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十一月的一個深夜,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在鄖陽西南大約兩百裏遠的萬山叢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頭上,三麵是懸崖峭壁,隻一麵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廟已經荒廢,如今駐紮著一隊李自成的義軍,控製著三岔路口。顯然,在若幹年前,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並且隔日逢集,買賣油鹽雜貨。因為連年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毀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義軍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有的住在帳篷中。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戰馬正在啃著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著豆料。鞍韂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著煙霧。
山寨中的一個大廳中,燃著柴火,點著桐油燈,一次極其重要的軍事會議已經開過很長一陣了。將領們因為闖王已經決定在五更動身,拉出鄖陽境,重新大幹一番,心情十分振奮,發言特別熱烈。五個多月來,他們遵照闖王的嚴令,分散潛伏在鄖陽以南的大山中,主要靠射獵為生,生活很苦,又不能找官軍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時為打糧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闖王旗號,所以早已在鄖陽山中住得又悶又急,簡直不能再忍受下去。如今,這天天盼望的日子終於到了。
經過會議開始時闖王的扼要介紹,大家對鄖陽大山以外的軍事形勢已經清楚。當時,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在川東巫溪和大昌之間殺死了四川名將張令,殺敗了著名女將秦良玉和別的川軍,衝破了包圍,深入四川內地,有消息說他們正在往成都奔去。楊嗣昌現在四川,有人說已經到了重慶。原來雲集在川東的幾萬官軍,有的潰散,有的跟在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屁股後邊團團轉,疲憊不堪,士氣低落。賀人龍等人所率領的陝西官軍都集結在漢中以南和廣元以北的川、陝交界地方,防備張獻忠和羅汝才從廣元突入陝西。總之,楊嗣昌所指揮的數省官軍幾乎全到了四川內地和川、陝交界地方,湖廣和河南兩省官軍十分空虛。革、左四營自從崇禎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東一帶,沒有大的作為,每年夏天進入大別山中休息士馬,秋天出來打糧。後來老回回也去了,合為五營,所以又稱為回、革五營。湖廣官軍沒有被楊嗣昌調入四川的都隨著巡撫宋一鶴駐在鄂東,對付回、革五營。在河南和山東兩省和皖北各地,到處有農民起義。單說河南境內沿著黃河南岸上下千裏,較大的股頭就有一百多個,有的幾百人、幾千人,也有上萬人或數萬人的。河北農民,紛紛起事,在太行山占據山寨,已經使從真定到黃河岸道路不通。而且這一年,兩京、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浙江,到處大旱,又有蝗災,饑荒十分嚴重,許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樹皮,人吃人的事不斷發生。
這些情況,使將領們確實明白如今是拉出鄖陽山中的大好時機,也明白闖王要將人馬拉往河南是英明決策。但是有些將領急於一出鄖陽山中就趕快打幾個勝仗,攻破幾座城池,痛快地大幹起來。尤其馬世耀新從鄖陽城附近哨探回來,深知鄖陽城中的官軍不多,新任鄖陽巡撫袁繼鹹將一部分官軍派往房縣,留在鄖陽城內的不足千人。另外,如今鄖陽城內住了許多降將眷屬和跟隨眷屬的親兵,全是陝西老鄉。他建議暗中聯絡一些降將眷屬和親兵,裏應外合,一舉攻破鄖陽府城,活捉巡撫和知府,奪取鄖陽城內的糧餉、輜重,來一個石破天驚,然後殺往河南。許多人聽了這個主意都激動起來,表示讚成,並且紛紛地補充一些破城辦法。還有人進一步提出在破了鄖陽之後,直趨襄陽。能襲破襄陽更好,即使不成功,也會使楊嗣昌驚慌失措,東西不能兼顧,他的全部軍事部署都要打亂。
李自成一直靜靜地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堆火邊,同劉宗敏坐在一條板凳上,聽著大家說話,想著許多問題。他明白將士們目前因為要拉出鄖陽山中,士氣空前高漲;他也明白,鄖陽城內的守軍力量很弱,馬世耀的建議並不是沒有道理。然而他用的心思比眾人深得多。在大家的熱烈發言中,他的心情很不平靜,有時像大海中波濤洶湧。坐在他身旁的劉宗敏用肘彎碰他一下,小聲說:“李哥,大家說的不少啦,你現在就說幾句吧。”闖王點點頭,隨著輕咳一下,清清喉嚨,準備說話。宗敏趕快轉向大家說:
“大家靜一靜,別再說話,聽闖王說吧!”
全場登時沒有人再做聲了。鬆木柴吐著旺盛的火苗,照得闖王的臉孔通紅,眼睛分外明亮。幾乎所有的將領都望著他的臉孔,等他說話。
闖王坐直了魁梧身子,麵帶微笑,向全體將領們環顧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然後開始用平靜的聲音說:
“這幾個月,大家跟著我受苦了!咱們老八隊的將士如今剩下的不多,一個個都是鐵漢子,再苦能撐下去,再困難能頂得住。五月初,我對大家說,能在這鄖陽大山中撐下去就有勝利,撐不下去就還要受挫折,說不定連老本兒也會丟光。我起義了十幾年,在戰場上經過多次風險,又被圍困過幾次,懂得了一個‘撐’字訣。有時兩軍鏖戰,殺得難分難解,血流成河,死傷遍地,就看誰能夠多苦撐一個或半個時辰。有時,能夠多苦撐片刻就有勝利。人們都稱讚咱們老八隊能攻能戰,其實多半是依靠大家都有一把硬骨頭,肯跟著我在困難的時候咬緊牙關苦撐。”
闖王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都打在將領們的心上,喚起了不少曆曆如在眼前的苦戰回憶,大家頻頻點頭。袁宗第不由地說了句:
“隻有咱們跟隨闖王多年的這班鐵漢子,才懂得越是艱險困難越要硬著頭皮頂住!”
