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轉眼,又是兩個月過去了。
在這段時間裏,崇禎得到飛奏,知道李自成已經從商洛山中突圍出來,奔往鄂西。他很生氣,下旨切責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防範不嚴,使圍殲李自成的事“功敗垂成”。他又命楊嗣昌火速調兵圍堵,不讓李自成與張獻忠在鄂西一帶會合。但是他也明白,如今不管他的聖旨如何嚴厲,在行間都不能切實遵辦。所以除為籌餉苦惱之外,又增添了新的憂慮。
崇禎認為,經過他對李國瑞家的嚴厲處分,如今再提借助,皇親們決不敢再事頑抗。但他沒有將重新向皇親們借助的主意找任何大臣密商,而隻在無意中對一兩個親信大太監露了口風。
崇禎的這個機密打算,很快地傳到了戚畹中間,引起來很大驚慌。皇後也知道了。她不是從崇禎身邊的親信太監口中知道的,而是因為派坤寧宮的劉太監去嘉定伯府賞賜東西,嘉定伯周奎悄悄地向劉太監詢問是否知道此事,劉太監回到坤寧宮後,就將這個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情形,暗向皇後奏明。周後又命劉太監向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暗中打聽,果然不差,使她不能不格外地憂慮起來。
近些日子,她本來就在為田妃的事情憂慮。為田妃憂慮,也有一半是為她自己的命運憂慮。自從田妃謫居啟祥宮後,她看出來皇上越發每日鬱鬱寡歡。在一個月前,他在所謂“萬幾之暇”,也常來坤寧宮玩玩,或者晚上留住在坤寧宮中,以排遣他的愁悶情懷。可是近來他總是獨自悶在乾清宮中,除上朝和召見大臣外就埋頭省閱文書,有時在宮中獨自走來走去。坤寧宮他雖然還來,但是比往日稀少了。至於別的宮院,他更少去,也不宣召哪個妃嬪到乾清宮的養德齋去。為著撐持這一座破爛江山,周後自然擔心崇禎會悶出病來。更使她擔心的是皇上可能下詔選妃。這事情在宮中已經有了一些猜測,乾清宮的宮女們也看出來皇上已有此意。周後決不希望再有一個像田妃那樣的美人入宮。田妃雖然很美,但是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禎元年一起從眾多入宮被選的姑娘中選出來的,所以田妃始終對她懷著感恩的心情,盡管有時恃寵驕傲,卻不敢過於放肆。再者,她比田妃隻年長一歲,這也是田妃不能夠專寵的重要原因。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倘若皇上再選一個像田妃那樣美麗而聰明的妃子進宮,年紀隻有十七八歲,就可能獨占了皇上的心。這樣的前途使她想著可怕。她十分明白,從來皇帝的寵愛是最不可靠的。就拿田妃說,那一天上午皇上還去承乾宮散心,告訴田妃說她永遠不會失寵,可是下午就將她貶居冷宮。周後還聽到乾清宮的宮女們傳說,當時皇上十分震怒,曾有意將田娘娘“賜死”,至少削去她的貴妃稱號,後來想到她所生的幾個皇子和皇女,才轉了念頭,從輕處分。田妃的遭遇,難道不會落到她正宮娘娘的身上麽?自古以來,皇後被廢黜,被殺害,或隻頂一個皇後的空名義而過著幽居生活的並不少啊!
當周後正在憂心忡忡的日子,崇禎即將再次向戚畹借助的消息傳到了她的耳中,就使三股憂慮纏繞到一起了。她心中盤算,再一次借助,皇上一定會命她的父親在戚畹中做個倡導。她聽說,上次借助從武清侯府開始,戚畹和勳舊就有閑言,說皇上放過有錢的至親,卻從遠親頭上開刀,未免不公。她知道她父親是一個十分吝嗇的人,在借助的事上決不會做一個慷慨的出血筒子。倘若惹皇上震怒,很可能遷怒於她。倘若她的父親受到嚴厲處分,更會牽連到她作為皇後的處境。一旦她的處境不利,皇上又選了稚年美慧的寵妃,不但她自己的命運更可怕,連她的兒子的太子地位也會搖動。田妃有時雖然使她不高興,但畢竟不是趙飛燕一流女子。倘若宮中進來一個像趙飛燕那樣的人,她同田妃就會落得像許皇後和班婕妤的可憐下場。這麽想著,她開始同情並且喜歡起田妃來了。
想了兩天,周後決定一麵暗中囑咐她的父親千萬不要惹皇上生氣,另一方麵,她必須趕快解救田妃,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她早就明白,皇上很想念田妃,隻是因為沒有人從中替田妃求情,所以皇上不肯將田妃召回,才生出重新下詔選妃的念頭。倘若這時候由她出麵轉圜,不惟皇上會對她高興,也將使田妃永遠對她感恩。
這是一個淡雲籠罩的夏日,略有北風,並不太熱。用過早膳以後,周後命宮女劉清芬送幾件東西往太子居住的鍾粹宮中,看太子是否在讀書,然後傳諭備輦,要往永和宮去。坤寧宮的掌事太監劉安感到詫異,躬身奏道:
“永和宮中雖然如今百花盛開,也很涼爽,隻是不曾好生布置。娘娘陛下突然前去賞花,恐有不便。可否改日前去?”
