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晚飯以後,闖王同牛金星等回到書房,繼續密談,並且告訴親兵頭目:除非有軍情大事,不必前來稟報。因為晚飯前牛金星已經談了關於建立新名號的重要意見,所以李自成很希望再聽聽李岩對當前的用兵方略有些什麽重要主張。他望著李岩說:
“林泉,我來到河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雖然人馬日有增加,已經有十多萬人,號稱二十萬,但是還不能算站住腳步。得蒙足下不棄,前來相助,這實是天以足下賜我。對於我們今後用兵作戰方略,務請不吝賜教。牛先生、宋軍師,都是你的老朋友。大家在一起暢所欲言,共同商量,你用不著客氣。”
李岩對李自成的謙遜和誠懇十分感動,正要回答,闖王的親兵頭目進來,告訴闖王說夫人和紅帥來了。親兵頭目說畢就退到門口,掀起簾子。高夫人在前,紅娘子在後,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三四個女親兵留在門外。牛、宋、李岩趕快起立相迎,闖王也為著紅娘子站了起來。高夫人說:
“聽說牛先生和軍師都在這書房裏,紅娘子要來拜謁二位,這也是很應該的。我沒有事,陪著她一起來了。”
牛金星和宋獻策連說“不敢”。紅娘子先向闖王施禮,隨即分別向牛、宋施禮,舉止大方,莊重而又嫻雅。坐下以後,她望著牛、宋說:
“我去年冬天同軍師有一麵之緣,同牛先生雖是初次見麵,卻是慕名已久。今日我同李公子來到闖王帳下,備員偏裨,自當誓忠誓勇,馳驅沙場,為闖王打江山竭盡汗馬之勞。還望牛先生和軍師今後多賜教導,末將聽從指揮,不敢有誤。”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說了些客氣話,還稱讚了她破杞縣救李公子的事。紅娘子知道闖王同他們正在談論重要題目,打算起身告辭,卻不料牛金星問道:
“紅娘子將軍,上個月軍師從開封來到軍中,隻談到你數月前在豫東起義的事,至於如何起義,卻知道的不甚詳細。以將軍能這樣毅然起義,不避艱險,破城劫獄,實為千載奇聞。到底你是如何起義的?”
紅娘子抿嘴一笑,不願多談,望望高夫人,眼神裏似乎在問:“怎麽談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對金星說:
“你們不是同闖王有重要事情商量麽?”
自成說:“我也想聽聽紅娘子是怎樣起義的,說說不妨。”
高夫人又望紅娘子一眼,見紅娘子不肯說話,便對大家說:“這事情很簡單,她上午已經對我講了。隻因她年紀輕輕的,又有點兒姿色,不該在江湖上賣藝吃飯。自古踩繩賣藝的是一種賤業,良家婦女誰個肯幹?紅娘子從她十四五歲起,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少女,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無奈她人窮誌不窮,生就的品性端正,脾氣倔強,一身硬骨,不管誰威逼利誘,死不肯從。後來她人長樹大,出脫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錢有勢的浪**公子、花花太歲,還有平日慣於倚勢欺人的官紳富戶,想打她壞主意的人越發多了。偏偏她的師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領著跑馬賣解的班子,許多事兒得由她拋頭露麵,受人欺負的時候更多了。不管她吃不吃,也不管她立身清白,在那班有錢有勢人家的眼中,總把她當成賣藝也賣身的賤人看待。因為她經常在豫東賣藝,遇到受人欺負,鬧得不可開交時候,多蒙李公子仗義相助,替她排難解圍,所以她對李公子感恩不盡。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內遇到她,她就對我談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轉向李岩,微露笑容,說:“就是那次同她偶爾相遇,我才初次聽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獻策望著紅娘子說:“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隻是你是如何決定起義的,在開封傳說紛紜。自從你起義之後,我也沒有同李公子賢昆仲見麵細談,所以有些謠傳,我也莫辨真假。請你談談你的起義經過如何?”