闖王接著說:“從五月初以來,我們偃旗息鼓,銷聲匿跡,隱藏在這鄖陽山中。我們隱藏起來,盡量藏得越機密越好,使楊嗣昌不知道我們的蹤影,為著何來?正是為著今日跳出去,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這幾個月,好多將士急得心慌,悶得要死,抱怨我不率領大家乘官軍不備殺出去,老是隱藏在這人煙稀少的窮山野林裏。如今都明白了吧?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有時就要善於等待,就要耐得寂寞。真正的英雄事業不在於一時熱熱鬧鬧,要想著如何才能夠旋乾轉坤,使山河改色。這幾個月,朝廷認為我們已經完了,再也不足為慮;楊嗣昌認為我們完了,一心隻想著追趕圍堵敬軒;就是敬軒他們,因為聽不到咱們的音信,恐怕也認為咱們再也翻不起身了。好,好得很!”
許多將領都笑了起來,有人心領神會地點頭,有人忍不住快活地說:“好,好,這才是神出鬼沒!”李自成也笑了笑,又接著說:
“如今咱們突然出去,隻要奔入河南,號召饑民,就會立刻扭轉大局,使朝廷驚慌失措。兵法上說:‘不動如陰,動如雷震。’又說:‘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咱們隱藏在這鄖陽山中,就是守;如今去進兵河南,縱橫中原,就是攻。隻有隱藏得好,才能夠乘時進攻,使敵人覺得我們好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迅雷閃電。俗話說‘迅雷不及掩耳’。咱們就是要像迅雷一樣奔入河南,使敵人措手不及。”
田見秀插言說:“古人說:‘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也是不動的時候要像大姑娘深藏閨中,動起來像脫網的兔子那麽快。說脫網的兔子雖不大好,隻是個比方吧。”
許多人笑了起來。有一個聲音說:“咱們是猛虎下山!”
高一功也笑著插言說:“起初,許多將士不明白闖王為什麽選擇在這鄖陽以南的大山中隱藏起來,如今該明白了吧!那時候,張敬軒和曹操都想入川,惠登相們許多股也都在川東,楊嗣昌駐在夷陵,他親自指揮的官軍和四川巡撫邵捷春指揮的官軍都在川東,真正是大軍如雲。咱們何必去湊熱鬧?咱們的人馬很少,力量很弱,既不願給敬軒吃掉,也不願給楊嗣昌吃掉,像夔州府一帶熱鬧地方是千萬不能去的。至於……”
有人插言:“曹操、惠登相們九營,一則都不是走的真正起義光明大道,三四年來,看見官軍勢大,時時懷著個受招撫的心,果然到川東以後,吃了敗仗,風勢不利,都紛紛投降了楊嗣昌。聽說要不是張敬軒及時趕到,緊緊拉住,連曹操這個琉璃蛋兒也滾到楊嗣昌的腳下啦。咱們跟這些貨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平日也尿不到一個壺裏,幹嗎要跟他們混到一起?闖王率領咱們來到這方圓幾百裏的鄖陽山中,靜觀大局,息馬養銳,真是一著妙棋!”
高一功又說:“當時有些將士們不很懂闖王的高明主見,一則不相信好時機果然不久就到,二則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選擇這個地方潛伏。雖然闖王同大家講過,可是咱們有些人因為站得不高,看得不遠,還是不能真懂。那時楊嗣昌在軍事上正在得勢,闖王一眼就看準那局勢不會長久,所以下決心潛蹤隱跡,在這鄖陽以南的山中息馬。這地方選得真好。咱們既不到夔東一帶去湊熱鬧,也不到鄖、襄以東去將宋一鶴的湖廣官軍引到咱自己身邊。至於像陝西的安康、平利一帶,緊靠四川的竹溪、竹山一帶,當時都有左良玉等人的官軍駐紮。隻有這個地方是一塊空地,誰也不來。看是空地,卻離鄖陽隻有兩天路程。鄖陽是陝西、湖廣和河南三省的來往要道。時機一到,從鄖陽出去,願去哪兒都行。所以闖王選定這兒屯兵待機,十分妥當。如今大家再不會抱怨了吧!”說畢,哈哈一笑。大家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闖王接著說:“你們各位剛才提到攻鄖陽府城的事,倘若在兩三年前,我一定采納,會稱讚這是個很好的主意。目前不但是鄖陽守軍力量薄,像附近的鄖西、白河兩縣,守軍更其空虛。破鄖陽還不敢說十分容易,破那兩個縣城確實是唾手可得。可是咱們眼下決不攻城,大小城池都不要進。他們下帖子來請,咱也不去!”
