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李闖王來到河南,已經十幾天了。今日陽光明媚,氣候顯得溫暖。在南召縣白土崗寨中,一家大鄉紳的宅子前的五丈高旗杆上飄揚著“闖”字大旗。在白土崗的寨內和寨外,到處有李闖王的義軍駐紮,到處有新的和舊的軍帳,到處有大小不同的各色旗幟。在方圓十裏以內,騎兵和步兵加緊操練;往往隔著丘陵,可以聽見到處有正在操練的人聲和馬蹄聲,較近處還可以聽見兵器的碰擊聲。而白土崗的寨門外或寨中的大街上,有人從各處川流不息地前來投軍,前來訴冤,又從城裏和四鄉來了很多小商小販,像趕會一般熱鬧。
自從李自成經浙川進入河南以後,南陽一帶的局麵突然大變。他在馬山口住了五天,等到了從鄖陽山中出來的後續部隊和商洛山中前來的最後一批人馬。這最後一批人馬中多是非戰鬥人員,包括做軍帳、號衣、盔甲、弓箭和各種兵器的工匠。黑虎星率領的一支人馬遵照闖王的指示仍留在盧氏境內,繼續攻破山寨,征集糧食、金銀和騾馬。李過和袁宗第各率領一支人馬由方城以北的獨樹和保安附近東進,已到了葉縣和舞陽之間。劉體純於幾天前也來到白土崗。他破了荊紫關之後,迅速南下,攻破了淅川縣城東邊不遠的重要集鎮馬蹬,又往南攻破李官橋、賈家寨,轉而向東,破了鄧州境內的九重堰、文渠,轉入鎮平縣境,走南陽縣境內的石橋鎮到達白土崗。各縣百姓看見李闖王的人馬紀律嚴明,秋毫不犯,並且到處打富濟貧,一破了富裕寨子就向饑民們散放賑糧,所以闖王的仁義之名到處傳播,每天饑民投軍的像潮水一般。大小將領如今再也不是感到兵少,而是感到新兵一時來得太多,忙於如何編入部伍,如何挑選頭目,如何統帶,如何訓練,如何籌措糧餉和馬匹,等等。將領們如今才完全明白,闖王事先選定首先進入南陽府境,確是高見。從鄖陽山中來南陽府境內路途較近,固是一個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因為當時南陽府的窮百姓生活最苦,響應闖王義軍的形勢最為成熟,正如俗話所說的“萬事俱備,但欠東風”。闖王的義旗入豫便是浩**的東風吹來。
南陽府,這個古代的戰略要衝,連結豫、秦、楚三省的樞紐地帶,在當時同其他七府比較,首先一點是兵禍最為深重。遠在崇禎九年冬天,王家楨以兵部左侍郎受命為“剿賊總理”,到了南陽,向崇禎上了一封報告南陽災荒的奏疏。關於官兵為禍,這位明朝的統兵大臣寫道:“若夫兵之害民,尤甚於盜。”又說:“以法言之,今之天下在在無法,而行間為甚。官則既怕死而又要錢,兵則既毒民而又和賊。”對於過境官兵的供應,是地方上十分沉重的負擔。奏疏中說:“至於官兵所至,寇或暫避,而兵複流連,又經旬日旬月不去。其芻糈之給,米則官價每鬥七分,而本縣以五百錢糴而給之;豆則官價每鬥六分,而本縣以三百錢糴而給之。”這是王家楨引用一位知縣的呈文中的話。假定當時南陽銀價是八百錢一兩,可見軍中所規定的米、豆官價和地方官府的實購價相差八九倍。這差價都出在百姓身上,都是在田賦和各種田賦附加之外的臨時雜派。豪紳大戶有權有勢,田賦和各種雜派照例多由農民和中小地主負擔,促使地主階級內部激烈分化;而農民尤其受雙重剝削,沒法存活。再加上蝗、旱天災和官兵奸掠燒殺,使農村生產破壞慘重,人口銳減。奏疏中引用一個知縣的呈報說:“以故民甘攘奪,田皆荒蕪。職每出郭,見有掃草子者、剝樹皮者。嬰兒棄於道旁,甫聽呱呱,旋為人割而食者。其村鎮,則有一街房屋燒毀強半者;有屋徒四壁,無人居住者。間有數人從破屋而出,則菜色鳩麵,竟似鬼形者。其道路,則蒿萊蓊塞,行數十裏無一人煙者。”又過四年,到了李自成從鄖陽山中馳入南陽府境內時候,這種社會慘象更有發展,給他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條件。
當時響應李自成號召而紛紛參加起義的饑民,以受壓迫和剝削最深、生活處境最慘的農民為主體,也包括一部分無權無勢的、許多年來在天災人禍(所謂人禍,包括官府敲剝、豪強大戶的兼並和欺淩以及兵荒戰亂),交相煎迫下破了產的小地主之家的青壯年男子,還包括失了業的、沒法活下去的小商小販、小手工業主、各種工匠和礦工等等。中等地主,一部分也破了產,大部分瀕於破產,隻有少數在城市和山寨中依附官府和土豪大戶作惡而處境較好。這一個階層由於闖王的來到,更加激烈地動**和分化,一部分在山寨和城池中成為抵抗義軍的中堅力量,一部分開始心向闖王。這後一部分在當時還人數很少,隻是開端,不久以後隨著李自成所領導的革命事業迅猛發展,人數很快增多。現在擁護李自成的群眾比過去有了較廣闊的社會階層。
