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按照古老風俗,十月初一是一個上墳的節日。襄陽家家戶戶,天色不明就焚燒冥鏹、紙錢和紙剪的寒衣。城內城外,這兒那兒,不時發出來悲哀哭聲。但是督師行轅附近,前後左右的街巷非常肅靜。自從楊嗣昌到了襄陽,這一帶就布滿崗哨,不許閑人逗留,也不許有叫賣聲音。今天因為要召開軍事會議,更加戒備森嚴,實行靜街,斷絕行人往來。那些靠近行轅的居民,要出城掃墓的隻好走後門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聲大哭。

轅門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槍劍戟在平明的薄霧中閃著寒光。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懸掛著兩麵杏黃大旗,左邊的繡著“鹽梅上將”,右邊的繡著“三軍督司”,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時間中由裁縫們趕製成的。另外,轅門外還豎立著兩行旗,每行五麵,相對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黃旗邊,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顏色。每一麵旗中心繡一隻飛虎,按照所謂五行相生的道理規定顏色,例如代表東方的旗幟是青色,而中間的飛虎則繡為紅色,代表南方的則是紅旗黃飛虎,如此類推。這十麵旗幟名叫飛虎旗,是督師行轅的門旗。這一條街道已經斷絕百姓通行,連文武官員的馬匹也都得離轅門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咚咚咚三聲炮響,轅門大開。從轅門到大堂,是深深的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站著八個衛士;從二門裏到大堂階下,寬闊的石鋪甬路兩旁也站著兩行侍衛。兩進院子裏插著許多麵顏色不同、形式各別的軍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話繡著彩色圖案。二門外石階下,緊靠著左邊的一尊石獅子旁樹了一麵巨大的、用墨綠貢緞製成的中軍坐纛,鑲著白綾火焰形的邊;旗杆上杏黃纓子有五尺長,上有纓頭,滿綴珠絡為飾;纓頭上露出銀槍。大纛的中心用紅色繡出太極圖,八卦圍繞,外邊是鬥、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階下豎兩麵七尺長的豹尾旗,旗杆頭是一把利刃。這是軍機重地的標誌。門外豎了這種旗子,大小官員非有主將號令不許擅自入內,違者拿辦。在明朝末年,主帥威令不行,軍律廢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楊嗣昌今天開始升帳理事就竭力矯正舊日積弊,預先指示僚屬們認真做了一番布置,以顯示督師輔臣的威重,使被召見的文官武將們感覺到這氣象和熊文燦在任時大不相同,知所畏懼。

第一次鳴炮後,文武大員陸續進入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鄖陽巡撫和商洛地區的駐軍將領都因路遠沒有趕到,如今來到的隻有駐在二百裏以內的和事先因公務來到襄陽的文武大員。第二次炮響之後,二門內奏起軍樂。楊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鶴補服,腰係玉帶,頭戴烏紗帽,在一大群官員的簇擁中從屏風後緩步走出。他在正中間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邊坐下,兩個年輕而儀表堂堂的執事官捧著尚方劍和“督師輔臣”大印侍立兩旁,眾幕僚也分列兩旁肅立侍候。承啟官走到白虎堂前一聲傳呼,二門內應聲如雷。那等候在二門外的文武大員由湖廣巡撫方孔昭領頭,後邊跟著監軍道、總兵、副將和參將等數十員,文東武西,分兩行魚貫而入。文官們按品級穿著補子公服,武將們盔甲整齊,帶著弓箭和寶劍。文武大員按照品級,依次向楊嗣昌行了報名參拜大禮,躬身肅立,恭候訓示。

楊嗣昌沒有馬上訓話,也沒讓大家就座。因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領全體文武向北行四拜賀朔禮,然後才命文武官員就座。軍樂聲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靜異常。楊嗣昌拈拈胡須,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掃了一遍,隨即慢慢地站起來。所有文武大員都跟著起立,躬身垂手,屏息無聲,靜候訓示。楊嗣昌清一下喉嚨,開始說話,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諭,把大家的剿賊無功訓誡一頓,語氣和神色十分嚴峻,然後接著說:

“本督師深荷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滅賊。諸君或世受國恩,或為今上所識拔,均應同心戮力,將功補過,以報陛下。今後剿賊首要在整肅軍紀,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督師有尚方劍在,副將以下先斬後奏,副將以上嚴劾治罪,決不寬貸!”

