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午宴以後,李自成將李岩、牛金星、宋獻策和尚神仙請到看雲草堂談話。話題很自然地談到上午來的三個洛陽百姓,談到將來破洛陽的事。尚炯新從宜陽來,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很高興地對闖王和大家說:

“我到了洛陽附近,看見這洛陽一帶的窮苦百姓,盼望義師,十分殷切。有人說,闖王一來就不再納糧了,窮人就有救了。有人說,咱窮人怕啥?咱打開城門迎接闖王,還怕他來得慢哩。還有人編為歌謠,說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看,這幾句民謠就唱出了河洛民心。”

李岩說:“窮百姓既然如此談論,且有人編為歌謠,可見闖王仁義之聲已經深入裏巷。我們何不將老百姓的話多編成幾個歌謠,令人到處傳唱?”

牛金星點頭說:“對,對。林泉此意甚佳。趕快多編幾首民謠,以便傳唱開去。大軍未到,歌謠先到,輿論已成,豈不妙哉!”

李自成也十分高興,說:“林泉在杞縣就做過勸賑歌,傳誦遠近。如今請你費心,編幾首歌謠如何?”

獻策說:“林泉當然是義不容辭。”

李岩心情振奮,巴不得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步,為奪取江山打定根基,所以滿口答應說:“我今晚就編出兩首,明日請闖王看看是否可用,並請兩位仁兄斧正。今後我們還要派出一些人,打扮成小商小販和跑江湖的,出外探事時候,順便將歌謠四處傳播。”

自成說:“這是個好辦法,好主意。”

尚炯因為事忙,告辭走了。李自成上午因聽李岩談論均田的事,很為重視,又就這個題目談了一陣。後來聽說高夫人同紅娘子都到寨外去看男女親兵練武,他便對李岩說:

“外邊太陽很好,也沒有風。咱們出去到寨上走走如何?林泉今日初來,到寨上也可以看看這一帶山川形勢。走吧,咱們到寨上繼續細談。”

大家隨著李闖王走出老營,登上北寨牆,緩步朝西,一邊談話,一邊欣賞風景。李自成為談話方便起見,隻叫兩名親兵跟在後邊,以備有事情隨時呼喚傳令,其餘的全都不帶。

一上寨牆,李岩的眼前就展開了一派非常雄偉的冬日景色。這裏,萬山重疊,熊耳山雄峙西北;伏牛山脈的千山萬嶺,綿亙西南。半月前豫西曾下過一場小雪,如今幾乎從西北到西南的高峰都依然戴著白帽。李岩轉身回顧,李自成向他指點著中嶽嵩山,那太室主峰在蒼茫的浮雲中隱隱約約,全是灰青色,隻有在它西邊的群山被明媚的斜陽照射,尚能分辨出那些赭色的是童山,而那些灰黑色的有森林覆蓋。李自成指著寨外的兩條山路,告訴李岩:那條往西北的是去永寧,向正北的是往宜陽和洛陽。

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西寨牆上。這裏的地勢最高,可以看到四麵許許多多小山和丘陵拱圍著老營大寨,而李岩今早從東方來的那條山路也蜿蜒地呈現眼前。大寨周圍,凡是地勢較平坦的地方都辟為校場,正在練兵。李岩向宋獻策問:

“今日大年三十,操練也不停止麽?”

獻策回答說:“闖王估計到攻破洛陽之後,舉國震動,朝廷會舍掉張敬軒而全力對付我們。從明年開春起,兩三年內將要有許多大仗要打。今日人馬雖有十萬多人,然而舊日百戰老兵不過一兩千人,其餘皆新集之眾,所以雖是除日,也要苦練,寸陰必爭。況且人馬拉到校場上,練武也是練心。縱然烏合之眾,經過一段苦練,不但學會武藝,學會陣法,也會牢記著如何嚴守軍紀,有令則行,有禁則止,統萬心而為一心,使全軍如使一人。馬上你就可以看見高夫人身邊的那些姑娘們也未休息,同男人一樣苦練殺敵本領。”

李岩高興地說:“真的麽?這倒要見識見識!”

大家因為李岩想看老營的女兵練武,都不再多談話,加快腳步向南寨走去。其實,闖王自己除希望看看紅娘子的武藝之外,也很想看看那些姑娘們武藝有沒有進步,因為平時他的事情太忙,難得有工夫看姑娘們操練武藝。他一邊走,一邊笑著說:

“可惜紅娘子今日才到,一路辛苦,不能夠請她也練一手讓咱們大家看看!”