在闖王進入河南之前,南陽各縣的饑民到處結為杆子,大杆子幾千人,小杆子幾百人。如今闖王來到,紛紛聞風來投。李自成將那些誠心投順和甘願遵守軍紀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編在各營之內。不過十天光景,已經發展為五萬人以上的大軍,聲勢大振。由於兵力驟然強大,將士們渴望攻破城池,連袁宗第等幾位重要將領也忍耐不住。下邊將士們一方麵推動幾位大將向闖王建議攻這座那座城池,一方麵也在看見闖王時直接提出請求。李闖王的軍紀雖然森嚴,但在當時上下級的關係並不森嚴,連小頭目也敢同闖王談話。那些新投順的大小頭目,原是本地窮苦百姓,世世代代對於盤踞在府、州、縣城中的官、紳、大戶、書吏、衙役等等人物,看成了騎在百姓頭上的凶神惡煞,恨之刺骨,如今看見城牆照舊,衙門照舊,監獄照舊,官、吏、衙役照舊,一部分沒有遷往山寨中躲避的紳衿、大戶照舊,他們要攻破城池的心情特別強烈。劉宗敏看見幾萬將士如此破城心切,也不禁心動起來。老營剛駐紮白土崗時,有幾起從裕州和南召來的百姓,控訴州縣官如何酷虐,豪紳如何凶暴,如何官紳合起來魚肉平民,要求義軍前去破城,解救小民。這些百姓,都由劉宗敏代闖王接見。隨後,他向闖王說:
“闖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幾座城池,殺了城中官紳,放火燒了衙門、監獄,以泄心頭之恨。群情難違,再壓下去將士們的這股勁頭也不好。況且百姓們也紛紛請求,望我們除暴安民。闖王,你看,咱們放手幹一下,下令攻破幾座州、縣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覺一笑,說:“好家夥,連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說:“南召縣就在手邊。咱們的將士背後議論:這個南召知縣民憤大極啦,為啥闖王不下令破城,殺了他為民除害?”
闖王說:“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如今還得按原來的主意行事。你告訴將士們說:城是要破的,官是要殺的,隻是眼下不許破城。”
“如今咱們已經有五六萬人啦,還不到時候?”
闖王沉著地微笑說:“是的,還不到時候。權衡利弊,暫時不破城池有利。”
劉宗敏默然片刻,然後把巨大的右手一揮,笑著說:“好,咱們從大處著眼!”
李自成擔心分散在遠處的將士們因看見自己人馬強大和百姓懇求迫切,忍耐不住去攻破了什麽城池,再一次嚴申禁令:不得他的將令擅自破城的,以違反軍律論處。剛剛傳下了這道嚴令之後,忽然中軍吳汝義來稟:牛舉人快到寨外了。李自成大為高興,立即吩咐:
“傳下令去,老營中將領凡沒有要緊事的,快隨我出寨迎接。”
牛金星帶著妻、妾、兒子牛佺、兒媳和丫頭、仆人,還有同村、同族的一些貧窮後生,共約五十餘人,由黑虎星派了一隊騎兵於三天前接到欒川。尚炯在欒川迎候,一同往白土崗來。昨晚到馬市坪宿了一夜。今天上午,繞過南召城外,來到白土崗。闖王率領劉宗敏、高一功等老營將領,出白土崗北門迎接二裏以外。中午,李自成在老營設宴為牛金星父子洗塵,而高夫人也在老營後宅為牛舉人娘子設宴接風。午宴以後,闖王見他已經多吃了幾杯燒酒,又加連日在崎嶇的山路上鞍馬勞頓,要他稍睡一陣,然後深談。但金星今日來到闖王麵前,精神振奮,那瞌睡與疲勞早飛往爪哇國了。他豪邁地說:
“金星本是一介書生,謬蒙不棄,縱然鞠躬盡瘁,無以為報。今日得能脫死入生,再到麾下,恨不能竭盡綿薄,佐麾下早定大業。稍有鞍馬勞頓,何足掛齒!還是趕快商議軍國大事要緊。目前中州百姓,望救心切,而官軍空虛,無處不亂。將軍布堯舜之德,建湯武之功,此正其時。不知麾下有何深謀遠慮?今後用兵方略如何?”