許多將領不明白闖王的意思,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也有人互相看一看,立刻又注視著闖王的臉孔。從另一個火堆邊有誰輕輕地向旁人問:“為什麽不破城池?”另一個悄聲說:“別吭!聽闖王說出道理。”自成笑一笑,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
“這幾年,我吃過不少虧,也長了一些見識,懂得如何在最艱苦困難的日子裏要鼓起勇氣,準備勝利,在一帆風順的時候要多想想會遇到挫折和困難,千萬不要樣樣事都隻朝著順利方麵看。凡事,要向前看也要向後看,要看正麵也要看反麵。拿目前說,咱們趕快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到河南是上策,先攻破鄖陽、鄖西等城池再去河南是下策。咱們目前隻有一千掛零人馬,其中還有一些眷屬。倘若急著破城池,像你們說的來一個石破天驚,下步就不會順利了。那樣,勢必引起楊嗣昌的重視,分兵來對付咱們,像往年一樣惹動官軍追趕咱們不能立腳。那樣,咱們縱然有翻天覆地的打算,也會落空啦。何況,鄖陽在目前是軍事重鎮,有巡撫駐守,袁繼鹹這個人不是草包,萬一攻不破,損傷了一些將士,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咱們一旦到了河南,如今跟著我的每一個弟兄都有很大用處,一個人要頂十個人用,頂一百個人用,所以我要盡量避免打仗,連一個弟兄也不損失!”
劉宗敏向大家笑著說:“這幾個月,咱們闖王除打獵讀書之外,想了些翻天覆地的軍國大計,可不是隻圖趕快破幾座城池,殺幾個官兒,痛快一時!”
闖王興奮地接著說:“對,對,打仗並不是隻圖痛快!打仗,要爭大利不爭小利。該爭的必爭,該舍的必舍,萬不要因小失大。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我們如今誌在奔往河南,縱橫中原,所以一路上決不攻城,不走鄖陽和均州之間的大道,也不打算吃掉小股官軍;能夠又迅速又機密地奔入河南,就是打了一個大的勝仗,跟著就能夠做出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劉二虎已經在夏天從商洛山進入豫西內鄉一帶,明遠在上個月也去了。我已經派人告訴二虎,叫他在浙川境內等候迎接我們。我們要走哪條路奔往河南,沿路如何避開官軍耳目,請大家商量商量。至於到河南後如何大幹,今晚暫且不議。大家必須略睡一睡,準定四更起床,五更動身。還有幾條軍紀,馬上捷軒要告訴各位,在起程前向各哨弟兄宣諭,一體遵守。”
闖王因為有一些重要事情要辦,留下劉宗敏和田見秀主持會議,帶著高一功出去了。
將近五更,李闖王的部隊出發了。雖然全營人數隻有一千多一點兒,卻分成幾隊,以便必要時可以立刻化整為零,分散進軍,避開官軍耳目。袁宗第率領頭隊。田見秀率領二隊。高一功率領三隊,保護老營。李過率領二百精兵作為四隊,走在老營後邊。孩兒兵隻剩下二十多人,跟隨老營。闖王和劉宗敏率領親兵親將約五十人,暫時跟著老營出發。老營卷旗息鼓,不許泄露出是闖王人馬,更不許泄露出開往何處。在出發前,由劉宗敏向老營宣布了闖王的嚴令:沿路不許攻城破寨;除非官軍和鄉勇攔路,不許同他們作戰;遇百姓平買平賣,不許強拿百姓一針一線。出發後大約走了二十裏路,太陽出來了,照著路兩旁山上的楓樹林,一片鮮紅,不見邊際。
部隊出發後故意往西北走,好像是要從白河縣附近進入陝西。兩天之後,從將軍河附近夜渡漢水,繼續往北,在白河和鄖西兩縣之間停下來休息一天,故意派出一小隊騎兵到夾河附近哨探。白河和鄖西兩縣的知縣都得到了消息,認為這是一股潰散的“流賊”,有意奔入陝西,一麵加緊守城,一麵飛報鄖陽巡撫。但是當鄖陽巡撫得到報告後,這一支人馬已經神出鬼沒地消失了。
