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自從崇禎八年攻破鳳陽,焚毀皇陵之後,李自成的手下將士隻有今年這個新年過得心情舒暢,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和信心,每個人都看見麵前展開了無限前程。幾年來總在被圍困和被追擊的局麵,開始改變了。由於宋獻策來到時獻的《讖記》,全軍上下都相信李闖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連破兩座縣城,活捉了萬安王,使士氣更加振奮。恰好除夕這天,李岩和紅娘子率領豫東數千將士來到,更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廳中向闖王拜過年以後,紅娘子自去內宅給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將領互相拜年。李侔趁機會同宋獻策拉個背場,咕噥一陣。宋獻策滿臉堆笑,頻頻點頭,低聲說:

“這事好辦,好辦。你放心,這個月老我是做定了。”說畢,輕聲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為人馬初到,尚未安頓就緒,在大廳中稍坐一陣,就向闖王告辭,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闖王留下,商談大事,而紅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營過年。

愉快而儉樸的午宴之後,李自成將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雲草堂,繼續傾談。坐定以後,李自成向李岩說:

“昨日你是初到,已經得聞不少高見,使我受益不淺。後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去永寧,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兒,所以趁此半日無事,牛先生和軍師也沒有別的事兒,大家再一起談談。關於如何練兵的事,足下有何賜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說:“岩自昨日來到此地,已經是闖王帳下偏裨。倘有垂詢之處,自當盡心竭慮,敬獻芻議。萬乞自今往後,不要客氣。闖王如此客氣,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於如何練兵,如何打仗,麾下閱曆宏富,韜略在胸,且有軍師讚襄碩畫,所以入豫時間雖淺,新兵已練得成績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後,心中讚歎不止。岩是碌碌書生,對練兵打仗的事,全無實際閱曆,知之甚少,實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著說:“你不要這樣過謙。你有學問,見聞也多,必然有卓識高見,可以幫助我練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獻策也想聽一聽李岩的意見,都請他不要過於謙虛。李岩想了一下,說: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國幾封奏疏,極言火炮的厲害。去年冬天宋軍師枉駕寒舍,曾作數日暢談。論及當代軍旅之事,軍師也十分重視火器之利。不知義軍中火器多少?這種東西,目前雖然不一定用得著,但將來進攻堅城或兩軍野戰,威力很大。”

闖王說:“如今我們還隻有些小的火器,沒有大炮。雖然軍師提過軍中需要大炮的話,可是一則沒人會造,二則將士們也不很重視。等咱們破了洛陽之後,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攜帶不便,也不必要。便於攜帶的火器,倒是對咱們很有用處。”

宋獻策明白闖王自己和劉宗敏等大將們對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視,隻偏重將士們的勇敢和弓馬嫻熟,這是十幾年來流動作戰的形勢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趕快說:

“目前弓、箭、刀、劍雖然仍為戰爭利器,然論到攻城與守城,或兩軍對陣相持,火器最是威力無比。火器的長處在於能及遠命中,能摧堅,能一彈殺傷多人。目前因闖王才到河南,諸事紛忙,自然以招兵買馬為首要急務。目前已經有了十幾萬人,所練精兵日多,可以騰出手來編練一支精兵專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機營那樣。至於火器,我們隻要重視,就可以陸續收集;將來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製。晁錯說:‘器械不利,以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將予敵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遠過前代。”

牛金星笑著說:“前年弟在京師,聽說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製造大小火器以禦滿洲。他們說,火器本是夷人所長,非中國所習用。中國自有中國長技,何必多學夷人。自古作戰,兵精將勇者勝,未聞一個名將有用夷技取勝於疆場的。”

李自成和宋獻策、李岩都笑了起來。牛金星又繼續說:“這些儒臣不知道軍旅之事也應該與時俱進,不應墨守舊規。如說火器來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兩朝即被中國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說,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們忘記,倘若不用夷技,那麽,我們如今隻好仍舊乘兵車打仗,連馬也不要騎了。”說畢,拈須大笑。

宋獻策見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張采用火器,就接著發揮他的意見說:“自古迄今,作戰之道,其不變者為奇、正、虛、實之理,其他則因時興革,因地製宜,代有變化。然自春秋以來,最大的變化有兩次。春秋末年,趙武靈王學習匈奴人胡服騎射,這是中國有騎兵之始。騎兵與兵車相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錢得多。可是盡管騎兵有種種便利,卻因古人喜歡墨守舊規,不願革新,所以大約又過了兩百年,到了戰國末期,兵車在戰場上才被淘汰。這騎兵代替了戰車,是中國軍事上的第一個大變化。到五代和北宋時,在攻城時已經知道用炮。但那時的炮是以機發石,不用火藥,不用鐵彈,力量不大,與今日的製法不同。所以前人寫炮字隻寫作石字邊,不用火字邊。從元朝以來,雖然改用火藥發炮,炮彈也改用鉛、鐵,不再用石頭了,但是直到如今,人們寫炮字還是用石字邊,這是因襲宋朝人的寫法。到了元朝……”

由於炭火的熏烤,宋獻策忽然咳嗽兩三聲。在他的話暫時停頓時候,李自成輕輕地點點頭,對他說:

“是的,我聽說火器的使用從元朝就開始啦。”

宋獻策接著說:“元朝的蒙古兵遠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用以攻金朝的蔡州,這是在中國使用火器之始。又過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並威脅襄陽的守將投降,炮火更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發達,製法也不曾廣為流傳。到了永樂年間,從交趾得西洋銃炮甚多,並用越南大王黎澄為工部官,專司督造,盡得其傳。成祖又特置神機營肄習,編入京營之內。銃炮稱為神機,足見多麽重視。此後火器品類,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車,次者用架,用樁,小者用托。大者利於攻城守城,小者利於野戰。說起它的厲害:小者能洞穿鐵甲數重,大者能一發而殺傷千百人,能破艨艟戰艦。弘治以後,又傳入佛郎機炮,轉運便捷,遠遠超過舊製銃炮。萬曆以來,火器益精,佛郎機反而漸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門,與中國通商;有些人在北京傳教,並在欽天監供職,朝廷待以外臣之禮。這些人頗精於格物致知之學,善造火器,稱為西儒。徐相國精於天文、曆法、水利、火器製造,就是跟這班西儒學的。近代火器大興,實是中國軍事史上的第二次大變。勁弩及遠不過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遠者可達十數裏至二十裏以上,遠非勁弩可比。故今日必須詳察古今兵器變化,因應時勢,多收集一些好的銃炮,令一部分將士認真肄習,將有極大用處。”

闖王點頭說:“咱們的老將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厲害,但大家沒有用慣,還怕用不好傷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麽很重視。今後如得到好的工匠師傅,咱們也要仿造一些便於馬上攜帶的輕便銃炮,至於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暫時奪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獻策忙說:“闖王所言,實為英明遠見。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難。自萬曆末年以來,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傳授製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曉其技。將來我們多方物色,重禮相聘,總可以請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緊。凡事難不倒有心人,經過一段摸索,自然會一旦貫通。”

金星接著說:“軍師所說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們就住北京宣武門內的天主堂裏。聽說西洋有所謂歐羅巴國、紅毛國、佛郎機國,均離中國數萬裏。那紅夷大炮就是從紅毛國傳來的。這紅夷大炮又寫作紅衣大炮,能射二十餘裏。崇禎十一年冬天,東虜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擺著紅夷大炮,遣官祭炮。後因東虜沒敢攻城,也未曾用。”

關於勸闖王重視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議,已經結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說完這幾句話以後,都沒有再說別的話。宋獻策想起來李侔在拜年時囑托他的話,便決定趁此時機,當著李岩的麵,同闖王談一談李岩和紅娘子的親事。但是他剛要開口,劉宗敏進來了。大家看見宗敏一臉怒氣,感到吃驚。闖王笑著問:

“捷軒,大年初一,又發誰的脾氣?”

劉宗敏擔心各營將士過年節的時候軍紀鬆懈,一吃過午飯就要騎馬去各營看看,恰好他聽到一個謠言,說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川西戰敗,二人生死不明,便來報告闖王知道。不料快走進這花廳院落的角門時,有人向他稟報,說看見幾個弟兄躲在老營馬棚中玩葉子,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將馬棚頭領和玩葉子的人全數抓起來,聽候處分,然後帶著怒氣走進看雲草堂。他沒有立刻回答闖王的話,回頭去又朝著門外吩咐:

“統統替我抓起來,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說!把王長順那個老家夥叫來,我在闖王這裏問他!”說畢氣呼呼地坐下去,結實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聲。

闖王又問:“什麽事?大年節出了什麽事?”

“出了他娘的蔑視軍紀的事!哼,他們竟敢躲在老營馬棚裏玩葉子,把你的不準賭博的禁令當成耳旁風。老營不正,下邊各營弟兄,大多數都是新來的,如何能嚴守軍紀?我先打他們每人二十鞭子,然後問明誰是主犯,砍掉一個腦袋瓜子,殺一儆百,大家就知道違反闖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雖然闖王嚴禁將士賭博,但在年節中間,弟兄們偶然犯禁,也不至於就處以砍頭之罪,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望望闖王,希望他說一句話,對犯了賭禁的弟兄們從輕發落。李自成從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著宗敏說:

“捷軒,弟兄們違反賭禁,按道理應該嚴罰。不過全軍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將為首聚賭的打一頓算了,隻要他們以後不再犯禁就行。”

“闖王,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一項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後別的禁令也會慢慢被將士們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軍紀都變成了騾子,有若無。再說,弟兄們一旦準許賭博,必然要弄錢到手。以後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們不搶劫,把繳獲和抄沒的一切財物交公,成麽?將士們隨便搶劫財物,咱闖王的部隊不是同官軍一樣了?官軍就是到處搶劫,沒事時聚眾賭博,賭輸了就打架行凶,行軍時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來又顧命又顧包袱,遇機會就來個鞋底上抹油。我何嚐不願意讓弟兄們在新年佳節快快活活地玩幾天?可是軍紀上不能馬虎。一處鬆,百處鬆。咱們眼看就要破洛陽,軍紀不嚴,能禁止弟兄們在洛陽城內搶劫財物麽?隻要有少數人在河南府搶劫財物,就給咱們全軍背上黑鍋,揚個壞名兒,給你李闖王的臉上抹灰。所以今日這事雖小,也非嚴辦不可。”

老神仙進來了。他於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陽城內收買幾種藥材,剛才回到老營,告訴他在南陽城內聽到謠言說張獻忠被官軍逼入四川瀘州,無處可逃。他特意來將這謠言稟報闖王,因看見劉宗敏正在發怒,便先在火盆旁邊坐下,暫不做聲。

闖王望著宗敏問:“是哪幾個馬夫賭博?是老弟兄還是新弟兄?”