闖王謙遜地說:“我是草莽出身,讀書不多,說不上有何深謀遠慮。所以我在鄖陽山中時候,即暗中囑咐劉體純先入豫西,打探先生是否出獄。倘已出獄,在家平安與否。我切盼一來到河南就趕快同先生見麵,今日果然將先生接到軍中,如獲良師。今後大計,要多向先生請教。我的一些想法,自然都要說出來,聽一聽先生的高見。依足下看來,我們目前如何利用這大好時機,趕快打出個新的局麵?隻要很快能打出個新局麵,朝廷就再也不能奈何我們,不要幾年,我們就能夠擁百萬之眾,長驅北進,奪取明朝江山。請先生多多幫助!”
金星欠身說:“我到欒川,與子明和子傑將軍見麵之後,對麾下入豫後的宏謀偉略,已略知一二。但此刻我不想先談如何號召百姓,如何用兵,倒想先向麾下舉薦一個朋友,請闖王火速差人去迎接他前來軍中相助,聘為軍師。此人精通兵法戰陣,深富韜略,對九流百家無不通曉。闖王既欲早建大業,非得此人前來相助不可。”
自成忙問:“你的這位朋友是誰?”
金星笑著回答:“此人的名字早已為闖王所知。去年秋天,闖王為營救金星,曾派德潔將軍打扮成江湖上打拳賣膏藥的到開封找過他。承他多方奔走,使我得減為流刑,保釋回家。”
“你說的可是宋獻策麽?”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業,不可少了此人。”
闖王十分高興,說:“好,隻要宋先生願意前來共事,當然竭誠歡迎。請你今天就寫一密書,派人到開封接他。目前到處路途不靖,隻要他能夠平安到達葉縣,我們就可以派騎兵到葉縣城外迎來軍中。”
“獻策如今不在開封,倒是距此地隻有二百多裏。”
闖王大為驚喜,忙問:“獻策現在何處?”
“就在汝州城內。”
“怎麽他會在汝州城內?”
牛金星大笑起來,說:“獻策懷王佐之才,待時而動。江湖寄跡,四海萍蹤,實非本願。開封雖然繁華,也不是他留戀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為著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覺納罕,笑著問:“他事前怎麽知道我要到河南來。”
金星說:“且不說獻策會觀星望氣,奇門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斷,他也知道闖王必然要乘虛東來。所以他明的是來汝州訪友,暗中卻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際會,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獻策,正是天以軍師賜將軍,猶如漢高祖之得子房。”
自成問:“果然可做軍師?”
金星說:“倘若獻策非軍師之才,金星何敢在闖王前冒昧推薦!”
李自成自從牛金星第一次說到將宋獻策聘為軍師之話,就在心中考慮了這個問題,所以聽了金星的這句回答,含笑點頭,不說二話,隻是接著問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獻策。牛金星告他說,宋獻策在十月間因見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深入四川,楊嗣昌也離開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虛,料定闖王必乘虛來到河南,所以借訪友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後,就派人到盧氏山中去見金星,說明他的看法。當時劉體純在內鄉境內,勢力漸大,官府隻認為是李自成舊部潰散的零股小盜,而獻策已經判定這必是李闖王入豫的前哨。他勸金星,一旦闖王到了豫西,立刻攜家眷到闖王軍中,切勿猶豫,而且說他自己也有意與闖王一晤。隨後不久,牛金星同劉體純和穀英派來找他的人見了麵,證實了宋獻策的料想不差,就趕緊派他的一個忠實仆人去汝州見宋獻策,告訴他闖王即將出鄖陽山中東來,囑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將以上經過說了以後,接著說:
“獻策同汝州白雲寺高僧圓英係方外之交,起初在白雲寺住了些日子,近來住在汝州城內悅來客棧看相賣卜,等候我這裏消息。如今派我的一個仆人到汝州城內見他,將我已攜眷來到闖王軍中以及闖王對他十分歡迎之意,暗中向他說明,請他托故去葉縣探友,離開客棧,雇一頭毛驢順著去葉縣大道走去。請劉德潔將軍率領兩百騎兵埋伏在離汝州二十裏地方,接他前來。縱然汝州城門盤查甚嚴,也將萬無一失。”
闖王問:“你不寫一封書子交貴價帶給他麽?”
金星說:“賤仆與獻策見過麵,他進汝州城不用帶書信,免得被城門兵勇查出。我替闖王寫封書子,交德潔將軍帶去。德潔為我的官司曾去開封找過獻策,已經相識,所以由他去迎接最為合適。”
“好,就這麽辦。請你立刻寫封書子,我就叫二虎馬上動身。”
李自成命親兵到寨外西南二裏外的一個練兵場告訴劉體純:立刻將他所管的一部分練兵事務交付馬世耀,點二百精銳騎兵來老營聽令。在闖王軍中,將士們對闖王都是奉命惟謹,行動迅速,所以不過半個時辰,劉體純已經率領著一隊輕騎,帶著牛金星的仆人和闖王的書信,也帶著必備的銀錢、糧食和豆料,從白土崗出發了。
劉體純一出發,李自成正要繼續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雙喜進來,問他有沒有工夫接見那個從南陽來的百姓。這個急於求見的南陽百姓,是在上午闖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時來到的。闖王問:
“你沒有同他談談?”