李自成探明從白河縣到河南淅川邊境三百裏的路上都沒有明朝官軍。他同劉宗敏率領五十名親將親兵,攜帶幹糧、麩、豆,離開大隊,向東急進,而命令田見秀和高一功等從荒僻小路隨後趕來。第三天黎明,李闖王率領的小隊騎兵來到了荊紫關附近。沒有料到,昨天黃昏後荊紫關寨中突然來了四百名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的標營騎兵。他們是從襄陽押運十萬兩餉銀回西安去的,由一位遊擊將軍率領。李自成到了荊紫關西邊五裏遠的一個小村莊休息打尖時,從老百姓口中得到了這一股官軍的消息,但這裏隻有荊紫關一條路可走,要麽就退回去,繞道一天的路程進入淅川,要麽等大隊人馬來到後趕走官軍。李自成急於進入淅川,既不願等候大隊,也不願繞道太遠。後來找到一個向導,帶領他的小部隊從荊紫關近處一條十分難走的山穀中穿過,然後在關東邊幾裏遠的地方交上正路。駐在寨內的官軍很快發覺了這件事,並且知道這潛往河南的隻有五十個騎兵,闖王的大隊人馬距此地尚有一天多路程。他們認為這是李自成的前哨,為著想奪取這五十匹戰馬,又想立功受獎,立刻派出去三百名騎兵追趕,留下一百名騎兵協同練勇和百姓守寨。他們已經從村民那裏得到稟報,說李自成的這五十個騎兵兩天來日夜行軍,十分疲乏,所以將平日害怕義軍的心理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晨霧愈來愈濃,十丈外就看不見人影。高山、深穀、村落、樹林,完全被白茫茫的濃霧遮住。李自成率領著一小隊人馬上了正路以後,重重地賞了向導,然後緩轡前進。約摸走了四五裏路,遇到一處岔股路口,孤零零地隻有一家茅草飯鋪,隻見一個男人。闖王決定在這裏稍作休息,讓那個男人趕快燒了半鍋開水,大家拿出幹糧打尖,同時拿出豆料喂馬。大家打尖之後,重新上馬趕路。但李自成因為正在向那個飯鋪男人詢問淅川一帶的災荒情況,多停片刻,隻留四名親兵在他的身邊。詢問畢,正要動身時,一個親兵所騎的戰馬灑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又不免耽擱片刻。突然他聽見從西邊傳來了一隊馬蹄聲,十分緊急。很顯然,鄭崇儉的騎兵從荊紫關追趕來了。盡管望不見人馬的影子,但憑著多年經驗,他根據馬蹄聲判斷出這一支騎兵大約在三百左右。親兵們因為敵我人數如此懸殊,一麵拔出寶劍,一麵催促闖王動身,越快越好。闖王十分鎮靜,賞了那個男人一把碎銀子,叫他趕快逃走,免得官軍捉到他殺良冒功。那男人不知道他是闖王,見他如此仁義,又賞了銀子,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連說了幾句感恩的話,向濃霧彌漫的深山密林中逃去。
官軍的騎兵更近了。李自成正要動身,忽然看見地上的馬屎在霜風中冒著輕煙,他吩咐一個親兵下馬去茅屋中趕快將灶中的餘火弄滅,在鍋中添了一瓢冷水,再拿半瓢水澆在馬屎上。當這個親兵以十分迅速的動作做這些事情時,他吩咐另外三名親兵同他一起勒馬茅屋一旁,每人抽出三支羽箭,以一支搭在弦上,對著從荊紫關來的小路,拉弦注矢,引滿待發。等那個親兵將水瓢送回茅屋走出來時,闖王吩咐一個親兵將攜帶的半袋子豆料倒在狹路口,然後輕聲說:“跟我走!”雖然他明白那三百名左右官軍離他隻有半裏多路,轉眼就會追到,但是他率領四個親兵緩轡徐行,轉過一個山腳,聽見兩邊山上鬆濤澎湃,才抽了一鞭,奔馳起來。
奔在最前麵的官軍騎兵快到小飯鋪時,戰馬突然停下來,爭吃地上的豆料。這些戰馬,平日被主人克扣麩料,在冬天主要靠幹草充饑,所以一遇見豌豆瓣和大麥麩料,停下來死不肯走。前頭的馬一停住,整個山路被堵塞起來。前邊騎兵用鞭子猛抽,勉強使他們的戰馬奔出路口,而跟上來的戰馬又照樣要貪饞地吃幾口,挨了鞭子,才肯前進。經過一陣混亂,全隊官軍來到了飯鋪前的岔路口。他們清楚:右邊的山路通往上集和縣城,左邊的山路通往別處,他們已經聽說,幾天前從內鄉來了一支流賊,占據上集,所以他們斷定這一小股流賊是奔往上集去的。許多官軍將士還認為義軍不會走多遠,又加上馬匹長途困乏,容易追上。有些人催促帶隊的將軍趕快向前猛追,有的人已經勒馬衝往右邊的小路,開始要追。但帶隊的遊擊將軍是有經驗的老行伍出身,十分機警細心,所以鄭崇儉才派他去襄陽押運餉銀。他想立刻繼續追趕,又擔心自己遠離荊紫關,倘有流賊的大股後續部隊從西邊來到,失去餉銀就丟掉腦袋。略微猶豫一下,他對手下的將士們說:“你們莫急,等我的命令行事!”於是他迅速下馬,大踏步走進茅屋。一個軍官搶先將他的一百名騎兵全拉到右邊路上,打算一得將軍命令就奔在前邊,搶頭功,發橫財。人們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等待將軍從茅屋出來。
將軍走進茅屋,揭開鍋蓋,用手一摸,剩下的開水僅僅有點熱意;彎腰看看灶膛,火已熄了,隻剩微溫。走出茅屋,忽然發現地上有馬的屎尿,趕快俯下身子去看。他知道,如果馬屎上冒著熱氣,一定是才走不遠。然而他沒有看見馬屎上有一絲熱氣,顯然是早已冷了。他斷定這股流賊大約已走了十裏以外,罵了一句“他媽的!”發出命令:
“趕快回關!”