牛金星用手一指,說:“你瞧,那不是紅娘子同夫人站在一起麽?”

大家往西南角的寨牆下邊一望,果然是紅娘子同高夫人站在一起看女兵練武。闖王笑著說:

“果然是的!”

這個不大的練武場,是從小山包上平整的一塊土地。高夫人的十幾個女兵和二十個男親兵每天早晨天色一明就來到這裏練功。下午從申時以後到黃昏為止,也要來練。除非刮大風、下雪,或者高夫人有事帶他們離開老營大寨,從未停練。如果高夫人離開大寨隻帶一部分男女親兵,那餘下的一部分仍得來練。因病或緊急事情不能來校場,必須請假。高夫人之所以對他們這樣嚴格,一方麵固然是希望他們每人都練出真正本領,緩急時能夠頂用,另一方麵也是想叫全老營和隨著老營的全體標營將士明白,即令是她身邊的姑娘們也同樣苦苦操練,並不例外。

這時高夫人的男女親兵分成兩處練功。李自成不願驚動姑娘們,同李岩等站在寨上,停止談話,含笑下望。下邊的人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自己練或觀看同伴們練,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闖王等來到近處。

姑娘們有的練習射箭,有的練習劍術。有三個新來的姑娘都在十六歲至十八歲之間,雖然都生得體格勻稱,肩寬腰細,舉臂有力,卻往往射不中靶子。有時分明她們用足了力氣,把弓拉得如同滿月,可是箭還是離靶子幾步遠就落到地上,引得看的人哧哧地笑。後來一個姑娘走出箭道,來到小校場旁邊,向站在高夫人背後的慧梅懇求說:“慧梅姐,你教教我們吧!教教我們吧!”像這樣十分普通的問題,如果在平時,慧梅一定趕快用幾句話就可以對她講明了道理,甚至親自射一次,做個樣子讓她看看。然而今天她和慧英交換了一個眼色,隻是抿著嘴笑,一語不答,一動不動。那姑娘繼續請求,另外兩個姑娘也走過來,同時懇求慧英和慧珠。慧珠正想去教那三個姑娘,被慧梅用肘彎輕輕一碰,隨即心中明白,也來個笑而不答,穩立不動。高夫人見慧梅等今日特別,不像平日那樣不等請求就教她們,回頭望望大家眼角眉梢的神情,恍然明白,對那三個姑娘笑著說:

“你們真是傻丫頭!麵前現站著名師不求,偏求教她們這些半瓶子醋!”

這句話提醒了三個姑娘。她們立即轉向紅娘子拜了拜,齊聲說:“請大姐教教我們!”

場上眾人,誰不想看一看紅娘子的武藝?紛紛地從旁慫恿。紅娘子隻是不肯,說她對弓箭原沒有深功夫,不敢獻醜。高夫人素聞她弓馬嫻熟,也很想趁此刻欣賞欣賞她的高明射藝,就推她一下,說:

“在這裏的都是咱們自家人,你何必那樣謙虛?快點吧,你又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麵,別再推辭!”

紅娘子不得已,脫掉今日為拜謁高夫人而換上的大紅宮緞貉絨出風鬥篷,露出來半舊茄花紫繡花滾邊絲綿緊身襖,束著一根佛頭青長穗絲絛,腰掛寶劍。她把絲絛重新緊一緊,從一個姑娘手中接過來一張弓,三支箭,拿在左手,用右手將鬢發向耳後抿一抿,對姑娘們笑著說:

“我今天可是要在魯班門前弄斧頭了。說實在的,我自幼為著賣藝糊口,跟師傅練習彈弓的時候較多,對於射箭一道,功底也淺。現在你們大家逼著我當眾獻醜,夫人的命我也不敢違抗,倘若射不中靶子,賢妹們不要見笑。”

她腳步沉著地走到射場中間站定,左手舉弓,右手扣弦,一支箭搭在弦上,餘剩的兩支箭留在左手,連弝把定。她正要拉弓瞄準,高夫人忽然說:

“你莫急著射。現在不是叫你來校場比武,是請你教徒弟哩。這三個姑娘都是才來不久,才學射箭。你先對她們講講射法,再做個樣子叫她們看看,其餘的姑娘們也好跟著領教。”

紅娘子笑著說:“夫人,妹妹們在老營中不知聽過多少名師講過射箭的道理,還用著我講?我能懂得多少?還不是炒別人的剩飯!”