牛金星也笑著催促:“對,對,頗願一聞。”
紅娘子用含著微笑的明眸大眼望望他們二人,又轉望高夫人,並不說話,心中說:“事情已經做過了,何必多談?”高夫人從眼神裏明白了紅娘子的心中意思,也使眼色催她說話。她又看見闖王也在望著她,於是她收了笑容,輕輕地感歎一聲,說:
“有什麽可談呢?談起來隻有叫人生氣!”她搖搖頭,噓口長氣,接著說:“這一年來,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夥計們都看見我的日子不好混,江湖飯不好吃,暗中慫恿我不如造反,大家願意擁戴我做首領。大家這樣甘心擁戴我,並不是我有多大本領,隻是因為我平日在江湖上講義氣,別人有急難肯盡心幫助,也因我處事公正無私,大家清楚。可是我不聽別人勸說,總是不願造反,對他們說:‘我不是怕死,是怕我這個女流之輩,挑不起領兵打仗的重擔!’人們說:‘怕什麽?你做首領,我們齊心輔佐,有什麽山翻不過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說:‘那都是唱本兒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況且她們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人們說:‘永樂年間唐賽兒在山東造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難道不是真的?男子漢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是造反的材料!’還有人多識得幾個字,古事知道的多一些,還告我說了許多古時候婦女造反的名字。他們說王莽坐天下的時候,就有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子名叫遲昭平,率領了幾千人馬起義,連打勝仗。可是不管人們怎樣勸,我還是沒有打算造他朱家朝廷的反。處在這樣有天無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幾代積下來說不盡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親嚐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個須眉丈夫,就不會有一點顧慮,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問:“後來你怎麽忽然造反了?”
“唉,不造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著說:“我在商丘地方賣解,受一個惡霸財主欺侮。他將我騙到後花園中,竟圖恃強將我留下。我忍著一肚子怒火,好言對他說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行的端,立的正,賣藝不賣身,不得向我無禮。他嬉皮笑臉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後退一步。他又不要臉追著拉我。我啪一耳刮打過去,打得他鼻口開花,鮮血噴流。我破口大罵他是無恥禽獸,青天白日下欺負我賣藝窮人。他大叫著我造反了,喊叫他的一大群悍奴惡仆,要把我捆起來狠打,要打得我跟他成親。我刷啦一聲拔出寶劍,說:‘快點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惡仆小看我是個姑娘,將我團團圍住,舞刀弄杖,一齊向我攻打,還不斷說一些下流的話。我看我倘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休想逃出禍坑,牙一咬,心一橫,說道:‘反就反了吧,先殺了這班禽獸再說!’我登時殺死了三個人,傷了幾個,趁他們驚慌後退,縱身上了牆頭。那群禽獸見我上了牆,又呐喊著撲了過來,還有人用飛磚打我。我將身子一閃,躲開了一塊飛磚,從臂上取下彈弓,一彈打倒了那個在背後督陣的混賬惡霸,又連著打傷了兩個惡仆,然後縱身跳下高牆,衝出深宅大院,同我的一班子夥計會合。夥計們因知我在後院殺起來,已經有一部分人攻進前院。這時看見我決心造反,大家高興,一陣呐喊,從前院殺到後院,殺了惡霸全家,凡是跑不掉的都殺了,搶了銀錢、騾馬,收拾了細軟,放火燒了宅子,隻留下糧倉不燒,將糧食散給饑民。我從此樹起了造反大旗,招兵買馬,在豫東一帶鬧了起來。”
金星問:“後來你怎麽見到大公子了?”
紅娘子說:“造反以後,闖**了四個多月,下一步應該怎麽走,我沒有轍了。上月底,我把人馬從虞城、碭山一帶暗暗地拉到陳留境內,打算派人到開封找伯言大公子問計。恰好打聽到大公子從開封回杞縣,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裝將他劫走,為的是使他日後不受連累。我將他請到軍中,問他下一步我該怎麽走。他見我已經逼上梁山,隻有大幹下去,沒有別的路走,就囑咐我四句話,當日黃昏就帶著他的仆人們回杞縣李家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留住他……”
闖王插問:“哪四句話?”
李岩代答:“那四句話是:‘兵精糧足,不守一地;嚴整軍紀,多行仁義。’”
宋獻策叫著說:“好!好!這四句話與闖王過去十餘年用兵方略不謀而合!”
李岩說:“我確實自紅娘子起義之後,即時常為她擔心,反複尋思十餘年來陝西各家起義部隊得失之故,以及闖王此次到河南後何以眾百姓從之如流,才得出這四句話來。不有闖王行之在前,我李岩何能憑空杜撰。”
高夫人接著說:“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謠來。後來還有謠言說紅娘子進攻開封沒有成功,順便把李公子擄到軍中,真是捕風捉影的鬼話!開封是一座有一百多萬人口的省城,紅娘子那時手下隻有千把人馬,兵少力單,自顧不暇,做夢也不會去攻開封!”