李自成追上了劉宗敏,繼續加速前進,在淇河岸上遇到劉體純派去荊紫關附近哨探的一小隊騎兵。
今年春天,闖王率領著一千多精銳部隊和部分眷屬從商洛山中突圍時候,劉體純和穀英叔侄被留下來,負責照料和保護留在商洛山中的傷病將士和不能帶走的老弱婦女。不久,體純風聞闖王從白河縣附近搶渡漢水,同賀人龍打了一仗,劉宗敏因拚命獨抗官軍,不幸斷了退路,隻得投水自盡,郝搖旗被俘;後來又傳說張獻忠要吞並闖王,闖王逃了。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關於闖王一起人的行蹤,杳無消息。他原是在八年前跟隨哥哥劉體仁一道投闖王起義的,哥哥在四年前陣亡了,他把李自成既看成是首領,也看做是兄長。長久得不到闖王的音信,不知吉凶,他在商洛山中過一天如同一年。到了七月中旬,忽然闖王派人回商洛山中,他才知道闖王率領全營平安地潛伏在鄖陽山中,休養士馬,隻等楊嗣昌追張獻忠進入四川或官軍在川東一帶被拖得精疲力竭,闖王就立刻從鄖陽山中出來大幹。他還知道,劉宗敏並沒有死,也未受傷,重要將領中隻郝搖旗沒有渡過漢水,下落不明。他依照闖王指示,迅速進入豫西。雖然他當時不明白闖王的真正打算,但是他毫不遲疑地潛出武關,馳入內鄉境內。以手下僅有的三百騎兵奔入人地生疏的河南,在眾多山寨和鄉勇之間打出一個局麵,這不但需要他有用兵機智的本領,更需要他有極大的勇氣,以及對李闖王革命事業的極大的忠心。
八月間,由於劉體純的部隊紀律嚴明,隻打富戶,不擾平民,有時還想辦法賑濟窮人,所以盡管內鄉境內有幾座盤踞著鄉宦大戶的山寨勢力較強,卻不能妨礙他站住腳步,人馬日益增多。兩個月前,以赤眉城為首的幾座山寨,糾合了兩千多鄉勇同劉體純在湍河岸上打了一仗,被義軍殺敗,從此就不敢再向義軍進攻,而劉二虎的威名就在內鄉、鄧州和浙川三縣的交界地方傳揚開了。十月初,他攻占了內鄉東北的重要集鎮馬山口。那兒緊靠伏牛山腳,地勢衝要,且是伏牛山腳下土產貨物的一個重要出口。兩次鄉勇來爭,都被殺敗。他又分兵往東,攻破了鎮平縣境內的兩個重要集鎮賈宋和石佛寺,有了糧餉,迅速地又招來兩三千饑民入營。到了十月中旬,穀英率領留在商洛山中的另外幾百人馬出來,同劉體純會師馬山口,告訴他闖王的秘密指示,要他在十一月中旬到淅川縣的上集附近迎接闖王,並立即派人去盧氏縣訪實牛金星是否出獄。這個關於闖王即將來河南的消息給他和將士們帶來了無限鼓舞。他馬上與穀英一起北上,以神速的行動,配合饑民內應,攻破了通向盧氏的重鎮夏館,又繼續北進,攻破了盧氏境內的重鎮欒川,同出獄後蟄居山中的牛金星通了聲氣,然後回師馬山口。五天以後,他從馬山口來到浙川境內,占領上集,等候著闖王來到。
巳時剛過,一個騎兵奔進上集。強壯的戰馬喘著粗氣,頭和身上的短毛全濕了。劉體純正在操練人馬,一得到闖王已經繞過荊紫關前來上集的稟報,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日夜等待,望眼欲穿,現在闖王終於來到了。
劉體純立刻集合了五百名騎兵和二百名步兵,開到寨外迎接闖王,其餘的都留在寨內外執行各種勤務。自從他到了上集以後,有一班民間鼓樂手前來投營,被他收留下來。這時將士們出於對闖王的熱情愛戴,紛紛向體純建議將這一班鼓樂擺在歡迎人馬的最前邊,等看見闖王來到淅水西岸時就開始奏樂。這在當時許多股農民軍中本是常事,像曹操的老營裏平時不但養有兩班吹鼓手,還有一班女樂。但劉體純深知闖王不喜歡這樣派頭,隻命旗鼓官帶著四個鼓手、四個吹軍喇叭和兩個打鑼的弟兄出寨,站在浙水東岸。當隊伍在淅水東岸到上集西門夾道排定以後,闖王的人馬影子仍未在對麵的小山腳下出現。體純率領著一百名騎兵和他的親兵,過了淅水橋,順著通往荊紫關的大路馳去。
這裏的老百姓在過去隻是風聞有李闖王這麽個人,知道他曾經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但也隻是風聞而已,沒有引起重視。自從劉體純來到內鄉境內,人們開始流傳著闖王的一些故事。劉體純來到這兒以後,眾百姓一則因為親眼看見這一支人馬如何紀律嚴明,平買平賣,打富濟貧,又因為將士們對老百姓拉起閑話時常談闖王的許多令人敬佩的行事和傑出戰績,這一帶老百姓開始知道李闖王是非凡人物。所以一聽說劉二虎將馬步將士擺列在淅水西岸上迎接闖王,老百姓登時沸騰起來,紛紛出寨去迎接闖王。他們急於要親眼看看闖王是什麽樣子,看看闖王的軍容,而小孩子是要看熱鬧。住在附近村莊的百姓們聽到消息,也成群結隊地往淅水岸上趕來。上集寨內和附近村莊的老百姓本來十分之七八都早已逃進山中,自從劉體純來到以後,他們知道這一支闖王人馬不但不像官軍和土寇一樣奸擄燒殺,還放賑糧,所以三停人回來了兩停。現在在浙水岸上和夾道的步騎將士行列外邊,擠滿了男男女女。有些年紀大和見聞多的人們,攜帶了線香或香爐。大家在等候時,紛紛猜想和小聲議論,認為闖王必是率領上萬人馬,至少幾千人馬,前邊有幾百盔甲整齊的騎兵開路,各色旌旗鮮明。
過了一頓飯時候,迎接的人們看見對麵山腳下一帶樹林那邊,騰起一陣塵土。立時群情激動,眾目凝望,人群中有紛紛細語:“來了!來了!”片刻過後,從樹林背後轉出一隊不足二百人的騎兵,不但沒有闖王的大旗前導,連義軍中普通的旗幟也很少。大家心中明白,這隻是闖王大軍的前哨,而闖王隨後就會來到。
這一隊騎兵漸漸近了,離開那片樹林已經有二裏多遠了。人們仍在期待著樹林那邊會騰起新的、更大的塵頭,也會傳過來馬嘶聲和亂紛紛踏在石路上的馬蹄聲。然而奇怪,這一小隊騎兵越來越近,樹林背後卻一切寂然。人們隨即又看清楚這一小隊騎兵中有劉體純帶去迎接闖王的一百多名將士,還有他派往荊紫關附近哨探回來的二三十名騎兵。許多人開始明白,李闖王尚未到來,距此處相離尚遠,隻是一隊探路的哨馬來到,所以劉體純隻好帶著闖王的哨馬暫回。人們正在懷疑和猜測,忽然有一個騎兵離開隊伍,飛馳而來。河這邊有一位帶隊頭目趕快向前,立馬岸上問首:
“闖王接到了麽?”