周後說:“不要布置,我馬上前去瞧瞧。”
劉安熟知皇後平日看花總要約袁妃一道,忙問:“要宣袁娘娘一起去麽?”
“不用。誰都不要告訴!”
於是周後上了鳳輦,在一大群太監和宮女的簇擁中出了坤寧宮。所有的太監和宮女對皇後的如此突然決定去永和宮看花,也不約其他娘娘陪侍,都覺十分奇怪。
周後在永和門外下了鳳輦,在百花叢中巡視一遍,作了一些指示,叫掌管永和宮養花的太監頭兒按照她的“懿旨”重新布置,限在三天以內完成。她出了永和宮,想就近親自去太子宮中看看。她想確實知道太子是否每日讀書,所以她不許太監們前去傳呼接駕,而且叫隨駕的大部分太監和宮女都回坤寧宮去。當她快到鍾粹宮時,原去鍾粹宮送東西的宮女劉清芬迎麵來到,跪在道旁接駕。皇後問道:
“長哥在做什麽?”
劉清芬遲疑一下,回答說:“長哥剛才讀了一陣書,此刻在院中玩耍。”
皇後沒再說話。鳳輦也未停留,一直抬進鍾粹宮二門以內。等鍾粹宮的太監喊出“接駕”二字,她已經從鳳輦中走下來,望著慌忙跪在地下接駕的太子和許多太監、宮女,一言不發,神氣冷若冰霜。過了一陣,她回頭來向劉清芬嚴厲地問:
“長哥顯然是早就在院中打鬧玩耍,你怎麽敢對本宮不說實話?”
劉清芬雖然隻有十六歲,但熟知宮中規矩森嚴,皇後一句話就可以將她置於死地。看見皇後如此盛怒,她伏俯地上,渾身哆嗦,不敢回答。周後望著太子冷笑一聲,回頭對劉清芬說:
“我知道你的錯誤不大,姑且從寬處分。你自己掌嘴!”
劉清芬用左右手連打自己臉頰,不敢輕打,大約每邊臉打到十下,兩頰和兩掌已經紅腫,方聽見皇後輕聲說:“起去!”她趕快叩了三個頭,口呼“謝恩!”爬起來退到後邊。周後這時已經坐在一把椅子上,對著太子責備說:
“你是龍子龍孫,金枝玉葉,今日已為長哥,日後就是天下之主,怎麽能同奴婢們摔起跤來?皇家體統何在?你雖然年紀尚小,也應該處處不失你做太子的尊嚴。就令是別的皇子,就令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也應該知道自己是龍子龍孫!”
周後不再深責太子,因為她認定主要錯誤是在太子左右的太監和宮女身上。她重新望一望剛才同太子摔跤並將太子摔倒後壓在下邊的那個小太監,叫他抬起頭來。那是一個麵貌俊秀、身材勻稱、生著一雙虎靈靈大眼睛的十二歲孩子,嚇得臉色煞白。周後問道:
“你個小賤人知道是跟誰摔跤麽?”
小太監伏俯地上說:“回奏娘娘陛下,奴婢是跟長哥殿下摔跤。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周後說:“哼哼,你也知道他是長哥殿下!你們這班小賤人在侍候長哥讀書之暇,陪著長哥玩耍是可以的,但怎麽敢同他摔跤?怎麽敢將他摔倒後壓在他的身上?他雖小,可是東宮之主,國之儲君;你是服侍他的奴婢!”
小太監連連叩頭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周後回頭對隨侍前來的劉安說:“將他拉出宮去,亂棍打死!”
小太監一聽說要將他處死,哀哭懇求皇後開恩,並哭求太子替他求情。太子慈烺平日最喜歡同這個小太監一起玩耍,趕快向皇後叩頭懇求說:
“懇母後陛下開恩!剛才的事,都是孩兒不是。這個小奴婢原不敢同孩兒摔跤,是孩兒罵他幾次,他才跟孩兒摔跤的。”
周後向慈烺看了一眼:“不許多嘴!”她又催身邊的掌事太監說:“快命人將他拉出宮去,趕快處死!”