紅娘子覺得話已說完,想著闖王同軍師等人還有要事商議,便望著高夫人說:“不耽誤他們商議軍國大事,咱們回後院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咱們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紅娘子送到書房門外,回來重新坐下。李岩見闖王催他快說出胸中的方略大計,便欠身說:
“麾下問起此事,鄙意以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時機,經營河南,作為立腳之地。有一個立腳之地,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況言,明朝確實如大廈將傾,無力可支。然而戰爭之事,變化萬端,不能不思及意外變故,預立於不敗之地。倘有一個立腳地方,縱然一時戰事不利,亦可以應變裕如。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鄙意請闖王以河南為根本,建一牢靠立腳地,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成說:“你在神垕寫來的書子裏也說到此事,那意見很好,我反複讀了幾遍,也讓牛先生和軍師看過。隻是河南不像陝西,大部分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四麵受敵。從前說是‘四戰之地’。所以河南這塊地方,利於作戰,不利於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細,願聽聽詳細高見。”
李岩說:“河南古稱‘四戰之地’,就地理形勢而論,險固不如陝西。但是‘固國不以山溪之險’。自古作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吳起對魏文侯論山川形勢,反複說‘在德不在險’,實是千古名言。今日將軍來到河南,又值朝廷失德,百姓離心,國力十分疲敝,官軍十分虛弱,倘不乘此大好時機,經營河南,更待何時?《兵法》雲:‘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衢地。’孫子所說的衢地就是地廣人眾,四通八達之地。河南對全國來說,就是衢地,所以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今以河南全省而論,豫東豫中尚不十分殘破,人口眾多,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這正是天以河南資將軍。隻要布德施仁,百姓擁戴,兵強糧足,處處製敵,便不怕河南是‘四戰之地’。正是因為河南居全國腹心,四通八達,控扼南北,所以立足河南就可以致明朝的死命。況河南轉輸便利,他省莫及。北宋建國,削平群雄,統一江南、楚、蜀,遠及嶺表,何嚐不是以河南為根本?地理是死的,古今不變;人事是活的,時有不同。攻守勝敗,重在人事。”
宋獻策見闖王心中猶豫不定,也說:“林泉兄所論甚是。兵法上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這三者中最重要的還是‘人和’二字。百姓擁戴,兵強食足,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雖處千裏平原,可以興邦;失此人和,雖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國。上個月,我同啟東也在私下裏議論過此事,但那時闖王方到河南不久,正忙於號召饑民,編練人馬,軍中百事草創,全未就緒,所以隻在與闖王閑談時泛泛地提了一下,未曾多去議論。如今人馬眾多,洛陽指日可下,情況與一月前大有不同,所以今日啟東提出來要議定新的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那確實是一件急務。至於林泉所言在河南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這也是一件大事,關係今後用兵方略,不可不早作決策。”
李自成注意聽著,但未做聲。他總覺得兩三年內還有一些惡戰要打,而河南是所謂“四戰之地”,明朝決不會讓他有時間在幾個府中安安穩穩地招集流亡,散發耕牛種子,使百姓休養生息。十二年的流動作戰,東西馳騁,倏忽千裏,破城不守,取糧於敵,在李自成已經形成了一套戰鬥的經驗和習慣。如今雖然形勢起了變化,但是這變化來得太快,使他的思想還不能完全適應。他考慮未來的作戰時候多,有時也很有興趣考慮建立新朝以後的重大因革,卻不肯多考慮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時候搶著在中原先占據兩三府的地方,設官授職,招集流亡,恢複生產,作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岩的建議。他是河南府人,對洛陽有鄉土感情,也特別重視洛陽的有利地勢。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不肯決斷,他故意向李岩問:
“林泉,你看,欲經營河南為根本,當從何處著手?”