眾將官震驚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又訓了一陣話,無非勉勵大家整飭軍紀,為國盡忠,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成國家中興之業,等等。關於今後作戰方略,他隻說為機密起見,隨後分別訓示。全體到會的文武大員都對楊嗣昌的輔臣氣派和他的訓話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懼,也感到振奮。訓話畢,楊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掃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別傳見,然後離開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們的簇擁中退回內院。眾文武大員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後才從白虎堂中依次肅然退出。大家不敢離開督師行轅,等候傳見。過了片刻,隻見承啟官走出白虎堂高聲傳呼:

“請湖廣鎮總兵左大人!”

總兵左良玉是遼東人,今年三十九歲,體格魁梧,紫銅色麵皮。十年以前,他在遼東做過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國家運往錦州的軍資,犯法當斬。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願犧牲自己救活他,獨自把罪案承擔下來。左良玉由主犯變為從犯,挨了二百軍棍被革職了。過了很久,無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駐軍中做了一名小校。由於他的武藝、勇敢和才幹樣樣出眾,漸漸地被駐守昌平的總兵官尤世威所賞識。崇禎四年八月,清兵圍攻大淩河很急,崇禎詔昌平駐軍星夜赴援。當時候恂以兵部侍郎銜總督昌平駐軍,守護陵寢,並為北京的北麵屏障。接到上諭後,侯恂苦於找不到一個可以勝任率兵赴援的人。隻有尤世威久曆戰陣,但昌平少不得他。他正在無計,尤世威向他保薦左良玉可以勝任,隻是左良玉目前是個小校,無法統率諸將。侯恂說:“如果左良玉真能勝任,我難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麽?你去告他說,就派他統兵前去!”

當天夜裏,尤世威親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聽說總兵大人親自來了,以為是逮捕他的,大驚失色,對自己說:“糟啦,一準是丘磊的事情敗露啦!”他想逃走已經來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頭捶著門,大聲說:

“左將軍,你的富貴來啦,快拿酒讓我喝幾杯!”

左良玉覺得很奇怪,從來不曾夢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人稱他將軍。開門以後,尤世威把事情的經過對他說了,他仍然手足無措,顫栗不止,過了片刻才稍稍鎮定下來,撲通跪到尤世威麵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條腿,把他攙起來。恰在這時,侯恂親自來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轅門內大集諸將,當著眾將的麵以三千兩銀子給左良玉送行,又賜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說道:

“這三杯酒是我以三軍交將軍,給你一支令箭如同我親自前去。”他又望著出征的將領說:“你們諸位將軍一定要聽從左將軍的命令,他今天已經升為副將,位在諸將之上。我保薦左將軍的奏本,昨夜就拜發了。”

左良玉出轅門時向侯恂跪下去,用頭叩著石階,發誓說:“我左良玉這次去大淩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腦袋!”

他率領幾千將士馳赴山海關外,在鬆山和杏山打了兩次勝仗。不過一年多的時光,他從一個有罪的無名小校爬上總兵官的高位。最近幾年他一直在黃河以南和長江以北的廣大中國腹地同農民軍作戰,尤其河南和湖廣兩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動地區。自從曹變蛟隨洪承疇出關以後,在參加對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強,威望最高。因此,盡管平素十分驕橫,軍紀很壞,擾害百姓,殺良冒功,兩個月前又在羅猴山打了敗仗,貶了三級,但楊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的身上,所以離京前請求皇上封他為“平賊將軍”,而今天首先召見的也是他。

承啟官引著左良玉穿過白虎堂,又穿過一座大院,來到一座小院前邊。小院的月門外站著兩個手執寶劍的侍衛,剛才插在白虎堂階前的豹尾旗已經移到此處。從月門望進去,竹木深處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廳堂,雖不十分宏敞,卻是畫棟雕梁,精致異常。堂前懸一朱漆匾額,上有熊文燦手書黑漆“節堂”二字。左良玉對於自己的首被召見,既感到不勝寵榮,又不免提心吊膽。在熊文燦任總理時,這地方他來過多次,但現在來竟異乎尋常地心跳起來。忽聽傳事官傳報一聲:“左鎮到!”隨即從節堂中傳出一聲“請!”一位中軍副將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從官趕快打起節堂的猩紅緞鑲黑邊的夾板簾。左良玉緊走幾步,一登上三層石階就拱著手大聲稟報:“湖廣總兵左良玉參見閣部大人!”進到門裏,趕快跪下行禮。

楊嗣昌早已決定要用“恩威兼施”的辦法來駕馭像左良玉這樣的悍將,所以對他的行大禮並不謙讓,隻是站起來拱手還禮,臉孔上略帶笑容。等左良玉行過禮坐下以後,楊嗣昌先問了問近來作戰情況,兵額和軍餉的欠缺情況,對一些急迫問題略作指示,然後用略帶親切的口氣叫道:

“昆山將軍!”

