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西苑回來的第二天,崇禎下旨,將熊文燦削職,聽候勘問,將總兵左良玉貶了三級,將另一個總兵張任學削籍為民。這天下午,他在文華殿召見楊嗣昌密商大計。
近幾天來,楊嗣昌看出來皇帝有意派他去湖廣督師,又想留他在朝廷“翊讚中樞”。他自己也把這問題考慮再三,拿不定最後主意。他很明白自己近幾年身任本兵,對內對外軍事上一無成就。幾個月前因清兵入塞,破名城,擄藩王,損主帥,皇上為輿論所迫,不得已將他貶了三級,使他戴罪視事。不料如今熊文燦又失敗了,而文燦是他推薦的。若不是皇上對他聖眷未衰,他也會連累獲罪。春天,他建議增加練餉每年七百三十萬兩,隨田賦征收,以為專練民兵之用,遭到朝廷上多人反對。如今練餉馬上就要開征,必然會引起舉國騷亂。可是編練數十萬民兵的事,決難實施。倘若練餉加了之後而練兵的事成了泡影,他就不好下台。近一年來,朝野上下罵他的人很多,他很清楚。雖然他全是遵照皇上的旨意辦事,但是一旦皇上對他的寵信減退,朝臣們對他群起抨擊,皇上是決不會替他擔過的。如其到那時下詔獄,死西市,身敗名裂,倒不如趁目前皇上寵信未衰時自請督師。他相信自己的做事練達和軍事才能都比熊文燦高明得多,加上皇上的寵信,更加上以輔臣之尊,未出師就先聲奪人,成功是有指望的。但是他也想到目前將驕兵惰,兵餉兩缺,加上天災人禍弄得人心思變,大江以北幾乎沒一片不亂土地。萬一出師無功,將何以善其後呢?
形勢急迫,不管對崇禎說,對楊嗣昌說,這個問題都必須趕快決斷。在文華殿召對時候,雙方都在揣摩對方心思。崇禎先問了問軍餉問題,隨即轉到湖廣和陝西軍事方麵,歎口氣說:
“朕經營天下十餘年,用大臣大臣瀆職,用小臣小臣貪汙,國家事遂至於此,可為浩歎!如今決定拿問熊文燦,置之重典,以為因循誤事、敗壞封疆者戒。洪承疇尚能做事,但他督師薊遼,責任艱巨,無法調回。舉朝大臣中竟無可以代朕統兵剿賊之人!”
楊嗣昌趕快跪伏地上說:“熊文燦深負陛下倚任,拿問是罪有應得,就連微臣亦不能辭其咎。至於差何人赴湖廣督師,請陛下早日決斷。倘無適當之人,臣願親赴軍前,竭犬馬之力,剿平逆賊,借贖前愆,兼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點點頭說:“倘先生不辭辛勞,代朕督師剿賊,自然甚好。隻是朝廷百事叢脞,朕之左右亦不可一日無先生。湖廣方麵究應如何安排,倘若先生不去,誰去總督諸將為宜,須要慎重決定,以免僨事。先生下去想想,奏朕知道。”
楊嗣昌回家以後,把崇禎的話仔細體會,認為這幾句話既是皇上的真實心情,也未必不含有試試他是否真心想去督師的意思。他找了幾位親信幕僚到他的內書房中秘密計議。幕僚們都認為既然皇上有意叫他前去督師,不如趁早堅決請行,一則可以更顯得自己忠於王事,二則暫且離開內閣,也可以緩和別人的攻擊。至於軍事方麵,幕僚們是比較樂觀的。他們認為官軍在數量上比農民軍多得多,像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是很有經驗的名將,問題隻在於如何駕馭。熊文燦之所以把事情弄糟,是因為既無統帥才能,使諸將日益驕橫,又一味貪賄,受了張獻忠的愚弄。在這些方麵,熊文燦實不能同楊嗣昌相提並論。他們認為,楊嗣昌以輔臣之尊前往督師,又有皇上十分寵信,隻要申明軍紀,任何驕兵悍將都不敢不聽從指揮。隻要戰事不曠日持久,能夠在一年內結束,國家還是有辦法供應的。聽了幕僚們的慫恿,楊嗣昌的主意完全拿定。他比幕僚們高明一點,不一味想著順利成功,也想著戰事會曠日持久,甚至失利。他想,目今國勢艱難,代皇上督師剿賊是大臣義不容辭的事,萬一不幸軍事失利,他就盡節疆場,以一死上報皇恩。不過這種不吉利的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幕僚知道。