鍾粹宮全體太監和宮女都明白太子所說的是實話,都跪在地上求皇後息怒開恩,留這個小太監一條“微命”。但周後盛怒未息,既不說赦免小太監的死,也不叫太子起來。剛才被責罰打自己嘴巴的小宮女劉清芬,兩頰還在火辣辣地發疼,但確實知道小太監無罪,忍不住輕輕將吳婉容的衣襟拉了一下,用含淚的眼睛懇求她趕快跪下去替小太監說話乞恩。但是平日同她像親姊妹一般相好的吳婉容竟然一動不動。她第二次拉一下吳的衣襟。“管家婆”回頭來看她一眼,緊緊地咬著下嘴唇,同時將大眼睛半閉一下。這是暗號,使劉清芬恍然明白。這位被皇後信任的大宮女平日深恐幾個同她親密的宮女們獲罪,曾暗中叮囑她們:皇後陛下每當皇上來坤寧宮住宿時,就現出一副溫柔賢良的麵孔,太監和宮女們在她的麵前多說幾句話並不礙事;當皇後對著眾多宮眷、命婦、太監和宮女擺出十分端莊高貴的麵孔時,大家在她的麵前言語動作就得格外謹慎;另外當皇後心中煩惱或者當什麽人觸犯皇後的尊嚴時候,誰在她的麵前一不小心就會禍從天降,切記不要輕易說話,縱然天塌下來也隻裝沒有看見。吳婉容還同大家姊妹們約定了幾個暗號,以便互相關照,希望大家在這動輒得咎的深宮裏平安無事,日後或許能熬到個出頭之日。現在劉清芬看見“管家婆”姐姐的暗號,心頭一涼,不覺渾身打個寒戰,暗中悲痛小太監死得冤枉。
幸而由於鍾粹宮中全體太監和宮女的叩頭乞恩,周後沒有再催促將小太監拉去處死。她不願這件事鬧得太大,會傳到乾清宮中,對她和太子都有不利。但是她也不願意讓這個小孩子長留在太子身邊。她看見這孩子臉孔清秀,眼有神采,口齒伶俐,倘若自幼就同慈烺狎昵慣了,等到慈烺登極之後,必會引導慈烺玩耍遊樂,由他來擅權亂政,像魏忠賢那樣。趁著眾人替他乞求開恩,她宣旨饒他一死,罰他去昌平守陵,永遠不許進宮。她正等著這個小太監叩頭謝恩,沒想到這小孩竟然哭著說:
“伏奏娘娘陛下,懇陛下賜奴婢在宮中自盡,不去昌平守陵。”
周後詫異,問道:“你為什麽寧願死不去守陵?”
有片刻工夫,這小太監伏地不語,隻是哭泣。原來他是河間府人,明朝太監多出在河間一帶。三年以前,他的父親因為家中日子不好過,在親戚們的暗中攛掇之下,將他捆綁起來,不管他如何呼天叫地,哭死哭活,被大人們硬是按著他淨了身。半年之後,一位親戚將他帶來北京,轉托與宮中太監有瓜葛的鄉親幫忙,將他送進宮中,去年又被挑選來鍾粹宮,服侍太子。他雖然年齡不大,卻是一個十分聰明有誌氣的孩子。剛被淨身之後,他才九歲,曾幾次打算跳井自盡,被大人發覺了,對他看守很嚴。入宮以後,他改換了打算。想著父母若不是日子十分困難,也不會先賣了他的姐姐,後來又對他下此毒手。他也看見,母親在他淨身後哭過多次,有時在夜間將他哭醒。所以後來他為著能夠養活父母和弟妹們,反而希望能夠進入皇宮。進宮以後,他聽說幾年前同鄉中有兩個人淨身後不曾選上,隻好住在皇城內有堂子的佛寺中為前來洗澡的太監擦背,這種人俗稱“無明白”,勉強混碗飯吃,因而他對自己的能夠進宮感到慶幸。去年被挑入鍾粹宮,他越發高興,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子,對長輩太監也極恭順,隻求日後在宮中有個好的出路,掙錢養活父母和弟妹們的心願不致落空。如今一聽皇後說要將他送往昌平守陵,他覺得這樣就一切完了,不如早死為好。周後見他竟敢以一死來對抗“懿旨”,愈不願他將來再回到太子身邊,對坤寧宮掌事太監說:
“這小賤人既然不願去昌平守陵,你們就送他去西山守陵吧。”
劉安和幾個較年長的太監都知道所謂去西山守陵,是守景帝陵或什麽王、妃、公主等墳,遠不如在昌平十二陵做一個守陵太監有出息。大家又趕快替他求情並責備他說:“娘娘陛下已經開恩,饒你不死,口降懿旨送你去昌平守陵,真是天恩高厚,你還不趕快謝恩!”小太監明白皇後的“懿旨”已無可改變,隻好叩頭謝恩,又向太子叩頭,向坤寧宮和鍾粹宮的掌事太監叩頭,然後由一個太監帶著他收拾了行李,離開鍾粹宮。
當小太監離開的時候,周後才命太子起來,隨即對那個看太子摔跤的宮女說:“你比長哥年長三四歲,我原以為你比較懂事,又讀過書,所以挑選你服侍太子。今日長哥同奴婢摔跤,十分失體,你不但不曾諫阻,反而看見長哥跌倒後拍手大笑。你知罪麽?”