左良玉趕快起立,叉手說:“不敢,大人。”

“你是個有作為的人,”楊嗣昌繼續說,也不讓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將軍於行伍之中,置之統兵大將之位,可謂有識人之鑒。不過自古為大將者常不免功多而驕,不能振作朝氣,克保令名於不墜。每覽史書,常為之掩卷歎息。今日正當國家用人之時,而將軍亦正當有為之年。日後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負國恩,身敗名裂,都在將軍自為。今上天縱英明,勵精圖治,對臣工功過,洞鑒秋毫,有罪必罰,不稍假借,想為將軍所素知。羅猴山之敗,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將軍平日尚有戰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將領可比,僅貶將軍三級,不加嚴罰,以觀後效。本督師拜命之後,麵奏皇上,說你有大將之才,兵亦可用,懇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複原級,並封你為平賊將軍,已蒙聖上恩準。在路上本督師又上疏題奏,想不久平賊將軍印即可發下。將軍必須立下幾個大功,方能報陛下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督師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頭說:“這是皇上天恩,也是閣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至於剿賊的事,末將早已抱定宗旨:有賊無我,有我無賊。一天不把流賊剿滅幹淨,末將寢食難安。”

“昆山請起。請坐下隨便敘話,不必過於拘禮。”

“末將謝座!”

楊嗣昌接著說:“將軍秉性忠義,本督師早有所聞。若穀先生不幸獲罪,久係詔獄。聽說昆山每過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請安,執子弟禮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見將軍忠厚,有德必報,不忘舊恩。”

左良玉回答說:“倘沒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將何有今日。末將雖不讀詩書,但聽說韓信對一飯之恩尚且終身不忘,何況侯府對末將有栽培大恩。”

楊嗣昌點點頭表示讚許,拈須微笑說:“本督師與若穀先生是通家世交。聽說若穀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紀雖輕,詩文已很有根柢。昆山可曾見過?”

“三年前末將路過商丘,拜識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過河南時派人去商丘約朝宗世兄來襄陽佐理文墨,後來在路途上聽說他已去南京,殊為不巧。”停了片刻,楊嗣昌忽然問道:“據將軍看來,目前剿賊,何者是當務之急?”

“最要緊的是足兵足餉。”

楊嗣昌又問:“足兵足餉之外,何者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

楊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說的文官愛錢是對熊文燦等有感而發,輕輕點頭,說:“昆山,你說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確是十分重要,但還隻是一個方麵。依我看來,目前將驕兵惰,實為堪慮。倘若像今日這樣,朝廷威令僅及於督撫,而督撫威令不行於將軍,將軍威令不行於士兵,縱然糧餉不缺,豈能濟事?望將軍回到防地之後,切實整頓,務要成諸軍表率,不負本督師殷切厚望。倘能一掃將驕兵惰積習,使將士不敢以國法為兒戲,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縱然有一百個張獻忠,一千個李自成,何患不能撲滅!”

當楊嗣昌說到“望將軍回到防地之後”這句話時,左良玉趕快垂手起立,心中七上八下。等楊嗣昌的話一完,他趕快恭敬地回答說:

“末將一定遵照大人鈞諭,切實整頓。”

“將軍年富力強,應該趁此時努力功業,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賊成功,朝廷將不吝封侯之賞。”

左良玉聽了這幾句話大為動容,諾諾連聲,並說出“誓死報國”的話。他正等待楊嗣昌詳細指示作戰方略,卻見楊嗣昌將茶杯端了一下,說聲:“請茶!”他知道召見已畢,趕快躬身告辭。楊嗣昌隻送到簾子外邊,略一拱手,轉身退回節堂。