“我已經命人去叫馬棚頭兒王長順,問他就知。他雖然跟著你十來年,功勞苦勞都有,可是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幹係,也得受罰。”

闖王向侍立門外的親兵們吩咐:立刻把王長順叫來問話。王長順應聲進來,站在兩三步外躬身說:

“稟闖王和總哨劉爺,王長順前來請罪。有幾個弟兄躲在馬棚裏玩葉子的事,我已經查明,請劉爺發落。”

宗敏聲色嚴厲地問:“是哪幾個吃了豹子膽的家夥在馬棚裏賭博?捆起來了麽?”

王長順不慌不忙地回答說:“玩葉子的是一個老弟兄、三個新弟兄,還有兩個弟兄坐在旁邊看,全都抓了起來,等候處分。我當時不在馬棚,對手下人管教不嚴,也請從嚴治罪。”

“我看你這個老家夥是自恃在咱們老八隊年久,有些功勞苦勞,覺得闖王、高將爺和我平時待你不錯,屑來小去不會處分你,你就故意放縱手下人幹犯軍紀,賭起錢來了。哼!”

“回劉爺的話,剛才幾個弟兄在馬棚烤火,玩葉子是實,賭錢是虛。他們都知道闖王禁令如山,無人敢犯。況且又在老營馬棚,來往人多,豈敢拿著自家的皮肉當錢賭?”

“你敢替他們隱瞞麽?”

“我從來不在闖王和劉爺麵前說半句假話。他們實未賭錢,我敢拿頭擔保。”

劉宗敏的臉色緩和了,但聲音仍很威嚴:“老王,你的脖頸上長了幾顆腦袋?”

“不多不少,隻有一顆。”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們隱瞞,敢在闖王麵前撒謊,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須,然後砍掉你的腦袋瓜子!”

“請劉爺放心。我王長順跟隨闖王多年,從不弄虛作假。我現在脖頸上頂著腦袋等候,決不會把腦袋藏在褲襠裏。”

劉宗敏的臉上閃出笑容,說:“看你嘴硬!媽的,既然你拿頭擔保,我就饒了他們。去,好生訓他們一頓,以後不許再玩這個玩藝兒!”

“是,以後不許玩這個玩藝兒。”王長順轉過身子,望著尚炯笑著說:“老神仙,大年節,我幾乎又得勞你老人家的神,去給弟兄們治傷。”

醫生說:“鞭傷棒傷都好治。我剛才就擔心劉爺一時性急,為著執法如山,殺一儆百,誤砍下一顆腦袋,我可沒辦法再安上去。”

屋裏的空氣登時輕鬆,出現了笑聲。李岩深為感動。原來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闖王軍中,闖王和像劉宗敏這樣的大將對下邊弟兄們有威有恩,軍紀雖嚴,卻上下沒有隔閡。劉宗敏望望李岩,想起來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見了紅娘子,不禁在心中讚道:“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隨即向闖王說:

“我本來同一功約定,分頭到各處營盤走走,看將士們新年過得怎樣。一功已經出寨了。我正要上馬動身,忽然一個從南召縣境內打糧回來的頭目對我說,南召有人新從襄陽回來,聽說謠傳張敬軒和曹操在四川大敗,大部分人馬潰散,隻帶著少數殘部逃入瀘州,陷入絕地,還說楊嗣昌懸出重賞,限期捉拿敬軒歸案。”

大家吃了一驚,尚未說話,尚炯也將他剛才得到的報告說了出來。尚炯和劉宗敏兩人所說的消息來源不同,內容卻大致不差,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視這個謠言,議論起來。李自成望望宗敏和醫生說:

“你們告訴從南陽和南召兩處回來的弟兄們,這謠言不要亂講。顯然這是無根之謠。田玉峰派人專門去襄陽打探軍情,如有確實消息,自然會立即向老營稟報。在玉峰那裏來人之前,咱們不用議論四川的戰事吧。”他掩蓋著心中的不平靜,笑著向宗敏問:“你手下辦文墨的那個王秀才,聽說回去後不想來了,真的?”