雙喜回答說:“我同他談啦。他也是暗中來求我們派義軍去破南陽的,還說他情願約好城中的饑民內應。我告他說,咱們的義軍暫時還沒有工夫去破南陽,以後是準定要破的。他說他還有別的重要話要向父帥當麵說出,高低要求見見你。我問他是什麽重要話,他吞吞吐吐,不肯對我明說。”
近來,南陽府城內城外,不斷有受苦百姓暗中來找闖王,控訴唐王府和這一家族一代代騎在人民頭上的滔天罪惡,也控訴貪官豪紳的種種凶橫殘暴,請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闖王親自接見。現在這個從南陽來的人一定要求見他,使他覺得奇怪,便叫雙喜去將這人帶來。
那人姓孫,名叫本孝,約摸四十出頭年紀,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論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幾十畝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闖王曾看見很多這一類人家一樣,在官府勒索,大戶欺淩、兼並,官兵**掠,各種天災與人禍交織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終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經將城內僅剩的三間祖居房子賣去,移居臥龍崗下邊靠大路北不遠的一個小村裏,每天在官道旁擺個小攤子,向那些去諸葛庵抽簽、還願的各色人等賣香、表、蠟燭,紙紮的馬、牛、豬、羊,勉強使自己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沒有餓死。他在南陽的熟人多,冒著極大風險,來見闖王。
孫本孝在麵見闖王之前,已經將南陽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訴雙喜,希望闖王派人馬前去攻城。見了闖王之後,他將南陽的守城情形和地勢說得更加詳細,還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畫著地圖。他還說,南陽府、縣衙門的監獄都關滿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納不出田賦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為拖欠王府和大戶的地租和各種形式的高利貸被送進班房。他說南陽城中貧民,人人都在盼望著闖王的義軍破城;班房中他有親戚,知道坐班房的人們也願意做闖王內應。他還說,如今四鄉百姓進城討飯的很多,那些饑民因唐王府和大戶們不肯賑濟,背後咬牙切齒,隻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連,接上頭兒,一旦義軍攻城,窮百姓在城內準定會呐喊放火,打開城門相迎。闖王聽了這些話,心中很高興,笑著問:
“南陽城內百姓不怕我的人馬殺進城去,玉石俱焚麽?”
孫本孝笑一笑,說:“倘若是前十天,闖王才來到河南境內,窮百姓還害怕破城後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大家不但不肯做內應,相反地還要幫助官府大戶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闖王的義軍紀律嚴明,惜老憐貧,隻殺富人,不擾平民,果然是仁義之師。凡是真正窮苦小民,誰還願意替官府大戶守城?”
闖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對孫本孝說:“南陽城我遲早是要破的,隻是目前沒有工夫去破,隻好讓眾百姓多苦幾天。你這次來的好意,我很領情。至於南陽一帶父老兄弟們說我的軍紀如何嚴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況是新集的幾萬大軍,訓練的時間很短,難免會有些人暗中不守紀律,騷擾百姓,隻是沒有查出來罷了。你還有什麽要緊話要對我說?”
孫本孝見闖王說話是這樣平和謙遜,打破了他的心中顧慮,說:“闖王爺,倘若我說錯了,請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膽直說了吧。你這次來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確是一番打天下的氣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濟貧,開倉放賑,又叫百姓們都不向官府納糧。南陽一帶的貧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現世救星,打心眼裏擁戴你。可是,闖王,你的這些濟世活人的救急藥方,都隻能,隻能……”
自成見孫本孝想說又不好出口,便鼓勵他說:“你大膽直說,不必忌諱。”
“好,我說,我說。我說的是,你闖王爺的這些好藥方隻能治表麵上的病,不能治五髒裏邊的病。如今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問:“如何能治除病根?”
孫笑一笑,說:“請闖王想個法兒,叫窮百姓如何有謀生之路,能夠早見太平;太平後能夠使士、農、工、商各安其位,各樂其業。”
闖王說:“我起義宗旨就是要順應天心民意,誅除無道,使天下早見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後,兵戈停止,士、農、工、商就能夠各安其業,共享太平之福。”
孫本孝不再說話,搖搖頭,歎一口氣,心思顯得沉重。闖王感到奇怪,笑著問:
“你以為戰亂不會停止,天下不會太平麽?”
孫搖搖頭,說:“小的擔心的是,日後戰亂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戰亂還會重起。小的盼望闖王爺想出一條根本的治國大計,使小百姓在義軍所占地方能夠喘喘氣兒,在闖王爺坐了天下之後確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業。”
闖王說:“目今戰亂不止,我決不再征錢糧。日後戰亂停止,我將使國家輕徭薄賦,吏治清明,興學校,獎農桑,通商惠工。這樣,百姓們難道不可以各安生業,共享太平之福?”