兩天以後,崇禎見到了楊嗣昌的奏疏,情詞慷慨,請求去湖廣督師剿賊。他仍然因中央缺少像楊嗣昌這樣的大臣,將無人負責同滿洲秘密議和,猶豫很久。直到八月底,又接到湖廣和陝西兩地軍事失利的奏報,他才下最後決心,命司禮監秉筆太監替他擬了一道給楊嗣昌的諭旨。他提筆改動幾句,再由秉筆太監謄寫在金花箋紙上,當天發了出去。那諭旨寫道:
間者,邊陲不靖,卿雖盡瘁,不免為法受罰。朕比因優敘,還卿所奪前官。卿引愆自貶,堅請再三,所執甚正,勉相聽許。朕聞《春秋》之義:以功覆過。方今降徒幹紀,西征失律;陝寇再熾,圍師無功。西望雲天,殊勞朕憂!國家多故,股肱是倚;以卿才識,戡定不難。可馳驛往代文燦,為朕督師。出郊之事,不複內禦。特賜尚方劍以便宜誅賞。卿其芟除蟊賊,早奏膚功!《詩》不雲乎:“無德不報。”賊平振旅,朕且加殊錫焉。
楊嗣昌接到聖旨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上午,下午就上疏謝恩並請求召對。第二天晚上,崇禎在平台召見了楊嗣昌和首輔薛國觀,吏部尚書謝升,戶部尚書李待問,新任兵部尚書傅宗龍,討論調兵和籌餉等問題。他麵諭兵、戶二部尚書,必須按照楊嗣昌所提出的需要辦理,不得有誤,又問謝升:
“楊嗣昌此行,用何官銜為宜?”
吏部尚書回奏:“臣以為用‘督師輔臣’官銜為宜。”
崇禎覺得這個官銜很好,點頭同意,隨即把楊嗣昌叫到麵前,聲音低沉地說:
“朕因寇亂日急,不得已煩先生遠行。朕實不忍使先生離開左右!”
楊嗣昌跪在地上,感激流淚說:“微臣實在很不稱職,致使寇亂、虜警,接連不斷,煩陛下聖心焦勞。每一念及,惶悚萬分。蒙皇上赦臣不死之罪,用臣督師,臣安敢不竭盡駑駘之力,繼之以死!”
崇禎聽到“繼之以死”幾個字,不覺臉色一寒,心上登時出現了一個不吉的預感,默然片刻,慢慢地說:
“卿去湖廣,既要照顧川、楚,也要照顧陝西,務將各股流賊克期殲滅。闖賊於潰敗之餘,死灰複燃。雖經鄭崇儉將他圍困於商洛山中,卻未能將他剿滅,陝西事殊堪憂慮。聽說闖賊行事與獻賊大不相同,今日不滅,他日必為大患。卿目前雖以剿獻賊為主,但必須兼顧商洛。對闖賊該進剿,該用間,卿可相機行事。總之不要使闖賊從商洛山中逸出。倘若萬一闖賊從商洛山中竄出,亦不要使彼與獻賊合股或互相呼應。不知先生對二賊用兵有何良策?”
楊嗣昌回答說:“使二賊不能彼此呼應,更不能使二賊合股滋擾,十分要緊。陛下所諭,臣當欽遵不忘。兵法雲‘親而離之’,況聞二賊素來彼此猜忌,實不相親。目前用兵,也就是要將他們分別圍剿,各個殲滅。至於應如何迅速進兵,方為妥當,臣今日尚難預度。容臣星夜馳至襄陽,審度情勢,然後條上方略,方合實際。”
崇禎說:“先生馳赴襄陽,對剿滅獻賊之事,朕不十分擔憂。朕方才所諭,是要先生對闖賊內部用間。倘能使闖賊內部火並,誘使其手下大頭領叛闖反正或殺闖獻功,此係上策。不然,闖賊善於團結黨羽,籠絡人心,憑險頑抗,而秦軍士老兵疲,何日能剿滅這股凶賊?要用間,要用間。”
楊嗣昌趕快說:“皇上英明天縱,燭照賊情。臣至襄陽,當謹遵皇上所授方略,對闖賊部下設計用間。目前也隻有這著棋,能致闖賊死命。至於如何用間,臣已有了主意。”
“先生有何好的主意?”