李岩回答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麽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隻是這兩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向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岩回答說:“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它鬥架時候,不管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得很好,很恰當。林泉,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岩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居天下之中,西有函穀之險,東有虎牢之固。函穀關就在靈寶西邊,以一旅守函穀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向東。況且崤函兩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春秋時孟明視率領秦師伐晉,就在靈寶境內中了埋伏,全軍覆沒。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裏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黃河,隻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所以唐肅宗乾元二年,九節度之師潰於相州,郭子儀斷河陽橋以保東都。河陽就是今之孟津,相州就是臨漳。洛陽南麵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綿亙數百裏,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而汝州是通往東南方麵的重要門戶。倘若在攻克洛陽之後,分兵南下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明朝在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鄖陽進入中原,在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洛鞏固,就可以由洛陽出成皋,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碭,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席卷陳州、穎州,回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立於不敗之地,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也隻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的是,說的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務請闖王俯采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咱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做決定。”
李岩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有太原、河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國。朱元璋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驅逐蒙元。所以自古凡以馬上得天下,必先擇一立足地,可戰可守,財賦兵馬有所出。”
宋獻策怕有些古地理闖王不知道,幫助解釋說:“漢高祖與楚霸王劃鴻溝為界,鴻溝在今汜水境內,故虎牢關以西,洛陽一帶,都同關中連成一片。林泉兄的意思是建議以洛陽、南陽兩府為根本,招集流亡,撫恤百姓,開墾荒地,恢複生產。黃巢善於用兵,縱橫中國,馳驅萬裏,終能攻克長安,建國大齊。然其失敗甚速,非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撫恤百姓,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盡,百姓饑餓困苦,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朱溫首先降唐。然如黃巢有一鞏固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立於不敗之地。即使朱溫降唐,亦未必即亡。故林泉所言,實為上策。”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西特別熟悉,也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又加上自古以來有一個曆史傳統觀念,認為長安是最好的建都地方,這觀念也深深地影響著他。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咱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建都之地,而關中拱衛京師。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天下形勢頗與中古以前不同。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盛唐之際,頗著力經營東都,高宗與武後且數次率群臣駕幸洛陽,即在洛陽臨朝,治理天下。自唐以後,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而以開封為主要建都之地。即金朝後期,因受蒙古所迫,亦遷都開封而不遷都長安。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布帛、財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砥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集中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舊製,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定為京師,非其所宜。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以目前言,建此立足地,進可以逐鹿中原,退可憑險而守;以將來言,全國統一,南北一家,定都洛陽,東南財賦可由運河而開封,溯黃河源源而來。古人雲‘洛陽居天下之中’,實非虛言。有人說河南無險可守,那僅僅是指梁、宋而言,而忘了宛、洛也都在河南的疆域之內。以宛、洛兩地的險阻形勝而言,宛不如洛,所以經營洛陽尤為重要。漢高祖初得天下,與群臣商議建都地,曾有人主張定都洛陽,說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澠,背對黃河,南向伊闕,險固足恃。漢景帝時吳、楚七國反,有人對吳王說:‘願大王所過城池不攻,疾行而西,趕快占據洛陽。洛陽有武庫,又有敖倉。憑洛陽山河之險,號令諸侯,雖然不入潼關,天下也就定了。’可見古人對洛陽如何重視。”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生商議商議。咱們眼前還有很大困難。經過前年冬天的潼關大戰,又經過商洛被圍,老弟兄死傷很重,所剩不多。目前雖有十多萬人,其中舊日弟兄很少。以這十多萬人而言,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夥夫、馬夫等等,還有辦各種事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就拿這一點精兵說,多是新兵啊,非經過幾次陣仗,才能磨練成真正管用的精兵。靠目前這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麵應敵,就不足了。到底如何辦,等咱們攻下洛陽以後才能夠看情況決定。另外,咱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人馬增添得很快,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岩說:“闖王既然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看重讀書人,我想讀書人慢慢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咽了下去。雙喜向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裏,其餘的人馬將在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自成十分高興,向李岩問:
“怎麽會來得這樣快?”
不等李岩開口,宋獻策代他回答說:“豫東將士,思慕闖王心切,自然忘記疲勞,加緊趕路。我們原來以每日行軍六七十裏計算,想著他們大概明日下午方能到達,實際上他們每日走了百裏以上。”
李岩點頭說:“正是這個道理。”
闖王說:“你那裏步兵居多,這樣,弟兄們實在太辛苦了。”他轉向雙喜問:“給新來將士們預備的住處都停當了麽?”
“我搖旗叔從前天起就親自帶著他手下的弟兄們砍樹割草,搭蓋窩鋪,打修地灶。今早從中軍營又派二百名最會搭蓋窩棚的弟兄前去。人多手快,現在都準備好啦。”
李岩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回營照料,請雙喜去把人馬已到的消息告訴紅娘子,問她是不是同回營去。雙喜進去片刻,回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說話之間,李岩和紅娘子的一大群親兵和紅娘子的十幾名隨身健婦都將戰馬備好,牽到老營大門外的空場上,帶著老營替他們準備的燈籠火把,站了一大片。闖王將李岩送出老營。隨即,紅娘子也在慧英等大群姑娘的簇擁中走出老營。高夫人如今是義母身份,隻送到二門為止。紅娘子和李岩向闖王、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一一告辭,說他們明日一早就來拜年,然後飛身上馬。李自成依依不舍地站在李岩的馬頭旁邊說:
“拜年倒不重要,我們還有話需要細談,務請早來!”