這個宮女早已看透了宮中的處處虛假,人與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彼此傾軋,動不動就會大禍臨頭,所以在皇後處分那個無辜小太監時她已經打好了主意,一經問她是否知罪,她就立刻叩頭回答:
“奴婢罪該萬死,懇乞娘娘陛下開恩超生。奴婢願去大高玄殿做女道士,每日焚香誦經,恭祝皇上和皇後兩陛下萬壽無疆。”
周後看著這個宮女麵目俊俏,又比太子年長,生怕她再過兩年會勾引太子“寵幸”,所以也巴不得使她趁早離開太子宮中,所以聽了她的回奏,當即點頭說:
“你願意去大高玄殿學道修行,也是好事。本宮恩準了你,馬上就叫人送你前去。剛才的罪,恩予免究。”
宮女叩頭謝恩,又照例向太子叩頭,向一些有地位的太監和宮女叩頭,然後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周後又另外處分了幾個宮女和太監。因為鍾粹宮的掌事太監王明禮平日老成忠實,當太子同小太監摔跤時他正往乾清宮送太子近來所寫的仿書,周後到後才回,所以周後隻將他申斥一頓,未予責罰。周後吩咐所有太監和宮女不許將這事傳到乾清宮,然後回坤寧宮去。
第二天上午,崇禎實在煩悶得要死,來到坤寧宮中。周後陪著他站在院子裏看宮人們采茉莉,心中打算著要幫助田妃的事。正在這時,忽然從天空落下來一陣悅耳的銀鈴聲,引得她和崇禎都仰頭觀看。天上湛藍如海,沒有纖雲,但見一群鵓鴿,大部分潔白如雪,夾雜著少數灰色的、雜色的,在宮殿的上邊盤旋,愈飛愈高,向西苑的方向飛去,最後連幾點淡淡的影子也融進太空,隻有隱約的銀鈴聲還沒有完全消失。他們都知道這一群鵓鴿是袁妃放的。她在翊坤宮為著排遣寂寞,養了一群鵓鴿,修了一座放鴿台,每當風日清和的早晨,親自站在台上放鴿。周後看過鴿群飛往西苑以後,對崇禎含笑說:
“皇上,你剛才說你在乾清宮悶得心慌,想去一個什麽地方散散心又覺得無處可去。袁妃那裏,陛下一個月難得去一次,別的宮中陛下更不肯去,難道這三宮六院就沒有一個可以解悶的地方?”
崇禎搖搖頭,苦笑一下,歎口長氣。他幾乎想說出來他對川、鄂一帶戰事遲遲沒有重大捷報和軍餉困難的情況,但是話到口邊就咽下去了。他是決不許後妃們過問國事的,也不許她們打聽。周後不敢直接提起田妃,先從袁妃引頭,說:
“我記得皇上去年夏天有一晚在翊坤宮看見袁妃在月下穿一件天水碧蟬翼紗宮衫,覺得很美,第二天皇上還對我讚不絕口。你今天既然很悶,懶得省閱文書,何不到翊坤宮玩玩,讓袁妃再穿了那一件天水碧宮衫讓皇上瞧瞧?”
“唉,到翊坤宮也不能使我解悶。”
“袁妃和田貴妃同時入宮,是我同皇上親自挑選的。論容貌,袁妃雖不是國色,可也是不易多得。隻是她性情過於敦厚一些,不善於先意承旨,所以皇上有時覺得她不十分有趣。其實,這恐怕正是她的長處。”周後打量了一下崇禎的神色,又笑著說:“喲,我又想起來一個人兒,她一定能夠替皇上解悶。派都人去把她召來好麽?”
“你說的是誰?”
皇後賠笑說:“此人雖然平時有恃寵驕傲的毛病,且不該為李家事說了錯話,但罰在冷宮省愆已經有兩個多月,深自悔罪。在眾多妃嬪中隻有她多才多藝,琴、棋、書、畫都會,又能先意承旨。我將她召來當麵向陛下謝罪好麽?”
崇禎的心中很想看見田妃,但是他知道田妃為替李家說一句話蒙譴的事早已傳了出去,不如讓她在啟祥宮多住些日子,好使李家和那些皇親們不敢抱任何妄想。沉吟片刻,他慢慢地回答說:
“我今天事多,等幾天吧。”
崇禎剛說完這句話,王德化來到坤寧宮,向他啟奏鞏駙馬和幾位皇親入宮求見,在文華殿前候旨。崇禎問:
“有哪些皇親同來?”
“有新樂侯劉文炳,老皇親張國紀,老駙馬冉興讓。”
“他們來是為李國瑞的兒子求情麽?”
“大概是的。”
“去,向他們傳旨:倘若是為李存善的事,不要見我!”
王德化走後,崇禎想到了田妃所生的五皇子慈煥。他非常喜愛這個五歲的孩子,常常在煩悶的時候命宮女到啟祥宮傳旨,叫奶母和宮女們將慈煥送到乾清宮來玩耍一陣。近七八天因為五皇子患病,他沒有再看見,心中確實想念,每天總要命太監或宮女到啟祥宮詢問病情。昨天得知慈煥的燒已減退,仍由太醫們每日兩次入宮,悉心醫治。他現在向皇後問道:
“今日慈煥的病可又輕了一些?”
周皇後回答:“今早田妃命都人前來啟奏,說慈煥昨晚服藥之後,雖然回頭,尚未完全退燒。”
崇禎生氣地說:“這太醫院的人們真是該死,竟然不能將這孩子的病早日治好!”