“闖賊原有一個總管名叫周山,前年反正,頗具忠心,時思報效朝廷,現在曹變蛟軍中,駐防山海關附近。俟臣到襄陽之後,如就近無妥人可用,即檄調周山去襄陽。臣詢明賊中實情,麵授機宜。”
崇禎點頭說:“好,好。卿還有什麽需要?”
楊嗣昌奏道:“從前賊勢分散,故督餉侍郎張伯鯨駐在池州,以便督運江南大米。今官軍雲集於川、楚交界與陝西南部,距離池州甚遠。請命督餉侍郎移駐湖廣用兵之地,方好辦事。”
“卿說得是,即叫兵部辦理。”崇禎說畢,向傅宗龍望了一眼。
楊嗣昌又說:“左良玉雖然戰敗,但其人有大將之才,他麾下的兵也還可用。乞皇上格外施恩,封他為‘平賊將軍’,以資鼓勵。”
崇禎對左良玉本來很不滿意,甚至暗中懷恨,但是他立刻表示同意說:“可以,就封他為‘平賊將軍’,以資鼓勵。”
楊嗣昌又提出些關於調兵遣將的問題,凡是他所請求的,崇禎無不同意。多少年來,崇禎對督師大臣從沒有像這樣寵信,言聽計從。楊嗣昌最後說:
“臣聞古者大臣出征,朝聞命夕即上道。一應隨從、廄馬、鎧仗等項,均望各主管衙門從速發給,俾微臣不誤啟程。”
崇禎十分高興地說:“卿能如此,朕複何憂!所需一切,朕即諭各有司即日供辦。”
這時已經有二更多天。諸大臣向崇禎叩了頭,由太監提著宮燈引導退出。崇禎把新的希望寄托在楊嗣昌身上,含著微笑,乘輦往坤寧宮去。
崇禎心頭上的一股欣慰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盡管他還不到三十歲,但治理國家已經有十二年了。十二年中無數的挫折給了他相當多的痛苦經驗,使他對任何事不敢抱十分希望,現在對楊嗣昌的督師也是如此。在坤寧宮坐下以後,他一麵同周後說話,一麵繼續想著楊嗣昌的受命督師,於欣慰中不免發生了疑慮和擔憂。可是不指望楊嗣昌又能夠指望誰呢?
過了一天,崇禎下旨恢複楊嗣昌原來的品級,賜他精金百兩,做袍服用的大紅紵絲表裏四匹,鬥牛衣一件,賞功銀四萬兩,銀牌一千五百個,紵絲和緋絹各五百匹,發給“督師輔臣”銀印一顆,餉銀五十萬兩。宮廷和主管衙門辦事從來沒有像這樣迅速,崇禎本人也很少像這般慷慨大方。楊嗣昌深深明白皇上對湖廣和陝西軍事有多麽焦急,而對他的期望是多麽殷切。他當天就上疏謝恩和請求陛辭,並於疏中建議七條軍國大計。
崇禎對他的建議全部采納,當晚派遣太監傳旨:明天中午皇上在平台賜宴,為他餞行。
第二天是九月初四。
午時一刻,楊嗣昌由王德化引進平台後殿,在鼓樂聲中隨著鴻臚寺官的鳴讚向皇帝行了常朝禮。光祿寺官在殿中間擺了兩席:一席擺在禦案上,皇帝麵向南坐;一席擺在下邊。楊嗣昌又一次跪下叩頭謝宴,然後入席,麵向北坐。崇禎拿著自己麵前的玉斝舉一舉,表示向督師輔臣敬酒。楊嗣昌離開座位,跪在地上,雙手捧著自己的酒杯,畢恭畢敬地送到唇邊,輕輕地咂了一下,不敢認真喝下去,卻把酒澆在地上,哽咽說:“謝萬歲皇恩!”音樂停止了。崇禎問了幾句關於他啟程的話,又吩咐太監敬他三次酒。王德化望望皇帝,轉向鴻臚寺官使個眼色。鴻臚寺官走出殿門,說聲“奏樂!”隨即殿廡下又奏起來了莊嚴的音樂。
楊嗣昌不知為什麽又突然奏樂,趕快站立起來,離席垂手躬身而立。
一個小太監雙手捧著一個很大的黃綾雲龍長盒,走到他的麵前站住,用眼睛向他示意,王德化尖聲說:
“楊嗣昌趕快謝恩!”
