰中獲得大勝,但也不足以消釋他內心的悲哀。同時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沒有先前那麽好,心口有時隱隱作痛。
王、公、大臣們看到皇太極這樣鬱鬱寡歡,都非常擔心,聯名上了一個滿文奏折,大意說:
陛下萬乘之尊,中外仰賴,臣庶歸依。今日陛下過於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見,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撫育兆民,皇上一身關係重大。況今天威所臨,大功屢捷;鬆山、錦州之克服,隻是指顧間事。此正國家興隆,明國敗壞之時也。皇上宜仰體天意,善保聖躬;無因情牽,珍重自愛。……
這是存檔的漢文譯本,文縐縐的,有些刪節。皇太極當時看的是滿文本,比這囉嗦,也比這質樸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動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幾遍,雖然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時不能消除。於是他決定出去打獵,借以排遣愁悶。誰知出了沈陽城後,無意間又經過宸妃墓前,登時觸動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陣,哭聲直傳到陵園外邊。哭畢,奠了酒,才率領打獵的隊伍繼續前進。自從宸妃死後,她的音容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後他死的時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隨著他。
劉子政帶著洪承疇給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給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一封密書,離開了鬆山營地後,一路上風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關後,他就因勞累和感冒病了起來。雖然病勢不重,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加上心情憂悶,所以纏磨幾天,吃了幾劑湯藥,才完全退燒。他正要趕往北京,忽然聽到風傳,說洪總督率領的援錦大軍在鬆山吃了敗仗,損失慘重。這傳聞使他不勝震驚和憂慮,不能不停下來聽候確訊。連著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傳聞,盡是兵敗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關守將派出去的塘馬自寧遠回來,才證實了兵敗的消息是真。除關於洪承疇的下落還傳說紛紜外,對大軍潰敗的情況也大致清楚了。劉子政決定不去北京,隻派人將洪承疇給皇帝的奏疏和給陳新甲的書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給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寫了一封信,痛陳總監軍張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戰,致有此敗。
他想,既然援錦大軍已潰,他趕回北京去就沒有必要了。為著探清洪承疇的生死下落,他繼續留在山海關。山海關的守將和總督行轅在山海關的留守處將吏,都對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樓,受到優厚款待。山海關守將和留守處的將吏們每日得到鬆錦戰事消息都趕快告訴他,每一個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憤慨和傷心,也增添他對國事的憂慮和絕望。白天,他有時在澄海樓等候消息,或倚著欄杆,凝望著大海沉思,長噓,歎息。有時他到山海關的城樓上向北瞭望。有時出關,立馬在歡喜嶺上,停留很久。有時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閑話,一談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燈下注釋《孫子兵法》,希望能早一點將這一凝結著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
又過了十天,許多情況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疇並沒有死,也不肯突圍出來,退守鬆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麵圍困。八位總兵有六位突圍而歸,隻有曹變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邊。他心中稱讚洪的死守鬆山,說道:“這才是大臣臨危處變之道。到處黃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國法,死於西市!”後來他聽說有塘馬從寧遠來到,急急地趕赴北京,並聽說是寧遠總兵吳三桂向兵部衙門送遞塘報,還帶有吳三桂和張若麒的兩封急奏。對於吳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對於張若麒的奏本想得較多,忿忿地說:
“皇上就相信這樣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連數日,都是陰雲低垂,霜風淒厲。劉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辦了簡單的祭品,準備到歡喜嶺上威遠堡的城頭上向北遙祭在鬆、錦一帶陣亡的將士。主管總督行轅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紅瓦店迎接他的那位進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疇的親信幕僚,知道劉子政有遙祭陣亡將士之意,正合他的心願,就同劉子政商量,改為公祭,交給行轅留守處的司務官立即準備。劉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後,了卻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離開山海關往別處去,如今既然改為公祭,隆重舉行,他也滿意。在威遠堡城中高處,臨時搭起祭棚,掛起挽聯,哀幛,布置了靈牌,樹起了白幡,準備了兩班奏哀樂的吹鼓手。除留守處備辦了三牲醴酒等祭品之外,劉子政自己也備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關鎮衙門、榆關縣衙門、還有其他設在山海關的大小文武衙門都送來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劉子政讀祭文。劉子政連夜趕寫好祭文,將稿子交李嵩和兩三位較有才學的同僚們看了看,都很讚賞,隻是李嵩指著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說:
“政老,這些話有違礙麽?”
劉子政說:“鎮中先生,數萬人之命白白斷送,誰負其咎?難道連這些委屈申訴的話也不敢說,將何以慰死者於地下?我看不用刪去。祭文讀畢,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膽大的話,隻讓死者知道,並不傳於人間,有何可怕?”
李鎮中一則深知劉子政的脾氣很倔,二則他自己也對援錦大軍之潰深懷憤慨,而且他的留守職務即將結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勸劉子政刪改祭文,隻是苦笑說:
“請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舉措失當的事很多,確實令誌士扼腕!”