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駐紮的地方有一道泉水從石縫中流出,春夏兩季水旺,冬日不竭,所以地名就叫做清泉坡。在回去的路上,李岩和紅娘子因為隻顧趕路,沒有工夫交談。到了清泉坡時,已經三更時候,李俊帶著二十幾個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營外的山路上迎接。他們剛到清泉坡不久,那後續部隊趕到了。從闖王老營送來的大批羊肉、豬肉和黃、白二酒等犒勞物品也送來了。李岩、李侔、紅娘子在全營巡視一遍,對頭目們囑咐幾句,無非是讓弟兄們好生休息,嚴守紀律一類的話,然後回到李岩的軍帳裏邊,商量一下明天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的事。稍談片刻,紅娘子感到十分疲乏和瞌睡,便離開李岩軍帳,回到自己的帳中去了。
紅娘子住的軍帳離開李岩的軍帳大約有三十丈遠,背後是一片大鬆林,靜夜裏愈顯得鬆濤澎湃。一部分健婦同她住在一個帳篷裏,另一部分住在右邊相連的一座帳篷裏,而男親兵們又分開住在前後兩個帳篷裏。她的戰馬照夜白和所有親兵們、健婦們的戰馬都拴在避風的鬆林裏邊,都有馬夫照料,正在吃著草料。鬆林裏有幾個臨時搭蓋的小窩棚,為馬夫們睡覺和守夜的地方。紅娘子一進軍帳,看見地上鋪著很厚的麥秸和幹草,她的鋪蓋已經由隨身侍候的健婦替她鋪好。她坐下去,感到十分滿意。緊挨著她的臥鋪旁邊攤著範紅霞的臥鋪。紅娘子先將寶劍取下,壓在枕頭下邊,然後將外衣脫下,整齊地擺在臥鋪裏邊,靴子和絲絛都放在衣服旁邊。她每夜都是如此,怕的是夜間一旦有事,即令沒有燈光,也可以隨手摸到。所有健婦們也都按照她的樣子辦,成了習慣。紅娘子和她們在睡覺時照例穿著緊身小襖和長褲,為的是如果一旦敵人前來劫營,她們縱然來不及穿外邊衣服,隻要蹬上靴子,抓起寶劍就可以迎敵。今夜雖然到了闖王軍中,萬無敵人來襲,但大家還是按照平日規矩就寢。紅娘子心疼大家多天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轉眼就睡熟了,有些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望著大家睡熟得那麽快,不覺微笑。她看見隻有紅霞沒有入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咱們這地鋪又柔軟,又暖和!”
“紅帥……”
“怎麽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裏,隻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不是。你怎麽還叫我紅帥?”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麽?”
“他們這裏,下邊人稱呼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麽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占穩了,咱們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麽叫我,咱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叫我一聲,要對我說什麽話?”
“我說,往日也是給你鋪厚厚的麥秸或幹草,你沒有說過我們替你鋪得柔軟、暖和。我看不是別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軟和暖和。”
“啊,瞧你這張嘴多會說,真是說到我的心窩啦。你想,紅霞,自從咱們起義以來,雖說還沒有吃過敗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沒有一天舒展過,常常像把攥的一樣,有時像壓著一塊石頭。咱們在開封以東和徐州以西跑來跑去,是一支孤軍,常常害怕給別人吃掉。況且我又是女流之輩,在自家軍中常常怕樹不起威嚴,壓不住邪氣;在軍外怕受別人的氣,被別人輕視。後來李公子起義了,我才覺得好了些。可是我們還是一支孤軍,要闖開一個局麵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們到了闖王這裏,好像是細流歸海,孤女還家。”紅娘子忽然眼圈兒一紅,幾乎流出眼淚,輕輕地歎口氣說:“我起小失去父母,從師學藝,受夠了打罵;學藝成名,奔走江湖,受盡了欺侮;如今來到了闖王大軍,真像回到了自己家裏!雖然高夫人隻比我大十來歲,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親,比親生母親還親!”
“紅帥,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軍趕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還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個健婦營,這真是我夢想不到的事兒!以後我隻想專管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管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個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不,先招收五百個也行,好生操練半年就管打仗。打幾個勝仗,替普天下婦女們爭口氣。我會同健婦營的姊妹們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親姊妹一樣。紅霞,將來一成立健婦營,你們如今跟隨我的這十幾個姊妹就都要提升成頭目了。”
自從起義以來,紅霞第一次看見紅娘子這樣快活,這樣絮絮叨叨地同她說心裏話,這樣露出來姑娘家的本來麵目。她想著紅帥平日那種心思沉重的樣兒,那種在全軍弟兄麵前十分莊重威嚴、不苟言笑的樣兒,那種軍令如山、一怒之間就要殺人的樣兒,那種在打仗時直衝敵陣、猛刺猛砍的樣兒,跟此刻多麽不同!她望著她所敬愛的主帥,隻是無聲地笑著,不知說什麽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紅帥的婚事,想著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女兒家在這事上再耽誤下去就不好了。紅霞很想提一提這件事兒,但不敢開口,幾次話到口邊都忍住了。紅娘子見紅霞不說話,隻是望著她笑,便又說道:
“唉,紅霞,我今日來到闖王軍中,來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頭,才感到咱們今後的路子越走越寬!”