孫本孝又搖搖頭,說:“縱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業之苦。”
闖王的心中一驚,覺得這個人的話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對孫本孝看了看,說道:
“確實在太平年頭小民也常常有失業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織,稍遇災荒便妻離子散,餓死道路。你看,有什麽辦法可以使將來天下太平之後,小民不再有失業之苦?”
孫本孝回答說:“小的自己讀書很少,想不出一個好主意。隻是我祖居府城,親身經曆和耳聞目睹的事情很多,也聽過不少老年人談論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為世道亂,災荒大;病根多種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闖王爺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來求見闖王,除稟明南陽城的防守情況,也說出來這幾句心裏話,請闖王爺做個思慮。”
闖王想了想,說:“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縱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斂敲剝之苦,大戶欺淩兼並之苦。有一種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這兩種苦一齊落在身上,縱然不遇天災戰亂,也常會走投無路,陷入絕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熱中過日子,所以才興起義師,來到河南。等日後我有了天下,一定從根本上想想辦法。”
孫本孝說:“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斂敲剝之苦,不受大戶欺淩兼並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樂,長保闖王爺的鐵打江山。”
闖王又說:“我家十世務農,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戶放過羊,挨過鞭打;二十一歲的時候因為在家鄉不能糊口,托親戚說情,去當銀川驛卒。當驛卒沒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風雪奔波,迎送和侍候過往官員常常要遭受打罵。後來朝廷裁減驛卒,砸了飯碗,我隻好去吃糧當兵。當兵之後,朝廷欠餉;偶然關餉,長官又侵吞餉銀。當兵也是沒辦法,逼得我隻好聚眾鼓噪,殺官起義。可是在起義的開頭幾年,到底將來應該怎麽辦,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幾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見的世麵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個地方,我喜歡留心看一看,問一問,想一想。一來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賦說吧,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卻自來積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淺。第一,各地田賦,輕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們河南全省說,杞縣、太康兩縣比別處都重。拿全國說,聽說有的府、州、縣就比別處重。……”
牛金星插言說:“蘇、鬆兩府就比別處重。”
闖王接著說:“拿一個縣來說,往往近鄉比遠鄉重。第二是每兩銀子額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們下到腰包裏,實無道理。豈不是額外搜刮百姓?”
金星說:“杞縣、太康本是窮地方,隻因田賦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稱之為‘金杞縣、銀太康’。”
闖王又接著說:“第三是不顧百姓死活,動不動加征田賦。看看從萬曆以來,加征了多少銀子!第四是隻要有一點戰亂,官軍過境,軍前雜派按田賦增收,常比正賦多幾倍。第五是有錢有勢的鄉紳大戶之家,勾結官府胥吏,將自己應繳田賦和隨糧增加的額外雜派轉嫁到小民身上。這一層,最為不公,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小民受苦最深。”
孫本孝趕快說:“著,著,都叫闖王爺說著了。闖王爺,小的真沒想到,你在戎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幾百年田賦積弊!怪道闖王爺來到河南以後就叫百姓們不再向官府納糧!”
自成點點頭,接著說:“還有,小民另一樁最苦的是大戶盤剝,欺淩,兼並土地。凡是大戶,錢多勢大,以強淩弱,毫無例外。俗話說,大魚吃小魚。大戶不吃小戶就不能成為大戶,富人不殺窮人不富。所以我每攻破一個地方,對鄉紳土豪從不輕饒。不嚴懲鄉紳土豪,就不能保護善良小民。至於日後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製大戶,那是必要辦的。目前忙於打仗,一時還顧不到。你今天來,將南陽守城情況和鄉紳大戶底細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國救民的一樁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謝。眼下我初來河南,諸事草創,正是用人時候,你能不能留下來同我共事?”
孫本孝說:“老母為小的二十七歲守寡,今年七十二歲。隻因老母尚在,無人奉養,所以小的雖有一片忠心,實不能跟隨闖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隨。”
自成說:“可惜你不能留在軍中!什麽時候回去?”
“我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擱太久,惹動鄰居生疑。”
闖王隨即叫雙喜取出十兩銀子交給孫本孝,囑咐他回去做個小生意,奉養老母。又擔心他身帶銀子會在路上出事,吩咐派幾名騎兵在夜間送他到臥龍崗附近。孫本孝走後,闖王對牛金星微微一笑,說:
“這個人雖然讀書不多,卻能提醒我去思慮日後的立國大計,倒是一個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說:“剛才闖王所講的田賦積弊和大戶兼並,確實是深中時弊,應當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問:“麾下下一步已經決定東進?”