“來了!來了!趕快奏樂!”奔來的騎者揚鞭回答,沒有過橋,又勒轉馬頭飛馳而去。
旗鼓官一聲令下,四麵戰鼓、四個軍用喇叭和兩麵銅鑼立刻奏起來雄壯的音樂,特別是那四麵戰鼓的有節奏的響聲震天動地。凡是帶有香的百姓,趕快用火鐮打著火,將香點燃,雙手拿在手中,跪到地上。夾道站立的步騎兵肅靜無聲,微微向西岸側過頭去,注目河岸,誰都想趕快看見闖王。那些曾經隨闖王身經百戰的老將士和在商洛山中隨闖王經曆過艱難風險的半老將士,因為盼到了闖王回來,都不禁眼睛潮濕,心頭感情奔湧。
那一小隊人馬走到橋上了。盡管劉宗敏塊頭很大,神氣威武,但多數百姓還是一眼看出來宗敏後邊的那位戴著舊氈帽的大漢是闖王。也有少數百姓起初誤把劉宗敏當做李自成,但是再看看宗敏後邊那位騎著深灰旋毛戰馬的人物,立刻糾正了自己的誤會。他們看出來,李闖王不僅十分威武和英俊,還有他們說不明白的一些特點,也許是那種深沉的神氣,也許是那種很不一般的炯炯目光,也許是別的什麽特點,使跪著迎接他的百姓們一看見他就覺得他與所有他們看見過的武將們迥然不同。
李自成上了河岸,通過夾道迎接的將士和百姓向上集寨門走去。他一邊緩轡徐行,一邊微笑著向將士們點頭,又不時向百姓們說:“不用跪,不用跪。”那些原來眼睛潮濕的陝西將士,有很多人當闖王從麵前騎馬走過時忽然忍耐不住,鼻子一酸,熱淚奔流,還有少數人竟然抽咽起來。闖王盡力回避開那些望著他流淚的眼睛,催馬快行。百姓們不像往日跪迎明朝的文官武將,嚇得兩腿發抖,提心吊膽,不敢抬頭,而是好奇地打量著闖王和他的一小隊隨身將士。有幾個凡事留心的中年人默數著闖王的隨身將士隻有五十騎,不免在心中疑問:“莫非又是在什麽地方吃了敗仗,隻剩下這五十騎奔來河南?”還有人注意到這隨著闖王來的戰馬,雖然由於長途奔波,一個個顯得消瘦,骨架高聳,腿和鐙子上帶著征塵,但是馬上的將士們都是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絲毫不像是吃過敗仗。
由於老百姓當時看見同闖王來到河南的隻有五十個隨身將士,後邊沒跟隨大隊人馬,印象極深,到處紛紛議論。不過一個月光景,李闖王的人馬發展到十萬以上,於是人們就把李闖王率領五十騎奔入河南這件事哄傳開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在劉體純駐紮的大廟中休息。他向體純詢問了軍中和豫西地方的一些情況。特別使他高興的是,尚神仙跟隨穀英從商洛山中出來,如今隨著進入伏牛山的部隊駐在欒川,正在設法同牛金星暗中會麵,將牛舉人的全家人接進軍中。當問過了一些重要情況之後,李自成同將士們匆匆地吃了一頓熱飯,叫大家都去睡覺休息,也催促宗敏去睡,但是他自己卻不肯躺下,叫體純陪著他,走出大廟。
一出山門,李自成就看見一小隊騎兵從上集飛馳出寨。他向體純問:
“有什麽緊急事兒?”