紅霞再也忍不住,從枕上抬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咱們是一支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吃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麽?”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閑心!”
紅霞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翻了個身,好像睡熟了。
當紅霞已經入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人為義母,這兩件大事本來就夠她心情異常興奮,偏偏在躺進被窩前紅霞又提起來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在紅娘子那個時代,女子結婚的年齡一般在十七八歲。別人像她這樣年紀,已經出嫁幾年,生兒養女了。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誰家的姑娘像她這樣年紀不出嫁,別人會笑話的,會說她要紮老女墳哩。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嚐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將她許配了人家的。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夫婿,也沒有看見過那一家的任何人。封建社會的古老風俗和禮教,使任何一個做姑娘的對這樣事都不敢打聽一句。當大人們談到這一家人時,她就羞得紅著臉,低著頭,趕快躲開。但是她風聞這也是一家受苦的人,那孩子也很老實,肯做活,起小就幫助大人種地。她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師傅曾托人捎信兒到家鄉去,請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馬賣解的班子中替他們完了終身大事。但後來聽說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師傅病故,由她領起來這個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則事情太忙,她沒有工夫操心這件事,二則她害怕出了嫁,一旦生兒育女,就妨礙她繼續在繩上馬上賣藝,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辦了。她隻好暫時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著就拖著吧。到了去年冬天,她想著要是將女婿找到,成了親,一則女婿不再逃荒受餓,二則別人見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也許不再動不動就在她的身上打壞主意。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家鄉來人,告訴她一個不幸消息:她的女婿在逃荒中死在濟寧境內。她表麵上僅是臉色一寒,沒有說一句話,卻在靜夜裏蒙著頭暗暗地痛哭幾次。盡管她從沒有看見過這個出外逃荒的農民後生,卻因為一則她一直把他當做命中注定的夫婿,在感情上和道德上十分忠實於他,她怎能不哭呢!二則她看到她的一家親人,包括這位沒有同她成親的可憐夫婿,都是多麽不幸,又怎能不哭呢?她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不幸都落在她的親人頭上!
自從同李岩率師往豫西來投闖王,她也曾偶然想到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是她自己畢竟是一個姑娘,關於婚姻的種種心事,她隻能深深地鎖在心裏,不能對紅霞等手下人吐露出來。上個月,因為聽到在杞縣有人造謠說她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李公子跟她成親,她覺得受到很大侮辱,曾經氣得在夜間悄悄哭過。如今盡管她救了李岩出獄,而且湯夫人已經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遠不出嫁,也決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歎了口氣,想著如果母親在世,這事情就好辦了。倘有母親在世,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來苦命的母親,紅娘子立刻就將婚姻大事拋在一邊了。母親和弟弟慘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熱淚奔湧。
叔父死後,她母親就在鄰村的一個財主家裏做女仆,將她姐弟兩個也帶了去。那財主家的管莊頭子見她媽是年輕寡婦,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親死不答應,立誌永不改嫁,把他們姐弟倆拉扯成人。後來因被這個管莊頭子糾纏不過,母親離開了那家財主,帶著一雙兒女仍舊回到破廟裏住,有時替人家幫短工,做針線活,有時帶著他們討飯,苦熬日月。那個管莊頭子仍不肯放過她媽,常來胡纏。一天黃昏以後,母親從鄰村回到廟裏,哭了一夜,把僅有的一碗玉米麵烙成一個餅子,放在床頭,把她叫醒,摟住她哭著說:“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弟弟,出去要飯時別叫狗咬著你們。”她看著媽點點頭,卻不知媽為什麽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又在媽的懷裏睡著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來,卻看不見媽在身邊,叫了幾句也不應,隨後看見母親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搖醒,拉著他大哭著往村裏跑,叫人來把媽從梁上卸下來。