宗敏壓抑著心頭怒氣,苦笑說:“他原說告幾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來,誰知一回去就帶著家裏人逃往深山,來封書子說他不來啦,還勸說咱們不要攻洛陽。一切逃走的讀書人,你都不許派兵去捉回來,他當然不再來啦。”

宋獻策望著李岩說:“你瞧瞧,想多延攬一些讀書人,在目前尚非時候。王秀才從十二歲開始應考,直到四十歲才進了學;中了秀才之後,仍然在窮山溝中教個蒙學度日,窮困不堪,別無前程。就是這樣,他還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於明朝天子,頑而不化。這樣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嚐不罵我們是流賊,而稱明朝為正統?他何嚐明白,朱洪武尚未稱吳王時,那班死抱著元朝牌位的讀書人也是把朱洪武稱做亂賊,而把元順帝看成是正統天子。許多讀書人不明事理,不識時務,就是如此。代代皆然,無足為奇。”

李岩說:“讀書人受孔孟之教,被一個囫圇吞棗的‘忠’字迷了心竅,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紂,是獨夫民賊。”

劉宗敏憤慨地說:“林泉,你把話說對了,可是還隻說對一半。眼下闖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還不分明,你們幾位能夠拋離家鄉,拋開祖宗墳墓,前來共事,所以全軍上下無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們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讀書人還跟著官府一個鼻孔出氣,說我們是流賊。明明是官軍到處奸擄燒殺,苦害百姓,這班讀書人裝聾裝啞,卻硬是昧著良心,血口噴人,硬要造謠說咱們的人馬奸擄燒殺。另有一班讀書人,在等待,在看大勢。我敢打賭,再過他媽的兩三年,即令咱們還沒有殺進北京,人們也會看清楚明朝的大勢已經去了。老鴰野雀旺處飛,連鯉魚也愛洑上水。到那時,還愁讀書人不肯來麽?那時候,哼,別說是山溝裏的窮秀才,就是舉人、進士,在明朝做官為宦的,也會把頭削得尖尖地來到咱闖王麵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誰要是來投闖王,自然會有親戚朋友大罵他從賊謀反,不忠不孝。再過兩三年,頂多三四年,有誰不來投闖王,他的親戚朋友會慫恿他趕快來,巴不得他變成新朝貴人,自己也跟著沾光。俺是個打鐵的粗人,說不清曆代興亡關頭讀書人是怎樣變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讀書人,他們呀,嗨,身穿襴衫,頭戴方巾,走著八字步,一開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實,有幾個人的骨頭裏不浸透了勢利二字?不信?到將來你們瞧著,咱們來個開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職,準定會把貢院的大門擠塌!到那時,咱們設一個招賢館,凡來歸順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請住在招賢館中,大酒大肉款待。你們各位等著瞧,設個招賢館,又該我費事了。”

牛金星說:“你是大將,管統兵打仗。南征北討,就夠你忙了。這招賢館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宗敏說:“我是打鐵的出身,我得把招賢館的幾道木門檻換成鐵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獻策拍手說:“劉爺是痛快人,一語道破玄機!”

宗敏站起來說:“我要去幾個營盤看看,失陪啦。”

除闖王外,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向牛、宋二人,笑著說:“我今日才看見紅娘子,果然名不虛傳。你們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個保山,讓他們趁此過年時候成親算啦。日後打起仗來,哪有像這樣從容工夫?”

宋獻策本來已經同牛金星約好,今天要趁著在看雲草堂談話時候向闖王和李岩提一提這件婚事,沒料到劉宗敏先說出口,不禁同時哈哈大笑。金星說:

“捷軒將軍與我們所見相同,林泉兄與紅娘子的確是天作良緣。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說:“我做事喜歡幹脆痛快。你們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鐵,快點玉成他們,趕在這年節裏把喜事辦了拉倒。”

闖王說:“林泉和紅娘子昨日才到,鞍馬勞頓,風塵仆仆,尚未休息。捷軒,你急什麽?此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爭這三天五日。這事由闖王主持,牛先生和軍師為媒。我剛才隻是想到了順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親時不要忘了請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說畢,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醫生重新坐下,說道:“原來在路上我隻聽說捷軒將軍是一員虎將,在戰場上異常慓悍,使官軍望見破膽,沒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個很有風趣的人物。”

闖王笑著說:“相處日久,你會愈覺得捷軒可愛可敬。這個人識字不多,可是絕不是一個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將之才,也是帥才,在咱們軍中極有威望。盡管脾氣有點暴,可是將士們還是喜歡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歡跟著他衝鋒陷陣。他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來總是身先士卒,做起事來處處顧全大局。別看他剛才說話挖苦讀書人,其實他對讀書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說?”

一直很少說話的醫生點頭說:“我同捷軒在軍中相處數年,深知他大公無私,心口如一,肝膽照人。”

經劉宗敏臨離開看雲草堂時一提,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李岩和紅娘子的親事上邊。宋獻策想著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紅娘子的義母,這事非通過高夫人才好辦,所以建議將高夫人請出來一起商量。闖王也很讚成,立刻就吩咐親兵去內宅請高夫人到花廳來。宋獻策趕快攔住說:

“最好請子明勞駕去內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時莫名其妙,未必馬上就來。”

大家都覺得由老神仙去請高夫人最為得體,於是醫生就滿麵春風地往內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紅娘子敘家常,問了紅娘子的幼年遭遇,又問到她在豫東起義以後的一些事情。後來話題又回到紅娘子的幼年時候,高夫人歎口氣,輕聲問:

“你從母親和弟弟死了以後就長住在舅舅家裏?”