闖王說:“我正要同你商量,這事須要馬上決定。”
在屋裏和門口侍候的親兵們見闖王使個眼色,都立即回避了。
牛金星在來白土崗的路上,已經知道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此向東,縱橫豫東和豫中,或者隻派李過和袁宗第東向豫中,他自己暫駐此間練兵。他也知道,闖王進入河南以來,嚴禁部下攻破大小城池,隻攻山寨,用意甚妙。盡管李自成還沒有來得及同他深談,他已經明白了自成的卓識遠見。現在屋子裏隻剩他同闖王,他說:
“闖王,我在盧氏山中,得到你從浙川進入河南消息,以為必迅速攻破幾個縣城,以壯聲威。隨後並未聽說你攻破一個城池。就以這南召縣城來說,近在咫尺,四麵都有義軍,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我正在不解,聽子傑將軍一說,恍然大悟,更信闖王用兵,全從大處著眼,遠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著說:“原來將士們也都在等著我一來到河南就連破幾座縣城,替我壯壯聲威。像浙川、內鄉、鎮平三縣,都已經約好饑民內應,定好破城時間。我下了一道嚴令,不許攻破一個城池,都一時莫名其妙,傻眼了。我沒有別的遠見,隻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咱們眼下最要緊的是收攬人心,號召饑民起義,趕快練出來一支十萬精兵,立於不敗之地,倒不是攻破幾座城池。如今富豪大戶都知道‘小亂住城,大亂住鄉’的道理,多住在險要山寨中,不住城裏。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糧餉多。從懲治鄉紳大戶、除暴救民著眼,也應該多想法攻破山寨。明朝的封疆大吏,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為保持祿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諉,都怕擔責。你隻要不攻破城池,殺戮朝廷命官,縱然你到處攻破山寨,聲勢日大,百姓歸順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還會裝聾賣啞,不肯上報朝廷。倘若他們上報朝廷,崇禎就要發急,動了脾氣,一道一道上諭飛來,限期他們‘剿滅’,也不管兵在哪裏,餉在哪裏。到期不能‘剿滅’,反而如火燎原,他們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輕則降級、削職,重則下獄、砍頭。所以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學能了,抱著一個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天和尚撞天鍾,能夠保一天祿位就保一天。”
牛金星趕快接著說:“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麾下真正是看事入骨,玩敵人於股掌之上!”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又說:“況且這班封疆大吏也很明白,倘若朝廷能派兵前來,地方上就得飽受官兵騷擾之苦,使他們無法應付。所以他們另外也抱定一個主意:能夠不向朝廷請兵就決不請兵,拖一天是兩晌。”
“可是等他們不得已向朝廷請兵時候,不僅朝廷未必有兵可派,而且也為時已晚。我在鄖陽山中時就打算好,進到河南後不管河南各地如何空虛,府、州、縣城如何好破,也不管將士們當麵如何向我懇求,背後如何說出怨言,我死抱住一個主意:人馬不到十萬以上,決不攻破城池!”闖王笑一笑,又說:“我進入河南以來,依靠饑民響應,不過十天光景,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轉眼之間,就會有十萬之眾。我敢斷定,如今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仍然坐在鼓中;再過一個月,我們已經有了十萬以上人馬,大部分經過一些訓練,他們縱然明白我們已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未必將實情上奏朝廷,崇禎和楊嗣昌還是對中原高枕無憂,如同做夢一般,說我李自成杳無下落,已經完了。”
他們相對大笑。牛金星用火筷子將三塊黑炭放在紅炭下邊,然後將火筷子插進盆邊的深灰中,抬起頭來說:
“麾下當時不經商洛山由盧氏和永寧境內進入河洛一帶,而由鄖陽走武關南邊,由浙川進入南陽一帶,在南陽各縣號召饑民起義,實為上策。朝廷在成化年間為著圍剿鄖陽山中流民,而鄖陽是三省軍事要衝,控扼荊、襄上遊,特設鄖陽巡撫。南陽府在軍事上既歸河南巡撫管轄,又歸鄖陽巡撫管轄。如今官軍空虛,地方疆吏以推諉責任為能事,這地方就成了兩不管了。”
闖王說:“我當時隻想著從鄖陽到浙川路途較近,並且南陽一帶的災情最大,百姓最苦,倒沒有更想別的。一進入河南,果然十分順利。”
牛金星輕拈長須,問道:“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東乎?”
闖王說:“目前還沒有做最後決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決意一到闖王軍中就獻出重要謀劃,奠定自己在闖王麵前和全軍中的立腳地,如張良在劉邦麵前的借箸劃策。他確實懷著一個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說出,拈須微笑說:
“目前麾下已有將近六萬之眾,饑民從者如雲。旌旗所指,關乎中原大局,想闖王必有一番斟酌。願先聞明教,金星再試為借箸一籌。”
闖王說:“豫中、豫東,不像南陽各縣殘破,軍糧來得較易,所以東去也是一個辦法。不過目前我派兩支人馬向東,隻是虛張聲勢,便於號召饑民從軍,征集糧食、騾馬。我的老營,倒是要沿著這伏牛山逐步北進。從此往北,雖然地方殘破,但各處富裕山寨很多,各山寨都積存糧食不少。專破山寨,有糧食養兵與賑濟饑民,並能征收騾馬,一步步壯大騎兵。況且近來土豪惡霸,多住山寨,豢養練勇,私設法堂,殘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於南陽,老百姓和將士們都想早破,破起來也不困難。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陽撂在一邊。再過一個多月,我們的羽毛開始豐滿,單說可以作戰之兵,大約會有十萬左右,到那時方說攻破城池的話。我想,咱們不打則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禎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閃腰岔氣,眼冒金星,打得楊嗣昌暈頭轉向,說不定他的全盤棋勢都要打亂,連著丟車折炮。”
牛金星點頭說:“此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闖王如此用兵,真正是從大處著眼,非他人可及也!”
