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劉宗周僥幸沒有交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來探看;有的隻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激於義憤,對劉宗周懷著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生膽量;一部分是平日關係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法使這件事化凶為吉。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從朝中回來後,他就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家人把簡單的午飯替他端到書房,但他吃得很少,幾乎是原物端走。劉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書齋中替他放了一張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來,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蹣跚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起初,家人都以為他是在考慮如何寫本,不敢打擾他;到了後半晌,見他尚未動筆,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來。他的兒子劉溝字伯繩,年約四十上下,在當時儒林中也稍有名氣,隨侍在京。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麵前,說道:
“大人,我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遞進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歎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
劉汋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責大人好生回話,心中十分憂懼。她本要親自來書齋看看父親,兒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風雨交加,院中積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勸住。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隻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可徐徐進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操心。”
劉溝低下頭連答應兩個“是”字,卻不退出。他心中有話,不知是否應該稟告父親。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問道: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劉溝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跡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驚,隨即又坦然下去,慢慢問道:“你如何知道?”
“兒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買東西,都曾看見。左右鄰居也悄悄相告,囑咐多加小心。兒子已命家人將大門緊閉,以後再有朝中哪位老爺來公館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來,一概不開大門。”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說:“聖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憂。晚飯後,你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麽?”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隻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劉汋見父親意思堅決,不敢做聲,恭敬退出。關於上本回話的事,他隻好請母親親來婉勸。
到了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倘若是別的大臣,一定會請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門客起個稿子,自己隻須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書吏繕清。但劉宗周自來不肯這樣。他每次上本,總是懷著無限誠敬,自己動筆,而且先淨手,焚香,然後正襟危坐,一筆不苟地起稿。何況這封疏關係重大,他更不肯交別人去辦。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環梅香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麽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麽?”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歎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叫你下來回話。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要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麽好?”
“忠臣事君,隻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日,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禦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所學。”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還能夠再經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餘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偵事件的人們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聽仆人們說,直到此刻,夜靜人稀,風雨不住,還時有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行動。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留得性命在,日後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十年,且平日讀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然後扶著丫環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做國家幹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於煩瑣。這樣,就隻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麵。……想到這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幹城;治術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雷聲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動。閃電時時照得窗紙猛然一亮。燈光搖擺不停。劉宗周放下筆,慢慢地站起來,在布置得簡單而古雅的書房中走來走去。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都湧現心頭,使他十分激動,在心中歎道:“如此下去,國家決無中興之望!”他越想越決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寫出來,縱然皇上能采納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邊邁著蹣跚的步子踱著,一邊想著這封疏遞上以後會不會被皇上采納,不知不覺在一個書架前站住,仿佛看見自己被拖到午門外,打得血肉狼藉,死於廷杖之下,屍首抬回家來,他的老伴伏屍痛哭,抱怨他不聽勸阻,致有此禍……
過了一陣,他把拈著白須的右手一揮,眼前的幻影登時消失。他又踱了幾步,便回到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心中一陣刺痛。一種可能亡國破家的隱痛,過去也出現過,而此時更為強烈。他不由地脫口而出地小聲說:
“寫!我一定要照實地寫!”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歎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裏大水成災,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入山東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運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裏之外,盜匪多如牛毛。盡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隻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歎。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兩根燈草,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勉強寫了幾個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就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麵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溝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後,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員家裏,約這位平日同鎮撫司有熟人的官員陪他一道,去鎮撫司獄中探聽黃道周和葉廷秀二人情形,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了北司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入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學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在京城頗有名氣。這位呂先生已經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征練餉事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了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北司的人們說,隻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學問上造詣很深,自從天啟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確實素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挺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裏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
劉溝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寫字!”
劉溝還沒有走,丫環梅香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環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溝趕快迎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們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環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環們走後,她回頭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溝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雙手捧著蓮子湯碗放到父親麵前,轉回頭來安慰母親說:
“你老人家不必擔心。皇上聖明,明天看見兒父的疏,聖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況你父親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認罪,還要痛陳朝廷的弊政!”