“沒有。”紅娘子悲聲回答,“舅舅也很窮,養不活我。他原是一個武教師,靠傳授武藝吃飯,常常吃這頓,沒那頓。我到舅舅家才過兩年,有徐鴻儒的餘黨起事不成,牽連了他,官府派兵前來捉拿。他一張弓、一把大刀,殺死了十來個官軍,使官軍近他不得。後來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幾十個官軍才從四麵撲了上來。可是他看到官軍走近,又突然坐起來,砍死了一個官軍,才被亂刀殺死。我從六歲就跟著舅舅學武藝……”

紅娘子的話尚未說完,一個女兵掀起簾子,向高夫人稟報說老神仙來了。隨即老神仙走了進來。高夫人和紅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讓醫生坐。醫生不坐,滿臉堆笑,拈弄著花白長須說:

“闖王同軍師在花廳商量一件事,請夫人也到花廳坐坐。”

高夫人從老神仙的喜悅神氣,已經猜到八九。上午軍師來內宅向她拜年,也曾對她嘀咕幾句,使她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沒有問商量什麽事,便笑著對醫生說:

“既然闖王不差親兵來叫我,偏請你老神仙來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紅娘子說幾句話,馬上就去。”

“好,好。隻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無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讓紅娘子趕快坐下。她問:“你在舅舅死了以後如何過活?跟著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幾個月,就送我去投師學藝。我這位師傅是舅舅的師弟,帶領一班人到處跑馬賣解,闖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藝這樣好,原來是從六歲就開始學的!”高夫人使個眼色,使身邊的兩個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後笑著說:“你邢大姐,我想問問你,你的終身大事也該辦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對我說出心裏話:你眼中可有能夠配得上的合適人麽?”

紅娘子的臉孔刷地紅到耳後,低頭不語。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著悄悄地問: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適麽?”

紅娘子聽到這話,連整個脖頸也變得通紅,心頭一陣亂跳,而一種莫名其妙的慌亂情緒使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覺地用右手擰著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見她不回答,也不抬頭,便第二次問了一遍。紅娘子的心中略微鎮靜一點,但呼吸仍然感到緊張,臉頰也感到發燒。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樣啟口,隻是將下巴輕輕地點了一下。她的動作是那樣輕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著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人倫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對我說出來,我好替你做主。闖王和軍師特意叫老神仙來請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談這件事兒。你說,要是闖王和軍師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紅娘子越發將頭低下去,小聲喃喃說:“我既無父母,又無兄長,闖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親生父母。女兒的終身大事,隻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問我?”

高夫人點頭笑了,隨即站起來,說:“我到花廳去一趟,免得他們久候。你沒事,讓慧英等眾姊妹陪著你玩兒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後,紅娘子過了片刻才恢複常態。她聽見有腳步聲音來近,將頭抬起,隻見紅霞掀簾進來,說:

“紅帥,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來。趁此刻沒事,到慧英姑娘的**去躺一陣好不好?”

紅娘子突然站起來,說:“吩咐健婦們趕快備馬,跟隨我下山射箭!”

紅霞十分詫異,說:“一路上天天騎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覺得困麽?”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還要下山去騎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紅霞從主人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容光裏看出來一些兒秘密心事,悄聲問:“剛才夫人同你談了什麽事?”

“什麽事兒也沒談!我叫你去吩咐備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別多問!”

紅霞看出來主人是對她佯裝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沒法隱藏住一種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聽,便笑著問:

“要不要叫男親兵們都跟著去射箭?”

“不用。叫他們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紅霞到院中向健婦們一聲傳令,大家立刻準備起來,但每個人都對紅娘子在大年初一有興致下山去騎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們一聽說紅娘子要帶領健婦們下山去騎馬射箭,高興萬分,都要隨同下山。慧英趕快去花廳稟明高夫人,留下四個姑娘以備高夫人隨時呼喚,便帶著其餘十幾個姑娘跑去備馬。

紅娘子下了山坡,勒馬進入射場,將脫掉的鬥篷扔給背後的一個健婦,立刻使她的戰馬飛奔起來。靶子是現成的。她要第一個連中三箭。耳邊風聲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滿,覺得兩臂有無窮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婦們和女兵們立馬觀看,齊聲喝彩。紅娘子的戰馬繼續繞著射場奔馳,她突然一縱身跳下戰馬,在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後將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們還都在覺著奇怪,而健婦們卻登時心中明白。健婦們望著紅娘子等候戰馬時的矯健身姿,神態沉著、安閑,不禁個個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擔心。她們不是擔心紅帥自從起義後在這方麵的功夫丟生了,是擔心這照夜白是一匹性情倔強、體格高大的蒙古戰馬,不是從前專為賣解訓練的那一匹性情溫順的四川小騸馬。轉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場中兜了一圈,奔到紅娘子的麵前。大家隻見紅娘子動作像閃電似的舉起雙臂,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將鞍子一按,身子已經騰空而起,騎在鞍上。不知是因為照夜白吃了一驚還是紅娘子將鐙子一磕,加快了奔馳。大家看見紅娘子忽然扔掉絲韁,身影一晃,滾下馬鞍,來一個“鐙裏藏身”。當照夜白重新奔過她剛才站立的地方以後,忽然她一翻身又穩坐在馬鞍上,而大家看見那扔在地上的一張弓和兩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喝彩,隻見她輕舉雙臂,嗖的一聲,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陣齊聲喝彩,特別是慧英等女兵們更是驚奇歡呼。大家同時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將如何射法,想著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紅娘子似乎並沒有聽見背後的歡呼喝彩聲,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闖王和軍師們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們請我來是商量這事!”高夫人對宋獻策等人笑著說,特別打量了沉默不語的李岩一眼。“紅娘子已經認成我的義女,她自幼父母雙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終身大事操心。她今年二十二歲。若是平常莊戶人家,十八歲就出嫁了,如今已經生兒育女。隻為她流落江湖,賣藝糊口,繩上去,馬上來,一則多年不知道小時定親的夫婿死活,隻好等著,二則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兒育女,就沒法靠繩上馬上的武藝賣錢,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這班人拖累著她,也不願她早日嫁人。就這樣,把她的婚事耽擱了。如今她已經起義,又來到咱們這裏,再也用不著賣藝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著指靠她養活了。一個女孩兒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須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擱了。可是你們剛才同李公子提過麽?他的意下如何?”