闖王問:“目前究竟是東進好還是沿伏牛山北進好,啟東,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問:“眾位將領之意如何?”
自成說:“多數將領因見豫中、豫東不甚殘破,人煙較多,都想揮師東進,馳騁中原。”
牛金星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眾將主張東進的心思,然後說:“目前趁中原空虛,揮師東進,大軍馳騁於千裏平原,未嚐不是一個大好時機。既然補之與漢舉二將軍已率兩萬人馬進駐葉縣與裕州之間,大軍繼續東進,如箭在弦。雖然按麾下目前之意,東進隻是偏師,北進才是正師。然軍旅之事,因勢變化,如同轉圓石於千仞之崗,常常心欲止而勢不可止。若偏師東進,處處得手,就會變偏師為正師,北進為虛了。”
闖王點頭說:“你說得對。在用兵上,奇正虛實,常常因勢變化,不是死板板的。”
金星說:“以金星愚昧之見,不如全師沿伏牛山北進為佳。目前楊嗣昌追趕張敬軒、羅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戰局斷無持久之理。不是張、羅兵敗被殲,便是他們突圍而出,都要在一兩個月內看出分曉。以今日情勢來看,大概羅汝才會中途離開敬軒投降,致敬軒孤軍奔命,而官軍四麵圍堵,窮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軒就不好辦了。倘不幸敬軒敗亡,楊嗣昌就會立刻率其得勝之師出川,與江北、陝西官軍會師中原,全力對我。豫中、豫東,縱橫千裏平原,雖利於騎兵作戰,但今日我軍係重振旗鼓,饑民都是徒步來投,騎兵尚不很多。且因時日倉猝,未能充分訓練。麾下新到豫中、豫東,民心未服,縱有二十萬新集之眾,對付數省官軍也不能穩操勝算。至於回、革等人,實係凡庸之輩,胸無大誌,三年來觀望風色,動搖不前,時時與朝廷議降,以為緩兵之計。這等人物,緩急時很難得力。因此,目前應竭力避免大軍向東。過早引起朝廷重視,弊多於利。”
自成連連點頭說:“對,對。你說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著說:“至於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為勢,能戰能守,進出在我。此策較為穩妥。等到羽翼豐滿之後,可一舉而破洛陽,用福王的財富養兵賑饑,爭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動。他曾經有此想法,尚未決定,不料金星的建議正是不謀而合。他笑著問:
“破洛陽,活捉福王?”
“是,破洛陽,活捉福王。洛陽古稱居天下之中,依山帶河,為九朝建都之地。攻破洛陽,先占地利,然後東出成皋,或南出汝州,爭奪中原,攻守自如。況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愛子,他母親鄭貴妃專寵後宮,幾乎奪嫡。萬曆皇帝搜刮了幾十年,據說宮中有一半財富運來洛陽。萬曆將福王封到洛陽,命河南、山東、湖廣三省為福藩搜刮良田四萬頃。戶部與三省疆吏實在搜不到這麽多土地,一再力爭,才勉強減了一半。這兩萬頃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奪自民間。當時王府的官員們和太監們帶著校尉兵丁,扈養廝役,共有一萬多人,到處看見好地就丈量,丈量後就成了王莊田產,按畝征租。有錢有勢的官紳人家可以向王府的執事官員和太監們納賄說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無賴,投靠王府,為虎作倀。苦的是小戶人家和平素無官紳依靠的中產之家,頃刻間傾家破產;稍敢抗拒,就加以違抗聖旨的罪名。駕帖捕人,**婦女,搶掠財物,格殺平民佃戶,弄得三省騷然,人心惶恐,怨聲載道。”
金星接著說:“福王除平白地奪占了百姓的兩萬頃良田之外,萬曆皇帝還賜給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雜稅,四川鹽井和茶葉稅銀。又給他淮鹽三千引,在洛陽開設鹽店。王府太監們到淮揚支取食鹽,成幾倍勒索,中飽私囊。中州人民原來吃河東鹽,不吃淮鹽。福王為強迫士民改吃淮鹽,非王店中的鹽不得販賣。河東鹽原為邊兵餉銀的一個來源,因中州改吃淮鹽,河東鹽銷不出去,影響邊餉。倘若我軍攻破洛陽,單隻福藩財產就可以供數十萬兵馬一年之需,何況還有王府掌事太監與鄉宦豪紳之家,按戶抄沒,其數目亦甚可觀。福王府中糧食山積,腐爛倉中,眼看著洛陽百姓紛紛餓死,不肯稍施賑濟。洛陽饑民賣兒鬻女,大姑娘論斤稱,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費用去了國庫銀三十多萬兩,修建洛陽宮殿和購置陳設花去國庫銀六十多萬兩,地方所負擔的費用不在其內。為著他一家從北京來洛陽,號用了民間大小船一千二百多隻,許多船戶為此生計斷絕。破洛陽,殺福王,正所謂‘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百姓拍手稱快,益信闖王義軍真乃湯武之師。義旗所指,必然望風響應,簞食壺漿相迎。”
自成頻頻點頭,說:“好,好,破洛陽,殺福王!”