皇後笑著說:“皇上也聽說京城有‘三可笑’的諺語:‘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這幾天,都是太醫院使親率四名禦醫給慈煥診病,斟酌脈方,非不盡心,可惜他們這些官兒們的本領反不如民間郎中。限於皇家的祖宗規矩,民間郎中自來不能召進宮來。”
崇禎經皇後提起那三句京城諺語,也略微笑了笑,隨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周後為著替崇禎解悶,命宮女們將範選侍和薛選侍召進坤寧宮,為皇上彈琵琶。她們學琵琶都是田妃教的,被認為是田妃的“入室弟子”。崇禎不聽則已,聽她們彈過一曲《漢宮秋月》後反觸起許多心事,不勝悵惘。周後趁機小聲問道:
“皇上,你要是覺得她們彈得不好,我叫都人去將田娘娘召來為皇上彈一曲解悶如何?”
崇禎搖搖頭,沒有做聲,臉上也沒有一絲默然同意的表情。周後命兩位選侍去便殿吃茶,又揮退左右的宮女和太監,向崇禎說:
“皇上,你一身係天下安危,如此終日寡歡,萬一有損聖體,這個艱難局麵如何支撐?”
崇禎不語,隻輕輕歎口長氣。
周後想了想,覺得機不可失,又說:“聽說永和門百花盛開,比往年更好。我吩咐奴婢們布置一下,後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賞花如何?”
崇禎不好辜負周後的好意,點頭同意。
周後送走崇禎以後,正要休息,忽然看見鍾粹宮的掌事太監王明禮在院中同劉安私語。她命宮女將王明禮叫到麵前,問他有何事啟奏。王明禮來坤寧宮本來是要向皇後啟奏那個被罰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監昨天出了北安門後,奮身投入禦河,打撈不及,已經死了。但是劉安對他說:“娘娘陛下這兩日正在心煩,這是什麽芝麻子兒大的事,也值得前來啟奏!”所以他跪在皇後麵前堆著笑容奏道:
“今早奴婢聽乾清宮的禦前牌子說,昨晚皇爺於萬幾之暇,看了長哥的十天仿書,聖心喜悅,龍顏含有笑容。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啟奏娘娘陛下。”
周後信以為真,微微一笑,隨即吩咐吳婉容拿出一些綢緞匹頭和各種糖果,派四個宮女拿去賞賜鍾粹宮的宮女和太監,另外也賞賜太子一些東西。
兩天以後,周後用過早膳,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好衣服。明代曆朝宮眷的暑衣遵照“祖製”,從來沒有用純素的,素葛也隻有皇帝用,其餘的人,包括皇後在內,都不敢用。兩年前周後偶然用白紗做了一件長衫,不加任何彩飾,穿了以後請崇禎看。崇禎不但沒有責備,反而十分喜歡,笑著說:“真像是白衣大士!”從此,不但周後喜歡在夏天穿純素的紗衫和裙子,而且所有的宮眷們都仿效起來,把將近三百年的宮中夏衣的祖宗製度稍稍改變。
夜間微雨已晴,宮槐格外濃綠。皇後穿著純素衫裙,不戴鳳冠,隻用茉莉花紮成一個花球,插在雲鬟上;襟上也戴了一個小花球,用珍珠圍繞一圈。宮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擎著做簡單儀仗用的羽扇、團扇和黃羅傘,捧著食盒,簇擁著皇後的鳳輦來到乾清宮。袁妃已經在日精門外恭候。走進乾清宮同崇禎見了麵,一同乘輦往永和門。在永和門下輦之後,崇禎走在前邊,後邊跟著周後、袁妃,一大群太監和宮女,緩步踱入花園。這兒不但有很多奇花異草,爭芬鬥妍,還有許多盆金魚,都是些難得的名品。在花園的一角有一個茶豆架,下邊放著一張藤桌,四把藤椅。藤桌上放著一把時壺和四個宜興瓷杯。按照封建貴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說,這布置也算得古樸風雅,頗得幽野之趣。一道疏籬將茶豆架同花園隔開,柴門半掩。柴門上繞著纏鬆。竹籬上爬著牽牛。那些門、竹籬和茶豆架,都是周後依照自己幼年時候在老家宜興一帶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宮的養花太監們在春天用心布置的。今天按周後的預先吩咐,在小花園一角的古鬆下,太湖石邊,放了一張檀木琴桌,上邊擺著一張古琴,一個宣德銅香爐,另外放一個青花瓷繡墩。
崇禎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縟的禮節,單調而莊嚴的黃瓦紅牆,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種不愉快的文書,忽然來到這樣別致的一個地方,連說“新鮮,新鮮”。周後趁著他有些高興,含笑說:“皇上,難得今日賞花,可惜三宮中獨少東宮田妃。她在啟祥宮省愆多日,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
崇禎不說不行,也不說行。周後同袁妃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輦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輦來了。衣裙素淨,沒有特別打扮,僅僅在鬢邊插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她向皇帝和皇後行了禮,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著袁妃的手立在皇後背後。崇禎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麵上仍然保持著冷淡神情,隻是不自覺地從嘴角泄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田妃回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周後滿心想使崇禎的心中愉快,說:
“田貴妃,今日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謹遵懿旨。”隨即她對隨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啟祥宮將我的琵琶取來。”
周後說:“不用取琵琶。坤寧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內廷珍物,上有宋徽宗禦筆題字。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鬆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這張古琴留在我那裏也沒有用,就賜給你吧。”
“謝皇後陛下賞賜!”田妃跪下哽咽說,趁機會滾出來兩串熱淚。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氣平,雜念消退,然後開始彈了起來。她對於七弦琴的造詣雖不如對琵琶那樣精深,但在六宮妃嬪和宮女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及得上她。她為著使崇禎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遊》。這支琴曲是崇禎在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枯燥、沉悶、單調、呆板,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隨侍左右的太監和宮女都向崇禎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絲弦,接著彈了一曲《昭君怨》。人們聽著聽著,屏息無聲,隻偶爾交換一下眼色。從皇帝、皇後,下至宮女,沒有人動一動,茶豆葉也似乎停止了擺動,隻有田妃麵前的宣德銅香爐中嫋嫋地升著一縷青煙。彈畢這支古曲以後,田妃站起來,向崇禎和周後躬身說:
“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手。勉強恭奏一曲,定然難稱聖心,乞皇上與皇後兩陛下恕罪。”
周後向崇禎笑著問:“皇上,你覺得她彈的如何?”