楊嗣昌忽然明白,趕快跪下去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然後捧接錦盒。
崇禎說:“先生出征,朕寫詩送行,比卿為周之方叔、漢之亞夫。願先生旌麾所指,寇氛盡消,不負朕的厚望。”
楊嗣昌又一次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用顫抖的雙手打開錦盒,取出禦製詩。旁邊的太監替他捧住錦盒。他將一卷正黃描金雲龍蠟箋展開,上有崇禎親題七絕一首,每字有兩寸見方,後題“賜督師輔臣嗣昌”七個字,又一行字是“大明崇禎十二年己卯九月吉日”。蠟箋上蓋有“崇禎禦筆”和“表正萬方之寶”兩顆篆體陽文朱印。楊嗣昌顫聲朗誦:
鹽梅今去作幹城,
上將威嚴細柳營。
一掃寇氛從此靖,
還期教養遂民生。
朗誦畢,楊嗣昌一邊拜,一邊流淚,卻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賜過禦詩後,賜宴的儀式就算完畢,撤去酒肴。光祿寺和鴻臚寺的官員們首先退了出去。隨即崇禎揮一下手,使太監們也退出去。他叫楊嗣昌坐近一點,聲調沉重地說:
“目今萬不得已,朕隻好讓先生遠離京城。剿賊成敗,係於先生一身。不知先生臨行前還有何話要對朕說?”
楊嗣昌站起來說:“臣以庸材,荷蒙知遇,受恩深重,惟有鞠躬盡瘁以報陛下。然臣一離國門,便成萬裏;有一些軍事舉措,因保機密,難使朝廷盡知,不免蜚語橫生,朝議紛然,掣臣之肘。今日臣向陛下辭行,懇陛下遇朝議掣肘時為臣做主,俾臣得竭犬馬之力,克竟全功。”
“本朝士大夫習氣,朕知之最悉。先生可放心前去,一切由朕做主。”
楊嗣昌又說:“兵法雲:‘兵貴勝,不貴久。’‘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然以今日情勢而言,欲速勝恐不甚易。必須使官軍先處於不敗之地,而後方可言進剿,方可言將逆賊次第殲滅。”
“如何方能使官軍先處於不敗之地?”
“目前官軍將驕兵惰,如何能以之製賊?微臣此去,第一步在整肅紀律,使三軍將士不敢視主帥如無物,以國法為兒戲,然後方可以顯朝廷之威重,振疲弱之士氣,向流賊大舉進剿。”
崇禎點頭說:“正該如此。”
楊嗣昌又奏:“襄陽控扼上遊,綰轂數省,尤為豫楚咽喉,故自古為軍事重鎮,為兵家所必爭。萬一襄陽失,則不惟豫、楚大局不堪設想,甚且上而川、陝,下而江南,均將為之震動。臣到襄陽後,必先鞏固此根本重地,然後進剿。總之,目前用兵,誌欲其速,步欲其穩,二者兼顧,方為萬全。至於其他詳細安排,俟臣到襄陽後再為條陳。”
“先生說的很是。以目前剿賊軍事說,湖廣的襄陽確是根本重地,十分要緊。”崇禎用手勢使楊嗣昌坐下,停一停,又說:“得先生坐鎮襄陽,指揮剿賊,朕稍可放心。隻是東虜勢強,怕他不待我剿賊成功,又將大舉入犯。”
“是,臣所慮者也正在此。”
“倘若東虜入犯,如何是好?”