宋獻策說:“林泉隻是顧慮,當日別人造謠,說紅娘子將他擄去,強迫委身於他,如今結為夫妻,眾人不知實情,倒真的將那無端栽誣的話信以為真了。其實……”

李雙喜匆匆進來,將一封緊急書信呈給闖王。獻策將話停住,同大家望著闖王拆看書子。自成看見田見秀的這封書信中所稟報的四川戰事消息同劉宗敏和尚神仙所聽到的傳聞大致相合。他想著這確實是一個重大變化,也是個不利消息,但願張敬軒本身平安無事,更不要全軍覆沒。他暫時若無其事地將書信裝進懷中,望著雙喜問:

“你沒有去孩兒兵營中看看?”

“我本來說要去的,可是因為任總管生了病,中軍吳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營中事情特別多,我還沒有騰出工夫,隻好明日上午去。張鼐已經去了。”

闖王沉默片刻,又說:“老營的事讓別人替你辦,你現在去吧。老營中有玩雜耍的、變戲法的、吹笛子的、吹嗩呐的,你手下親兵中有會翻跟頭的、立豎兒的,統統帶去,同孩兒們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裏同孩兒們一起吃晚飯,晚上再玩一陣回來。”

“是,我把老營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闖王帶著責備的神色說:“老營的事情你隻管放下,交代別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來。你應該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兒,家破人亡,沒有親人,過年過節能不難過?像羅虎那孩子,父母都餓死了,隨哥哥來咱軍中,哥哥又在前幾年陣亡。往年遇著過年過節都免不了哭一場,有時偷偷流淚。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兒兵全營,表麵不哭,心中能夠好過?你也是從孩兒兵營中出來的,還不明白那些孩兒們的情況?逢年過節,要特別體貼他們。快去吧。去告訴孩兒們說,明日上午你媽要去看他們。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雙喜一走,闖王轉向宋獻策,催促他接下去將話說完。大家因為他諄諄囑咐雙喜去看孩兒兵,也不去想著那封書信中有什麽重大的事了。獻策接著說:

“其實,林泉也是多慮。如今由闖王與夫人主持,憑媒正娶,締就良緣,豈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謠言的無稽麽?那些讕言將不攻自破!紅娘子那一邊,夫人可問過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說:“紅娘子雖不說出一個肯字,可是我看她是願意了。”

闖王說:“這是她的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說一句明白話才好。”

高夫人笑著將紅娘子剛才回答的那句話說給大家聽了以後,宋獻策哈哈大笑,拍手說道:

“妙哉!妙哉!紅娘子真算是善於詞令!林泉,你還有何顧慮?”

高夫人說:“李公子倘若有那個顧慮,這倒好辦,把婚事辦隆重一點兒就好啦。按道理講,這婚事也應該辦得隆重一些,方不負紅娘子這樣的女中英雄。她為著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馬不停蹄,攻城劫獄,受盡辛苦,誰聽了這件事也心中感動。拿紅娘子來配李公子,按理說,他兩個應該是都樂意的。他們原來是惺惺惜惺惺,變成了患難夫妻,可說是天賜良緣。我早已知道他們之間的原委,叫人氣憤。這話,你們大概沒有聽李公子談過。我聽了那經過,就想著他們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辦。”

闖王說:“我們一見林泉就忙著談論軍國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說的什麽原委,什麽經過,我們都沒有來得及問。”