“還好,還好。”崇禎點頭說,心中混合著高興與悵惘情緒。
周後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感動皇上,她擔心皇上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向田妃說:
“我記得皇上平日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
田妃跪下說:“皇後陛下懿旨,臣妾豈敢不遵。隻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緒不寧,實在不適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萬一彈得不好,乞兩位陛下鑒諒為幸。”
崇禎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麽?”
田妃哽咽說:“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
崇禎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著皇後、袁妃同田妃往啟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崇禎和周後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乳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他在啟祥宮坐了一陣,十分愁悶,命太監傳諭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禳災。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啟祥宮一趟。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隻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並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禦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來想留在啟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隻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裏坐到二更時候,看著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啟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靜。明朝宮中的規矩極嚴。宮眷有病,太醫不能進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隻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傳說病情,然後處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醫們直接切脈診病。為著太醫們不能進入啟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將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廡中,叫奶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著他住在裏邊。其餘服侍五皇子的宮女們都住在內院。東廡作為每日太醫們商議處方和休息的地方,並在東廡中間的牆上懸掛著一張從太醫院取來的畫軸,上畫著一位藥王,腰掛藥囊,坐在老虎背上,手執銀針,斜望空中,而一條求醫的巨龍從雲端飛來,後半身隱藏在雲朵裏邊。每日由奶子和宮女們向神像虔誠燒香。太監們多數留在承乾宮,少數白天來到啟祥宮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宮去。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隻有奶子和兩個在病兒床邊守夜的宮女未睡。奶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內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於是奶子變得神色緊張,使了一個眼色,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聲,緊張的悄語聲。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窸窣聲登時驚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瘮人。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的床邊,但已經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在一盞明角宮燈的淡黃色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麵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說:“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隻用恐怖的眼睛望著她們。裝扮菩薩的奶子注視著病兒的眼睛,用嚴厲的口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她說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說過三遍之後,她問:“你記住了麽?”這聲音是那麽冷酷瘮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旁邊一個宮女嚴厲地問:“你記了什麽?學一遍試試!”病兒顫抖地學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說:“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床邊站著最疼愛他的奶母和兩個最會服侍他的都人。他哭著說:“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奶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麽。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他看見了九蓮菩薩,並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複複地述說出來。奶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說清楚。病兒看見他的奶母和宮女們也都害怕,越發恐怖,又連著重複幾次。奶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後顯靈,圍著他沒有主意。田妃被哭聲驚醒,命一個宮女跑來詢問。奶子慌忙跟著這個宮女進入田妃寢宮,奏明情況。田妃大驚,隨著奶子和宮女奔了出來。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靈祈禱許願,病兒一直不停地哭,不斷地重複著九蓮菩薩的話,但愈來聲音愈嘶啞,逐漸地變得衰弱,模糊,並且開始打顫地手腳悸動,隨後又開始渾身抽搐。大家慌忙將解救小兒驚風的丸藥給他灌下去,也不見效。折騰到天色黎明,病兒的情況愈不濟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痛哭起來,趁著皇上上朝之前,命一個宮女往乾清宮向崇禎奏明。
崇禎剛在乾清宮院中拜過天,吃了一碗燕窩湯,準備上朝,一眼掃到禦案上放的一個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好的上諭稿子,內容叫在京的各家皇親、勳舊為國借助。他因為還要在上邊改動幾個字,口氣要嚴厲一點,以防皇親們妄圖頑抗,所以他暫時不叫文書房的太監拿去謄繕。他心中想道:
“我看再不會有哪家皇親敢違抗朕的嚴旨!”
當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輦時候,忽見啟祥宮的一個宮女驚慌跑來,跪在他的麵前說五皇子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轉成驚風。崇禎大驚失色,問道:
“你說什麽?昨晚不是已經大好了麽?為什麽突然轉成驚風?”