高夫人說:“一個師傅一個傳授。你的師傅傳授你的射法,她們不一定聽見過。縱然大致相同,讓她們多聽一遍,也記得清楚些。就拿你這三支箭的拿法說,雖是平常道理,可是她們這三個姑娘中就有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的重要。她們隻圖左手握著弓弝方便,不願意練習一次就把三支箭同時取出,拿在左手。也有時候她們一次取出三支箭,可是把剩下的兩支不是插在領口後邊,便是插在腰間,射出一支再去抽另一支,實際上那同留在箭囊中一個樣兒。她們這三個丫頭才來不久,大小仗都沒有打過一次,不知道在兩軍陣上,生死決於呼吸,射出去一箭再去腰間或領後抽第二支箭,多耽誤事!看起來這同時用左手拿兩支箭是個小事兒,可是在戰場上吃緊關頭,就不是一件小事兒。你能夠在眨眼之間連放三箭,射死三個敵人,不但會救了自己,往往會使衝到你麵前的敵人驚慌敗退。我跟著闖王在戰場上滾了多年,曆盡艱險,懂得什麽叫‘千鈞一發’,好多次親眼看見過這種情形,懂得了這個道理。你要處處把道理講給她們,叫她們牢記在心。”

“好吧,我照著夫人的吩咐辦。反正今天夫人是存心要考試我了!”

大家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紅娘子對學習射箭的姑娘們說:

“剛才我看見一位妹妹的箭射出去,箭身搖擺,這毛病在於力弱。不是人的力弱,是你的弓未拉滿,箭離弦時力弱。平常練習射箭,你要從容安閑,不慌不忙;要把弓拉滿,越滿越好,正如俗話所說的‘開弓如滿月’。練習日久,得心應手,在打仗時不管如何緊急,就不會放出去力弱的箭。”

一個姑娘問:“大姐,不看著弓我自己不知道拉得滿不滿,可是打仗時候,又看敵人又看弓,豈不誤事?”

“在打仗時候,你的眼睛隻看敵人,看活靶子,全心貫注在活靶子上,千萬不要看弓。剛才我看見一個妹妹在射箭時先向弓上瞅一眼,這就錯了。這樣,不惟誤時,也分了心。你們要明白,弓的大小和箭的長短都是有一定之規,不是隨便造的。你猛拉弓,感覺左手中指碰到箭頭,就是弓拉滿了;碰不到,就是弓未拉滿。其實,隻要你練下功夫,養成習慣,得心應手,出於自然,一拉必滿,也不必在生死決於呼吸的緊迫時刻,還去注意左手中指有沒有碰到箭頭。”

一個姑娘問:“大姐,我剛才拉滿了弓,還是有兩支箭離靶子幾步遠就落了地,是不是弓太軟了?或者是我站得離靶子遠了一點兒?”

紅娘子搖搖頭說:“都不是。我看毛病是你的弓沒有拿平,箭頭偏低,所以射不到靶子就落到地上。射箭時候,弓在手中,眼在靶子上,最好是不高不低,恰好合度。倘若你心中自覺沒有把握,那就寧可箭頭偏高一點兒射過了靶子,萬不可偏低一點兒,不到靶子就落下。平時射的是靶子,打仗時射的就是人。兩軍交鋒,相距不過百步左右,你縱然射法平常,一箭射不中敵人,箭從他的頭頂飛過,也可以把他嚇得一跳,說不定還會射中他背後的人。倘若你的箭是在他的麵前幾步遠落下,他不是認為你膽怯心慌,就會認為你氣小力弱,這樣反而使他壯了膽量,趁機撲殺過來。另外,剛才妹妹們有幾箭沒有射中靶子,還有一個原因是看的人多了,你們心慌,不能夠平心靜氣。古話說:‘怒氣開弓,息氣放箭。’怒氣開弓是說開弓要用力,才容易把弓拉滿;息氣放箭是說放箭時不要急,不要慌,要心中從容不迫,好似怒氣息了。”

一個姑娘問:“大姐,兩軍陣前,敵人殺來,相距不到幾十步,甚至隻有十步八步,生命交關,你死我活隻在眨眼之間,也要從容不迫麽?”