高夫人憤慨地說:“自從李公子入獄之後,咱們的探事人從豫東回來,不是稟報一些關於他們二人之間的一些話麽?人們捏造出不要臉的謠言,胡說八道,說什麽紅娘子造反以後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成親。看他們把紅娘子說得還值一個錢麽?真是血口噴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人造謠,萬口哄傳。人們都不想想,那時李府大奶奶還在世,紅娘子殺了人,造了反,手下將士們稱她紅帥,對她十分尊敬,她怎麽會做出那樣下賤的事惹部下恥笑?如若她那樣下賤,部下還肯擁戴她麽?再說,紅娘子是一個有心胸,有膽識,才貌和武藝雙全的巾幗英雄,難道她起義之後,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夠活下去麽?哼,編造謠言的人是故意栽誣,聽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湯,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論事透辟,連連點頭說:“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高夫人又說:“這種嚼蛆的話,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們不但不以為恥,還當成風流佳話,可是放在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鍋。女人身上的苦處,你們做男子漢大丈夫的何嚐明白!即令表麵道理上你們明白,也不會連著你們的心!所以你們這兩天見麵時隻談論軍國大事,我跟紅娘子在一起就要敘些家常,問一問她的可憐身世,還想知道她賣藝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樣被逼無奈才造反的。有時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也忍不住陪著流淚。雖然我跟著闖王起義,在全軍中受到尊敬,可是我畢竟是女流之輩,女人家的百般苦處我比你們清楚。何況我是窮家小戶出身,父母早亡,靠著叔父高闖王養大,自小受苦,像紅娘子肚裏的苦水我肚裏也有,談起往事,眼淚會流到一處。”

高夫人說:“好,抱打不平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他們的親事你們大家看怎麽辦?”

牛金星問:“林泉這邊已經同意,紅娘子那邊未知尚有別的話沒有,可否請夫人一問?”

“她那邊我雖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當家。我看,她別的不會挑剔,就是在禮路上要不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馬虎?”

“憑媒說合,互換龍鳳庚帖,納彩定親,然後拜天地祖宗,花燭洞房,樣樣按禮辦事。紅娘子雖然自幼流落江湖,人們將她稱做繩妓,但是她出身清白,非樂戶、官妓可比。自從起義之後,身為一營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禮路上馬馬虎虎就是輕視了她,那可不行。唉,你們這班男人家,如何能夠懂得一個清白女子的心中苦處!”

牛金星說:“如今湯夫人既然去世,紅娘子是續弦,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禮辦事。”

高夫人說:“可是我有一點兒擔心。”

闖王問:“你擔心什麽?”

“我擔心李公子會想著自己出身名門宦家,紅娘子出身微賤,門不當,戶不對。倘若李公子仍有門第之見,口中不好說出,心中存有芥蒂,日後夫妻之間很難相敬如賓,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紅娘子這樣武藝出眾、容貌端正的幹女兒,不愁嫁不出去。其實,咱們跟隨闖王起義,連朝廷老子還要打翻地上,他的門戶不比誰家高貴!什麽名門大戶,不過是世代靠魚肉小民為生,站在小百姓的頭頂上為非作惡,耀武揚威。倘若還懷著舊日看法,把這種臭門第放在心上,那就不合咱們起義的宗旨了。”她望著李岩笑一笑,接著說:“依我看來,如今紅娘子是李闖王手下的一員女將,她的身份門第才真正高貴!”

牛金星哈哈大笑說:“何況她還是夫人的義女!”

宋獻策笑著點頭,說:“夫人用心甚細,為紅娘子婚事著想,真是無微不至,但未免過慮耳。紅娘子有義氣,有肝膽,俠骨芳心,人品才藝,林泉兄久為傾倒。隻是他們以道義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來往三載,並無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紅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難甘苦,相偕來投闖王,誌同而道合。我敢信林泉胸中決無舊時門第之見。況且紅娘子既是一員女將,又為闖王與夫人義女,這身價何等尊榮!處此革故鼎新之時,豈能再論舊時門第!”

尚炯說:“軍師說的很是。紅娘子做林泉的續弦正配,他心中決不會有絲毫芥蒂。”

高夫人說:“不是我剛才過慮,是世界從來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樣。那班有錢人家,納妾,玩小老婆,隻講容貌,不論出身。丫頭收房,娶娼妓,什麽都行。一提正配,非講門當戶對不行……”

“現在別的話都不用說了,隻看他們二人的喜事如何辦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趕快把喜事辦了。說不定,開春之後,會有惡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闖王與夫人如此關懷,各位老兄如此熱心玉成,使我五內感激,無言可宣。往昔門第,已成過眼煙雲,不值一提。今日這婚姻我不敢推辭,但實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請從緩議為佳。”

金星問:“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歎口氣說:“弟與亡妻結縭十年,相敬如賓。內子為我起義而死,至今餘痛猶深,實無心思於倉猝間再結新歡。”

自成說:“怕的是以後打起仗來,便沒有工夫再議此事,一耽擱,就不知要耽擱到什麽時候啦。”

李岩說:“闖王與夫人如此厚愛,敢不從命?但求過百日之後,再議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說:“我看,最好是趁如今軍中閑暇,先將你們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陽之後,趁著全軍慶祝勝利,拜堂成親。這樣如何?”

大家都說這樣很好,勸李岩不要固執百日之後。李岩不好推辭,隻得同意。醫生說:

“既然兩相情願,現在就該擇好定親吉日,送定禮,換庚帖。”

獻策說:“明日就是黃道吉日,利於定親、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闖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長輩沒有一個人隨軍前來。二公子德齊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啟東先生是林泉的鄉試同年,這關係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長十來歲,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於月老,自然是我與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闖王與夫人意下如何?”