跪在地上的宮女回答說:“五皇子殿下昨晚確實大好了,不料三更以後,突然大變。起初驚恐不安,亂說胡話,見神見鬼,隨即發起燒來。如今已經轉成驚風,十分不好。”
崇禎罵道:“混蛋!五歲的小孩,知道什麽見神見鬼!”
他來不及叫太監備輦,起身就走。一群太監和宮女跟在背後。有一個太監趕快走到前邊,向啟祥宮跑去。出月華門向北走了一箭多遠,崇禎才回頭來對一個太監吩咐:
“快去午門傳諭,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啟祥宮的二門外邊接駕。因為前半夜睡得遲,又從半夜到現在她受著驚恐、絕望和痛苦的折磨,臉色憔悴蒼白,眼皮紅腫,頭發蓬亂。崇禎沒有同她說話,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正在抽風,神誌昏迷,不會說話。因為皇上進來,奶子和幾個宮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崇禎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兒,又望望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的奶子,詢問病情為什麽竟變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宮女們都伏地不敢回話。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說:
“陛下!太醫們昨日黃昏曾說,再有一兩劑藥,慈煥就可痊愈。為何三更後突然變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時候,見慈煥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剛剛睡熟,忽被哭聲驚醒,隨即聽都人們說慈煥半夜醒來,十分驚懼不安,如何說些怪話。臣妾趕快跑來,將慈煥抱在懷中,感到他頭上身上發燒火燙,四肢梢發涼,神情十分異常,不斷說些怪話。臣妾害怕他轉成驚風,趕快命奶子將嬰兒鎮驚安神回春丹調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針紮他的人中。誰知到四更天氣,看著看著轉成了驚風……”
“為什麽不早一點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為國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驚駕,希望等到天明……”
崇禎不等田妃說完,立刻命一個太監去傳太醫院使和醫官們火速進宮,然後又責問田妃:
“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慈煥為什麽突然變化?真是糊塗!”
田妃趕快跪下,顫栗地哽咽說:“臣妾死罪!依臣妾看來,這孩子久病虛弱,半夜裏突然看見了鬼神,受驚不過,所以病情忽變,四肢發冷,口說怪話。”
“他說的什麽怪話?”
“臣妾不敢奏聞。”
“快說出來!”
“他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田妃說完,伏地痛哭。
崇禎的臉色如土,又恐怖又悲傷地問:“你可聽清了這幾句話?”
田妃哭著說:“孩子說話不清,斷斷續續。臣妾聽了幾遍,聽出來就是重複這兩句話。”
崇禎轉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幾個宮女們:“你們都聽見了麽?”
奶子和宮女們以頭觸地,顫栗地回答說“是”。崇禎明白這是為著李國瑞的事,孝定太後“顯靈”,不禁捶胸頓足,哭著說:“我對不起九蓮菩薩,對不起孝定太後!”他猛轉身向外走去。當他出了啟祥宮門時,又命一個太監去催促太醫們火速入宮,並說:
“你傳我口諭: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決不寬恕他們!”
他回到乾清宮,抓起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的那個上諭稿子撕毀,另外在禦案上攤了一張高約一尺、長約二尺、墨印龍邊黃紙,提起朱筆,默思片刻,下了決心,寫了一道上諭:
朕以薄德,入承大統。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迭見,災荒洊臻。內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流離,千裏為墟。朕中夜彷徨,五內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窮,不得已俯從閣臣之議,而有借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聖之音容,寧不悲痛?聞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著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全數發還。於戲,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後土,實鑒朕衷!
他在慌亂中隻求挽救慈煥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隻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他卻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塗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命太監送往尚寶司,在上邊正中間蓋一顆“皇帝之寶”,立刻發出。太監捧著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後,崇禎掩麵痛哭。他不僅僅是為愛子的恐將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親們的頑抗下敗陣,還得對孝定太後的神靈低頭認錯,而借助的事情化為泡影。
已經是仲秋天氣,紫禁城中的槐樹和梧桐樹開始落葉,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後,崇禎在文華殿先召見了戶部尚書李待問,詢問借用京城民間房租一年的事,進行情況如何。關於這事,京城中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從崇禎八年開始,就在全國大城市征收間架稅(即近代所謂房捐),雖然別的城市沒有行通,北京城裏有房產的一般平民卻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錢。如今要強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們都把“崇禎”讀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戶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問不敢將實情奏明,隻說還算順利。隨即崇禎又召見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密詢了對滿洲議和的事,知道尚無眉目,而川、鄂交界一帶的軍情也沒有多大進展。他回到乾清宮,對著從全國各地來的軍情和報災文書,不禁長歎。他暫時不看堆在案上的這些文書,將王承恩叫到麵前,吩咐去找禮部尚書傳他的口諭,要將五皇子追封為王,命禮部速議諡號和追封儀注回奏。王承恩剛走,已經遷回承乾宮一個月的田妃跟著皇後來了。田妃對他叩了頭,跪在地上沒有起來。皇後說:
“皇上,承乾宮今日又出了兩樁意外的事,貴妃特來向陛下奏明,請旨發落。”
崇禎突然一急,瞪著田妃問:“什麽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說:“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罰,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宮中。自從慈煥死後,他的奶母神誌失常,經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沒想到竟然會在今日五更自縊而死。她的家人將她自縊身死的事報入臣妾宮中不到半日,有兩個原來服侍慈煥的都人也自縊死了。”
崇禎感到吃驚,也很納罕。他明白這件事很不平常,宮中像這樣半日內三個人接連自盡的事從來沒有,必然有特別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覺得不像與她有什麽關係。他忘叫田妃起來,隻顧猜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沒有想到,李國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經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了這一詭計。奶子原以為現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等五皇子十歲封了王位,她就以親王奶母的身份享不盡榮華富貴。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裏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傳進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為事情已經敗露,也跟著自盡。曹化淳雖然偵查出一點眉目,但因為這案子牽涉幾家皇親,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內,還牽涉到承乾宮的一個太監,此人出於他的門下,所以就對崇禎隱瞞住了。
“奶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一旦慈煥夭殤,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也應予優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並命奶子府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誌誠可嘉。她們的遺體不必交淨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好生裝殮,埋在慈煥的墳墓旁邊,就這樣發落吧。”