紅娘子笑道:“這時雖然是極險極迫,心中也必須存著‘從容’二字。這就是動中有靜,亂中有定,急中有穩。隻有動、亂、急,沒有靜、定、穩,那就會手忙腳亂,慌張失措,如何能射死敵人?在那樣萬分急迫動亂的時候,心中還要保持安靜、鎮定、穩重、沉著,這需要平時養成硬功夫,真本領。你懷裏裝著個不怕死,視死如歸,再加上經過幾次陣仗,你就能養成在危急時保持鎮定,不慌不亂。可是光這還不行,還要有真本領。俗話說,‘藝高人膽大’。你要是平日練得箭法純熟,百發百中,你才能臨事從容,隻把敵人當做你的活靶子。還有,人們常說的‘藝高人膽大’,這藝字不光指你的箭法精熟,也指你精通幾種兵器,特別是劍法和刀法必須精通。這樣,你就不會害怕敵人撲到你的身邊,短兵交戰,白刃刺殺。”

一個姑娘笑著點頭說:“大姐,我就擔心,一旦打仗,敵人太近,一箭不中,他就撲到俺的身邊。要是把劍法練好,俺就不怕啦。”

“對,對。劍法、刀法是防身護體的根本,要學好才行。你學好了箭法,再學好劍法或刀法,有了這看家本領,再經過幾次陣仗,就不怕敵人太近。比如說,你有了一手好箭法,敵人太近,看來危急,實際也有好處。箭法上有八個字,就是老教師們常說的:‘膽大、力定、勢險、節短。’你打過幾次仗,就知道這八個字多麽重要。力定就是沉著鎮定。勢險是指你張弓搭箭,引滿不發,看定敵人,自占製敵死命之勢。節短是說等到敵人來到近處再發,這樣發出的箭既猛又快,又準又狠。因為距離較近,敵人縱然想避也避不及,你縱然箭法不是十分高明也能一發必中。”

“大姐,在射場上靶子是死的,在戰場上人、馬是活的,情況不一樣。敵人倘若是騎著快馬,奔如閃電,怎麽好百發百中呢?”

“倘若敵人是騎在馬上,人和馬都是活靶子。要是你害怕射不準,那你就隻看大的靶子射,射馬不射人。射傷馬,人就會摔死摔傷。縱然摔成輕傷,或沒有受傷,也不能作戰了。何況馬一中箭,必然在倒下去之前會驚跳起來,倒下去之後還會掙紮,所以你能夠射倒一匹馬,它的背後左右的人和馬都會受到驚駭,往往引起混亂。在兩軍交戰最激烈時,敵人陣上有片刻驚駭混亂就是我們破敵取勝的良機。古人說:‘射人先射馬。’這是古人不知經過多少血戰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極有道理。當然,打仗的事情沒有一定之規,需要隨機應變。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敵將,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馬囉。”

高夫人向學射的姑娘們笑著說:“大姐講的這些道理,你們都要記在心上。既要平日苦練武藝,也要經曆幾次陣仗。同官軍廝殺幾次,你們就會懂得許多道理,膽子也會大了。現在請你們邢大姐射個樣兒你們學學。”

紅娘子退到離靶子百步開外,試將弓弦一拉,回頭來笑著搖搖頭。一個微黑的、滿臉稚氣的、名叫慧劍的姑娘明白她嫌弓軟,趕快從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遞了過去,換回來那張軟弓交還一個初學射箭的姑娘。紅娘子張弓搭箭,四平架勢立定,下頜垂直,身子端正,神態從容閑暇,眼睛並不看弓,隻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斂,細細的劍眉一動,前手如推泰山,後手如捋虎尾,兩手同時用力,將弓拉如滿月,隻聽弓弦一響,那箭已經嗖地飛出,迅猛異常,正中靶心。看的人們不覺大聲喝彩。李闖王在寨上微笑點頭,而牛金星和宋獻策忍不住連聲說:“好!好!”紅娘子連發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遠的不過半指。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她將弓交還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著說: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繳卷啦。”

那些練劍的姑娘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來,向她環拜,要求她傳授劍術。在小校場三麵圍觀的將士們陸續多起來,他們已經看過了她的箭法,還想看看她的劍術,不少人幫腔請求。紅娘子明白她今天是在闖王老營,非同別處可比,自家到底閱曆有限,實在不敢過分露能,萬一惹人見笑,倒是不好,尤其是她已經望見闖王在寨上觀看,所以她盡力推辭,並且說:

“好妹妹們,你們千萬莫再叫我獻醜啦。我原是跑馬賣解和踩繩子的,在武藝上沒有多少硬功夫。等來日閑了,大家想叫我再獻一次醜,我就在繩子上給大家玩幾樣薄技看看。今日請大家包涵,我實在不敢從命。”