金星又說:“福王朱常洵非一般藩封親王可比。他是崇禎的嫡親叔父。自從天啟末年各地英雄起義,十餘年來尚無一處親藩被戮。今日我們要殺,就從崇禎的親叔父開刀。殺了福王,將使全國震動,也使崇禎驚慌失措,亂了手腳。此事不論就軍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動言,其影響之深遠重大,都可想而知。至於南陽,雖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陽,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個庶子,並非嫡生;傳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禎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經出了五服。這一代唐王本是聿鍵,隻因崇禎九年七月間滿洲兵自喜峰口進入長城,騷擾畿輔一帶,八月間退出長城。這位唐王就在北京周圍軍情吃緊的時候,上表請求率領他的王府衛士勤王,招了崇禎的疑忌,貶為庶人,押送鳳陽高牆幽禁,由他的弟弟聿鏌繼承王位。倘若如今破南陽,殺唐王,所獲糧餉不多,也不會使崇禎傷筋動骨,驚慌失措,反而促使崇禎趕快調兵遣將去防守洛陽。故衡量輕重緩急,目前隻能先籌劃破洛陽,而破南陽非當務之急。”
李自成說:“先生所論極是。我也有攻破洛陽之意,所以才率領老營和大軍暗向北移,也派了細作到洛陽去察探守城情形,大約十幾天後就可回來。今聽先生一談,正合我心,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舉破了洛陽,殺了福王,正如你剛才說的,可以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軍吊民伐罪的起義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財富養軍賑饑,可以使朝廷大為震動,驚慌失措,可以打亂朝廷的軍事部署,為我們自己在中原打開個極好的軍事局麵。真是一舉數得!另外……你認為楊嗣昌這人如何?”
自成說:“我在鄖陽山中時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傷崇禎的這個膀臂。如今看來,隻要我們能夠破洛陽,殺福王,楊嗣昌就完了。”
金星說:“楊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張敬軒和羅汝才,遠在四川。崇禎隻會殺掉河南巡撫,對楊嗣昌降旨嚴責,還不會就治他重罪。”
闖王笑一笑說:“倘若我們破了洛陽,殺掉當今皇帝的親叔父,這可是明朝三百年間從來沒有的大事。楊嗣昌現任督師輔臣,怎麽能卸掉擔子?縱然崇禎暫時不加他重罪,也必懷恨在心。再遇挫折,便會兩筆賬一起清算。何況朝廷上門戶之爭很烈,那些平日攻擊楊嗣昌的朝臣們豈能不借洛陽的事大做文章?崇禎這個人,一向功則歸己,說他如何英明,過則歸於臣下,喜怒不測。你看吧,或遲或早,或死或貶或下獄,楊嗣昌必定完蛋。楊嗣昌不管本領如何,各路官軍有他在總還是有個統帥,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縱然崇禎派別人督師,從各方麵說都差得遠,實際上等於沒有統帥,沒一杆中心大旗。到那時,官軍的敗局就會急轉直下。”
牛金星不覺連說“妙,妙”,讚歎闖王智慮深遠,然後哈哈大笑。
李自成謙遜地說:“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幫我定的,說不上我有什麽智慮深遠。倘若足下不是洛陽人,恐怕也不會將破洛陽殺福王的道理講得那麽透辟。真是十分難得!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這一重要建議,果然不負全軍對先生期待之殷!”
金星說:“日內宋獻策來到軍中,將更有極為重要的意見奉陳。”
自成忙問:“獻策有什麽極為重要的話?”
金星笑著說:“我隻知關係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詳。不麵見麾下,他是不肯隨便說出口的。”
李自成立刻命親兵叫進來兩個小校,命他們各帶一小隊騎兵分頭傳令:袁宗第火速從葉縣和北舞渡之間退兵,向西破魯山境內的張良店,再從摩天嶺的北邊進入伏牛山脈,在二郎廟附近等待後命;李過從方城境內的獨樹鎮退兵,沿途遇到比較富裕的山寨就破,由摩天嶺的南邊進入伏牛山,到欒川附近待命。打發走兩個飛馬傳令的小校以後,李闖王因見牛金星旅途疲勞,要他休息休息,便自己往寨外看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