回到公館以後,左良玉的心中又欣喜又忐忑不安。他知道朝廷和楊嗣昌在剿賊一事上都得借重他,已經封他為“平賊將軍”,並且楊閣部特別提到與商丘侯家是通家世誼,顯然是表示對他特別關心和親近的意思,這一切都使他感到高興。但是他同時想到,楊嗣昌與熊文燦確實大不相同,不可輕視,而自己的軍隊紀律不好,平日擾害百姓,殺良冒功,朝廷全都曉得,倘再有什麽把柄落在閣部手裏,豈不麻煩?他吩咐家人安排家宴慶賀受封平賊將軍,卻沒有把自己的擔心流露出來。

左良玉離開節堂以後,楊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見了巡撫方孔昭,幾位總兵、監軍、副將和十幾位平日積有戰功的參將,其餘的大批參將全未召見。午飯後,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邊批閱文書。傳事官在節堂門外躊躇一下,然後掀簾進來,到他的麵前躬身稟道:

“方撫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將軍前來轅門辭行,大人什麽時候接見?”

楊嗣昌嗯了一聲,從文書上抬起頭來,說:“現在就接見,請他們在白虎堂中稍候。”

這班來襄陽聽訓的文武大員,從前在熊文燦任總理時候也常來襄陽開會和聽訓,除非軍情十分緊急,會後總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無家的也留在客館中每日與同僚們召妓飲酒,看戲聽曲,流連忘返。有些副將以下的官在襄陽玩夠了,遞手本向總理辭行,熊文燦或者不接見,或者在兩三日以後傳見。由於上下都不把軍務放在心上,那些已經辭行過的,還會在襄陽繼續住幾天才動身返回防地。楊嗣昌一到襄陽就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見文武大員時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陽逗留。

全體文武大員由巡撫方孔昭率領,肅靜地走進白虎堂,分兩行坐下等候。他們根據官場習氣,以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個時辰以上才能夠看見楊嗣昌出來,沒想到他們剛剛坐定,忽然聽見一聲傳呼:“使相大人駕到!”大家一驚,趕快起立,屏息無聲。楊嗣昌身穿官便服,帶著幾個幕僚,儀態瀟灑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就座以後,他囑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緊整頓軍律,操練人馬,以待後命。話說得很簡單,但清楚、扼要、有力。隨即他叫左右把連夜刻版印刷成的幾百張告示拿出,分發眾文官武將帶回,各處張貼。這份告示的每個字幾乎有拳頭那麽大,內容不外乎懸重賞擒斬張獻忠和李自成,而對於羅汝才則招其投降。眾將官接到告示,個個心中驚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住竊竊私語,說閣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厲風行,迅速萬分。等他們從行轅出來,看見各衙門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館門外、城門上,已經到處粘貼著這張告示,老百姓正在圍觀。

楊嗣昌回到節堂裏同幾個親信幕僚研究了襄陽的城防問題,日頭已經平西了。他決定趁著天還不晚,也趁著襄陽百姓還不認識他的麵孔,親自去看一看襄陽城內的市容,看一看是否有許多散兵遊勇騷擾百姓,同時也聽一聽百姓輿論。幕僚們一聽說他要微服出巡,紛紛勸阻。有的說恐怕街巷中的秩序不很好,出去多帶人暗中護衛則不機密,少帶人則不安全。有人說他出京來一路上異常勞累,到襄陽後又不曾好生休息,勸他在行轅中休息數日,以後微服出巡不遲。但是楊嗣昌對大家搖頭笑笑,回答說:

“嗣昌受恩深重,奉命督師剿賊,原應鞠躬盡瘁,豈可害怕勞累。《詩》不雲乎?‘王事靡盬,不遑啟處。’今日一定要親自看看襄陽城內情形,使自己心中有數。”