高夫人明知紅娘子一味推辭是出於謙遜,但也不願勉強她。她心疼她多天來鞍馬勞頓,很少有足夠睡眠,就向大家替紅娘子解圍說:

“你們不要再勉強她了。你們這些丫頭,想向大姐領教劍術還不容易?從今後,咱們的老營就是她的家,叫你們領教的時候多著哩,何在乎這一時?誰家來個親戚客人,有不讓客人休息的道理?偏你們這群姑娘們學藝心切,嘰裏喳啦地圍著客人鬧,不讓你們邢大姐休息一天!快別纏磨她啦,等咱們打開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藝都耍出來,讓你們看個夠!”

高夫人的這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登時替紅娘子解了圍。

闖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賞紅娘子的劍術,如今見高夫人替紅娘子解了圍,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說了一句話:“可惜,今日看不成了!”這時李岩忽聽見東南角大約二三裏外響起來戰鼓、喇叭,馬蹄聲像一陣狂風驟雨,震動山穀,而在金鼓聲、馬蹄聲中時時爆發出殺聲震天。李闖王看出來李岩的心中感到新鮮和詫異,便說:

“走,咱們到東南角寨上瞧瞧。”

雖然李岩心中明白,在東南二三裏遠的地方有騎兵正在操練,但是究竟是怎樣操練,他確實急於一看。到了東南寨角,果然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練兵壯觀,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燦爛的夕陽照射下,有一個將領帶著一群隨從,立馬在一座光禿的丘陵上,拿一麵小紅旗指揮操練,金鼓聲都隨著小紅旗的揮動變化。大約有一千五百左右騎兵分成四路縱隊,向東北方麵奔騰前進,沿路有許多溝、坎,還有用樹枝和幹草堆的障礙,有的草堆正在燃燒,烈焰騰騰,煙氣彌漫。騎兵在雄壯的喇叭聲中飛馳前進,一邊奔馳一邊作砍殺姿勢,越過了一道一道的溝、坎和各種障礙,向著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廢的石寨,寨外有一條用樹枝布置的障礙,也就是所謂鹿角。寨牆上有許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當進攻山寨的騎兵到達小山腳時,喇叭的調子一變,同時響起一下炮聲,騎兵迅速地變為橫隊,分從三個地點向山上進攻,有一部分騎兵停留下來,有一支騎兵向小山的背後奔去,分明是要從後麵將山寨包圍,防止敵人逃跑。在山腳下的騎兵中有一位將官,用小紅旗指揮著各股騎兵前進。這時戰鼓齊鳴,震天動地,喊殺不斷,刀劍揮舞,白光閃閃,同時寨牆上炮聲不絕,硝煙團團飛滾。當三路騎兵進到鹿角前邊時,顯然遇到了守寨敵人的頑強抵抗,一部分騎兵跳下戰馬,砍開鹿角,並將一部分大樹枝拉向一旁,開辟出前進的缺口。當他們破壞鹿角、開辟缺口時,其餘在馬上的騎兵一邊呐喊,一邊不斷地猛烈射敵,其中還夾雜著少數銃炮。寨上寨下,殺聲震耳,炮聲更密,硝煙更濃。在這片刻間,喊殺聲、戰鼓聲、銃炮聲,交織一片,使李岩仿佛身臨戰場,呼吸緊張。轉眼之間,三路攻寨將士都衝進缺口,到了寨牆下邊,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銃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許多地方同時爬寨,每四個人一組,一個接一個站在肩上,捷如猿猴。片刻之間,有人首先登寨,揮刀亂砍,摹擬在殺傷守寨敵人。爬上寨牆的戰士迅速地多了起來,一邊殺散敵人,一邊從寨上拋下粗繩子。留在下邊的人們抓著繩子“蟻貫”登寨。又過片刻,寨門大開,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騎兵衝進寨內。飄揚在寨內高處的一麵官軍旗幟被拔掉了,換上了義軍的旗幟。進攻的戰鼓聲停息了,喊殺聲消沉了,硝煙也陸續吹散了。指揮操練的將領將紅旗揮動,鑼聲響起。得勝的進攻部隊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隊形。鑼聲停止,喇叭吹起悠揚的調子。騎兵以二路縱隊的隊形沿著新修的馳道緩轡馳回。

看到這裏,李岩正不知如何讚歎,忽然宋獻策向他笑著問:“你在開封演武廳前邊看過官軍操練,比之此處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剛才一麵看一麵想起來崇禎九年春天在一份邸抄中看到兵科給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時我住在開封,是從一位世交前輩那裏看到的。”

金星點頭說:“我後來在北京也見到過這份邸抄。”

闖王問:“那上麵說的什麽事?”