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汋,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而且她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幾十年來,她在儒家禮教的嚴格要求下過生活,是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又不願她留在身邊,她隻好離開書房。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說:“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麽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
劉汋的臉色灰白,勉強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
劉汋淨了手,回到書房。宗周在書架前來回踱著,用眼色指示他在桌邊坐下。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的《陽明傳信錄》一書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須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
劉溝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麵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劉汋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
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隻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職司風憲,我又身居堂官,一言一行都應為百官表率。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雲:‘歲寒知鬆柏之後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惟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隻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隻是……”
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歎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溝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不敢做聲;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過了一陣,見父親不再繼續斥責,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隻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麽?”
“都寫了。”劉汋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麽?”
“隻要有利於國,為什麽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皇上剛愎好勝,諱言時弊,大人深知。像這般痛陳時弊的話,雖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見諒於上,徒招不測之禍。請大人……”
“楊椒山劾嚴嵩,楊大洪劾魏閹,隻問是非,不問禍福;殺身成仁,為天地留正氣。何況今日並無嚴嵩、魏忠賢,而今上又是大有為之君,我身為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坐下去,接著寫吧。”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兒子念一遍讓他聽聽,然後接著口授。幸虧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見兒子的手在微微打顫。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窗外雨已停止,隻是天上還不斷地響著遙遠的雷聲。雞叫頭遍的時候,劉汋把謄好的奏疏拿進書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剛剛矇矓睡去的老人,將疏捧到他的麵前。他用雙手接住,在燈下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後貼黃,全部恭楷端正,點畫無一筆誤,然後輕聲說道:
“隨我到正廳去!”
劉宗周由兒子打著燈籠引路,來到正廳,麵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來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劉宗周先把奏疏擺在香案上,淨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頭禮,然後叫仆人趕在黎明時候到會極門將奏疏遞進宮去。這時,徹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個丫環扶著,從後宅來到正廳,看著丈夫“拜表”,不敢吭聲;等仆人捧疏離去,不禁落下熱淚,長歎一聲。劉宗周望望她,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一時不知怎麽說好,轉身回書房去,等待著皇上治罪。
昨日黃昏因為下雨,乾清宮中更加昏暗,一盞一盞的宮燈全都點了起來。一個太監來到崇禎身邊,問他是否“用膳”。他搖搖頭,說道:“急什麽!”隨即他想到曹化淳應該進宮來了,抬頭問道:
“曹化淳還沒來麽?”
“曹化淳進宮多時了。隻因皇爺正在省閱文書,不敢驚駕,在值房等候呼喚。”
“叫他來!”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有時上午也來,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興,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隱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感興趣。為著使東廠太監起到耳目作用,夜間隻要曹化淳寫一紙條,隔著東華門的縫隙投進來,立刻就會送到乾清宮。現在他望著跪在麵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家夥在獄中說些什麽話?”
曹化淳回答說:“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三個字,歎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兩先生死的地方!’”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麽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麽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幹足矣。’”
崇禎大怒,把禦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麽?都是什麽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後,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接見。”
“哼,他隻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後,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冊上將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複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隻雲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禦前太監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捧著密旨一看,嚇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將傳密旨的禦前太監送走以後,他一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黃、葉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黃更是當代大儒,海內人望,不惟桃李滿天下,而且不少故舊門生身居顯要。如果把他們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後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複,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決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不管將來朝局怎樣變,隻要正氣抬頭,他都會落到田爾耕和許顯純的下場。這太可怕了。可是現有皇上密旨,怎敢違抗?