體純回答說:“我同子傑約定,你來到上集以後,立刻派飛騎向他報信。他們就是往馬山口給子傑報信去的。我吩咐他們在路上不許耽擱,必須在明天上午趕到。”
闖王沒有再問,更沒有想到這一小隊騎兵的出發會引出一連串與他的想法完全不同的軍事行動,幾乎破壞了他在鄖陽山中所深思熟慮過的作戰方略。他遇見許多從商洛山中出來的舊弟兄,親切地同他們招呼。有許多將士誰在商洛山中掛過彩,害過重病,他都記得,特別詢問他們治愈以後的情況。見到有些家在商洛山中的將士,他詢問他們的父母和家人情況,還問他們臨出商洛山來河南時是否給家中留了點錢。他是那樣平易近人,熟悉和關懷將士,所以有許多將士在回答他的詢問時也禁不住滾下熱淚。
正在一片帳篷前邊同一群圍攏來的將士談話時,他看見有一個衣服十分破爛,麵黃肌瘦的農民來找體純,於是體純帶這個莊稼漢站在附近沒有別人的地方小聲講話。他還看見,他們密談的分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那莊稼漢的神情激動,用心聽著體純的囑咐,不斷點頭,態度誠懇。闖王在心裏笑著說:“二虎準定是要破什麽山寨了。”當那個農民走後,劉體純又回到闖王身邊,眼睛裏閃著得意的光輝。闖王沒有問他,就同他離開這一片帳篷,去看向饑民施粥的情況。
在上集寨外分三個地方施粥,每日中午一次。李自成隻去看一處施粥。這時,領粥的饑民都聚集在粥廠前邊,秩序很好。三名弟兄正在拿著大木勺子發放,每個饑民一勺子很稠的用小米、高粱和包穀糝加野菜混合煮的粥,恰好裝滿一大碗。李自成親自走到鍋台邊看了看,又同饑民們說了幾句話。在饑民群裏有幾個身穿破爛長袍的中年和老年人,引起了闖王的注意。他走到那幾位穿長袍的饑民前邊,和氣地問他們家裏有多少土地,為什麽也吃舍飯。那幾個饑民知道他就是李闖王,起初有一點心中害怕,不敢隨便說話,隨後看見他神色和藹,分明問他們也是出於對他們的關心,才大膽地說出了他們的可憐情況。他們原來都是比較小的地主,由於官府科斂繁重,加上豪紳大戶欺淩,連年戰亂和天災嚴重,種種原因,使他們家產**盡,骨肉離散,成了饑民,眼看就會同別人一樣餓死。闖王歎口氣,告訴他們說,他這次來河南就是要盡他的力量拯救百姓,隻要再苦過三年五載,天下勢定,老百姓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離開粥廠,他叫劉體純帶他到東寨牆上,放眼矚望,丘丘嶺嶺,一齊奔湧到他的眼前。在崇禎九年以前,他隨著高迎祥率領起義大軍曾經進出河南,也曾經經過淅川,但今天他來到河南,意義完全不同。他現在是懷著極大的雄心壯誌和嶄新的軍事方略,重來河南,所以他舉目東望,就不禁心情振奮地想著如何寸陰必爭地從此東進,馳騁中原,如何解民倒懸,收拾人心,以及如何號召饑民隨他起義,迅速編練成一支能夠作戰的大軍。
劉體純看見闖王凝目遠望,出神不語,又見他長途奔波,相當消瘦,必須請他趕快回營去睡覺休息。他向自成笑著催促說:
“闖王,你該睡一睡啦。你這幾天日夜騎馬奔波,隻能在馬上打盹。得好生睡一大覺,睡上兩天!”
自成回頭來對他笑一笑,說:“我馬上就去睡覺,不過用不著睡一兩天,隻睡半天就行啦。今天夜間,我打算動身走。”
“今夜就走?!”
“對,今夜就走。你也得走。我們既然乘官軍空虛來到河南,不應該逗留在這邊境地方,耽誤良機。兵貴神速,一刻也不要耽誤。”
“可是我已經……”
“已經什麽?”
劉體純揮退左右親兵,興奮地望著闖王小聲說:“我已經決定明天五更破淅川縣城。城內有饑民內應,已經準備好了。剛才在軍營中跟我說話的那個莊稼人就是替咱們在淅川城內做底線的,特意跑來問我個確實時間。我剛才囑咐他無論如何今日黃昏前要趕回城內,同饑民們約定:明日五鼓,一聽見城外炮聲和呐喊,就在城內放火接應。破城之後,殺掉知縣和一批鄉宦劣紳,為一方百姓除害。”
闖王笑著問:“你急著破淅川縣城,是同子傑商量定的?”
體純回答說:“是商量定的。我來上集之前同他在一起商定:我們都在事前準備好,隻等你進入河南,我就立刻破開淅川縣城,他破開內鄉縣城,緊跟著往東去破開鎮平縣城。黑虎星從商洛山中出來,破開盧氏縣城,殺掉知縣白楹和幾家豪紳大戶替牛舉人報一年牢獄之仇。鄧州城不像以上四座縣城好破,我們暫時放在旁邊。等子傑破了鎮平之後,迅速東進,去攻南陽府城。鎮平距南陽隻有七十裏,騎兵半日可到。我破淅川之後,越過鄧州,去攻新野。如果我破了新野之後,南陽尚未攻破,我就同子傑會師南陽城下,協力猛攻。”
闖王又笑著問:“你們還準備攻破南陽?”
“是的,我們要趁熱打鐵,一舉攻破南陽。”
“殺死唐王和南陽知府?”
“當然,這兩個家夥非殺不可。自從起義以來,我們還沒有殺過明朝的藩王哩。唐王封在南陽已經十幾代,作惡萬端,早已惡貫滿盈。”
“李哥,我同子傑在你來到河南之前這麽商定,做好準備,為的是你一來河南就馬上連破淅川、內鄉、鎮平等縣,進攻南陽,使你李闖王的聲威大震。近三四年來,由於原先跟著高闖王一起的各家義軍散開的散開,投降的投降,咱們不得已從川北奔往隴東,奔往西番地,奔出長城,又從長城外邊回來,闖過階、成到漢中一帶,前年冬天奔到潼關南原,打個敗仗,全軍覆沒。去年五月,剛剛在商洛山中重新樹旗,就被圍困。總之,差不多四個年頭,咱們不是被官軍追趕,便是吃敗仗,被圍困,人馬大減,別人連你闖王的名字都忘記了。將士們如今隻盼望著你來到河南大幹一番,橫掃中原,殺得朝廷驚慌失措……”
闖王截住說:“也使咱們全軍將士揚眉吐氣,是不是?”