李岩說:“那份邸抄上有常自裕的一封奏疏,在當時十分引人重視,所以我如今還能夠記得其中的一段話。他在疏中說:‘流賊數十股,最強者無過闖王。所部多番漢降丁,將卒奮命,其銳不可當也;皆明盔堅甲,鐵騎利刃,其鋒不可當也;行兵有部伍,紀律肅然不亂,其悍不可當也;對敵衝鋒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當也。闖王所部,共有十隊,而尤以八隊闖將為特勁。’這以下還有許多話,都是彈劾洪承疇和盧象升虛報戰功,我現在記不清了。”

金星接著說:“是,是,我記得常自裕彈劾洪承疇畏闖王如虎,總在避戰,所謂斬獲,不過是闖部之零騎小股。這封奏疏很有名,曾經傳誦一時。”

獻策說:“這封奏疏我從前還抄了一份,放在開封行篋,不曾帶來。”

李岩說:“當時許多人對常自裕的話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想著常自裕大概不脫言官習氣,難免故意誇大其詞。今日來到闖王軍中,親眼一看,方知所傳不虛。”他向宋獻策笑著說:“你我從前在開封都看過官軍操練,也看過武鄉試,都如兒戲!”

獻策說:“豈止武鄉試?武會試何嚐不是兒戲!崇禎七年武會試,馬箭一場,竟然武舉人不會騎馬,使人牽著馬韁奔跑,還有人離靶子隻有一尺多遠,拿著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應試舉子都拿錢買通了監試官員,隻瞞著崇禎耳目。他既不親臨考場,也不懂武將們如何打仗,自以為‘天縱英明’,卻實際凡百事如在夢中。崇禎七年他親筆點的武狀元竟然在禦街誇官時幾乎從馬上摔了下來,成為京城百姓的笑談資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李岩說:“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將,沒聽說有一個是武狀元出身的。像剛才所見的騎兵操練,方有實際用處。”

獻策說:“兄今日所見者尚係小的操演。半月前舉行過一次大的操演,步騎兵三萬餘人,附近二十裏內儼然是一大戰場,殊為壯觀。操演之後,休息三天,才分遣將領率人馬去攻取宜陽、永寧等縣。”

自成說:“以前高闖王很注重練兵,常於打仗行軍之暇抓緊操練。我自己的老八隊在操練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這樣不打仗,不東奔西跑,能夠安心操練人馬的機會卻不曾有過。如今你們幾位來到軍中,究應如何建立軍製,如何練兵,都要仰仗諸位的宏猷碩劃。自獻策來後,我們的步、騎兩軍才操演過幾種陣法,十分需要。方才這騎兵操演,還是我們多年前傳下來的一種操演,訓練將士們奔襲敵人城寨。往年這個操演還攜帶輕便雲梯,有些弟兄用雲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岩說:“方才全體騎兵聞鼓則進,聞鑼則止,一部分弟兄下馬爬城,他們的馬匹立即有另外騎兵照管。如此整齊嚴密,雖極迅猛激烈而絲毫不亂,足見訓練有素,名不虛傳。”

自成笑了起來,說:“如今咱們這些騎兵、步兵,實在都談不上訓練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後收的新兵。原來的老兵所剩無幾。帥標營和中軍營分的老兵比較多一點,一千人中也不過幾十個人,都提成大小頭目。如今在咱們的精兵中,實際上身經百戰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極深,甘心來投,都不怕死,隻要稍加訓練,就會成為紀律嚴整的能戰之師。”

金星說:“朱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視百姓如仇敵,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說的‘為叢驅雀,為淵驅魚’。百姓來投闖王,如眾水之歸海。故百姓一到闖王旗下,稍加訓練,即成精兵。”

闖王說:“像剛才操演的騎兵,也隻是才像個部伍樣兒,還遠遠說不上精兵。”

由於騎兵的演習停止,於是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裏以外,隔著一座小山頭和茂密鬆林,也傳過來一陣陣喊殺聲。他感到有點奇怪,問道:

“這山那邊怎麽都是孩子的聲音?”

闖王回答說:“孩兒兵駐紮在小山南邊,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問:“孩兒兵?”