吳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後,決定暫不執行密旨。他看見密旨上並沒有限他今晚就將黃等結果,事情還有挽回餘地。當夜他就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鹹知二臣死於國法?若生殺出之衛臣與北司,天下後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東廠太監曹化淳去了。
在崇禎朝,錦衣衛和東廠都直接對皇帝負責。但吳孟明認為曹化淳畢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對曹化淳處處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禮。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賄多了,也不惜分給東廠太監。另外,東廠的把柄很多,瞞不住吳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說不定什麽時候自己也會吃虧。因此他對吳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維持。他聽了吳孟明談了皇上的密旨以後,也讚同吳的謹慎處理,並答應親自進宮去探一探皇上看過吳的回奏以後有什麽動靜,如果皇上對吳不滿,他就設法相救。
吳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禎的忌諱。崇禎一心要讓後世稱他為聖君,為英明之主,像這樣命錦衣衛暗中害死兩個儒臣,載之史冊,確實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黃道周廷爭的倔強勁兒,實在使他痛恨,而葉廷秀竟然敢替他說話,公然偏黨,也不可饒。想來想去,不處死這二人他實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進宮來了。平日,他把東廠和錦衣衛倚為心腹和耳目,但是對它們都不是完全放心,時常利用這兩個機構互相監視。現在他有點疑心吳孟明受了廷臣囑托,不完全是替他的“聖名”著想。聽曹化淳奏完了幾件事情之後,崇禎問他:
“曹伴伴,你同吳孟明常來往麽?”
曹化淳躬身奏道:“東廠與錦衣衛,一屬內臣,一屬外廷,隻有公事來往,並無私人來往。”
“朕想問你,吳孟明這個人辦事如何?”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縱英明,燭照幽隱,自然對吳孟明十分清楚。據奴婢看來,吳孟明倒是個小心謹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吳孟明受賄麽?”
曹化淳心中吃驚,說道:“曆朝錦衣衛使,不受賄的極少。自陛下登極以來,曆任錦衣衛使尚不敢幹犯法紀。奴婢也曾密飭偵事人暗中訪查,尚未聽到吳孟明貪賄情節。既然皇爺問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禎沒有做聲。曹化淳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一走,崇禎就派原來給吳孟明送密旨的親信太監去把密旨要回,由他親自燒毀。
他決定把黃道周和葉廷秀的案子暫且撂下,讓他們在鎮撫司獄中吃苦,不殺也不放。想著近來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時容易暴怒,有時對臣工拍案喝責,還有些事處置時不暇三思,事過不免後悔,所有這些,傳到後世都會是“聖德之玷”。左思右想,滿懷煩惱,不覺長歎。他把王德化叫到麵前,說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兩年的《起居注》取進宮來,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記得不實之處,務必仔細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爺是堯、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可為萬世人君楷模。倘史臣們有記載不實之處,奴婢自當謹遵欽命,細心改正。”
崇禎又想了想,說:“你替我傳諭史官們,國家大政,有內閣紅本及詔諭在,日後修實錄可為依據。從今日起,這《起居注》不用記了。”
王德化走後不久,劉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禎麵前。同時送來的,還有一本是兵部題奏的陝西巡撫的緊急軍情塘報。崇禎先拿起劉宗周的本,在心中說:
“哼,這個本到如今才送進宮來!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回話!”