弟弟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趴在媽媽的死屍上大哭,叫著:“媽呀,媽呀,我餓呀!”村裏人把母親用破席子卷了,埋在亂葬墳裏。好心的大人們對她說:“你帶著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倆沒大人照料,都會餓死凍死的。”她沒有辦法,帶著弟弟往舅舅家去。那個小玉米餅子他們已經吃完了。她一手提著討飯籃子,一手拉著三歲的弟弟,邊哭邊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裏,中間隔著兩座小山頭。弟弟走不動,她背著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餓了,走不動了。她背著弟弟,歇歇,走走,哭哭。弟弟哭著要媽,直要她背著他回廟裏。弟弟越在她身上鬧著要回去找媽,她越背不動。走了大半天,剛翻過第二個小山頭,她的兩眼發黑,頭一暈,栽倒下去。弟弟從她的背上摔下來,滾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後來遇著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將她救活,背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從幾丈高的懸崖上滾下去,已經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後,才有人告她說她母親是那晚從鄰村回來,在路上被管莊頭子強奸,羞憤不過才上吊的。起義之後,她總在想著回到家鄉報仇,但竟然沒有機會。因為破杞縣搭救李公子,來到豫西,她現在去河北為一家三代人報仇的機會更少了。
紅娘子用被子蒙著頭,想著,哭著,大半個枕頭都被她的熱淚濕透了。有時她想,要是弟弟活著,如今也會像雙喜那樣……
這時候,李岩還沒有睡。他把李侔、李俊和劉祥叫到麵前,告訴他們,他和李侔、紅娘子明天一早要去闖王的老營拜年,囑咐他們兩個留在營中照料,既要讓弟兄們好生休息,也要注意軍紀整肅,不許酗酒、賭博。然後他把李侔留下,揮退左右親兵,剪亮蠟燭,低聲說道:
“德齊,我這些日子雖然十分疲勞,但今日到了闖王老營,所見所聞,使我的心中到現在還不能平靜。我想趁此時候,同你談談。今後我們在闖王這裏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紅娘子請來,一起談談?”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著了。”
“哥認為闖王如何?”李侔首先這樣問,因闖王給他的印象極好。
“誠如你昨天告我說的,十分使人敬佩。我看闖王胸懷大誌,奮發有為,謙恭下士,待人以誠,自奉儉約,對將士如待家人。他的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上下齊一。闖王關心百姓疾苦,同我談話中間,總是關心如何革除弊政,解救小民困厄。目前闖王不但在軍中威德崇隆,深得將士之心,而豫西百姓也莫不視如救星,遠近口碑載道,傳為歌謠。我原以為闖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氣味。今日一見,始知大為不然。闖王出身草莽,而鋒芒不露,謙和之光照人。曆數前古,在曆代起義英雄中很少有此人物。”
李侔笑著說:“起初紅娘子建議我們來投闖王,今日看來,這一步走得很是。”
“這一步確實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所見所聞,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難平靜。”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話很難說完。”
李侔悄聲問:“是不是怕同闖王手下將領們不易相處?”
“不然。今日闖王帳下的親信大將,已經認識了兩個。高一功是闖王內弟,待人誠懇,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劉捷軒在軍中地位甚高,鐵匠出身,粗獷豪邁,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異常爽直,肝膽照人。聽說他在戰場上勇猛無比,日常處事十分正直,這樣人最易相處。”
“既然如此,哥為何心中不寧?”
“唉,這心情確實複雜。今日來到闖王軍中,對闖王全軍情況,未窺全豹,僅見一斑。我好像身臨滄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間對我謬加稱許,說什麽有文武全才,其實咱們平日所講的武,不過是書生們紙上談兵,毫無實際閱曆。可是闖王知兄虛名,推誠相待,獻策等又過為吹噓。古人雲:‘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今日一看闖王騎兵操練極其認真,全從實戰著眼。童子軍培養少年將才,目光遠大,實為千古創舉。又聽說匠作營所屬各種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齊全。凡我們所曾想到的,闖王這裏全已有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闖王這裏也已有了,或已想到了。闖王起義至今,十載以上,馳驅數省,身經百戰,在治軍與作戰上閱曆甚深,見聞極廣,而又虛懷若穀,博采眾議,故進入豫西以來雖然諸事草創,可是已具備了宏偉規模。你我畢竟是書生出身,束發受書,惟知學做八股,醉心舉業,閉塞心智,如瞽如聾。近幾年雖然拋棄舉業,稍稍涉獵經世之學,旁及兵法戰陣諸書,然十年來足跡不出杞縣、開封,交遊多是同窗、社友,言談不離乎紙麵文章。今日到闖王軍中,一日見聞,遠勝讀書十年。我平日自視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無真才實學,以報闖王知遇之恩。”