體純說:“隻要能夠使幾年來的局勢改變,將士們自然就揚眉吐氣,窮百姓也得了救星。”
闖王問:“你同子傑約定哪一天破內鄉?”
體純回答:“我們因為不知道你哪一天進入河南,所以把破內鄉的日子定成活的。就是,他在馬山口一接到你已來到淅川境內的確實消息,就連夜將人馬開到內鄉城外,趁著黎明時候破城。我派去向他報信兒的那一小隊騎兵,眼下大約已跑了二十多裏路,估計後天早晨一準可以攻破內鄉,三天後可以攻破鎮平。我在出上集寨去迎接你的時候,也派出飛騎從捷徑奔往商洛山中,告訴黑虎星你已來到浙川,請他趕快向盧氏進兵。”
闖王突然神色嚴峻地說:“二虎,將士們的心情我很明白,但目前任何縣城都不許去破,更不許去攻南陽。日後什麽時候可以攻破城池,我自然會下令去攻。此刻……”
“闖王!闖王!目前楊嗣昌率大軍深入四川,河南十分空虛。這是千載良機,不可……”
自成揮手阻止體純的話,接下去說:“此刻事不宜遲,你火速派出幾名騎兵往去馬山口的路上追趕。看來,大概很難追上那一隊塘馬啦。如追趕不上,就馬不停蹄地奔往馬山口,向子傑傳我的嚴令,隻可多破山寨,不許攻破一城!另外,你再派人去追趕淅川城內的那位好百姓,告他說淅川城暫不攻了。再派出幾名飛騎,追趕往商洛山中去的塘馬,也向黑虎星傳我的嚴令,進入盧氏縣境以後,隻許攻破山寨,不許破城。二虎,莫耽誤,你趕快派飛騎分頭出發,越快越好!”
闖王的臉色更加嚴峻,命令說:“你火速派人出發!那去馬山口傳令的弟兄們一定要騎最快的馬。去吧!”
劉體純的眼睛裏充滿著疑問和委屈情緒,又向闖王的臉孔上看了一眼,隻好匆匆下寨,奔回營中去執行闖王的命令。藍天上正有一隻蒼鷹自由地盤旋飛翔,用銳利的眼睛俯瞰地上,發出來高亢雄壯的叫聲。李闖王抬頭望了一眼,帶著親兵們下寨去了。
闖王回到營中,倒頭便睡,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被叫醒。這半天他睡得非常踏實,過分疲勞的精神又恢複了。吃過晚飯,他吩咐從鄖陽山中來的將士們趕快備馬,準備起程往馬山口去,並叫劉體純派一名騎兵帶路。劉體純對他說,已經派了一百名騎兵護送。闖王點點頭,笑著問:
“我禁止你們攻破城池,澆了冷水,你心裏還有點委屈麽?”
劉體純也笑了,回答說:“已經不感到委屈了。總哨劉爺先醒來,我將我同子傑計議好的主意稟報了他,也將你的嚴令隻許破寨不許攻城的話告訴了他。他將你的用兵方略對我一說,我登時心中亮了。李哥,你是從大處著眼,子傑和我看事太淺,到底隻能打仗,不是帥才!”
闖王說:“在寨牆上我來不及將道理對你講明。等我隨後回到營中,沒有看見你,也實在困乏得很,一躺下去就睡熟了。既然你已問過捷軒,我就不再說了。荊紫關是一條要道,昨晚到荊紫關的那四百西安騎兵,因押運餉銀,不敢逗留,今日午前必然動身繼續趕路。今天夜裏,你去攻占荊紫關。要用智取,輕易不要損傷一兵一卒。你是個會用計的人,我想你一定會想出個好的主意。”
體純說:“鄭崇儉的那四百騎兵確實在上午走了,如今荊紫關隻有鄉勇守寨。我昨天下午已經派一些跟咱們一心的百姓混進荊紫關寨內,今日下午又混進去一些,囑咐他們準備好,一看見寨外火光就從寨內舉火響應。荊紫關攻破不難。”
“好,好。破了荊紫關以後,隻留下兩百騎兵守關,等候迎接從鄖陽來的大隊和老營,然後你率領其餘的馬步將士,再號召一批情願投軍的饑民,連破幾座山寨。開倉放賑,征集軍糧。不論新老弟兄,務要嚴守軍紀,對平民秋毫無犯,擅殺良民者抵命,**婦女者斬首,抄出的金銀財物一律歸公。任何將士不得私藏金銀。”
“是,是。一定嚴守軍紀。”
闖王叫劉體純在七天以後,離開淅川境內趕到鎮平境內見他。倘若那時他已經不在鎮平境內,就趕往南召境內見他。他又囑咐體純關於如何擴大人馬,如何在不行軍、打仗時加緊練兵的話,然後同宗敏出發了。劉體純把他們送出寨外,看著闖王和一百五十名騎兵的影子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惟有馬蹄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