“遼東各地,北至黑龍江外,皆祖宗土地,滿洲亦中國臣民。隻因萬曆季年,朝廷撫馭失策,努爾哈赤奮起為亂,分割蠶食,致有今日。以臣愚見,撫為上策。隻有對東虜用撫,羈縻一時,方能專力剿賊。俟流賊剿除,國家再養精蓄銳,對滿洲大張撻伐不遲。”
“我看傅宗龍未必能擔此重任。”
“臣之所以薦傅宗龍任本兵,隻是因為他熟知軍旅,非為議撫著想。若將來對東虜議撫,陳新甲可擔此重任。陳新甲精明幹練,實為難得人才。”
“卿當時何不薦陳新甲擔任本兵?”
“陳新甲資望較淺,且非進士出身,倘若即任本兵,恐難免招致物議。現新甲已任總督,稍曆時日,皇上即可任他做本兵了。”
崇禎點頭說:“過些時朕用他好了。至於東虜方麵,朕以後相機議撫。望先生專意剿賊,不必分心。流賊為國家腹心之憂,千斤重擔都在先生肩上。”
楊嗣昌離開座位,跪下叩頭說:“臣世受國恩,粉身不足為報。此去若剿賊奏捷,則朝天有日;若剿賊無功,臣必死封疆,決不生還。”
這“必死”二字說得特別重,連站在殿外的太監們都聽得清楚。崇禎的臉色灰白,又一次在心上起了個不吉的預感。停了片刻,他說:
“已令大臣們明日在國門外為卿餞行。朕等待卿早日飲至,為勞旋之宴。”
楊嗣昌辭出以後,崇禎命太監把今日禦宴上所用的金銀器皿統統賜他,另外還賜他宮中所製的禦酒長春露和長壽白各一壇。如今他把“剿滅流賊”、拯救危局的希望全放在楊嗣昌的身上了。
賜宴的次日清早,楊嗣昌進宮陛辭,隨即帶著大批僚屬、幕賓、衛隊、奴仆,前呼後擁地啟程。文武百官六品以上由首輔薛國觀率領著在廣寧門外真空寺等候。這座寺廟雖然算不得十分壯麗,但在明代後期也大有名氣。世宗嘉靖皇帝從湖廣鍾祥來北京繼承皇位,群臣就是在這裏接駕。供嘉靖臨時休息的黃緞帳殿設在寺的西邊。萬曆六年六月,大學士張居正由故鄉回京,皇帝在寺內賜宴。今天文武大臣奉旨郊餞督師輔臣,仍用這個有曆史意義的地方,使人特別感覺著皇恩隆厚,意義重大。因為文武大臣人數眾多,在偌大的一座寺院中臨時搭起了布棚,擺滿了桌椅。寺門外,車、馬、轎子、各色執事人等,兵丁和奴仆,像趕會似的,沿大路兩旁兩三裏長的地方填得滿滿的。楊嗣昌的轎子一到,三品以下官在寺門外半裏遠的地方躬身肅立迎接,首輔、眾閣臣、六部尚書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禦史以及所有三品以上官都在山門外邊迎接。楊嗣昌距寺門半裏遠,在三聲禮炮和鼓樂聲中下轎,對那班三品以下官拱手還禮,以示謙遜,然後重新上轎,直抬到山門外邊。
因為是欽命百官為他餞行,所以楊嗣昌在寺院中先向北叩頭謝恩,然後入席就座。他說了幾句遜謝的話,就由薛國觀等大臣率領全體文武同僚敬酒三杯。從今天郊餞儀式的隆重和所到文武大臣人數的眾多,充分表現出朝廷對楊嗣昌此行特別重視,好像國運能否中興都係於他的一身。盡管有人對他的成功不敢完全相信,但在此時此地也隻能舉起杯來向他說幾句恭維的話。為著楊嗣昌王命在身,酒宴並沒有拖延多久。他望著北京城“叩謝天恩”,然後向大家辭別,上轎登程,向盧溝橋方向奔去。
