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仆人,一名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門走去。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繹道旁。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內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著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麵,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號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為著朝廷,也為著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現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麽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麽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裏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隻有二十裏遠近。李信隨即命仆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擁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刹那之間,在他的麵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掛了幾天什麽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係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台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麽,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於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x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係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裏,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麽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隻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從宋門去禹王台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現在有成群結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願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個仆人已經在這裏張望多時了。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做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幹二淨,不讓閑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回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後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後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台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隻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後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仆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做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裏什麽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做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做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做詩!什麽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做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做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麽,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做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隻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麵。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麽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鬱鬱不得誌,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麽?”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誌,具良、平、蕭、曹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說:“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隻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複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製,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盡管他不滿現實,同地方當權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關係錯綜複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著一線希望,十分矛盾。現在聽了宋獻策說出明朝亡國已成定局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麽?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滾,隻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滾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滾推了一把。石滾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閑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麽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幹柴,隻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隻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局麵也隻是拖延時日而已。”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
“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麽,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麽?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做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隻能做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做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做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於牛金星的事獻策急於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隻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後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麽?”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做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帶領著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麽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把腹稿打成,沒有急著問李侔,緩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經把作品題在牆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後評論說:“寥寥數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李信沒有注意,繼續寫出全詞,隻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裏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牛;
青萍夜嘯,
閃閃如虹。
應有知己,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隻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說:“方才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隻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做過詩以後速去湯府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秋征已經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隻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幹的人。因此,大家盡管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麽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在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鄉裏。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宋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夥計,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回答說:“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隻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隻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於群雄割據之時,亦為割據之主而謀。今日天下一統,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獻策笑著說:“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說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剿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製兼並,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呼籲當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說:“那不過是一時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說,有良田兩萬多頃;衛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在實數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餘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稅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上結朝廷,下結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向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呼之不應,說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丁捍衛鄉裏,隻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衛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
“紅娘子出了什麽事?怎麽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幹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山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山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山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隻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山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山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山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隻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星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裏,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山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星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隻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早飯後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找他。他仿佛不認識,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麽?”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說:“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商洛山戰爭形勢示意圖