崇禎沒有料到,劉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責,反而批評了朝廷的許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評了君父。崇禎還沒有看完這封大膽的奏疏,已經怒不可遏,提起朱筆,想批交刑部從重議罪,但是忍一忍,將筆放下,繼續看下去。劉宗周批評皇上經常用詔獄對待臣民,每年親自斷獄數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顧大體,苛求瑣屑末節,使政體挫傷。對地方官吏不問別的,隻看完不成錢糧的就予以治罪,於是做官的越發貪汙,為吏的越發橫暴,逃避田賦的情況越發嚴重。對百姓“敲撲”繁多,使民生越發凋敝。用嚴刑峻法和沉重聚斂苦害百姓,所以盜賊一天比一天多。在軍事上,他批評說:由皇上派遣太監監視軍務,使封疆之臣沒法負起職責。於是總督和巡撫無權,而武將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將怕死,士兵驕橫,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撫身上也無濟於事。朝廷勒限平賊,而軍中每日殺良冒功,老百姓越發遭受屠戮。他接著懇求撤銷監視太監,增加地方官的責任,征聘天下賢士,懲辦貪酷官吏,頒布維新的政令。他最後懇求說:
速旌死事督臣盧象升而戮誤國奸臣楊嗣昌以振紀綱。釋直臣黃道周以開言路。逮一貫殺良冒功之跋扈悍將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練餉之征,下罪己之詔,以示皇上維新之誠。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防關以備反攻。防通、津、臨、德以備虜騎南下。
崇禎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詔”。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自己有什麽不是?難道十三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傷他的話是關於同滿洲議和的問題。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議”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經死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後再同滿洲進行“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他在盛怒之下,在禦案上捶了一拳,一躍而起,在乾清宮中繞著柱子走來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如今國事敗壞至此,沒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隻看見皇親們對他頑抗,大臣們對他批評,歸過於他,老百姓不斷來向他“伏闕上書”,而各地文官武將們隻會向他報災,報荒,請餉,請兵,請賑!
他不管劉宗周對朝政的激烈批評正是要竭忠維護他的大明江山,決定對劉宗周從嚴處分,使臣工們不敢再批評“君父”。於是他回到禦案,提起朱筆,在劉的奏疏後邊批道:
劉宗周回話不惟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救。如此偏黨,豈堪憲職?著將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宮去跪在崇禎麵前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隨後輔臣們也一起進宮求情,反複勸諫。崇禎的氣慢慢消了,隻將他“從輕”處分。
經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後,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聖旨”。大臣削籍,本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著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做“辭闕”。但是劉宗周盡管對朝政十分失望,對皇帝卻懷著無限忠心。他所屬的大地主階級和他這樣數十年沉潛於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頂的大明帝國有著血肉關係,也是大明帝國的真正支柱。他想著自己以後很難再回朝廷,擔心自己的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於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午門前邊謝恩。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想著國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這次回籍,恐怕以後再沒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這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幾乎忍不住痛哭失聲。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知道劉宗周削了職,就要離京,紛紛趕到公館看他,還要為他餞行。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吩咐家人雇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後門等候。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後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州上船。
運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後,炎熱頓消,清風徐來。他穿一件半舊的湖縐圓領藍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隻小船上,悠然看著運河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願!”紹興北鄉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築和王羲之的遺跡,從前師徒朋友們讀書論道的生活,曆曆地浮現在他的眼前。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將來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著自己一片忠心報主,原想對時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願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在離開午門時,他曾經於感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闕辭君淚滿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發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餘。
蕺山去國三千裏,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琅琅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變正在如火如荼,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將失敗,以後局麵更難收拾,他回到家鄉未必能過著著書講學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隻能為國盡節,斷無在新朝苟活之理。他的階級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這地方好像預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傷心,默默不語。於是他手扶竹杖,獨立船頭,向著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湧現心頭,懷古思今,愴然泣下。
崇禎常常疑心臣下結黨,對劉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著劉宗周不僅在全國士林中聲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舊門生很多,又官居左都禦史高位,不會沒黨。他叫東廠和錦衣衛加緊偵伺,隻要查出京城中有人為宗周大事餞行,或說出抱怨朝廷的話,立即拿辦。所以當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的偵事番子布滿了劉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從北京到通州運河碼頭。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後,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別將他出京的情況麵奏崇禎。崇禎這才放了心。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麽?”
吳孟明回奏說:“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他係因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僚無人敢去送行,隻有內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後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撫司獄中。”
崇禎說:“要將這個王陛彥嚴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凡平日與薛國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近兩三天中,京師臣民中有何議論?”
“軍餉,還得用借助辦法。李國瑞的家產已經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