臨祭奠的時候,各衙門到場的大小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共有二三百人,其餘隨從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邊。當祭文讀到沉痛的地方,與會的文武官員和士紳們一齊低下頭去,泣不成聲。讀畢,隨即將祭文燒掉。回關時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紳要求將這篇打動人心的祭文抄錄傳誦,劉子政回答說祭文已經焚化,並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諒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沒人不感到遺憾。
山海衛城內的士紳們,近來都知道劉子政這個人,對他頗有仰慕之意。但因為他除了同了悟和尚來往之外,不喜交遊,所以隻是仰望風采,無緣拜識。經過這次在威遠堡遙祭國殤,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麵的機會。雖然大家不曾同他多談話,但是都看出來他是一個慷慨仗義、風骨凜然的老人。
三天以後的一個上午,有本地舉人佘一元等三個士紳步行往澄海樓去拜望這位老人。他們正在走著,忽然前邊不遠處有人用悲憤的低聲朗誦:
趙括虛驕而臨戎兮,
長平一夕而卒坑。
宋帝慷慨而授圖兮,
靈州千裏而血腥。
悲浮屍之散亂兮,
月冷波靜而無聲。
恨胡騎之縱橫兮,
日慘風咽而……
這聲音忽然停住,似乎一時想不起來以下的詞句。佘一元等的視線被一道短牆隔斷,認為這牆那邊行走的人必是劉子政在回憶燒掉的祭文稿子。迨過了短牆,兩路相交,佘一元等才看見原來是山海關鎮台衙門的李讚畫在此閑步,背後跟著一個仆人。大家同李讚畫都是熟人,且素知李讚畫記性過人,喜讀雜書,對劉子政亦頗仰慕。互相施禮之後,佘一元笑著問道:
“李老爺適才背誦的不是劉老爺的那篇祭文麽?”
李讚畫說:“是呀,可惜記不全啦。我為要將這篇祭文回憶起來,兩天來總在用心思索。剛才衙門無事,躲出城外,在這個清靜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回憶齊全。不行,到底不是少年時候,記性大不如前,有大半想不起來。如此佳文,感人肺腑,不得傳世,真真可惜!諸位駕往何處?”
佘一元說:“弟等要去澄海樓拜望政老,一則想得見祭文原稿,二則想聽他談一談援錦大軍何以潰敗如此之速,今後關外局勢是否仍有一線指望。”
李讚畫說:“啊呀,我也正有意去拜望政老請教。他說底稿已經燒掉,我總不信。既然你們三位前去拜訪,我隨你們同去如何?”
佘一元等三個人一齊說:“很好,很好。”
他們一起步行到了寧海城,先拜見主管留守事務的李鎮中。李鎮中同他們原是熟人,看了名刺,趕快將他們請進客廳坐下。當李鎮中知道他們的來意之後,不勝感慨地說:
“真不湊巧,諸公來遲一步!政老因援錦大軍潰敗,多年收複遼左之夢已經全破,於昨日上午先將他的仆人打發走,昨晚在了悟和尚處剃了發,將袍子換為袈裟,來向我們辭行並處置一些什物。我們一見大驚,但事已無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樓又住了一夜,準備今日治素席為他餞行。政老談起國事,慷慨悲歌,老淚縱橫。今日清早,不辭而別,不知往哪裏去了。可惜你們來遲一步!”
大家十分吃驚,一時相顧無言。李鎮中接著說:
“近幾天來,政老常說他今日既然不能為朝廷效力疆場,他年也不願做亡國之臣。”
大家都明白他對國事灰心,但沒有料到他竟會毅然遁入空門,飄然而去。
佘一元說:“世人出家為僧,也有種種。常言道,有因家貧無以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為僧的叫做餓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為僧的叫做病僧,另外還有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種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徹悟,一心想做阿羅漢的,並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憤僧了。請問李老爺,傳聞政老有《孫子新注》一稿,倘能傳之人間,必有裨於戎事。此稿現在何處?”
李鎮中搖頭說:“可惜!可惜!此稿已經被政老暗中撕毀,投入大海了!”
“投入大海?!……鎮老何不勸阻?”
“不知他什麽時候就已經投進大海。今早有人從海灘上拾到半頁,顯然是漲潮時偶然漂回岸邊。弟已命賤仆將此半頁稿子晾幹,珍藏勿失。另外頗值珍視的是,今早政老走後,同僚們在澄海樓上看見他新填《賀新郎》一闋,留題柱上,旁邊掛著他多年佩在腰間的那把寶劍。”
佘一元等一聽說劉子政臨走時在柱上留詞一首,都要去親眼看看,抄錄下來。李鎮中帶他們下到海邊,過了浮橋,登上高樓。他們經李鎮中一指,果然看見一根柱子上題有一首《賀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搶前一步,趕快念道:
海樓空揮淚。
歎三番雄師北伐,
虎頭蛇尾。
試問封疆何日複,
怕是而今已矣!
念往事思如潮水。
數萬兒郎成新鬼,
決天河莫洗神州恥。
戎幕策,
剩追悔。
殘秋嶺上曾遙祭。
霧沉沉風號雁唳,
此情誰會?
塞外雙城猶死守,
望斷天涯日暮。
欲解救睢陽無計。
休論前朝興亡事,
最傷心弱宋和金史。
千古恨,
《黍離》耳!
佘一元讀時,大家跟著他讀,反複讀了幾遍,琢磨著每句含義,每個人都對“戎幕策,剩追悔”六個字暗中猜解。李鎮中明白這六字所指何事,卻不肯說出。大家正在議論,忽然起了狂風,天地陡暗,海濤洶湧,衝擊著澄海樓的根基。大家停止談話,奔出屋子,抓緊欄杆,向翻滾著白浪的茫茫大海張望,都覺得這座建築在礁石上並以大石為根基的澄海樓在風浪中不住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