周後和田妃領旨退出乾清宮,盡管都稱頌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卻沒有消除她們各自心中的迷霧疑雲。
黃昏時候,錦衣衛使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禎稟報薛國觀已經於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崇禎的臉色陰沉,說:
“知道了。你暫回錦衣衛候旨。”
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陝西韓城原籍。崇禎心中明白關於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在當時貪汙成風,一個大臣即令確實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目,沒有處死的道理。隻是由於五皇子一死,崇禎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後“在天之靈”,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將他逮進京來。
晚上,濃雲密布,起了北風,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約摸二更時候,崇禎下一手詔將薛國觀“賜死”。將近三更時候,奉命監視薛國觀自盡的禦史郝晉先到僧舍。薛國觀倉皇出迎,問道:
“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仆有處分麽?”
郝晉說:“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
薛猛一驚:“仆與王陛彥同時處決麽?”
郝晉說:“不至如此。馬上就有詔來。……”
郝晉的話還未說完,一位錦衣衛官帶著幾名旗校到了。那錦衣衛官手捧皇帝手詔,高聲叫道:
“薛國觀聽旨!”
薛國觀渾身顫栗,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聖旨。聖旨寫不出將他處死的重大罪款,隻籠統地說他“貪汙有據”。手詔的最後寫道:“著即賜死,家產籍沒。欽此!”薛國觀聽到這裏,強裝鎮定,再拜謝恩,隨即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說:“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產,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於是從地上站起來,叫仆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幾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
謀殺臣者,吳昌時也!
錦衣旗校已經在屋梁上綁好一根絲繩,下邊放著三塊磚頭。郝晉因見絲繩很細,說道:
“相公身子胖大,恐怕會斷。”
薛國觀起初對於死十分恐怖,現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料崇禎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定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將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說:“行了。”郝晉和錦衣旗校們沒有人能理解他在臨死的片刻有些什麽想法,隻見他似乎並無戚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隱約的冷笑。他將脖子伸進絲繩套裏,將腳下的磚頭踢倒。
因為薛國觀已經“賜死”,崇禎認為他已經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對得起孝定太後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餉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產也不會弄到多少錢,心頭又轉而沉重起來,悵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國觀像嚴嵩等那樣貪汙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將一大堆籲請減免征賦的奏本向旁邊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筆給戶部寫了一道手諭,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該在宮中撙節一切可以撙節的錢,用在剿滅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費上。從哪兒撙節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上。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一千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製造禦酒靈露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內;皇後每月膳費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後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也很可觀。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後的膳費,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後。皇後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少。他隻能在自己的膳費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禦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那時候內臣十分有錢,禦膳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輪流備辦,互相比賽奢侈。每個太監輪到自己備辦禦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給萬曆皇帝“侑饌”,名為孝順。天啟時也是如此。他登極以後,為著節省對辦膳太監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禁止。可是現在他懷念這一舊例。他想著這班大太監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麽困難,命他們輪流備辦禦膳,可以不必花費賞賜。想好以後,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製由幾個地位高的內臣輪月備辦禦膳,免得辜負內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著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德齋。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歎息一聲,恨恨地說:
“薛國觀死有餘辜!”停一停,又說:“要不是有張獻忠、李自成這班流賊,朕何以會有今日艱難處境!”
窗外,雨聲淅瀝,雷聲不斷。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丁丁冬冬。崇禎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夢中,擾亂心魂。四更以後,一陣雷聲在乾清宮的上邊響過。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聲、雨聲、悶雷聲和鐵馬丁冬聲中,聽到一個淒慘的顫栗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定神細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宮院外傳來的斷續悲淒的女子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一內書堂,由司禮監選擇年高有學問的太監教宮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著銅鈴打更,從乾清宮外的日精門經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風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著丁當丁當的銅鈴聲斷續地傳進養德齋。崇禎靜聽一陣,歎口氣說:
“天下哪裏還有太平!”
他望著幾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到國事上去,於是風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著淒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著遍地荒亂局麵,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正在想著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院外的風、雨、悶雷聲中搖鈴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著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捶了一拳,隨即吩咐簾外的太監說:
“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