他在家人服侍下脫去官便服,換上一件臨時找來的藍色半舊圓領湖縐綠綿袍,腰係紫色絲絛,戴一頂七成新元青貢緞折角巾,前邊綴著一塊長方形輕碧漢玉。這是當時一般讀書人和在野縉紳的普通打扮,在襄陽城中像這樣打扮的人物很多。隻是楊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少年得誌,加上近幾年又做了禮、兵二部尚書,東閣大學士,位居輔臣,這種打扮也掩蓋不住長期養成的雍容、尊貴與威重氣派。他自己對著一麵大銅鏡看一看,覺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親信幕僚們更說不妥。他們在北京時就風聞熊文燦任總理時候,襄陽城內大小官員和地方巨紳都受了張獻忠的賄賂,到處是獻忠的細作和坐探,無從查拿,所以他們很擔心楊嗣昌這樣出去會露出馬腳,萬一遇刺。楊嗣昌隨即換上了仆人楊忠的舊衣帽,把這一套衣帽叫楊忠穿戴。他們悄悄地出了後角門,楊忠在前他在後,好像老仆人跟隨著年輕的主人。楊忠清秀白皙,儀表堂堂,顧盼有神,倒也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中軍副將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遠遠地在前後保護。楊忠也暗藏武器。楊嗣昌走過幾條街道,還走近西門看了一陣。他看見街道上人來人往,相當熱鬧。雖然自從他來到後已經在重要街口加派守衛,並有馬步兵丁巡邏,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雜;有一條巷子裏住的幾乎全是妓女,倚門賣俏,同過往的行人擠眉弄眼;城門盤查不嚴,幾乎是隨便任人出進。這一切情形都使楊嗣昌很不滿意。他想,襄陽是剿賊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賊安能成事!

黃昏時候,楊嗣昌來到了襄陽府衙門前邊,看見飯鋪、茶館和酒肆很多,十分熱鬧,各色人等越發混雜,還有不少散兵遊勇和賭痞在這一帶鬼混,而衙門的大門口沒有守衛,二門口隻有兩個無精打采的士兵守衛,另外有兩個吊兒郎當的衙役拿著水火棍。他的心中非常生氣,歎息說:“熊文燦安得不敗!”他決定趕快將老朽無能的現任知府參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處置,舉薦一位年輕有為的人接任知府,協助他把襄陽布置得鐵桶相似。他一邊這麽想著,就跟在楊忠的背後進入一家叫做杏花村的酒館。當他們走到一張桌子邊時,楊忠略微現出窘態,不知如何是好。楊嗣昌含著微笑使個眼色叫他大膽地坐在上首,自己卻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飯。隨即,作商人打扮的中軍副將和校尉們都進來了。中軍副將單獨在一個角落坐下,四個校尉分開兩處坐下。楊嗣昌是一個十分機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個桌上瞟著,同時留心眾人談話,飲酒吃飯的客人幾乎坐滿一屋子,有的談官司,有的談生意,有的談災荒,而更多的人是談閣部大人的來到襄陽督師和今天張貼出來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說,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會欽命楊閣部大人出京督師,又說閣部大人來襄陽後的一切作為果不尋常,看來剿賊軍事從此會有轉機。楊嗣昌聽到人們對他的評論,暗暗感到高興。他偶一轉眼,看見左邊山牆上也粘貼著他的告示,同時也看見不少人在注意那上邊寫的賞格,並且聽見有人說:

“好,就得懸出重賞!你看這賞格:活捉張獻忠賞銀萬兩,活捉李自成賞銀也是萬兩……”

這杏花村酒館是天啟年間山西人開的。自從熊文燦做了“剿賊總理”,駐節襄陽,杏花村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前後整修一新,成為襄陽城內最大的一個館子。這館子裏的大小夥計多是秦、晉兩省的人。它的管賬先生名叫秦榮,字華卿,是延安府安塞縣人,年紀在四十五歲上下,來到此地已經十幾年了。自從張獻忠駐紮穀城以後,他同獻忠就暗中拉上了鄉親瓜葛,這店中的堂倌中也有暗中替獻忠辦事的。東家一則因秦、晉二省人在外省都算同鄉,二則處此亂世,不得不留著一手,所以他對秦華卿等人與獻忠部下暗中來往的事隻好佯裝不知。當晚生意一完,關上鋪板門,秦華卿就將一個年輕跑堂的叫到後院他住的屋子裏,含著世故的微笑,小聲問:

“今晚大客堂中間靠左邊的一張桌子上曾來了兩位客人,上首坐的人二十多歲,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記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帶著濃重的陝北口音說:“記得,記得。你老問這兩位客人是什麽意思?”

秦華卿隻是微笑,笑得詭秘,卻不回答。跑堂的越發莫名其妙,又問:

“秦先兒,你到底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要緊客官。”

“我的爺,我怎麽怠慢了要緊客官?”

“你確實怠慢了要緊客官。我問你,你為什麽對下邊坐的那位四十多歲的老爺隨便侍候,卻對上首坐的年輕人畢恭畢敬?”

跑堂的笑了,說:“啊,秦先兒,你老是跟我開玩笑的!”