“獻策的情況不同。他來投闖王,獻出‘十八子當主神器’的《讖記》,證明闖王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闖王在連年受挫之後,得此《讖記》,其對全軍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況,有此《讖記》,不僅使全軍上下更忠心擁戴闖王,即對其他群雄來說,亦可以借天命為之號召。獻策立此大功,當然應受闖王殊遇。另外,你我與獻策相識數載,知道他確有非我們所及之處。我說的不是他那一套風角、六壬、奇門遁甲之類。這一套,我們不信,連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說,獻策是隱於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於公侯之門而不為屈,家無隔宿之糧而能濟朋友之急,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未曾力學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時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勢,羅列胸中。他雖未親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且能揣摩鑽研,深有會心。我去年在開封住時,常同他作竟夜之談,十七史重大戰爭他談起來如數家珍,不惟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聽而忘倦。獻策常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戚繼光練兵作戰事跡,與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相印證,故對近代軍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賣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說,獻策雖是一個江湖術士,也確有非你我所及之處。”
“哥,據你看,他獻的什麽《讖記》……”
李岩立刻做個手勢,使李侔不要說下去,微笑一下,悄聲說:“陳涉造反,將‘陳勝王’三個字寫成帛書塞入魚腹,然後剖魚出書,又令吳廣假裝狐鳴,都是借以煽惑大眾。劉邦起義,未必真有斬白蛇一事。韓山童想造反,使其黨羽埋一獨眼石人於黃河岸上,借以煽動修河饑民起事。獻策所獻《讖記》,難道不也是魚腹帛書之類?但我們既自誓效忠闖王,惟恐其不早建大業。如此等《讖記》,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子英年輕無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誡他在此等事上說話千萬小心。一言說錯,會惹殺身之禍。切記,切記!”
李侔連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告誡老七,要他處處說話謹慎。”
李岩又說:“還有,前幾天在路上時候,我聽見老七對人說,大哥一到闖王軍中,準會使闖王的大軍氣象一新。當時我正有事,沒有管他。你明天要對他說,像這樣的糊塗話不惟不許再出口,連想也不許想。我們在杞縣時候,因聽慣了官紳們對義軍誹謗之詞,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來到闖王軍中,處處都使我們自愧無知,千萬不可再有從前想法,不可再隨便胡說。”
李岩點頭說:“正是如此。”
李侔問:“哥,你今日同牛啟東見了麵,覺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難說。雖然我與啟東係丁卯同年,但多年並無來往。今日見麵,自然十分親熱,一見如故。”
李侔說:“啟東既是哥的鄉試同年,又與獻策是好朋友,去年獻策在省城設法救他,我們也曾勉盡薄力。我想,我們如有見不到的地方,或有什麽困難,他定會隨時相助。”
“這個自然。不過我們初到闖王這裏,總得事事謹慎,不可粗心大意。闖王治軍甚嚴。我們對手下人切不可放縱了,犯了闖王軍規。”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說:“德齊,我剛才有幾句話,意猶未盡。許多讀書人,一受宋以來理學之害,二受八股科舉之害,往往讀書一生,毫無實學,問兵、農不知,問錢、穀不知,問經邦濟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數人能打破科舉製藝藩籬,涉獵一些雜學,便在朋輩中談政言兵,旁若無人,自以為管、樂再世,諸葛複生。其實,陳涉、吳廣等首難英雄和劉邦、朱洪武等創業之主,都不是讀書人。自古以來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隻能因人成事,做人輔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獵了幾部經世致用的書,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多麽了不起。如今來到闖王帳下,雖隻一日,耳目為之一新,胸襟為之一開。自今往後,我們千萬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習氣和想法。切記,切記!”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複,諄諄告誡,明白哥哥一則確實見到闖王後十分敬佩,二則也用心很深。他連連點頭稱是,並且說:
“哥說的這些話,我一定記在心中。”
關於紅娘子拜高夫人為義母的事,紅娘子和李岩剛回來時已經作為一件大事對李侔談過,此刻又提起來談了一陣。兄弟倆都是滿心喜悅。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將紅娘子娶為續弦夫人,但是封建禮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們兄弟間的親密平等關係,使他在兄長麵前隻能畢恭畢敬,而不好談及兄長的婚事。他想了想,決定明日見到宋獻策時順便談談這事,請獻策從中撮合。他離開哥哥的軍帳,在全營中巡視一遍,才回到自己的帳中。李岩在李侔離開後根據洛陽一帶百姓歡迎闖王的話,擬了兩首歌謠,然後才脫去外衣上床。但是他沒有馬上入睡,心潮澎湃,萬感交集,忽然從二裏外郝搖旗營中傳過來第一陣公雞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