“他們的旗上繡的是童子軍,不過大家都叫他們孩兒兵,叫慣了。我這次來河南之前,隻剩下幾十個孩子,近來人丁興旺,差不多上千了。他們都是窮家小戶的孩子,有些給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兒,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邊快餓死了,被將士們收容來,還有些是本軍將士的子弟。”

李岩稱讚說:“闖王如此培養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創舉!”

闖王說:“起初原沒有想到搞什麽新名堂,隻是想把一些可憐的孩子收容一起,特別是有些陣亡將士的子弟,收容起來,編成一隊,隨軍轉移,免得他們凍死、餓死,或是被官軍鄉兵殺死。後來收容的多了,才想到建立一營童子軍。幾年來他們也打了不少仗,危急時也真得了濟。你已經認識了雙喜、張鼐,他們原來也都是孩兒兵。現在孩兒兵的總頭目是小羅虎,還不到十七歲,不但武藝上過得去,還能夠指揮千把孩子,井井有條。我像他那樣年紀,隻會同村中的孩子們打架玩兒,什麽也不懂。”他笑了笑,深有感情地說:“俗話說,‘時勢造英雄’。在戰爭裏,會把普普通通的放牛娃兒、小叫化子,磨練成有智有勇、能征善戰的將軍。”

這時李岩又看見一處山坳裏露出來許多草棚和軍帳的頂子,並且傳過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宋獻策看見他正在向那邊瞭望,對他說:

“那邊很長一條山溝,背風向陽,駐紮著鐵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帳坊、被服坊,又隔一條山溝是火藥坊。今天沒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後,銃炮火器也要製造的,隻是眼下一則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則諸事草創,來不及樣樣著手,隻能揀頂要緊事兒先辦。”

闖王接著說:“在商洛山中時候,原有鐵匠營、弓箭營,人數都少,十分簡單。如今統稱匠作營,把原來的營改稱為坊。匠作營設有正副管事頭領,歸老營總管指揮。因目前新兵日增,刀、劍十分缺乏,所以今天鐵匠坊的弟兄全不休息。”稍停一下,他望著大家說:“目前確實是諸事草創,有許多緊迫的大事都沒有想到。據你們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麽是當務之急?”

經闖王一問,大家有片時沉默。李岩和宋獻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約而同地請金星“先抒宏論”。金星也確實有一個重要問題已經在心中盤算了幾天,現在已經有了向闖王提出來的好機會。而且像這樣重大問題,他認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才好。於是他向闖王說:

“寨上非細談之地,請回到老營坐下談話如何?”

“好,好。走吧,我們回老營談去。”

於是闖王帶著他們就從東南角下了寨牆,緩步往老營走去。

這時,寨中處處大門上都已經貼好了紅紙春聯,也有的遵照古風,掛著桃符。在這戰亂頻繁和災荒遍地的年代裏,李岩看見在李闖王老營駐紮的得勝寨竟有如此年節點綴,又看到平民小戶都受到救濟和無人逼債,能夠安生過年,好像看見了意外奇跡,既覺新鮮,又感慨萬端。

李自成帶著李岩和牛、宋二人穿過二門,向西轉入一個小小的偏院,來到三間小而精致的書房中。院裏有堆壘簡單的假山一座,臘梅二株。因為這裏特別清靜,李自成經常同牛、宋二人來這裏商談軍國大事。有時他自己一個人來這裏坐坐,想些問題,讀點書,練習寫字。今日這書房的門框上也貼出紅紙春聯。李岩一看是宋獻策的手筆,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經將李闖王比做唐太宗那樣的開國皇帝。這副對聯用的是杜詩兩句:

風塵三尺劍

社稷一戎衣

因為這是闖王每日常來的地方,所以燒有木炭火盆,溫暖如春。大家坐下以後,闖王態度謙遜地望著牛金星說:

“啟東有什麽見教?”