“我怎麽是跟你開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隨同督師大人來的一位官員,下邊坐的是他的家人。咱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來過,所以決不是總理衙門的人。據我看,這年輕官員的來頭不小,說不定就是督師大人手下的一位重要官員或親信幕僚,奉命出來私訪。要是平時出來,一定要帶著成群的兵丁奴仆,豈肯隻帶著一個心腹老仆?就這一個老仆人,他為著遮人眼目也沒作仆人看待,還讓他坐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酒哩!”

秦華卿微微一笑,連連搖頭,小聲說:“錯了,錯了!完全錯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難道我眼力不準?”

“你的眼力還差得遠哩!”秦華卿聽一聽窗外無人,接著說:“今晚這兩個客官,坐在上首的是個仆人,坐在下邊的是他的主人,是個大官兒,很大的官兒。如果我秦某看錯,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將我的雙眼挖去。”

跑堂的搖搖頭,不相信地笑著問:“真的麽?不會吧。何以見得?”

“你問何以見得?好,我告訴你吧。”秦華卿走到門口,開門向左右望望,退回來坐在原處,態度神秘地說:“他們一進來,我就注意了,覺得這二位客人有點奇怪。我隨即看他們選定桌子後,那年輕人遲疑一下。那四十多歲的老爺趕快使個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這就叫我看出來定有蹊蹺。你跑去問他們要什麽菜肴,吃什麽酒。那年輕人望望坐在下邊的中年人,才說出來一樣菜,倒是那中年人連著點了三樣菜,還說出要吃的酒來。這一下子露出了馬腳,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擺上以後,我一看他們怎樣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樓,閱人萬千,什麽人不管如何喬裝打扮,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跑堂的問:“秦先兒,我不懂。你老怎麽一看他們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華卿又笑一笑,說:“那後生拿起筷子,將一雙筷子頭在桌上蹾一下,然後才去夾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夾菜,並不蹾一下,這就不同!”

“我不明白。”

“還不明白?這道理很好懂。那後生雖然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卻常常侍候主人老爺吃飯,侍候筵席,為著將筷子擺得整齊,自然要將筷子頭在桌上輕輕蹾一下,日久成了習慣。那中年人平日養尊處優,給奴仆們侍候慣了,便沒有這個習慣。再看,那後生吃菜時隻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麵前生怕過於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這樣,隨隨便便。還有,這兩位客人進來時,緊跟著進來了五個人,都是商人打扮,卻分作三處坐下,不斷抬頭四顧,眼不離那位老爺周圍。等那位老爺和年輕仆人走時,這五個人也緊跟著走了。夥計,我敢打賭,這五個人分明是暗中保鏢的!你想,那位四十多歲的官員究竟是誰?”

跑堂的已經感到有點吃驚,小聲問:“你老的眼力真厲害,厲害!是誰?”

秦華卿說:“這位官員雖說的北京官話,卻帶有很重的常德口音。這,有八成是……”他湊近青年堂倌的耳朵,悄悄地咕噥出幾個字。

跑堂的大驚,對他瞪大了眼睛:“能夠是他麽?”

“我猜有八成會是他。他要一反熊總理的所作所為,要認真做出來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訪,親眼看看襄陽城內情形,親耳聽聽人們如何談論!”

“啊呀,真厲害!看起來這個人很難對付!”

秦華卿淡淡一笑,說:“以後的事,自有張敬軒去想法對付,用不著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來,是叫你知道他的厲害,決非熊文燦可比。聽說他今天白天召見各地文武大員,十分威嚴。你再看,他已經懸出賞格:捉到張敬軒賞銀萬兩,捉到李闖王也賞銀萬兩。趁著督師行轅中咱們的人還在,你要殺一殺他的威風。你做得好,日後張敬軒會重重賞你。”

“你要我如何殺他的威風?”

秦華卿本來是成竹在胸,但是為著他的密計關係十分重大,萬一考慮不周,事情敗露,會使許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內,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低下頭去,緊閉嘴唇,重新思索片刻,然後對著後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噥一陣。咕噥之後,他在後生的脊背上輕拍一下,推了一把,小聲說:

“事不宜遲,趁著尚未靜街,去吧!”