“這樣好,這樣好!”闖王笑著說。

高夫人說:“軍旅之中一切從簡,務要避免鋪張。男家定禮,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禮物,由我這裏辦,不用紅娘子自己操心。從今日起,紅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見麵。過去沒提媒,你們隻是道義相從,戎馬間患難與共,一天到晚見麵都沒有什麽要緊,旁人也不會見笑。今日已經提媒,就不好見麵啦。我叫紅娘子從今天起就住在老營後宅,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飾衣物全都取來,她的那些留在你們清泉坡營裏的男女親兵,一概叫來。你們營中諸事,隻好由你同二公子多操心啦。”

獻策說:“夫人說的極是。從今天起,紅娘子就留在夫人身邊。紅娘子自幼闖**江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之樂。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這一班姑娘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李岩欠身說:“是,是,理應如此。”

高夫人轉向闖王說:“近來隨營眷屬很多,有的是原來就隨營的,有的是新來的,有的住在得勝寨內,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將年輕的姑娘、媳婦們編成幾哨,每日來老營半天,學習武藝。有的原來會點武藝的,可以趁此時學好一點,能夠做到弓馬嫻熟豈不更好?那些新來的,沒有練過武藝的,正可以趁此時機,學點武藝,防身護體。紅娘子來得正好,總教師非她不可。這事說幹就幹,明天我就傳令:三十歲以內的年輕眷屬,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過了破五,一個不許不來。先編好隊伍,立下營規,三天後就每日分批操練。你說行麽?”

闖王笑著點頭說:“很好,很好。可是紅娘子是新來的,萬一有的眷屬仗恃自己的根子粗,會叫她不好辦。咱們在商洛山中時候,慧英曾經將老營寨中的姑娘、媳婦們編成一個娘子營,很是有用處。可那是在軍情十分危急時刻,大家臨到生死關頭,容易心齊,也肯聽話。眼下安然無事,那些根子粗、家事稍忙的眷屬們就不會那麽聽話啦。”

高夫人說:“隻要立下營規,向大家講明利害,你我肯替紅娘子認真做主,她就能夠執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們都在紅娘子手下做事,蘭芝跟著大家練武,捷軒的侄女兒新從藍田來,也得去學點兒本事。紅娘子先從這些姑娘們頭上執法,看誰還敢不聽令。拿一兩個咱們自家的姑娘做榜樣,有錯就罰,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別家眷屬就隻好聽話啦。”

闖王愉快地望望軍師、牛金星和李岩,說:“這個題目出得好,一則趁此時機叫隨營眷屬們多練練弓馬武藝,二則也讓我們看一看紅娘子的治軍本領。操練這一群年輕眷屬,可不像操練士兵容易!”

宋獻策笑著說:“隻要有闖王和夫人做主,不難,不難。孫武子能夠使吳王的宮人聽令,認真操練,何況我們的隨軍眷屬同吳王的宮人根本不同,多數出身農家,幾年來過慣了戎馬生活,經曆些大大小小的陣仗,都會情願學些武藝。紅娘子不需要砍兩顆人頭就能使軍令肅然。”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著李岩說:“我看紅娘子十分聰明伶俐,年紀不算太大,也可以跟著慧英們一道兒學習讀書識字。咱們的姑娘們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樣,那些大家閨秀有成群的丫環仆女侍候,飯來伸手,茶來張口,吃飽了沒事兒幹,坐在繡房中學做詩填詞消磨時光。咱們的姑娘們於練武做事之暇,讀會一些日用雜字就行啦。倘若她們能夠多讀點兒書,多識幾個字,當然更好。可是這班丫頭習慣了行軍打仗,就是不習慣坐下去讀書寫字。叫她們拿起弓箭,她們能百步穿楊;舞起寶劍,周身靈動;叫她們拿起筆來,好像拿起來一根百把斤重的木頭棍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腳。紅娘子在讀書識字上也許比那些姑娘們心靈一些。”

醫生對李岩說:“咱們闖王自己喜歡讀書,也注重讀書的事兒。在孩兒兵營中,隻要不行軍打仗,除練武之外也讀書寫字。”

李岩又一次心中暗暗驚奇,同時恍然明白,小將李雙喜為什麽在神垕同他見麵時會那樣應答如流,彬彬有禮。他完全沒有料到,十幾年來一直被官府稱為流賊的李自成軍中,自從潛伏商洛山中以來,竟有如此注重讀書識字的事!

高夫人因為事忙,關於男女庚帖的事兒向宋獻策囑咐一句就起身走了。醫生也跟著走了。李自成把田見秀的書信拿出,讓大家傳看,其中除稟報收編一鬥穀、瓦罐子兩股人馬的情況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邊幾句:“頃據探子回報,近日襄陽城內,哄傳張、羅在成都受挫,奔往瀘州,陷入絕地;在往瀘州奔逃途中,不斷有官軍截擊,死傷慘重,敬軒身受重傷。又傳官軍瀘州大捷,張、羅人馬潰散,不知逃往何處,或雲敬軒已死。”當牛金星等傳閱這封重要書信時候,李自成在考慮著萬一襄陽的傳聞屬實,楊嗣昌在一月之內就能回到襄陽,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陝交界地方的各省官軍也會在一個月後齊集河南。許多問題一齊出現在闖王心頭,需要做出個未雨綢繆之計。但同時,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對官軍在四川大捷和張、羅人馬完全潰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問道:

“敬軒用兵詭計多端,怎麽會完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