金星說:“承蒙闖王垂詢,不敢不敬陳管見,以備斟酌。闖王起義至今,十有二載。自進入河南以來,義旗所指,百姓望風響應,歸順如流。目前已經破了宜陽、永寧,活捉了萬安王,而洛陽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麵,拮據應付於東北,勞師靡餉於西南;舉國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廈之將傾,無術可以支撐。況且中原空虛,正麾下建基開業之千載良機。竊意以為闖王應有一個正式名號,以資號召天下,駕馭群雄。”

闖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說:“我是個草莽之人,無德無能。幸賴各位和眾將士之力,諸事還算順利。目前還沒有站穩腳步,建立名號太早,倒是趕快多做幾樁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說:“不然。眼下固然要趕快做幾樁事情出來,但定名號實不容緩。自古以來,凡舉大事,沒有不早定名號,以正視聽,號召遠近。陳涉揭竿起義,就定國號為張楚,自稱為王。項梁、項羽叔侄起義,找到楚懷王的一個孫子名叫心的,奉之為主,稱為義帝,以便號召天下,這也是定名號。義帝死後,項羽自稱西楚霸王,劉邦稱為漢王,都是正式名號。當時天下諸侯,不歸於楚,則歸於漢。王莽篡漢,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帶豪傑首先發難,共推劉玄為帝,恢複大漢國號,年號更始,取廢除新莽苛政、‘與民更始’之意。這也是起義後就趕快建立名號。元末天下大亂,韓山童首舉義旗,自稱是宋朝趙氏後代。韓山童死後,眾首領奉其子韓林兒為帝,國號為宋,年號龍鳳,自河北、河南、山東以至江淮之間,到處起兵響應,奉其正朔。朱元璋原來也是奉林兒為主,到了南京後稱為吳王,這吳王就是他稱帝前的正式名號。當時群雄並起,或稱王,或稱帝,或稱元帥,或先稱元帥而後再進一步稱王稱帝。總而言之,莫不假借名義,以資號召。愚意以為,‘闖王’這稱號,雖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聞,然究非正式名號,適宜於今日之前,而不適宜於今日之後。今日情況與昔日不同,應速建立正式名號,以示‘奉天承運’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雖然很重視牛金星這個建議,但是他知道將士們習慣於他的闖王稱號,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換稱號。他向宋獻策和李岩問:

“你們二位的高見如何?”

宋獻策在事前聽金星談過這個建議,所以趕快附和金星,說了幾句建立名號為當務之急的話。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麽名號,也不知目前這闖王稱號為什麽已不適宜,所以不便多言,隻是敷衍地說了幾句。闖王笑著說:

“林泉,你初來軍中,大概還不曉得這闖王稱號的來源吧?”

李岩欠身說:“尚不清楚。”

自成接著說:“從天啟七年起,陝西、山西兩省各處紛紛起義。眾多頭目為避免自家的真實姓名外露,連累親戚、族人,就替自己起個諢名,成了一股風氣,至今還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鏟平王、掃地王、混世王、爭世王等等,都是諢號,不是真正稱號。大小起義的股頭有幾百,幾乎一百個中有九十幾個人都是用的諢號。至如今不要說外人弄不清有些起義頭目的真實姓名,連我們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義的人,都用諢號代替了真名,這也是幾百年來老百姓造反的血淚經驗啊!”

宋獻策點頭說:“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無辜平民受株連,慘遭殺戮,幸而不殺的也要充軍遠方或將妻子籍沒為奴!”

牛金星說:“豈但株連九族,連一村一鄉的百姓也連累遭殃。”

闖王接著說:“秦、晉兩省老百姓起來造反的時候,離徐鴻儒的起事隻有五年。大家聽說徐鴻儒起事不成,官軍殺戮很慘,把死屍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實姓名,叫官府沒辦法株連殺人。”

宋獻策和李岩同時點頭說:“啊!原來如此!”

闖王又接著說:“那時候,人們被逼無奈,隻想著造反,都沒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個正式名號,如何將來建立新朝。早期十三家大首領中,隻有我們高闖王做事不同,立誌要建立新朝,從來不用諢號,隻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將,也隻用本名,不用諢號。高迎祥自稱闖王,但這不是諢號,是個臨時稱號。我也自稱闖將。‘闖’字的意思是說我們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說中途投降。所以這個‘闖’字,在我們的手下將士中深入人心,鼓舞誌氣。高闖王死了以後,各隊首領共推我做闖王,繼承高闖王的遺誌,非把這個反造到底不可。剛才啟東說應該另外建立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這意思很好。隻是咱們眼下剛入河南不久,洛陽還沒有破,要急著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號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陽以後再仔細商議。”

金星說:“現下緩議不妨。等攻下洛陽之後,務請闖王俯順輿情,建立正式名號,以新天下耳目。”

他們又繼續閑談一陣。李岩正想趁機將他心中的重要建議說出,恰好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晚飯已經擺在花廳裏,總哨劉爺等都在那裏等候。大家趕快停止談話,往看雲草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