此處屬宛平縣境,所以宛平知縣事先趕來,率領城中士紳,在東門外道旁跪接,俯伏在地,不敢仰視。楊嗣昌在轎中沒有理會,隻隔著亮紗窗向他們瞟了一眼。等他的幕僚們騎著馬跟著他的轎子都過去以後,這一群地方官紳才從飛騰的黃塵中站立起來。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以內閣輔臣之尊出京督師,想著大概在軍事上會有轉機了。
幾百幕僚、家人和護衛兵丁簇擁著督師輔臣的綠呢八抬大轎,像一陣風似的穿城而過。到了盧溝橋上,楊嗣昌吩咐停轎。一個家人趨前一步,替他打開轎簾。他從轎中走出,靠著欄杆,把右手放在一隻石獅子頭上,遙望西山景色。他是很迷信風水的,不免感慨地在心中問道:“看,這一道龍脈從山西奔來,千裏騰湧,到北京結了穴,鬱鬱蒼蒼,王氣很盛,故曆金、元和本朝都以北京為建都之地,難道如今這王氣竟暗暗消盡了麽?不然何以國運如此不振?”向西山一帶望了一陣,他把頭轉過來,懷著無限的依戀心情,向北京的方向望去,在樹色和塵埃中,似乎隱隱約約地望見了北京城頭,還有一個在遠樹梢上聳出的雄偉影子,大概是廣寧門的城樓。這些灰暗的影子後邊是幾縷白雲。他想象著紫禁城應該在白雲下邊。忽然想到自己出來督師“剿賊”,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京師,不能再看見皇上。想到這裏,他不禁滿懷淒愴,隨即向身旁的家人吩咐:
“伺候上轎!”
楊嗣昌沿路不敢耽擱,急急趕路。轎夫們輪流替換,遇到路途坎坷的地方他就下轎乘馬。每日披著一天星星啟程,日落以後方才駐下。每隔三天,他就向朝廷報告一次行程。自來宰相一級的大臣出京辦事,多是行動遲慢,沿途騷擾,很少像他這樣。所以單看他離京以後“迅赴戎機”的情形,滿朝文武都覺得他果然不同,就連平日對他心懷不滿的人也不能不認為他到襄陽後可能把不利的軍事局麵扭轉。至於崇禎,他平日就認為楊嗣昌忠心任事,很有作為,如今每次看見楊嗣昌的路上奏報,感到很大欣慰。
當時從北京去襄陽的官道是走磁州、彰德、衛輝、封丘、開封、朱仙鎮、許昌、南陽和新野。他在開封隻停留半天,給地方長官們發了一道檄文,曉諭朝廷救民水火的“德意”,勉勵大家盡忠效力。二十九日夜間到了襄陽,以熊文燦的總理行轅作為他的督師輔臣行轅。在他從開封奔赴襄陽的路上,他用十萬火急的文書通諭湖廣巡撫、鄖陽巡撫以及在荊、襄、鄖陽和商州一帶駐防的統兵大員,包括總兵、副將和監軍,統統於九月底趕到襄陽會議,並聽他麵授機宜。這些火急文書都交給地方塘馬以接力的方法日夜不停地飛馬傳送。寧可跑死馬匹,文書不許在路上滯留。這些被召集的文官武將,除少數人因駐地較遠和其他特殊原因外,接到通知後都不敢怠慢,日夜趕路,奔赴襄陽。一般的都能夠提前到達,來得及在樊城東郊十五裏的張家灣恭迎督師。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來楊嗣昌以輔相之尊,加上為天子腹心之臣,出京後先聲奪人,說出的話雷厲風行。
倘若是別的大臣,經過二十多天披星戴月的風塵奔波,到襄陽後一定要休息幾天。但是楊嗣昌不肯休息,到襄陽的第二天就召見了湖廣巡撫和其他幾個大員,詳詢目前軍事和地方情形,並且閱覽了許多有關文書。僅僅隔了一天,他就在行轅中升帳理事。從他到襄陽的這一天起,明朝末年的國內戰爭史揭開了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