楊嗣昌回到行轅,在節堂裏同幾位親信幕僚談了很久,大家對軍事都充滿樂觀心情。幕僚辭出後,楊嗣昌又批閱了不少重要文書,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楊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擬的奏疏稿子看了看,又改了幾個字,才算定稿,隻等天明後命書吏謄清,立即拜發。他提起筆來給內閣和兵部的同僚們寫了兩封書信,告訴他們他已經到了襄陽,開始視事,以及他要“剿滅流賊”以報皇上厚恩的決心。他在當時大臣中是一位以擅長筆劄出名的,這兩封信寫得短而扼要,文辭洗煉,在軍事上充滿自信和樂觀。寫畢,他把昨天張貼的告示取兩份,打算給兵部和內閣都隨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著,懸了如此大的賞格,也許果然會有人斬張獻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級來獻。他正在這麽想著,又提起筆來準備寫封家書,忽然中軍副將進來,神色張皇地把一張紅紙條放在他的麵前,吃吃地低聲說:

“啟稟大人,請看這個……”

楊嗣昌一看,臉色大變,心跳,手顫,手中的京製狼毫精品斑管筆落在案上,濃墨汙染了梅花素箋。中軍拿給他看的是一個沒頭招貼,上邊沒寫別的話,隻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道:

有斬楊嗣昌首級來獻者賞銀三錢

他從沒頭招貼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著中軍,過了片刻,略微鎮定,聲色嚴厲地問道:

“你在什麽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後院子裏、廚房、廁所,甚至這節堂月門外的太湖石上,到處都貼著這種沒頭帖子。”

楊嗣昌一聽說這種沒頭帖子在行轅中到處張貼,心頭重新狂跳起來,問道:

“你都撕掉了麽?”

“凡是找到的,卑職都已撕去;粘得緊,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繼續在找,請大人放心。”

楊嗣昌驚魂未定,麵上卻變得沉著,冷笑說:“這還了得!難道我的左右盡是賊麽?”

“請大人不必聲張,容卑職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許耽誤!”

“是,大人!”

“你去傳我口諭:值夜官員玩忽職守,著即記大過一次,罰俸三月。院內夜間守衛及巡邏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別從嚴懲處,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軍退出後,楊嗣昌想著行轅中一定暗藏著許多張獻忠的奸細,連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勝疑懼。他又想著這行轅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燦的舊人,不禁歎口氣說:

“熊文燦安得不敗!”

一語剛了,仆人進來稟報陳讚畫大人有緊要公事來見。楊嗣昌說聲“請”,仆人忙打起簾子,一位姓陳的親信幕僚躬身進來。楊嗣昌自己是一個勤於治事的人,挑選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較勤謹,不敢在早晨睡懶覺。但是幕僚像這樣早來節堂麵陳要事,卻使他深感詫異。他不等這位幕僚開口,站起來問道:

“無頭帖子的事老兄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麽人貼的?”

“毫無所知。”

“那麽老兄這麽早來……?”

幕僚走近一步,壓低聲音說:“閣部大人,夜間三更以後,有幾個錦衣旗校來到襄陽。”

楊嗣昌一驚:“什麽!要逮熊大人麽?”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進京問罪。”

“何時開讀?”

“卑職一聽說錦衣旗校來到,當即趕到館驛,請他們暫緩開讀。熊公館聽說了,送了幾百兩銀子,苦苦哀求暫緩開讀。他們答應挨延到今日早飯後開讀。夜間因閣部大人已經就寢,卑職未敢前來驚動。不知大人對熊大人有何言語囑咐,請趁此刻派人前去囑咐;一旦開讀,熊大人便成罪臣,大人為避嫌起見,自此不再同熊宅來往為宜。皇上是一個多疑的人,不可不提防別人閑言。”

楊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燦要逮京問罪,但是沒想到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後也跟著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趕程。他想著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見對熊文燦的“剿撫兩失”十分惱恨,逮進京城必斬無疑。楊嗣昌對這事不僅頓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殺雞嚇猴之意,心中七上八下,半天沒有做聲。熊文燦是他舉薦的,如今落此下場。如果他自己將來剿賊無功,如何收場?他到襄陽之後,曾同熊文燦見過一麵,抱怨熊弄壞了事,現在沒有別的話可再說的。過了一陣,他對幕僚說:

“皇上聖明,有罪必罰。我已經當麵責備過熊大人貽誤封疆,如今沒有什麽要囑咐的話。”

等這位親信幕僚退出後,他拿起那張沒頭帖子就燈上燒毀,決意用最迅速的辦法整肅行轅,鞏固襄陽,振作士氣,打一個大的勝仗,以免蹈熊文燦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